(八)

这季春蚕,张恒和丝行高价抢到一百担蚕茧,顾六公公的顾丰盛情况也差不多,他们两家的生丝都送到自家上海顾丰盛自行出口交易,尚有些利润,其他丝行卖给本地京庄和广庄,更是苦不堪言。

这日午后,张颂贤约顾福昌在东大街隆庆茶楼吃茶,隆庆茶楼的老板经营方式别出心裁,上茶果点心不记账,临了按空茶碟收钱。茶楼临着市河,有些缺德的茶客便特意坐在靠窗的位置,吃完茶果后把茶碟往河里一扔以赖茶资。

张颂贤和顾福昌一进茶楼,老板便亲自相迎:“哎呦,顾六公公,张老板,您二位万福!”

顾六公公和张颂贤向茶楼老板拱了拱手:“杏老板好!”

杏老板堆笑道:“二位请稍等,楼上雅间客人刚走,我这就去收拾。”

顾六公公说:“不必了,找个靠窗的位置就行。”

杏老板连忙把他们让到一个临河幽静的角落,端上茶水点心。

顾福昌和张颂贤聊着天,提起了刘镛:“真是后生可畏,刘镛虽然年轻,但绝不可小觑,我打听过,向茧农下定这件事,虽是谈老板吩咐刘镛去做,但主意是刘镛先提的,我们都没想到的事情,偏他就能想到,了不起!”

张颂贤遗憾道:“顾叔,我也是小看他了,当初我去找他,提出按市价收购他手上的茧子,原以为这么大一笔钱他肯定愿意,不成想他是自己想开丝行!早知如此,我就给他投点钱入个股,也不至于便宜了邢家。”

顾福昌笑道:“谁又会想到刘镛心气这么高呢?”

张颂贤叹道:“今年我们两家丝行虽比别家强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顾叔,我有个主意,不如我们向各家丝行私下收些生丝,价格可比广庄略高些。我们运去上海,通过自家丝行出口交易,”

顾福昌凝重道:“你想抢京庄和广庄的生意?”

张颂贤说:“京庄是朝廷所属,自然不敢得罪,但广庄在南浔又无根基,如何碰不得?”

顾福昌手指叩着桌子,提醒道:“万万不可!哪家广庄背后没有官府撑腰?他们黑白通吃,不好惹!”

张颂贤不以为然道:“趁现在各家丝行手里还有些余货,我明日派人悄悄搜罗一番,趁天黑运到码头装船,连夜赶赴上海,人不知鬼不觉,广庄又如何能知晓?”

顾福昌见张颂贤执意要做,也不好阻拦,只吩咐他小心一点。

两人闲聊着,不知不觉过坐了二个时辰,天色将晚,两人准备打道回府。

突然,张颂贤抬眼瞥见对面桌子上有位茶客悄悄地往窗外河中扔空果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拍案而起,大声喝斥道:“住手!堂堂大男人,做这种龌龊勾当,还知不知羞耻?”

那食客吓了一跳,转身想逃,张颂贤一个箭步上前,扣住食客的手腕:“走,我送你去见官!”

杏老板听见动静赶过来,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谨小慎微,不愿惹事,便说:“算了,算了,让他赔了碟子钱就罢了。张老板,您犯不着为这种人动气!”

张颂贤见杏老板不愿多追究,也就松了手,告辞出门。

杏老板吩咐账房:“张老板的茶钱免了!”

张颂贤掏出铜钱,放在柜台上:“不必!”

出了茶楼,顾福昌打趣道:“竹斋那,你打小就是这直冲冲的脾气!如今还是一样!”

张颂贤笑道:“嘿嘿,我平生最厌烦这种龌龊小人。今日若不是杏老板拦着,我定送他去见官,让他挨顿板子!”

他们说说笑笑往南栅走去,张颂贤先到家,两人就此告辞。

第二天一早,张颂贤吩咐苏掌柜去各家丝行悄悄打探,中午时分,苏掌柜回张恒和丝行回禀,拢共收集到七十八包生丝,货银已经交讫,只待戌时一过,各丝行就会悄悄把丝包送到码头,连夜装船送走。

张颂贤盘算着,七十八包生丝通过上海顾丰盛丝行直接出口,扣除运输成本,一包能赚二十两,总共就是一千五百多两银子。如果这条道能走通,岂不比自己收茧子摇丝赚得更快!想到此,他不由得兴奋起来,在书房自斟自饮喝了几杯。

许氏抱着宝庆路过书房,宝庆看到父亲,开心地摇着小手要进屋,张颂贤招呼许氏进来,接过小宝庆逗玩。

张颂贤把用筷子沾着花雕酒往宝庆嘴里送,宝庆竟然咂着小嘴巴品得津津有味。许氏嗔怪道:“孩子这么小,你喂他黄酒做啥?一会儿别醉了!”

张颂贤笑道:“无妨,就让他习惯习惯这绍兴老酒的滋味!”

许氏不依,一把夺过宝庆,嗔道:“老爷,你也少喝点!都已经戌时了,你便收了这酒摊吧!”

张颂贤起身道:“我去码头看看!”

许氏不解道:“大黑夜的去码头做什么?”

张颂贤不想让夫人担心,便含糊道:“也没啥大事,你先歇着吧!不用等我。”

张颂贤往外走去,还没走到见客厅,就听见外边张同喊着撞进来:“老爷,不好了,码头出事了!”

张颂贤心里一紧,急问道:“怎么了?”

张同哆嗦道:“各丝行的茧子刚送到码头上,还没来得及装船,归安县衙捕快数人便赶到了,说京庄报案失窃生丝七十八包,怀疑是我们张恒和所为!”

张颂贤怒火中烧:“岂有此理!无凭无据,就算是官府,又怎能肆意诬陷!”

张同道:“老爷,您赶紧想想办法吧!生丝都已经被他们扣住,还嚷着要拿人呢!”

张颂贤抬脚就往外走:“你赶紧知会顾六公公,我这就去码头跟他们解释清楚!”

张颂贤匆匆赶到码头,只见码头已经被捕快团团围住,苏掌柜正跟他们理论。张颂贤上前,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苏掌柜回头看到张颂贤,哭丧着脸急道:“东家,您可来了!官差们非说我们偷了京庄的生丝!”

张颂贤冲着捕头宋玉拱了拱手:“宋捕头,这些生丝是我从各家丝行购买,您挨个去问问便知,你我相识多年,您看我张某岂是偷鸡摸狗之人?”

宋捕头和张家打过交道,自是知晓张颂贤为人,他为难道:“张老板,宋某也是奉命行事,请您勿怪,跟我们到县衙走一趟。”

捕快们拥着张颂贤上船而去,那七十三包生丝也被当作赃物收缴了去。

张同领着顾六公公赶到码头的时候,官差的船已经走远。

张同急得直跳脚,顾六公公汗流浃背,差点晕倒在码头上。

张同扶着顾六公公,恳求道:“顾老板,烦请您去各家丝行说说情,让他们一起去归安县衙作个证!”

顾六公公忙说:“快走,赶紧的!”

张同搀扶着顾福昌,急匆匆离开码头。

这天正逢初一,刘镛和邢墭在正茂丝行盘账到深夜,忽听码头上人声鼎沸,便欲出门看个究竟,伙计程虎从外面进来,说道:“两位东家,张恒和丝行出事了,张老板也被官府抓了去。”

刘镛和邢墭闻言具惊,刘镛问邢墭道:“这怎么回事?”

邢墭茫然道:“这,这……”

刘镛:“张家丝行最近有什么动静?”

邢墭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前几日苏掌柜来问我库房可还有生丝,他们想收购,价格略高于广庄。我回他说库房里已经没有生丝剩余,这才作罢。”

刘镛点头道:“我明白了,他们定是向各丝行收了生丝去上海出口交易,惹恼了广庄,也得罪了京庄!”

邢墭说道:“那定是有人蓄意做局陷害张老板了!”

刘镛拔腿便往外跑:“邢墭,你把剩下的账理了,我去看看!”

刘镛赶到码头时,码头上的人都已经散去,只有苏掌柜还望着江面发呆。

刘镛在苏掌柜背后唤道:“苏掌柜!”

苏掌柜茫然未听见刘镛的呼唤,刘镛走到苏掌柜面前,作揖道:“苏掌柜,到底出了什么事?”

苏掌柜见是刘镛,面色发白,哽咽道:“祸从天降那!”

苏掌柜把事情原委诉与刘镛,刘镛问道:“张同陪着顾六公公去找丝行卖家了!”

苏掌柜点头道:“正是!只要他们肯出面作证,我们东家定能洗清冤屈。”

刘镛急道:“哎呀,没用!你快跟我走!”

刘镛拖着懵懂的苏掌柜一路疾奔,在李万茂丝行门口追上了顾福昌和张同。

刘镛作揖道:“顾叔,您找那些丝行没用,他们不会替张老板作证的!”

张同苦着脸道:“正是,我和顾老板走了两家丝行,他们都各找理由推了。”

顾福昌瞪大了眼睛,问道:“刘镛,你怎料到他们不会替张恒和丝行作证?”

刘镛道:“今年京庄的公丝尚未交齐,各家丝行怎么能承认他们私下把生丝卖与别人?若他们承认了,岂不是把自己送进牢房?”

顾福昌击掌道:“我怎么没想到这层利害呢!刘贤侄,依你看,该如何是好?”

刘镛道:“张老板是冤枉的,我们自然要想办法救他,顾叔,您跟归安刘知县可有交情?”

顾福昌沉吟道:“刘知县去岁才来归安上任,他上任时,我代表丝业公会见过他一面,之后就没有打过交道。”

刘镛说:“您是丝业公会会长,无论如何需要跑一趟。”

顾福昌说道:“那是自然,我正准备明日一早就去归安县衙求见刘知县,把实情向他反应。只是京庄报的案,刘知县未必做得起主。”

刘镛点头道:“麻烦就出在这里,京庄说丢了七十三包生丝,那这七十三包生丝去了哪里?是真的被盗,还是被京庄的人自己贪墨了?此事得细查。”

苏掌柜急道:“以京庄的势力,刘知县不敢查怎么办?”

张同说道:“是啊,我们老爷万不能受这不白之冤啊!”

刘镛说道:“张管家,此事必得想个万全之计,你先回张府把消息告诉你家夫人,让她稳住阵脚,不要乱了方寸。苏掌柜,张老板没有回来之前,张恒和丝行必须照常营业,以免引起更过猜测。我这就跟邢墭一起去邢府找邢老板想想办法,放心吧,天无绝人之路,张老板吉人天相,定会逢凶化吉。”

各人散去,刘镛回到正茂丝行,把所知的情况一一说与邢墭,然后和邢墭一起连夜去了邢府。

外面的消息也传到了邢庚星的耳朵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也无心睡眠,尚在书房浏览古籍。

邢墭和刘镛推门而进,邢墭抢先说道:“阿爹,张恒和出大事了!”

邢庚星叹道:“我已经听说了,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有人蓄意诬陷!这哪里只是张恒和出事?这是南浔丝业的灾难!今天他们对付张家,明天可能就找上我们邢家了!”

刘镛说道:“邢叔说得没错,有人对我们丝业发难,就是不知始作俑者究竟是谁!但无论是京庄广庄或是外人做下的案子,此人必定知道张恒和收购了七十三包生丝的事情!若要查,须先从张恒和内部查起!”

邢墭嗔怪道:“你刚才怎么不跟苏掌柜和张同说呢?让他们先从知情人身上查呀!”

邢庚星瞪了邢墭一眼:“蠢货!现在张府和张恒和丝行人人皆有嫌疑,岂可打草惊蛇?”

邢墭吐了吐舌头,闭嘴不再说话。

刘镛向邢庚星拱手道:“邢叔,明日一早顾六公公便去归安县衙刘大人那里打探消息,若您能往湖州府走一趟,请知府方回方大人派人来查,事情便好办得多。”

邢庚星沉吟片刻,说道:“方大人在苏州任上的时候,和内子堂兄交好,自打他来了湖州,我们两家也多有走动,这事便交给我吧,明日我便带着邢墭去拜访方知府,求他彻查此案。”

刘镛见时间不早,便告辞回家。

刘镛走进家门,见毓惠挺着大肚子在油灯下缝制小孩衣服,不禁心头一暖,笑问道:“怎么还不歇息?”

毓惠抬头一笑,略羞涩道:“孩儿冬日出生,需准备的衣物多,我趁闲多做几件。”

刘镛说:“姆妈针线活做得好,让她给孙子做便是了,你身子重,别累着!”

毓惠脸上泛起母性的光辉,幸福地说道:“祖母是祖母的心意,做娘的是做娘的心意,孩儿出生喊我姆妈,我怎好意思一件衣物都不给他做?”

刘镛把手按到毓惠肚子上,问道:“是男是女?”

毓惠肯定地说:“是男孩,我梦见过,像你!”

刘镛嘿嘿一乐:“以后让他跟我学生意!开个顶大顶大的丝行。”

毓惠不依:“做什么生意!我儿子是要读书考功名的!”

刘镛乐道:“也是,我们现在有条件了,就让他好好念书,做个顶大顶大的大官。”

毓惠突然问道:“你今天回来这么晚,做啥去了?”

刘镛想起张恒和的烦心事,脸色顿时暗了下来:“丝业同行出了点事,大家正想办法解决呢。”

毓惠不无担心道:“会连累新正茂丝行吗?”

刘镛道:“近日不会,远的可不好说。”

小俩口聊了几句,便上床歇息了。

刘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如果京庄和官府联合起来对方南浔丝业,那么镇上所以丝行都逃脱不了厄运,张恒和只是第一个被开刀的人,他必须找到那些卖给张恒和生丝的商家,想办法让他们出来作证。

张同回到张府时,张颂贤夫人许氏已经得知老爷出事,在房里哭得不省人事,已经被丫鬟春绿扶上床躺下了。

张同也顾不得避险,直接进了许氏卧房,喊醒了许氏:“夫人,您不必如此,顾六公公明日就去归安县衙交涉,定会救出老爷,老爷不在家,您就是府里的主心骨,万万不能倒下啊!”

许氏听了管家的话,心下稍微宽泛些,便让春绿扶下了床。

许氏哀道:“老爷到底得罪谁?是谁要害他?我一个妇道人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张同劝慰道:“夫人,您只管镇守家里,带好小少爷,其他的事我和苏掌柜会替老爷办好。您若倒下了,叫老爷知道如何安心!”

许氏点头:“我知道了,你明日也去一趟县衙,给老爷带些换洗衣裳,看看老爷究竟如何了。如若已经下了大牢,那些银子去打点一下牢头,千万别让老爷受罪。”

许氏说着又留下眼泪来,拿了巾子擦拭眼角。

张同领命而去。

许氏同春绿说:“可叹我们张家在南浔无亲无眷,出了事也不知道找谁帮忙,幸得顾六公公肯照料我们,否则真是求告无门了。”

春绿是许氏的陪嫁丫鬟,生性伶俐,她忙宽慰许氏:“夫人,您多替老爷生几个少爷,将来娶几门高门大户出来的小姐,就不愁没有好亲眷了!”

哪知道许氏一听反而难过了:“想我娘家门第不高,也帮不了老爷什么,实在是对不起张家。”

春绿忙把话圜转过来哄道:“您可千万别这么想,娶妻娶贤,老爷娶了您,那已经是张家的福气了,您又生了这么聪明伶俐的小少爷,您就是张家的大功臣呢!张管家说了,老爷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明天就回家了。”

许氏叹道:“但愿能借你吉言。”

(八)
浔商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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