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清明,南浔镇上家家户户忙着祭祖,主妇们用艾草做成青团,一笼一笼地蒸出锅,扫墓时带去坟头上贡。

墨莲回乡祭祖,向毓惠告了假,临走前把青团都蒸了出来。

毓惠肚子已经很大,行动不方便,吟冬又缠着墨莲不让她走。毓惠无奈道:“墨莲,你索性把吟冬也带走吧!”

吟冬一听,高兴得拍着小手道:“吟冬去乡下玩喽,去墨莲姑姑家里玩喽!”

墨莲捏着吟冬小脸,笑道:“好!姑姑就带你去乡下疯几天!”

墨莲抱着吟冬走了,毓惠觉得小腿肿胀得厉害,便上楼休息去了。

刘镛娘和堂嫂一起在楼下折锡箔,因这位堂嫂是常年吃斋的虔婆,所以刘镛娘每次祭祖都请她来帮忙。两人边折锡箔边拉家常,聊着聊着便扯到毓惠肚子里的孩子身上去了。

堂嫂问:“毓惠快生了吧?我刚看她肚子尖尖,像是个囝呢!”

刘镛娘乐道:“是吧?我也看着和生吟冬时不大一样呢。”

堂嫂说:“那就先恭喜你了,总是盼来了个大孙子。”

刘镛娘叹道:“唉,你也知道,阿镛原来是过继给大房的,后来我没能再生出儿子,才又把他领回来,大房原是不肯的,后来好说歹说,族长作保,让阿镛生下的第一个孙子给大房承继香火,这才作罢。所以毓惠肚子里这个孙子,还不定能归我呢!”

堂嫂宽慰道:“不碍的,毓惠一看就是个会生养的,再多生几个孙子就是了。”

刘镛娘说:“说得倒轻巧,我当初嫁到刘家,第一年便生了阿镛,大家也说我好生养,才把头胎儿子出嗣了,哪知道后来我的肚子再没动静。我心里实在愁得慌。”

堂嫂说得:“我们练市镇上大户人家也有兼祧两房的,他们可都是各娶一房媳妇的!”

刘镛娘抬头看看楼上,低声说:“我也正有此打算,阿镛上海开了个洋行,合伙人有个妹子,听说人长得齐整,性格脾气也好,我已经托人去问过,对方也同意了,只等毓惠生下这一胎,我就派人去说媒!”

岂料刘家租赁的这套房子楼板薄,刘镛娘的这番话,毓惠在楼上听得真真切切,她心痛不已,感觉气都喘不过了。

毓惠心都冷了一半,没想到全家人竟然瞒得她这么紧,更可恨的是刘镛,每天在她面前居然像没事人似的!她很想马上问问刘镛,当初是怎么承诺她的,但她又马上打消了责问的念头,在传宗接代的子嗣问题上,她一个弱女子有什么抗争的权利。

墨莲从乡下回来,看到毓惠闷闷不乐的样子,心里觉得奇怪,几次问她她也不肯说。墨莲以为毓惠产期将至,所以心绪不宁,于是每天炖一些补气静心的补品给她,但是她胃口不好,往往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刘镛上海和南浔两头跑,忙得脚不沾地,每日里早出晚归,和毓惠也说不上几句话,也就没有留心到毓惠的异样,只嘱咐她好生养胎,不要受累,毓惠每次都淡淡地应着。

吃过端午粽子,春茧开收,各家丝行顺利收茧做丝摇经,成品生丝一包包地存放在仓库里,等待出售。

如今广庄已经撤离,除了交给京庄的固定份额,其余都销往上海。这些日子张颂贤心情大好,埃米尔带来消息,不日将来南浔和张恒和丝行签约,据说是一份价高量大的优质订单。

张颂贤预先和各家丝行提前打过招呼,口头约定给张恒和贸易行留足份额。因张颂贤和埃米尔交易的时间较晚,所以丝行东家们留足京庄和给张恒和的份额后,其余悉数售卖与顾家、刘家和梅家等其他贸易行。

埃米尔准时来到南浔,张颂贤喜出望外,设宴款待。酒足饭饱之后,埃米尔提出听戏,张颂贤便陪同埃米尔去大桥戏院听名角万小楼唱的《四郎探母》,一句“叫小番”声出,埃米尔兴奋地鼓掌,乐不可支。

听完京剧,埃米尔又要逛花楼,张颂贤只得耐着性子陪他去花楼喝酒听曲,折腾到半夜,埃米尔说累了,要去客栈休息。

张颂贤心里直打鼓,到现在埃米尔也没有提起一个字的订单,张颂贤问道:“埃米尔先生,生丝订单可否交予我看看?”

埃米尔耸了耸肩,用上海腔说道:“张先生,侬还不相信我吗?明早你来客栈拿定金吧!”

张颂贤还是不放心,非要请埃米尔去张府歇息,埃米尔十分不愿,被逼急了,埃米尔说道:“阿拉今朝夜里同花楼妙娘约好了,我们去你府里不方便吧?”

张颂贤没想到埃米尔是这种人,无奈只好回家。

陪同张颂贤的许德铭看着眼里直摇头,他提醒张颂贤说:“姑父,此人就是一个拆白党,来南浔骗吃骗喝的,你不要相信他。”

张颂贤叹着气道:“唉,我大意了,估计他手里根本没有什么订单,明天让他走人便是。”

第二天,张颂贤还在府里没出门,就听得张同来报,埃米尔先生上门了。

张颂贤只得把他再迎进门,准备随便打发他回上海去。

谁知埃米尔刚跨进张府,就拿出订单,张颂贤接过一看,数量和价格都和之前说的不差分毫,张颂贤将信将疑地问道:“按照这份订单,需付二成定金,这……?”

埃米尔掏出一张五千两银子的银票,拍在圆桌上:“定金一万两,一文不少。”

张颂贤仔细验证银票,是上海山西票号的真票无疑。

张颂贤喜出望外地在合约上按了手印,赶紧让张同上好茶,再吩咐厨房做些南浔特色的早点给埃米尔品尝。

埃米尔吃了早点,嘴巴一抹,说道:“阿拉今朝就回上海了,合约侬看看清楚,五日后必须把货运到十六铺,否则以定金的双倍罚银。”

张颂贤道:“请埃米尔尽管放心,我们南浔丝商做生意,靠的就是信誉。五日后,我们十六铺见!”

送走埃米尔,张颂贤把许德铭叫来,吩咐道:“赶紧通知各家丝行备货,明天晚上统一装货,连夜发往上海,货船走得慢,须留足路上时间。”

许德铭领命,挨家挨户通知各家丝行。

晚饭时分,张颂贤难抑内心激动,独自喝起小酒来。喝道尽兴出,哼了一段霸王别姬。

许氏抱着小宝善过来,坐到张颂贤对面,说道:“今天我没来由的心慌得很,也不知道为什么。”

张颂贤不以为意道:“许是你太累了,明儿让汪郎中过来给你瞧瞧,开几副补药吃吃。”

许氏忧道:“记得前年我父亲出事那天,我也是这样没来由的心慌过。”

张颂贤笑道:“巧合罢了!如今都是喜事,你放宽心,早点歇息去吧!”

许氏捂着胸口忧心忡忡地回房了,张颂贤又喝了一会儿,许氏差春绿来叫老爷回房,张颂贤才醉醺醺地回房休息。

次日一早,许德铭来张府禀报,各家丝行都已通知到,今晚酉正时分统一送到码头装货。

为了万无一失,张颂贤和许德铭同去码头跑一趟,吩咐德铭逐一检查装货的船只。德铭检查后回禀张颂贤,一切都没问题。

张颂贤在码头遇到刘镛,聊起这批订单的金额,刘镛愕然道:“英国洋行的订单是二两银,我觉得已是天价,怎么法国洋行能给到二两五分银的价?着实令人咂舌!”

张颂贤笑道:“我起先也是不信,可现在定银已收,才知道真有这好事。可见英国人比法国人小气。”

刘镛总觉得事有蹊跷,但没有证据也不便多嘴。只提醒张颂贤路上千万小心,一定要安全把生丝送到上海。

午饭前一切都还风平浪静,可是午时一过,南浔镇上的丝行突然炸了窝,京庄突然派人到各家丝行通报,说京里下了圣旨,今年贡丝份额提高五成,提升的份额摊派到各家丝行,谁家也免不了,若抗旨不遵便来拿人。

刘恒顺丝行倒还好,马修的订单已经完成,仓库里还有存货未运到上海,足够缴纳贡丝。顾家、梅家、邢家、庞家等大丝行问题也不大,可其他小丝行预留的货不多,而且这些货都是说好给张颂贤,今晚就要装去上海的。

如今情况突变,小丝行们为保自身,只得先交贡丝,然后向张颂贤登门告罪,张颂贤浑身发抖,血往脑子上涌,两眼一发黑,跌坐在地上。

张同和许德铭扶起张颂贤,张同喊道:“东家,东家,没有过不去的坎,您千万要挺住啊!”

张颂贤缓缓睁开眼,绝望地喊道:“两万两银子啊,可要了我的命了。”

德铭劝道:“姑父,两万两银子,我们张恒和账上还是有的。”

张颂贤哭丧着脸说道:“两万两银子就这么打了水漂,连个响都听不到!我都没法跟九泉之下的阿爹交待!”

德铭说:“我们想想办法,或许还有补救。”

张颂贤摇头道:“一时半会儿哪里去搞着十船生丝呀!”

“顾家、梅家、邢家、陈家还有刘家,这些大丝行或许会有存货,我挨家去问问。”

许德铭拜托张同照顾好东家,便匆匆忙忙地出门而去。

春绿路过张颂贤书房看到这一幕,赶紧禀报许氏,许氏唬得外衣都没披就赶到书房,捂着嘴眼泪就下来了。

许氏蹲在张颂贤身边,含泪劝道:“老爷,钱没了不要紧,你的身体顶顶要紧!宝庆和宝善都还小,你千万千万要想得开呀!”

张颂贤看许氏如此模样,心中不忍,只得振作精神,宽慰道:“明兰,你放心吧,我撑得住。”

许氏低声泣道:“难怪我昨天晚上没来由的心慌,原来应了这事。”

张颂贤叹道:“怪我,是我没想周全。”

张同在一旁插话道:“东家,这怎么能怪您呐?谁会想到京里突然下旨提了贡丝的份额?”

许氏道:“要是早几日知晓,也就没有了今日之祸!”

张颂贤连连叹气:“罢了,罢了,命中该有这一劫,都是命罢了。”

许德铭问了一圈,无功而返,各家丝行爱莫能助,顾福昌和刘镛倒能凑得两船生丝,但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张颂贤只得让许德铭把存在钱庄的钱全部聚拢,兑成一张两万两的银票,连同埃米尔付给他的定金一万两,共三万两银票送去上海,亲手交到埃米尔手里。

埃米尔似乎很悲痛,他用夸张的语气说道:“太遗憾了,张老板,真是太遗憾了,到手的肥鸭子呀,就这么飞特了。你不要以为我赚了你的违约金,侬要晓得,阿拉赔给客户的银子更多!亏死了,阿拉真是倒了血霉了!”

张颂贤只好给埃米尔赔礼道歉,说了许多好话,埃米尔才作罢道:“算了算了,侬也不是故意的,下次注意点,做生意么,信誉摆了头一位!”

张颂贤回到张家别墅,梅若锦得知此事,凭着女人的直觉,她觉得事有蹊跷。

梅若锦说道:“老爷,此事太巧合,我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张颂贤眉头一皱,问道:“噢?你倒说说看,有什么疑点?”

梅若锦说:“埃米尔这张订单,价格明显高于其他洋行,此其一;订单定金也比往常多一倍,因此违约金也奇高,此其二;埃米尔刚走,京庄就宣布提额,之前为何一点风声都没有?”

张颂贤惊道:“难不成埃米尔和京庄联合做局?不不不,不可能,京庄即使再胆大妄为,也不敢假传圣旨!”

梅若锦思忖道:“有没有这种可能?京庄早就得了旨意,只是秘不外宣,让你们都蒙在鼓里。然后他们联合埃米尔做局,套你的违约金。”

张颂贤还是不肯信,摇头道:“埃米尔远在上海,我也只见过几面,他怎么会和在南浔的京庄搭上关系?不会不会,这还是埃米尔第一次去南浔!”

梅若锦说:“他们怎么联系上的,我还无法猜测,但只要细查,定能找到蛛丝马迹。两万两银子,我们岂能这么算了?”

“如果我们真是被坑的,我也绝不会与他们甘休!”张颂贤拍案而起,“南浔人老实,但不是猪头三!”

“您也不用心急,先在上海歇几日,等刘镛从南浔过来,托他去租界打探打探消息,探探埃米尔的底。”梅若锦说罢,便去铺床,伺候张颂贤歇息。

张颂贤在张家别墅一连十多天都没有出门,好几次着人去恒顺洋行打听刘镛的消息,洋行的人都说刘镛近期没来上海。张颂贤按捺不住,自己去问唐漾荷,唐漾荷回道:“他本该昨日来上海与马修先生碰面,却不知何故今日还未到,也未见有人带信来。”

张颂贤想了想,总待在上海也不是办法,还是先回南浔再说。

南浔百间楼刘家,毓惠临盆。

刘镛和刘焕章在楼下焦虑地等待着,而毓惠肚子痛了两天两夜,仍然不见胎儿出来。

墨莲和刘镛娘焦急地守在毓惠床前,身心俱疲。产婆已经换了二拨,此刻正替毓惠正胎位的是从双林镇接来的号称最老道的接生婆吴妈妈,吴妈妈经历事多,比之前两个接生婆扛得住事,但面对毓惠,她的手也有些发抖。

墨莲带着哭腔说:“吴妈妈,到底怎么样啊?毓惠姐都睡过去了!”

刘镛娘毕竟自己生过孩子,知道生孩子的时候一定要打起精神,提着一口气,毓惠疼了这么久,这时已经虚脱,一睡可能就醒不过来了。她拍着毓惠的脸,大声喊着:“毓惠,你醒醒,再用把力气,孩子就出来了!”

吴妈妈掏出一根银针,在毓惠的人中和虎口各刺一下,毓惠又醒了过来,连连喊痛。

吴妈妈对刘镛娘说:“老太太,胎儿横着不肯正过来,产妇产程乏力,以老身的经验,最多只能保一个,你们商量好,到底保大保小?”

一听这话,墨莲马上哭了,刘镛娘也是泪流满面,她恳求道:“求求吴妈妈了,两个都保不行吗?”

吴妈妈说:“眼下十分凶险,能保一个是一个,如果你们再不做决定,恐怕就……”

墨莲摇着嘴唇,她好想对吴妈妈说保大人,可是这事哪有她说话的份。她恳求地看着刘镛娘,求道:“老太太,吟冬还小,不能没有娘呀!”

“我也做不了主!”刘镛娘一跺脚,转身跌跌撞撞下楼,大哭道:“吴妈妈说只能保一个……”

刘焕章呆若木鸡,刘镛扑到楼梯上,向楼上喊道:“保大人,保我媳妇!”

毓惠在疼痛中听到刘镛的话,心头一热,浑身仿佛过了电一样,突然清醒了。

她又听到刘镛的喊声:“毓惠,你一定要挺住!”

(二十五)
浔商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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