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次日,刘镛便把那包日本生丝拿给顾福昌看,因为涉及到南浔生丝的声誉,顾福昌不敢怠慢,立马召集丝业同行到会馆商讨,众老板逐一观察这包日本生丝,都啧啧称奇,却无一能解其中奥妙。

邢墭提议道:“既是比赛,我们就挑出顶顶好的茧子做成初丝,再从这些优质初丝里面挑出顶顶好的交给顶顶好的摇经户摇经成丝,然后再从这些成丝中挑选顶顶好的拿去参展,我就不信凭我们南浔辑里的丝,还挑不出一包比日本丝好的?”

好几位老板同意邢墭的做法,可刘镛和张颂贤皆不以为然。

张颂贤首先出来反对,他摇头道:“如此大费周章,耗费人力物力,即使能做出一包好丝,我们赢了,又有何意思呢?难不成我们今后售与海外的丝都这么做?”

刘镛起身道:“张老板说得有理,我们并不是想要只赢一次,而是全面提高浔丝的质量。如今问题症结所在,是明明日本生丝的原料不如我们南浔辑里丝,为什么他们摇出来的经丝却这么好?”

顾福昌想了想,决断道:“每家丝行选一名最好的摇经户,明日集中到刘恒顺丝行,让他们共同琢磨,若有破解其中奥妙者,由商会出面重奖白银五百两!”

众老板皆同意顾福昌的意见,散会后召唤自家最好的摇经户,于次日一早集中到刘恒顺丝行。

刘恒顺丝行内熙熙攘攘,挤满了几十位摇经户,这些摇经户都是常年受雇于各家丝行,手艺出众,颇受东家器重,他们争相观看那包日本生丝,纸包在他们手上传来传去,每个人都觉得稀奇,为什么一样摇的经,偏偏看起来就不一样。

议论了一个时辰,大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他们都摇着头走了。店堂里只留下一个摇经户在捧着生丝在看。

刘镛不认识这位师傅,问道:“你是哪个丝行雇的摇经师傅?你贵姓?”

这位师傅说道:“免贵姓杨,我是周申泰丝行雇的摇经户。”

刘镛道:“听杨师傅口音,好像不是南浔人吧?”

杨师傅点头道:“我是隔壁震泽双杨村人。”

震泽离南浔镇也就十里路,但分属江苏和浙江两个省份。震泽也是蚕桑区,但所产生丝大多卖给国内绸缎庄。震泽的摇经户水准很高,颇受杭嘉湖一带丝行青睐。

刘镛请杨师傅坐下,唤人给他换了杯好茶。

刘镛道:“原来是震泽的师傅,你可看出什么端倪?”

杨师傅道:“我抽了十多根细丝,每根丝看起来都很普通,但是为什么拧成经以后就变了样?真真想不通缘由。”

刘镛叹息道:“可惜东洋太远,否则我就亲去一趟问了究竟。”

杨师傅说:“刘老板,可否把日本丝分我一点,我拿回家再仔细琢磨琢磨。”

刘镛允诺,把日本生丝分成两半,一半交予杨师傅带走,一半随手揣进怀中。

丝行打烊后,刘镛踱步回百间楼,路过东大街张府,突然想起梅若锦所托之事,便进入张府找张颂贤。

张颂贤把刘镛拉倒五福楼,找个临河的位置,点了几个菜,要了一坛子女儿红,两人对酌起来。

张颂贤举杯道:“听说你又得千金,我还未来得及贺你弄瓦之喜,来,我们就用这杯女儿红贺一贺,愿贵千金一生顺遂,将来觅得佳婿。”

刘镛碰了杯,道了谢。

刘镛道:“我在上海遇到梅掌柜了,她跟怀疑埃米尔做局骗取定金,你怎么想的?”

张颂贤叹道:“我当时还不信,但回来后仔细想想,这个埃米尔肯定有问题。我真是老驹失匹,阴沟里翻船,上了这个法国瘪三的当。”

刘镛宽慰道:“做生意哪有一帆风顺,何况碰的是白老虎呢!埃米尔的底细我让梅掌柜去自己去找唐先生,唐先生租界朋友多,定会帮到你们。如今更关键的是要弄清楚京庄到底如何和埃米尔搭上关系的?”

张颂贤闷闷不乐道:“唉,我担忧的是,即使事情真相大白,我又能拿京庄和法国人怎么办?索性不查也罢!”

刘镛不以为然,反驳道:“走一步算一步,事情总归要弄清楚的,否则我们这些南浔丝行以后就是软柿子,随便他们捏了。”

张颂贤道:“我想给京庄里面雇佣的伙计使点银子,看能不能透露点消息。”

刘镛摇头道:“此法凶险,京庄不是广庄,他们是官府的人,雇佣的伙计也不敢泄露秘密,否则是要坐牢的。”

张颂贤问道:“那么依你看,该如何打探?”

刘镛道:“惭愧,我一时也没有好主意,只是劝你小心为妙,别白惹一身骚。还有,此事除了自己亲信,概不外传,以免打草惊蛇。”

张颂贤频频点头,觉得有理。

两人聊了一会,吃饱喝足,各自回家。

张颂贤刚进家门,就看到许德铭从东园那边过来。张颂贤以为德铭来看望姑姑,谁知德铭急匆匆上前,抓着张颂贤急道:“姑父,你去哪里了?我找你半天了。”

张颂贤问道:“何事?”

许德铭说:“我们去姑姑那边说话吧。”

许德铭拉着张颂贤便往许氏房里走。

大暑未至,一顶凉轿从东大街过来,邢府三小姐珏英代母亲来百间楼刘家给毓惠端月子汤,按照南浔的规矩,凡有女人生了孩子,亲戚好友家的女眷须携带老母鸡、蹄膀、红糖、桂圆、荷花糕等礼品来看望产妇,并给孩子些小衣服小首饰以示祝福。

珏英带着丫鬟小眉,家仆挑着八件礼品,一起来到百间楼。

珏英下了轿子,墨莲出来相迎。

自打墨莲离家,主仆俩还是第一次重逢,珏英拉着墨莲的手,心里感觉有好多话,最终却只说了三个字:“对不住!”

墨莲爽朗地笑道:“三小姐待我好,墨莲是知道的,不怪三小姐。”

珏英道:“如今你也不是我的丫鬟了,别再叫我三小姐,不如就叫我珏英吧。”

墨莲笑道:“可我叫惯了,改不过来了。”

墨莲带着珏英进门上楼,珏英忍不住道:“刘老板一家怎么还住在这么小的地方?”

墨莲道:“我们老爷已经在南栅毓秀桥旁边看好了一块地,马上就要建新宅子了。”

珏英道:“巧了,毓惠嫂嫂的名字,可不应了那块地名!”

毓惠刚给吟夏喂过奶,吟夏甜甜地睡着。珏英看到吟夏,喜欢得不得了,说道:“竟然真有跟年画里一样的小孩呢!”

毓惠笑道:“珏英妹妹你瞧瞧,吟夏像谁?”

珏英看看吟夏,再看看毓惠,再想想刘镛的形象,她感觉都不像,反倒感觉吟夏跟墨莲神似。

珏英脱口而出:“我看倒像墨莲!”

墨莲吓了一跳,嗔道:“三小姐可别胡说,吟夏又不是我生的,怎么会像我?”

珏英道:“真的,我觉得吟夏和你一样好看呢!”

毓惠仔细瞧了瞧吟夏和墨莲,笑道:“还真是,吟夏一落地看到的便是墨莲,随墨莲也有可能。随墨莲姑姑多好呀,多齐整。”

珏英掏出一挂紧锁,给吟夏戴上:“这是我母亲替吟夏打的长命锁,愿吟夏长命百岁。”

毓惠谢道:“替我多谢邢伯母,让她破费了。你母亲有日子没回南浔了吧?邢伯伯最近身体如何?”

提到邢庚星,珏英悲愁道:“阿爹过了年后一直不大好,过些日子恐怕要回来了。”

南浔人讲究叶落归根,邢庚星一直在太湖边养着,这个时候回府,大概时日有限了。

毓惠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珏英,只能说:“回来也好,在南浔请名医比在太湖边方便,多换几个郎中瞧瞧,定会有办法的。邢老板吉人天相,该是长寿的。”

珏英道:“该想的办法也都想了,母亲正托人给哥哥说亲,准备冲喜呢。”

墨莲听说邢墭要娶亲,不由打了个激灵,但随即坦然,她本就早该把邢墭丢开,心中不能再有挂碍。

毓惠怕墨莲难受,便打发墨莲道:“你去看看灶上的定胜糕蒸熟了没有,给三小姐端上来尝尝。”

墨莲应声而去。

毓惠悄声问道:“邢墭兄弟的亲事说的是哪一家?”

珏英道:“顾六公公的堂侄女儿淑兰小姐,大致定下了。”

毓惠又问道:“你哥哥可愿意?”

珏英笑道:“给阿爹冲喜,他怎么会不愿意?”

毓惠点头道:“也是,邢墭兄弟是个孝子,定会以父母为重。”

“况且淑兰小姐温柔贤淑,模样也清秀,配得上我哥哥。”珏英道。

珏英在刘家坐了半个时辰,起身告辞,墨莲送她出门。

珏英拉着墨莲的手,依依不舍,墨莲笑道:“三小姐,等你出嫁后,我定来看你。”

珏英心中愧疚,墨莲无法再登邢府的门,所以才会这么说。作为闺中小姐,她没有交朋友的机会,墨莲是她这一生中唯一的朋友,有墨莲陪伴的那些日子,是她今生最快乐的时光。

中午时分,暑气正旺。张府门前吵闹起来,引来路人围观。不到一个时辰,南浔大街小巷遍传奇闻,张府太太许氏的娘家侄儿许德铭怂恿姑姑吸食鸦片,被张颂贤痛打一顿,赶出家门,和侄儿断绝关系。

消息传到刘镛耳朵里,刘镛叹惜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看着老实能干的后生,居然为了钱财做出此等恶性,赶出门还是轻的,若换做我,定打断他的腿!”

在众人鄙视的眼光里,许德铭夹着包袱如丧家之犬似地经过大街小巷,停在京庄门口。

许德铭在南浔没有什么朋友,只有一个叫曹三的嘉兴老乡在京庄做事,平时也有走动。许德铭找到曹三,向他借盘缠。

曹三看到许德铭这副落魄相,问明缘由,为难道:“我哪里有钱借你,南浔到嘉兴又不远,我买几个馒头给你,你一路走回家便是了。”

许德铭摇头道:“我哪里还敢回家,我阿爹知道了还不打死我?”

曹三问道:“那你准备去哪里?”

许德铭道:“我要去镇江投奔我大舅,他在镇江开染坊。”

“要不这样吧,”曹三出主意道,“京庄现正缺杂役,我带你去见管家,你先在京庄干着,挣到盘缠再走。”

许德铭狐疑道:“那些丝行听说我染了鸦片,看到我都像见了瘟神似的,京庄能要我?”

曹三神秘一笑,凑近许德铭耳朵说道:“我们庄主孙大人也是烟枪不离手呢,谁会在乎这个。”

曹三带许德铭见了管家,许德铭便在京庄干起了杂役。

当一身杂役打扮的许德铭出现在街上,丝业同行都为许德铭感到可惜,都在痛骂鸦片害人,好好的人只要沾上鸦片,那就彻底完蛋。

刘镛的心思都在那包日本生丝上,他把半包生丝随身带着,闲暇时便掏出来仔细揣摩。

眼看一个多月过去了,这半包生丝已经被刘镛摸得发黑,刘镛还是没有参透其中奥妙。这一日午后,那位震泽双杨村的杨师傅又出现在恒顺丝行,刘镛见到杨师傅,喜道:“杨师傅,你是不是已经……?”

杨师傅不说话,从随身布包里掏出两个纸包,放在桌子上打开,各自露出里面的生丝。

刘镛观察这两个纸包里的生丝,乍一看几乎没有差别,但仔细观察,还是能分出伯仲。

杨师傅指着纸包说:“刘老板,我回去用各种初丝摇经,再三尝试,只有这辑里村头季春蚕的丝才能摇出与日本生丝相近的,但细看仍有差别,我也无计可施了。”

刘镛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喃喃道:“难道老天爷要放弃南浔丝业了?”

刘镛回到家,感到万分疲累,他脱了褂子,把那半包生丝和褂子随手一扔,边上楼歇息去了。

墨莲看到刘镛换下的褂子,随手就放进木盆内,舀开水浸泡。

过了一会,墨莲看衣服泡得差不多了,便端了木盆,去河埠头洗刷。她蹲在石阶上,捞出衣服往河里一撒,突然看到一团生丝掉在河面上,她连忙把生丝捞了起来,跑进家门。

这一个多月来,墨莲经常看到刘镛对着这团日本生丝发呆,还说里面定有奥妙,墨莲虽不多问,但也知道这团生丝肯定很重要,如今被自己泡了,肯定闯了大祸。

墨莲把生丝摊开在竹匾中,盯着它们发愁。

生丝泡了水,原本紧密的经松散开来,即使晒干也不能复原了。墨莲用手绕着生丝,突然发现这些生丝的经跟自己家做的并不一样。因为家里开了土丝作坊,墨莲也学会了摇经,她虽然技艺不佳,但摇经的方法她还记得,是左旋右顺,而这包日本生丝却是右旋左逆摇成经,南浔的摇经户都不可能用这样的方法摇经。难道这就是日本生丝的奥秘所在?

墨莲扔下生丝便往楼上跑,拍着门喊道:“老爷,老爷,你快下来。”

刘镛正郁闷着,听到墨莲火急火燎的喊声,没好气道:“火烧房顶了?这疯丫头。”

墨莲兴奋道:“我知道那包日本生丝的奥妙了!”

“什么?”刘镛“腾”的一下从床上跳到地上,拉开房门道:“你说什么?”

墨莲带着刘镛跑到楼下,指着那包生丝道:“老爷你看!”

刘镛一看生丝被泡了水,急道:“哎呀哎呀,你怎么把它弄水里去了?”

“老爷你看,”墨莲拿起一根丝径,“这跟丝径的摇法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左旋右顺,而这根生丝却是右旋左逆!”

刘镛也不懂什么左旋右顺还是右旋左逆,但他下意识地觉得找到了关键所在,他急忙出门去周申泰丝行找杨师傅,把杨师傅拉到家中一看,杨师傅拍着大腿连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杨师傅说:“刘老板,你等着我,我这就回去照着法子试试!”

刘镛说:“我跟你一道去!”

刘镛跟着杨师傅去了摇经房,杨师傅用各种等级辑里丝用右旋左逆的方法摇经,果然色白、经匀、质轫,看起来比日本生丝更好。刘镛欣喜若狂,情不自禁抱住杨师傅,激动道:“记你头功!”

杨师傅道:“不敢当不敢当,要谢也得谢发现奥妙的人。”

消息传开,丝业同行振奋,杨师傅经过研究,在右旋左逆的基础上又加了一道干蒸工艺,使得辑里丝的韧性比日本丝高二倍。

丝业出钱重赏杨师傅,刘镛也让毓惠给墨莲打了一对金手镯作为奖赏。

(二十七)
浔商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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