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德铭进了张恒泰以后,仍然住在张府外院,他虽几次进厨房打探,却始终未再见到梅若锦,所以他并不知道那天看到的美艳高贵的姑娘就是张府梅姨娘。

许德铭不认识梅若锦,梅若锦却知道德铭是许氏的侄儿,论理算来属于晚辈。

“姑娘,你的脚可还能行走?”德铭一声“姑娘”,着实把梅若锦吓了一跳。

梅若锦方才知道,德铭并不知晓自己的姨娘身份。她下意识地想开口解释,突然看到德铭眼光闪闪,是一种她从未见识到的少男怀春的神情。

梅若锦顿时像触电般地心怯,无法再张口承认自己是张府的妾,她低声道:“不碍事,能走。”

德铭问道:“姑娘,你可是去南栅放莲花灯?”

梅若锦惊喜道:“南浔也有八月半放莲花灯的习俗?”

德铭说:“我刚从南栅过来,看到好多人在漾中放灯,用的竟然是新鲜莲花上面插了蜡烛,有趣极了。”

梅若锦神往道:“昔日我枫泾镇外婆家也有八月半放莲花灯的习俗,只是用的都是纸扎蜡染的莲花,用新鲜莲花放灯,还真是头回听说。”

德铭怯怯地试探道:“姑娘若是想去,我给你带路如何?”

梅若锦不忍拒绝,心中升起异样的感觉,鬼使神差道:“多谢您了。”

德铭欣喜若狂,领着梅若锦出门往南栅奔去,一直走到镇南三里外康王桥旁边的西庄漾,漾中开着许多莲花,德铭让梅若锦在漾边稍等,自己解开菱桶往莲叶深处划去。

月光下,寂静的荷塘影影绰绰,德铭划着菱桶的身影忽隐忽现,梅若锦站在岸上,一时恍若梦中。

“姑娘,这些莲花可够?”

梅若锦回头,看到德铭手捧十朵红莲。

梅若锦拿过一支莲花,笑道:“够了,这些莲花真好看!”

德铭说:“我们去浔溪放灯吧!”

梅若锦跟着德铭往回走,路过杂货铺的时候,德铭进去买了一包蜡烛,他们一起来到浔溪找了下游僻静处。

德铭逐个点燃莲花灯递给梅若锦,梅若锦蹲在河边把灯放入河中。

梅若锦边放灯边许愿,不知不觉放完了九个莲花灯,她再往后伸手,不见德铭递灯,便回首。

只见德铭微微红了脸,恳求道:“姑娘,这最后一盏灯,可否让我放入河中?”

梅若锦赶紧起身,歉意道:“是我疏忽了,你赶紧放灯许愿吧,这最后一盏莲花灯,必是最灵验的!”

德铭也不说话,郑重其事地把灯放入河中,双手合十,默默许愿。

良久,德铭睁开眼睛,对梅若锦说:“好了!我们回去吧!”

梅若锦看看天上的月亮,逗趣道:“回吧,再不回,月饼吃不到了。”

德铭被逗笑了,他鼓起勇气问道:“我,我可否知道姑娘芳名?”

梅若锦脸色变了,随即又变了回来,柔声道:“等进了张府,我再告诉你。”

德铭的心砰砰直跳,他苦苦寻觅的姑娘现在就在眼前,只有知道她的名字,便可以让姑姑做主,替他下聘。

梅若锦心不在焉地迈了一步,不禁“哎呦”一直,扶着脚腕跪倒在地。

德铭紧张地扶住梅若锦,急道:“都怪我,姑娘刚在街上崴了脚,我还带姑娘来这偏远的地方,让姑娘走了许多路!”

梅若锦勉强起身道:“这里离张府甚远,我恐怕走不回去了。”

德铭道:“我去张府喊轿夫来抬你!”

“不可!”梅若锦赶紧阻止,“我今天偷偷出府,没对任何人说过。”

德铭想想也对,一个大姑娘家孤身在街上闲逛,回去定会受到长辈责骂。

梅若锦望见浔溪上过来一条乌篷船,灵机一动,吩咐德铭:“你让这条船靠岸,问问他可愿送我们回家。”

德铭立马站在岸上喊船家,船家是个六十多岁的老翁,闻讯便靠了岸。

德铭作揖道:“老伯,这位姑娘崴了脚,可否请您送我们回东大街?”

船家爽利地应允:“顺路,上船吧!”

德铭赶紧搀扶梅若锦,不料梅若锦的脚腕肿成馒头似的,已经站不起身。德铭左右为难,船家等得不耐烦了,喊道:“小青头,还不赶紧把姑娘背下来!”

德铭不敢造次,把目光转向梅若锦,梅若锦也红了脸,把目光移开。

德铭咬咬牙,一把背起梅若锦,跳上了船,把她安置在舱内。

船夫打趣道:“小两口出来放花灯?”

德铭想解释,梅若锦扯了一下他的手,示意不要多讲。

德铭便“嗯”了一声。

船夫道:“迟早要成亲,有什么可害羞的?”

德铭的脸红得跟虾似的,低头不敢吱声。

梅若锦微微侧首,盯着德铭出神,自打做了别人的妾,她便知道这辈子与情无缘,今日所遇,只当是老天给她的补偿罢了。再过一刻钟,一切都将消逝。

船到东市河,德铭让船家在张府后门靠岸,赏了船家一串铜钱,然后把梅若锦悄悄背到后门。

后门内即是后院,德铭不便入内,梅若锦说:“无妨,你把我放在此即可,待会我敲了门,自会有婆子出来接我。”

德铭鼓起勇气抬头,深深地凝望梅若锦片刻,说道:“姑娘,请让德铭知晓姑娘芳名,待将来德铭有了出息,再来求得姑娘。”

梅若锦心头一热,顿时湿了眼睛,但她立刻冷静下来,说道:“今后,你称我梅姨娘便是!”

德铭的心被猛击一棒,发懵又疼痛,还未等他回过神来,梅若锦已经敲响了后门,院内婆子开了门,德铭赶紧躲避。

婆子看到梅若锦,急问:“梅姨娘,刚太太在找您,老奴找遍后院都不见您,吆,您的脚怎么啦?”

梅若锦说:“晚上多吃了几杯酒,出门崴了脚,便在这河埠头坐了一会醒酒呢!太太找我何事?”

另一个婆子抬了椅子过来,梅若锦坐上椅子,两个婆子把梅若锦抬进去,关上院门。

德铭失魂落魄地回到张府外院,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心仪的姑娘竟然就是梅姨娘!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对女人动心,也是第一次为情而苦。是夜,德铭喝得酩酊大醉,次日一早,他便搬去张恒泰酱园住,从此以后一心扑在酱园里,没日没夜地忙碌着。

而邢府的中秋节又是另外一幅景象,因邢老爷不在府中,邢府只草草吃了个团圆饭,邢夫人便指使丫鬟打点行装,准备明日一早便回诸溇太湖山庄照顾老爷。

珏英回栖梧院换了衣服,带着小眉小菊欲往母亲房中陪她说话,因院子里燃着香,便打发墨莲单独守着院子。

珏英走后,墨莲闲得无聊,便穿了套嫦娥的戏服在院中对月唱戏。

邢墭从母亲院里出来路过栖梧院,听到墨莲的曲声,便伫立在院墙外侧耳倾听。

墨歌喉甚佳,把嫦娥在广寒宫的寂寞唱得如泣如诉,邢墭听得动容,不由得跟着哼唱起来。

墨莲听得墙外有声音,立马停了曲声,开门打探。

邢墭躲避不及,尴尬地笑道:“你曲子唱得不错,跟戏班学过?”

墨莲一听这话冷了脸,嗔道:“在少爷看来,做奴仆的,跟优伶都是一路的。”

邢墭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说:“你说这话,可是打我的脸?你忘了,我倒是正儿八经在戏班待过!”

墨莲被邢墭反将一军,只好尴尬地对着邢墭福了一福,说道:“墨莲错了,墨莲给少爷赔罪,少爷勿怪!”

邢墭苦笑道:“你呀,心气这么高,何苦出来做丫鬟。”

墨莲不服道:“做丫鬟不丢人,我又没卖了身契,算不得奴仆。我不是男人,不能自己替自己挣前程,但我也不愿像我娘这样在乡下养一辈子蚕,趁着年轻出来见见世面,也不枉这一生。”

邢墭好奇地问道:“你在这栖梧院里待着,能见多大世面?”

墨莲乐道:“难不成我去走江湖?”

“我走江湖的时候,怎么没遇见你?”邢墭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邢墭心想,如若自己没回邢府之前遇见墨莲该多好,那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娶了她,而如今,他们就如同隔了一条天河一般。

墨莲何尝不知道邢墭的心思,而对墨莲来说,邢墭是她在邢府温暖的存在,自从老爷和夫人去了太湖山庄以后,邢墭来栖梧院的时间多了,和墨莲的接触也日渐频繁,邢墭的默默关心,使她不由地情窦初开。但墨莲又何尝不知这份感情没有结果,所以她连一点念想都不给自己,也坚决不给邢墭丝毫回应。

邢墭死死盯着墨莲,他知道这是唯一的一次机会,希望墨莲给予回应。

墨莲转身欲走,邢墭一把拉住了她。

两人僵持着,谁也不肯开口。

中终于,墨莲望着邢墭,默默流下一滴眼泪,她决绝道:“既然是错的时光,那便没有对的人。”

邢墭情不自禁地想拭去墨莲脸上的泪珠,被墨莲挡住,拉扯之间,邢夫人和珏英从远处走来,看到这一幕,珏英惊慌地挡住母亲的视线,可邢夫人早已看到,且震怒不已,拂袖而去,临走,对珏英说:“让你哥到我院子里来。”

珏英在原地急得直跺脚,她又不好意思上前,只得求救似地看着小眉小菊。小菊也不敢出声,直往小眉身后躲,小眉没有办法,鼓起勇气咳了几声。

邢墭和墨莲发现珏英她们,墨莲羞得连忙钻进院子。

珏英战战兢兢地说:“哥,母亲让你去她院里见她。”

邢墭问道:“何事?”

珏英说:“刚……刚才母亲也在……”

邢墭心中暗暗叫苦,不敢怠慢,立马去了邢夫人的院子。

进得邢夫人的院子,只见邢夫人怒气冲冲地坐在廊下,一旁的两个丫鬟都屏声静气地不敢吱声。

邢墭硬着头皮上前,邢夫人怒道:“跪下!”

邢墭迅速跪下,不敢抬头。

邢夫人斥责道:“邢家是规矩人家,祖祖辈辈的男丁都没有偷鸡摸狗的,你还未成亲,就敢起色心,名声若传了出去,还有什么好人家敢和你结亲?”

邢墭不敢言语。

邢夫人继续训道:“即使要纳良妾,也要等你婚后三年再说,那种狐狸精,我们邢家也看不上!明天一早你就去给我打发了她,再把她留在府里,没得教坏了你妹妹!”

邢墭听母亲这么说墨莲,再也忍不住,辩驳道:“都是儿子不是,跟墨莲并没有关系,她也并未招惹我。”

邢夫人冷笑道:“你瞧瞧她今天打扮得什么轻狂样子?月下嫦娥?我看了都长针眼!你若再为她多说一句,我现在就把她撵出府去。”

此刻已是夜深,如若让墨莲流落街头万万使不得,邢墭只得忍了这口气,默默离开母亲的院子。他不放心墨莲,于是向栖梧院走去。

栖梧院内,墨莲正在整理自己的行囊,珏英拉着墨莲不让她走。

珏英道:“你别走,母亲明日一早便去太湖山庄了,府里没有人会为难你的。”

墨莲冷静道:“三小姐,您对墨莲的好,墨莲一一记下了。我不舍得离开您,但我不愿被人撵。”

珏英说:“这大黑夜的,你去哪儿呀?”

墨莲说:“您放心吧,三庆桥头有个馄饨摊,摆到天亮方才撤了去,我去那里坐坐,等天一亮,我就回乡下了。”

墨莲整完包袱,背在肩上,给珏英磕了个头:“三小姐,墨莲就此别过!等您出门子那天,我若得了信,必定到街上来送您。”

珏英泪流满面,依依不舍,墨莲掏出绢子替珏英擦拭,把绢子塞到珏英手里:“这块绢子是我新绣的,不曾使过,留给您做个念想吧。”

珏英收了帕子,从头上取下一根玉钗,插在墨莲发髻上,掩面而去。

墨莲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对小眉小菊说:“你俩好好的,好好照顾小姐,日后有缘再见吧!”

墨莲毅然出门,刚跨出院长,便看到邢墭影子一晃。墨莲只当没看见,快步走到邢府后门,出门而去。

邢墭远远跟在墨莲身后,不敢跟得太近。墨莲往北向三庆桥堍的馄饨摊方向走去,刚走近馄饨摊,却看到摊主在收摊了。

墨莲问道:“老伯,这么早就收摊了?”

摊主笑呵呵地说:“今天八月半嘛,家里老婆子让我早点收摊,好陪她一起吃肉翻烧(鲜肉月饼)。”

墨莲看到摊主身边放着一包肉翻烧,不由想起自己乡下家中的父母,此刻也许正在思念女儿,盼望着一家团圆吧。

摊主见墨莲怔怔地,问道:“大姑娘,你要吃馄饨?我这炉子还没有灭,给你烧一碗吧!”

墨莲摇摇头:“哦,不必了。您还是赶紧回家吧,肉翻烧凉透了就不好吃了。”

“好嘞!”摊主麻利地收了摊,推着板车走了。

墨莲独自在桥堍站了会,想不出去处,便咬咬牙,决定就着十五的满月光连夜赶回辑里村。她疾步向南栅奔去,过了康王寺桥,便是一片桑田,墨莲走在田埂上,小心翼翼地往前探。田埂两边的桑叶沙沙响,偶尔还会窜出一只野猫来,饶是墨莲胆大,此刻也胆战心惊。

出南浔三里后,要路过一片坟场,墨莲的祖父祖母也埋在此处,过坟场的时候,墨莲向坟场方向拜了拜,嘴里默念道:“阿爷娘娘,你们告诉那些鬼伯伯,让他们不要来吓我!”

突然,一堆萤火虫从坟场飞过来,围绕在墨莲身边,墨莲心跳加剧,硬着头皮往前走。

一阵风吹来,墨莲打了个寒颤,再往前走的时候感觉不对劲了,她的身后响起了沙沙沙的声音,她走得快,声音就急,她走得慢,声音就慢,她停住脚步,声音就没有了。

“难道惹鬼了?”墨莲越想越害怕,腿肚子发颤,她竭力向前跑,沙沙沙的声音紧跟着她,她跑得筋疲力尽,崩溃地跌坐在田埂上。

邢墭一直远远跟在墨莲后边暗中保护着她,他见墨莲突然跌坐在地上,不知道发生了何时,也顾不得其他了,撩起长衫疾步向墨莲奔去,边跑边喊:“墨莲,是我!”

墨莲听到邢墭的声音,像见到救星一样,心里一松,委屈似潮水般涌来,瞬间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邢墭来到墨莲身边,蹲下身子,问道:“怎么啦?扭了脚了?”

墨莲真想抱着邢墭大哭一场,但仅有的理智告诉她不可以。她泪汪汪地说道:“有鬼,有鬼跟着我!”

邢墭宽慰道:“不怕不怕,我阳气足,鬼见了我就跑了,放心吧!”

邢墭扶着墨莲站起身来,说道:“我送你回家吧!”

墨莲再是心气高,这会子也只能顺从了。她点点头,声音跟蚊子似地:“多谢!”

墨莲心中充满了感激,她没想到邢墭会一直在身后跟着她,她没有推开邢墭搀扶她的手,她想把这片刻的温暖永留心底。

墨莲迈开步,沙沙沙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邢墭拉住墨莲:“等一下。”

墨莲停步,邢墭弯下腰仔细查看,从墨莲脚底扯下一张粽叶来,原来刚才墨莲踩到了粽叶,粽叶粘在鞋底,才发出沙沙沙的响声。

墨莲哑然失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乡下的蚕农到桑地采桑,常常带几个粽子当午餐,所以地上留下了粽叶,自己却没想到,闹了一场乌龙。

邢墭也笑了,他理了理墨莲的发梢,打趣道:“一向看你胆子怪大的,竟会怕这粽叶。”

墨莲脸一红,低头不语。

邢墭和墨莲偎依着向前,两人都不再说话,谁也不想打破眼前的宁静。

墨莲从来没有这么靠近过邢墭,她冰冷的身子感受到了邢墭的体温,耳边感受到邢墭的气息,她身子慢慢暖和起来,整个心都是酥软的。邢墭与墨莲同样感受,他们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点,最好没有尽头。

走了半个多时辰,邢墭把墨莲送到辑里村家门口,两人在门口默默站了一会儿,邢墭开口道:“我回去了!”

墨莲深深行礼:“邢少爷,就此别过。”

墨莲敲门,屋内亮起了煤油灯,响起了宋茂生的声音:“谁呀?”

邢墭向墨莲点了点头,悄悄离开。

(十六)
浔商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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