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墨莲深夜回家,把宋茂生和兰贞吓得不轻,但墨莲只说想家了,所以请辞回乡,其余的话,就再也问不出来了。

墨莲在自己的房间里转辗反侧,满脑子都是邢墭的影子。

隔壁就是宋茂生和兰贞的卧房,乡下的房子简陋,用竹篾编制的隔墙,薄薄地糊了层烂泥,两边说话都能听见。

兰贞以为墨莲睡着了,悄声对宋茂生说:“祖和他爸,墨莲突然回家,定有隐情,你明日让祖和去镇上打听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

宋茂生翻了个身,迷糊道:“能问谁去?”

兰贞说:“问刘镛刘老板呀,他和邢老板是把兄弟,邢家的事他肯定知道。”

宋茂生埋怨道:“都是你纵的,好好的非要去镇上帮佣,高门大户,是好相与的?”

兰贞叹道:“唉,咱这丫头太有主意了,留在家里怕再生事,马腰村汪财主几次托人来说媒,为他家小儿子求聘,依我看就允了吧!”

宋茂生不以为然道:“汪财主吝啬得很,我怕墨莲嫁过去吃苦,那一大家子,哪里伺候得过来?”

兰贞又说:“那你倒是去寻门好亲事来呀!”

宋茂生打着哈欠道:“好好好,我明日便去托人,女婿出生清苦些倒不妨,主要得是念过书的!你也问问你爹去,他教过的学生中,有没有出息的?”

兰贞非常认可宋茂生的话,乐道:“这主意好,我明日便问去!”

墨莲在隔壁听得心烦意乱,堵住耳朵蒙上头。她意识到家也并非是她的避风港,一旦被随便嫁出去,她的人生也就定格了。

第二天一早,祖和果然被宋茂生打发去了镇上刘恒顺丝行探听消息。他挑了两筐新鲜蔬菜,顺便沿街叫卖,到达丝行埭的时候,只剩一篮子茄子,这是特意留给刘镛家的,刘镛娘特别爱吃新鲜茄子,秋天的茄子不多见,兰贞特意嘱咐祖和带上。

祖和见了刘镛,先是汇报了土丝作坊为秋蚕所做的准备工作,再聊了一会今年秋蚕的养殖势头。

祖和眉飞色舞道:“我活了二十年,就没见过秋蚕养得赛过春蚕的!村里人都说,老天又要挑南浔人发财了。”

聊完蚕事,祖和方才想起来找刘镛的目的,便起身作揖问道:“东家,我妹子昨天夜里连夜回了乡下,问她出什么事也不说,我阿爹和姆妈急得很,让我来打听打听,可邢府我又进不去,可否请您……”

刘镛听得此话,也颇感意外,今早他看到邢家的船载着邢夫人等驶出南浔,想必是回太湖山庄,那昨日墨莲难道是被邢夫人赶出邢府的?

刘镛安抚道:“你且在丝行坐一坐,我去找邢墭问个究竟。”

刘镛急匆匆而且,在门口跟毓惠差点撞到。

“你这么急去哪儿?”毓惠问道。

刘镛赶紧扶住毓惠,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毓惠下意识地摸摸肚子,笑道:“瞧你冒失的!刚祖和路过家里,给了一篮子茄子,姆妈吩咐我来告诉你一声,让你和祖和中午回家吃饭。”

刘镛应道:“祖和就在里面,你先陪他说说话,我去去就回!”

毓惠看刘镛着急慌忙的样子,也就不再过问,自己进丝行找祖和说话去了。

邢正茂丝行和刘恒顺丝行同在丝行埭,自邢墭和刘镛散伙以后,两家仍然走动密切,刘镛进邢正茂连无须通报,径直就进去了。

邢墭一早送走母亲以后,便闷闷不乐地来到邢正茂,因又倦又乏,便在内室补个觉,这会子正眯着眼睛躺在竹榻上。

内室的门虚掩着,刘镛推门而入,邢墭惊醒,睁眼道:“刘镛哥哥,一大早你怎么来了?”

刘镛坐到圆桌旁,给自己斟了杯茶,开门见山地问道:“墨莲昨夜突然回了辑里村,你可知情?”

邢墭没想到刘镛这么快就得了消息,他措手不及,慌乱道:“您,您怎么知道此事?”

“我扒你邢府的墙门听的!”刘镛看到邢墭慌张的样子,便知墨莲突然回乡果然和邢家有关,便没好气地说,“墨莲出了什么错,你可以告诉我,我让毓惠来领她回家便是,你们何必半夜三更把她一个小姑娘赶出门,若路上出了危险,你我如何向宋家交待?”

邢墭自知理亏,低着头一声不吭。

刘镛追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邢墭哪里敢说出实情,刘镛若是知晓墨莲出府是被邢夫人冤枉成勾引自己,不知道会如何大怒。

邢墭期期艾艾道:“昨夜墨莲在府中唱戏,被我母亲发现,责骂了几句,墨莲心气高,一气之下便离开邢府。”

“荒唐!”刘镛怒道,“你为什么不来告诉我?”

邢墭道:“我怕墨莲出事,便一路跟着她,抽不出身来知会你。”

刘镛道:“这么说,是你把她送回家的?”

邢墭道:“是,我听见宋茂生来开门,才放心走的。”

刘镛觉得不对劲,问道:“邢墭,你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对墨莲……?”

“没有!绝对没有!”邢墭急道:“我对天发誓,没有对她动过歪心!”

刘镛放缓了神色,说道:“你的人品我怎会不知,我恐你们青春年少,日久生情,耽误了人家姑娘。”

邢墭知道刘镛的意思,既然不能娶人家,就别去招惹。

邢墭心生愧疚,低头不语。

刘镛起身道:“你跟我走,祖和现就在我家丝行,你去跟他解释解释,对了,你便说昨夜派了家丁悄悄跟在墨莲身后一直护送到辑里村,这样也好有个交待。”

邢墭连忙应允,和刘镛一起来到恒顺丝行。

祖和正和毓惠说笑着,看到邢墭和刘镛来了,连忙起身,对邢墭作揖道:“邢老板!”

邢墭急忙回礼:“祖和,你莫要客气,你今日不来,我也要去乡下寻你,我阿爹身体不好,母亲心中不爽利,昨夜让墨莲受了委屈,墨莲连夜想回乡下,我妹妹阻拦不住,只好求我派了家丁悄悄跟随,一直到了你家门口,见屋里亮起了灯,他们才敢离开。祖和,我替我姆妈向你们赔礼了!”

祖和急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如此说来,倒是墨莲不懂事了,主家说几句有什么要紧,犯得着连夜出走叫大家担心吗!”

毓惠一听便明白了几分,起身打圆场道:“也没什么大事,许是昨日大过节的,墨莲想家了,小姑娘独自在外也是不易,回家也好。”

祖和附和道:“东家太太说得极是,我阿爹姆妈说了,赶紧给墨莲许了人家,不让她再出门了。”

邢墭听得此言,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毓惠招呼道:“今朝大家都到我家去吃午饭,庄伯伯家的小文子逮了一只老甲鱼送来,一大早我就让英嫂炖在炉子上,一会儿给你们下酒!”

毓惠看到邢墭怔怔的,说道:“邢墭兄弟,你也来吧!”

邢墭忙推却道:“丝行还有其他事,我就不去了,改日再请你们一起喝酒!”

刘镛料想邢墭也没有心思去,便对毓惠说:“你领着祖和先回家,中午我陪祖和好好聊聊。”

祖和向刘镛和邢墭告辞,跟着毓惠走了。

刘镛意味深长地对邢墭说道:“墨莲要许人家了,嫁人以后,恐是不会再来镇上做事了。”

邢墭心里堵得慌,他拱了拱手,告辞回了。

刘镛回账房和新聘的账房先生季达一同理账,正理到一半的时候,忽听账房门口一阵喧闹,接着墨莲便闯了进来。

刘镛惊道:“墨莲,你怎么来了?”

墨莲四处张望,问道:“刘老板,我哥呢?”

刘镛答道:“祖和刚去我家里,你找他有急事吗?”

墨莲点点头,又摇摇头。

刘镛一头雾水,说道:“你若有急事,可先去我家中找他,若无急事,等我片刻,我与你一同回我家吃饭。”

墨莲想了想,说道:“我就在这等等吧。”

墨莲在账房的椅子上坐下,默默看着他们理账,间歇的时候,替他们倒了茶水。

有一笔账比较复杂,刘镛和季先生各算一遍,结果不同,季先生正要再复算一次,墨莲突然开口道:“刚季先生算的没错。”

刘镛看着墨莲,奇怪道:“你又没用算盘,怎知季先生是对的?”

墨莲笑道:“我学过心算,不比算盘慢。”

刘镛不信,用算盘再次复核,发现果然季先生的结果是正确的。

刘镛饶是不信,他怀疑墨莲是蒙对的,便又出了一题考她,结果墨莲算得比季先生的算盘还快,季先生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算盘,叹道:“我这几十年的算盘珠子算是白拨了!”

刘镛问道:“墨莲,你究竟跟谁学的心算?怎会比算盘更快呢?”

墨莲笑道:“我外祖幼时曾跟一个研究算术的先生学过,后来便传授于我了。”

刘镛疑道:“你外祖为何不传于自己的儿孙,反传给你呢?”

墨莲道:“教了!可他们都没学会!心算须心中有一算盘,可他们都没有!”

刘镛频频点头,季先生凑趣道:“亏你是个姑娘家,不然我的位置要让与你了!”

墨莲眼睛一亮,揪着季先生说道:“老先生,我收我做徒弟吧!”

季先生尴尬不已,刘镛笑斥道:“别胡闹,瞧你把季先生吓得!时辰也不早了,我们走吧!”

刘镛同着墨莲一起回到刘镛家,祖和看到墨莲,惊讶道:“墨莲,你怎么跟来了?阿爹姆妈知道吗?”

墨莲不理祖和,走向抱着吟冬的毓惠,伸手就接过吟冬逗玩起来,说来也奇怪,平时认生的吟冬竟然对着墨莲咯咯笑,两只胖胖的小手在墨莲的脸上乱摸。

毓惠乐道:“瞧瞧,我们小吟冬都喜欢漂亮姑娘。”

墨莲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羞涩道:“东家太太,我一乡下姑娘,哪里值得您这么夸赞!”

毓惠道:“哎,不用这么生分,你就叫我姐吧!墨莲,乡下人怎么啦,我也是从乡下来的,咱们犯不着这么看低自己。”

墨莲听得心花怒放,觉得毓惠真是不同一般女人,难怪福气这么好,嫁进刘家便旺夫,堂堂正正做了老板娘,心里不觉对毓惠又多了几分亲近。

墨莲道:“毓惠姐,您有身子了,我来替您照顾毓惠吧!”

毓惠看看刘镛和祖和,不知道怎么回答,一旁的刘镛娘并不知情,她正愁找不到好的佣人呢,瞧着墨莲干净利落的样子,刘镛娘打心里喜欢,她连连点头道:“哎呦,那可真是瞌充遇到枕头,再好不过了!墨莲那,你以后就当这里是自己家一样,吟冬就交给你了!”

祖和咬牙切齿地瞪着墨莲,墨莲装作没看见,刘镛给他娘使眼色,偏偏刘镛娘也没看见。

毓惠看此情形,马上打圆场道:“先吃饭,大家先吃饭!墨莲能来照顾吟冬,我们自然求之不得,等吃过中饭,我跟你们一起去趟辑里村,我得亲眼见到茂生叔和兰贞婶子点头才放心!”

墨莲急道:“我阿爹姆妈都同意了!毓惠姐,您有身孕,怎么能走长路!”

毓惠笑道:“不碍的,我雇顶轿子便是。”

墨莲没了招,求助似地望着祖和,祖和瞪眼道:“吃过饭就跟我回家!你偷跑出来,阿爹姆妈不知道急成什么样了!”

墨莲倔道:“我反正不回去!你回家告诉阿爹姆妈,我就是在镇上要饭,也不嫁人。”

祖和怒道:“你还要不要脸了!大姑娘家家的真说得出口!你不嫁人,你一辈子在家里做老姑娘?”

墨莲道:“我不嫁人也不用你们养我,我自己有手!”

祖和道:“读了几天书,反了你了!”

刘镛见他们争吵不休,忙拉着祖和坐到八仙桌旁,劝和道:“行了行了,吃饭大过天,谁也不许再吵了,你们俩先安心吃饭,我让程虎去辑里村跑一趟,问问你们爹娘的意思。”

饭桌上墨莲和祖和都不说话,大家也就闷闷的,墨莲喝了几口汤,便说吃饱了,管自抱了吟冬去天井哄着玩。

刘镛对祖和说:“依着墨莲的性子,你们还是不要擅自替她做主,凡事从长计议为好。”

祖和闷声喝着酒,毓惠悄悄下桌去天井找墨莲说话。

毓惠见墨莲两眼往着天空出神,关切地问道:“你从邢府出来,可另有隐情。”

墨莲心中本就万般委屈,被毓惠这么一问,眼泪就忍不住下来了。她抹起泪珠,强撑着否认道:“是我做事不小心,被主母责骂,没脸在邢府待了,是我自己的主意,没人逼我。”

毓惠循循善诱道:“我本不该探听你的隐私,但你若想要留在刘家,我就必得弄清楚了,你可明白?”

墨莲低下头,咬着嘴唇说:“我明白。”

毓惠问道:“可是和邢墭有什么关系?”

墨莲迟疑了片刻,一咬牙把实情全告诉了毓惠。

毓惠听呆了,当初她和刘镛也是两情相悦走到一起的,何尝不明白墨莲心中的苦痛,她为墨莲感到惋惜,邢墭不比当初的刘镛,邢府是断不会娶一个乡下女子当正妻的。

墨莲抬头问毓惠:“毓惠姐,若您是我,该怎么办?”

毓惠被问懵了,是啊,如果是她,她该怎么办呢?一开始就不让自己动心,还是索性嫁给心上人做妾室?

毓惠摇了摇头,叹道:“事情出在别人身上,无人能感同身受,又何来假如呢?你若不想随便嫁人,好好跟家里说,让你爹娘替你好好寻着,总得寻个你满意的人,如真不嫁人,老了难道去姑子庙?”

墨莲道:“我真恨自己是个女人。”

毓惠笑道:“女人有女人的难处,男人亦有男人的难处,活在着世上,哪有容易的!”

不到一个时辰,宋茂生和兰贞跟着程虎回来了,兰贞见着墨莲便打,嘴里说着:“我就是太惯你了,如今你再由着你,你怕是要上天了!”

墨莲也不躲着,直接就跪下了:“阿爹,姆妈,你们若要随便找个人把我嫁了,我宁可跳了河!”

宋茂生拉着兰贞,允道:“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你放心,再有媒婆来说媒,你自己做主行不行,姑奶奶!别折腾了,快跟我们回家吧!”

墨莲坚决道:“我不回乡下,反正以后要在乡下一辈子的,嫁人之前,就让我在镇上讨生活吧!”

宋茂生和兰贞没辙,只好应了墨莲。

刘镛悄悄向毓惠使眼色,毓惠跟着刘镛进了卧室,刘镛吩咐道:“你万不可答应墨莲留在我们家!”

毓惠奇道:“这是为何?”

刘镛道:“墨莲从邢家出来进了我们刘家,我们跟邢家太太怎么交待?再说了,墨莲长得那样,容易招蜂惹蝶,万一再生事,对宋家也没法交待!”

毓惠不以为意,反驳道:“长得齐整不是她的错,墨莲已经够可怜了,刘家不留她,到了别家,再碰到个好色的主家,岂不又误了她?”

刘镛拗不过毓惠,冷笑道:“你倒是对我放心得很!”

毓惠哼道:“你敢!”

(十七)
浔商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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