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刘镛这一仗打得漂亮极了,春蚕结束后,新正茂丝行赚得盆满钵满,竟然是别家丝行三年的利润,刘镛和邢墭商量着扩大丝行,于是把旁边原谈德丝行的房子买下,两家丝行打通合并,规模是原先的三倍多,接着又紧锣密鼓地招聘人手,信心满满地准备大干一场。

夏蚕开始的时候,新正茂丝行已经聘用了三名执事和一位账房季先生,三名执事俱是刘镛本家兄弟,名刘鋌、刘钊和刘铨。他们仨原本在别家丝行做执事,如今见刘镛的丝行越做越大,便都起了壮大刘氏家族的心,所以一同投奔了刘镛,俗话说上阵亲兄弟,刘镛自然也愿意本家兄弟拧成一股力量。而此时邢庚星旧疾复发,转而病重,邢墭只得告假回家侍奉,新正茂丝行便由刘镛独自打理。

因为资金充裕,刘镛这季夏蚕收获更丰,别家丝行看在眼里,暗地都羡慕刘镛总能占了先机。

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夏,张府传出喜讯,二公子宝善呱呱坠地,张颂贤大宴宾客,刘镛带着毓惠和吟冬赴宴,送上一份厚礼。

许氏刚出月子,宝善的满月酒自然仍由梅若锦操持,经过这大半年的历练,加上她原本就聪慧,阖府上下都料理得妥妥帖帖的,丝毫不逊于当家主母许氏。

只是身为姨娘,梅若锦无法出面接待女眷,宾客来时,她只能在后宅忙碌。

许氏穿戴整齐,由春绿扶着出来见客,奶娘抱着小宝善跟在后边,毓惠上前逗玩,只见小宝善粉白可爱,健健壮壮的样子。

毓惠夸道:“呀,这小把戏好白相来!牛犊子一样壮呢!”

许氏笑道:“可不是吗,记得宝庆满月时哭声跟小猫叫似的,他倒好,跟小老虎似的!”

众女眷都在夸宝善,毓惠怀里的吟冬困了,开始哭闹。

许氏道:“吟冬怕是在闹困,你抱她去后宅先歇歇吧!”

话音刚落,一个婆子就出来抱过吟冬,笑道:“刘夫人,请跟老奴来吧!”

毓惠跟着婆子穿过花园,走向后宅,后宅有一排留客用的房间,一陈设施俱全,平日无人住,今日府中办喜事,有远方亲戚前来贺喜,所以用了几间。婆子推开一间房,招呼道:“刘太太,您且带着小姐在这歇息片刻,待宴席开时,老奴自会来请。”

毓惠笑道:“有劳妈妈了!”

婆子赶紧福了福道:“哎呦,您是贵客,老奴岂敢纳谢!”

婆子退出屋子,带上房门。

吟冬已经在毓惠怀中睡着,毓惠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盖上薄被子。

毓惠对着镜子拢了拢被吟冬扯乱的头发,突然,身后的房门被推开了,毓惠从镜子看到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人走了进来。

毓惠赶紧站起身来,梅若锦笑道:“这位太太,真对不住,我不知道有人在屋里,刚看到房门虚掩着,就过来瞧瞧。”

毓惠不认识梅若锦,梅若锦也不认识毓惠,两人四目相对,顿时气氛有点尴尬。

毓惠和梅若锦都是聪慧之人,几番打量以后,便对对方的身份猜个八九不离十,梅若锦先开口道:“您是新正茂丝行的东家太太吧?”

宴会所请的女眷名单都由梅若锦经手,所以来的是哪些人她心中有数,她看毓惠的年纪不似其他丝行老板的女主人,只有新正茂丝行刘镛刘老板年少,想必夫人年纪也不大,所以有此猜测。

毓惠笑道:“正是我!早就听说张家梅姨娘秀外慧中,极为能干,今日得见,方知传言不虚!”

梅若锦笑道:“咳,刘太太见笑了,管家这种事原也轮不到我,可巧太太怀了二公子身子不适宜,就把这摊事扔给我了,哪里是我能干不能干呀,勉为其难罢了!”

梅若锦转身去看床上的吟冬,熟睡中的吟冬小脸红扑扑的甚是可爱,梅若锦边赞叹着边忍不住用手去摸她的脸,手刚触到吟冬的皮肤,就觉得滚烫滚烫的,再看细看吟冬的脖子上,竟然出了细细的红疹。

梅若锦吓了一跳,脸色都变了,在上海弄堂里的时候她见过邻家小孩出水痘,初起时正是这个样子。

毓惠见梅若锦突然神色大变,惊疑道:“梅姨娘,怎么了?”

梅若锦定了定神,说道:“刘太太,小姐怕是出水痘了!”

毓惠闻言差点跌坐地上,孩子出水痘那是一个大坎,且半数孩子迈不过这道鬼门关。

梅若锦担忧的其实还不止这些,水痘是传染病,张府有两个幼童,今日赴宴的女眷中带孩子来的也不少,若他人痘疫爆发,那刘家怎么担得起这个罪过?

梅若锦冷静道:“刘太太,您赶紧带着小姐回家,我悄悄送你从后门走!今日哪些人碰过小姐,你一一告诉我!”

毓惠一惊,这才想到这一层厉害,心里更紧张了,也明白了梅姨娘的良苦用心。

毓惠感激万分,把今日张府中接触过吟冬的女眷回忆了一遍,告诉了梅若锦。

梅若锦把毓惠从后门送走,把房中被褥扔出去烧了,又用白醋给房间消了毒。接着嘱咐厨房烧了一大锅金银花水,着人送到花厅给各位女眷,名为消暑。想想还是不放心,便将白酒倒入水中,派夏绛端水给触碰过吟冬的那几位女眷净手。

开宴的时候,婆子来后宅请毓惠,梅若锦便说刘太太因女儿拉稀,急着回家换洗去了。婆子也没疑心,依样禀了许氏。

宴会结束,刘镛回到家里,才发现出了大事,郎中已经来看过,确诊吟冬得了水痘,开了汤药灌了下去,依旧高热昏睡,至于能否熬过去,就看天意了。

一连几日,毓惠衣不解带地照看着吟冬,一家人都忧心忡忡,家中早就供上痘仙娘娘,刘镛娘一日三拜。

终于有一天早上,毓惠发现吟冬脸上的水痘灌浆了,全是白白的脓包,毓惠喜极而泣,赶紧告诉婆婆,刘镛娘也十分欢喜,张罗着拜谢痘仙娘娘。

等吟冬身上的痘痂脱落,全身又变得白白嫩嫩,全家的心都放下了,但毓惠生恐在张府时传播给别的小孩,便留意打听,幸得没听说那天在场的小孩被传染的。

毓惠心中感激梅若锦,想着找机会答谢,但一个正房太太拜会姨娘,断没有这种规矩,所以只得先撂下此事。

入秋后,邢庚星的病不见好转,索性把邢正茂丝行提前交给邢墭,自己去南太湖边的太湖山庄里安心养病,邢墭把父亲送到太湖边安置好,母亲也留下照顾,邢府里便只剩珏英和邢墭兄妹俩。邢墭倒还好,珏英硬着头皮学当家,可真是难为死她了。邢墭关心妹妹,便往栖梧院多去了几次。

邢墭每次去栖梧院都能遇到墨莲,每次都见墨莲在教习珏英当家,便好奇地问道:“你一个乡下长大的姑娘,怎么懂这些?”

墨莲笑道:“少爷您只知道书中有功名,却不知道书中亦有理家之道。我好歹也读了几年书,若什么道理都不明白,那岂不是白费了功夫!我不仅会理家,还会算账呢!只要用心,这世上就没有什么难事。”

珏英为墨莲作证道:“墨莲说得是,这些日子全靠她教我激励我,否则可真为难死我了!”

邢墭的心被触动了,他自觉小看了这个乡下姑娘,他也叹息命运的不公平,如此资质的女孩子,竟然生在乡下,只能给别人当个丫鬟。

但墨莲仿佛从来不为自己的命运悲哀,她做什么都是开开心心的,卑微的身份掩盖不了与生俱来的贵气。

自此以后,邢墭看墨莲与别人不同,他愿意听她说话,看她做事,每次只须走近墨莲,他的心就变得简单而快乐。

七月初七七夕女儿节,按南浔镇上的风俗,有未嫁女儿的大户人家须在府中办一个乞巧会,远近亲戚中的女孩子都会来参加聚会,一起吃喝玩乐乞巧,是女孩子一年中最盼望的节日。往年邢府都有邢夫人操持,今年这个重任便落在珏英身上了。

晚饭时分,栖梧院中暑气未消,珏英手里拿着一份名单发愁,她没想到往年最开心的乞巧会,办起来竟然这么麻烦。

小眉小菊在廊下摆好晚餐,珏英懒洋洋地没什么胃口。墨莲盛来一碗冰镇绿豆汤,劝道:“三小姐,好歹喝点绿豆汤解解暑气吧!”

珏英喝了几口绿豆汤,觉得有了胃口,就着酱鸭和苦瓜吃了几口米饭,便撂了筷子。

小眉收拾碗筷,小菊奉上漱口水,墨莲看珏英没吃几口,便对小眉说:“一会儿顺便从厨房取些绿豆糕来,给三小姐晚上预备着。”

珏英漱完口,净了脸,对着墨莲叫苦道:“不曾想办个乞巧会竟如此烦心,名单是有了,可下帖、簪花、请戏班、备宴、手礼乃至乞巧魁首的赏赐,哪一件不磨人?”

墨莲打趣道:“呦,这点事就犯愁了?将来出阁管了一大家子,三小姐还不得撞墙去?”

珏英嗔道:“你尽取笑我!你难道不嫁人了?愿菩萨保佑你将来嫁一户叔伯妯娌一大堆事儿多的婆家,看你嘴还硬不硬!”

墨莲笑道:“刚才还发愁呢,这会子倒有心思编排我了!”

珏英叹道:“这么多事,从哪一件下手呢?”

墨莲想了想,说道:“依我看,咱们请少爷帮忙吧!”

珏英奇道:“哥哥打理丝行都来不及,他能帮什么忙?”

墨莲说:“别的或许帮不上,但请戏班,少爷肯定在行!”

珏英想起来了,邢墭未认亲之前曾流落到戏班混过,这事倒是可以放心交给他。

珏英忙道:“墨莲,你现在就去丝行找少爷,请他帮忙找一能出彩的好戏班。”

墨莲领命而去,直奔邢正茂丝行。

夏蚕刚过,邢墭正在丝行盘账。因自己接手邢正茂丝行,与刘镛合股的新正茂这边就只能退出管理了,但刘镛厚道,愿意仍然按照之前的股份分红。当然,新正茂交给刘镛,邢墭一百个放心。

墨莲自从进了邢家,还是第一次来邢正茂丝行,门口的伙计自然也不认识她,把她挡在了外面。

墨莲心高气傲,看门口的伙计猥琐没有正行,所以也不想自报家门,只说求见小邢老板。

伙计虽不肯放她进去,但见她长得漂亮,倒是愿意和她搭话。

墨莲不卑不亢地恳求道:“这位小先生,我真的有急事要见小邢老板,您就行个方便,帮我通传一声吧!”

那伙计嬉笑道:“妹子,你看仔细喽,这里是丝行,男人做生意的地方,小邢老板岂会见你一个女人?你还是叫你男人来吧!”

墨莲急道:“什么男人女人!您说话可得有点分寸!”

伙计道:“呦,害什么羞呢?女人可不迟早得嫁男人,妹子,许了人家没?你看哥哥我怎么样?”

墨莲心里气极了,没想到邢家丝行居然有这种轻浮的伙计!她忍住怒火,问道:“敢问小先生贵姓大名?”

伙计还以为墨莲动了心,乐道:“哥哥我姓曾,他们都叫我大牛,你就叫我大牛哥吧!妹子,你怎么称呼?”

墨莲突然翻脸怒道:“我姓姑,叫奶奶!”

墨莲趁着曾大牛一愣神的功夫,推开他闯进门去,曾大牛回过神来在后面追赶,墨莲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墨莲闯入丝行后院,茫然四顾,不知该去哪里寻邢墭。

“墨莲,你怎么在此?”突然,墨莲身后传来邢墭的声音。

墨莲回头,惊呼道:“少爷!”

这段时间丝行忙碌,邢墭已经有好一段日子没见过墨莲了。

邢墭打量着墨莲,今日墨莲身着月白染青花的襦裙,衬着瓷白的皮肤,犹如芙蓉出水,清丽可人。

墨莲被邢墭盯得不自在,又想到方才受曾大牛的轻薄,心里顿时委屈不已,跺脚道:“少爷,墨莲虽是下人,但并非人人可欺辱!”

邢墭连忙收回目光,尴尬道:“墨莲,你别误会,我打量你今日打扮与往日不同,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对不住。”

见邢墭服软,墨莲觉着方才的事也怪不得邢墭,便行礼道:“墨莲失礼了!方才的事,原怪不到少爷头上!”

邢墭一听墨莲这话,奇道:“这是邢家丝行,谁敢欺负你不成?”

墨莲怒气上来,道:“门口有个叫曾大牛的伙计,您去问他!”

邢墭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这曾大牛是邢正茂丝行打杂的,忙时搬货,闲事看门,算不得正经伙计,此人平时看起来就有些油嘴滑舌,没想到竟调戏起邢府丫鬟来,是可忍孰不可忍!

邢墭拉着墨莲疾步来到门口,大声喝道:“曾大牛,出来!”

曾大牛闻声过来,看到少东家领着墨莲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心中暗叫不妙。

曾大牛卑身屈膝地上前,回道:“少东家,您吩咐!”

邢墭一把抓住曾大牛的胸脯,把他推倒在地,怒道:“收拾你的铺盖,滚!”

曾大牛未曾想吃豆腐啃到了硬骨头,自叹运气不好,他恼羞成怒,便索性耍起无赖,指着墨莲喊道:“我还当是什么正经货,原来是个想攀高枝做姨娘的!”

墨莲从小心气高,最听不得姨娘、做小之类的话,她顾不得形象,欲扑过去挠他,被邢墭死死拉住。

曾大牛趁机起身逃离,墨莲从地上捡了块石子扔向曾大牛,曾大牛腿上吃痛,一瘸一拐地跑了。

墨莲犹是怒气未消,邢墭看到门前围观的人多了起来,赶紧把墨莲拉进丝行。

邢墭亲自给墨莲斟了一杯水,宽慰道:“你消消气罢!他一无赖,你若和他计较,倒气坏了自己身子,还叫人笑话!”

墨莲耳边响起曾大牛不堪的话语,眼睛一热,泪水便落了下来。

墨莲咬着嘴唇,恨恨道:“他那些乌七八糟的话叫人都听了去,还真以为我……”

邢墭手足无措,不知道墨莲为何反应这么大。

好在墨莲马上自己擦干眼泪,对邢墭说:“三小姐让我来找您,让您替府上的乞巧会请个戏班子!”

邢墭一拍脑袋,说道:“呀,我怎忘了此事呢,珏英头次操持乞巧会,我早该问问她有何为难之处!走,我跟你一起回府!”

墨莲站起身,说道:“少爷,还是我先回吧!我回去告诉三小姐,您晚上回家吃饭。”

邢墭顿时明白墨莲的意思,她不愿意和自己一同走在路上。

墨莲走了,邢墭心里十分失落,自从在轧蚕花的花车上初次见到墨莲,他就看着喜欢,把她弄进邢府帮佣,也隐藏着自己的私心;在府中相处的日子,他越发动了真心,想和她在一起。邢墭年纪已然不小,这一二年之间定会娶亲,到时候如能纳墨莲为良妾,岂非美事一桩?

可从今天墨莲的表现来看,她断不肯为妾,如想娶她为妻,门户的鸿沟摆在这里,更是妄想罢了。邢墭考虑了一夜,暗下决定,从此打消此念,规规矩矩地对待墨莲,护她自尊。

有了邢墭和墨莲的帮衬,珏英操持的乞巧会倒也办得圆满,珏英从此对墨莲更是信任。

深闺无聊,墨莲陪着珏英看了几场戏文后,主仆俩都入了迷,在家里也披着床单演起了《牡丹亭》。墨莲女红出色,索性自己做了几套戏服,和珏英在戏中办起了夫妻,墨莲身量高挑,扮相俊俏,唱得珏英情窦初开,春心荡漾。

中秋前几日,邢夫人回府暂住,邢墭问起父亲的病情,邢夫人忧愁道:“你阿爹病情总是反反复复,如今也不大肯吃药,就这么将养着。好在诸溇空气湿润,每日鱼虾也是从太湖里新鲜捞上来的,蔬菜庄子里自种,入锅时还未断气,总比镇上好些。”

邢墭心中忧愁,躬身道:“是孩儿不孝,也没去瞧过父亲几次。”

邢夫人道:“你阿爹说了,我们邢正茂丝行从康熙年间开到现在,几代人诸多不易,现在到了你的手里,你把它管好了,别败了,便是大孝!”

邢墭眼睛一热,几乎落泪:“阿爹还有何吩咐。”

邢夫人说道:“他还说,丝行事情繁多,你不必总去诸溇瞧他。若在经营中遇到难事,多去请教你义兄刘镛。”

邢墭恭敬道:“孩儿记下了。”

邢夫人又说:“你父亲还交待,你如今接管邢正茂,新正茂那里是顾不上了,你去把股份退了吧!刘镛一人打理新正茂,利润却两家平分,这对他不公道。”

邢墭回道:“我原也是这意思,可义兄他非不肯。”

邢夫人说:“傻儿子,你只说咱邢正茂急需用钱,所以要退股。”

邢墭自嘲道:“还是母亲有主意,瞧瞧我这脑子,怎么就没想到呢!”

(十四)
浔商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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