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刘镛带着辑里丝的新样品赶到上海,正好赶上马修先生的洋轮到达十六铺港口。马修先生查看刘镛带来的样品,连声称赞。十日后,马修的洋轮返回英吉利,刘镛和唐漾荷到码头送别。

洋轮缓缓离岸,马修挥手道:“刘先生,唐先生,等我的好消息吧!”

送走马修,刘镛和唐漾荷回到刘恒顺洋行。刘镛在洋行门前撞见唐匀薇,唐匀薇神色不自在,正欲回避,刘镛叫住了她:“匀薇,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匀薇一怔,心里思忖着刘镛究竟什么意思?

只见刘镛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翻开布包,露出里面的檀木匣子。

刘镛笑道:“这是毓惠嫂嫂让我给你的。”

匀薇犹豫着接过檀木匣子,打开一看,是一支精致的赤金凤钗,镶缀着红宝石。

匀薇像烫了手似的,把匣子退还给刘镛,道:“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刘镛佯嗔道:“自打我在你毓惠嫂嫂面前提起你,她就从心底里喜欢你,非要我认你做妹子,你要是不收,我可不好交待。”

唐漾荷虽然心里有气,但觉得刘镛这招也算是圆了大家的面子,便对匀薇说:“既然是哥哥嫂嫂的心意,你就收了吧,你刘镛哥有钱,管它贵重不贵重,你收了便是。将来等你出嫁,非敲他一笔嫁妆不可。”

唐匀薇红着脸收下凤钗,刘镛打趣道:“我没有妹子,正缺憾呢,这下好了,以后也能过过当大舅哥的瘾。以后就被生分了,叫我二哥吧。”

匀薇虽感忧伤,但她心地柔软且善良,不肯强人所难,便盈盈下拜,唤道:“二哥在上,受匀薇一拜。”

刘镛扶起匀薇,心中感慨,自此之后,便真心实意把她当做自己亲妹子来护了。

刘镛问起梅若锦是否来过刘恒顺洋行,唐漾荷答道:“她拜托我的事,我已经请人去查。估摸着不日将会有回音。”

刘镛想了想,说道:“我这几天反正闲来无事,你不妨带我去法租界转转,认识一下这位神通广大的埃米尔先生。”

唐漾荷会意道:“那还等何时,走吧您呐!”

唐漾荷带着刘镛坐马车前往卢湾法租界,在一家法国洋行门前停下。

唐漾荷说道:“据说这里便是埃米尔常年出没的据点。”

刘镛冷笑道:“那咱们也去撒把饵。”

唐漾荷和刘镛进入洋行,掌柜的便来接待。

唐漾荷向掌柜介绍:“这位是湖州南浔的丝商刘老板,他手上有批优质生丝想询个价。”

掌柜为难道:“最近着实没有什么订单,法兰西的订单都给日本丝商抢走了。”

唐漾荷四处张望,发现埃米尔就在不远处的休息区盯着它们看,便捅了捅刘镛胳膊,示意他注意。

刘镛故意大声道:“掌柜的,你有所不知,我家收的生丝,比日本生丝还好呢!”

掌柜的笑道:“这不大可能吧,我们可不敢冒这个险。”

刘镛拉着唐漾荷边走:“走吧,既然掌柜的不信我们,我们也没办法不是。”

刘镛和唐漾荷出了门,慢慢往前溜达。

果然不出所料,埃米尔从洋行出来,追上了他们。

埃米尔用上海腔搭话:“这位先生,阿是南浔丝行的老板?”

刘镛故作惊讶道:“哎呦,这位先生明明是上海人,怎么长得像洋人?”

埃米尔道:“勿是,阿拉叫埃米尔,是法兰西人,如假包换。”

刘镛道:“原来如此,鄙人姓刘,南浔刘恒顺丝行老板,先生有何贵干?”

埃米尔道:“请刘老板借一步说话。”

埃米尔把刘镛他们带到租界内一茶馆,刚落座,刘镛便让小二上极品龙井,配搭西洋名点,又顺手给小二一两银子的小费,出手几位阔绰。

埃米尔看在眼里,喜在心里,问道:“刘老板,听说侬手上有一批生丝,质量比日本生丝更佳?”

刘镛叹息道:“是啊,可惜无人识货。”

埃米尔一本正经道:“侬今朝算碰对人了,人家不识货勿要紧,阿拉全部要了!”

刘镛故作惊奇道:“我有一千多包生丝呢,你全部要了?”

埃米尔斩钉截铁道:“要,阿拉都要!不过,有个条件。”

刘镛道:“请讲!”

埃米尔说道:“刘老板,侬也晓得,如今外国人喜欢日本生丝,中国生丝不吃香了,侬讲侬手里的生丝品质超过日本生丝,阿拉有点不放心。”

唐漾荷看着埃米尔表演,忍不住插话道:“那要如何才能让你相信呢?”

埃米尔说:“我们可以立个契约,我可以出高价收购你的生丝,但你交货的时候,我们请洋行的验货师傅现场验货,如果你的生丝质量不如日本生丝,生丝你原路拉回去,还得赔偿我二万两银子。”

“那如果验货后我的生丝比日本生丝好呢?”刘镛不动声色地问道。

“那自然照价全收。”埃米尔拍着胸脯说道。

刘镛和唐漾荷使了个眼色,说道:“待我们回去商量一下,三日后给你答复。”

埃米尔道:“一言为定,三日后在我就在此地恭候二位。”

刘镛和唐漾荷一上马车,便冷笑道:“这个法国瘪三,坑我们南浔人还坑上瘾了!”

唐漾荷问道:“你真想和他做交易?”

刘镛道:“还是等你的朋友摸清楚埃米尔的底细再作计议。”

过了二日,唐漾荷的朋友把埃米尔底细查个底朝天,埃米尔幼年随着当水手的父亲来到上海,父亲染病死在上海,埃米尔就在上海滩厮混,等到法租界成立后,埃米尔就和各家洋行混得很熟,做做掮客养活自己。可张颂贤那一批订单,根本子虚乌有。埃米尔提前知道京庄提高贡丝份额的消息,也摸透了张颂贤和各家丝行的库存量,来个瓮中捉鳖,白得两万两银子。

“马上去找梅掌柜!”刘镛和唐漾荷立马赶到张恒和贸易行,把摸到的情况详细禀报给梅若锦。

梅若锦冷静道:“刘老板下一步计划,可是想通过这次机会拿回那二万两银子?”

刘镛笑道:“我只是出个面,主意还得张家来拿,货也得张家来出,明日便要签约,通报张老板已经来不及,梅掌柜可能拿这个主意?”

梅若锦沉吟不语。

唐漾荷道:“埃米尔肯定不知道我们已经找到南浔生丝超越日本生丝的方法,所以才会赌这一把,按理来说,我们胜算很大。”

梅若锦皱眉道:“埃米尔极其狡猾,他怕他另有阴招。”

唐漾荷点头道:“梅掌柜说得有理,埃米尔极有可能串通洋行验货的师傅,即使我们的生丝更好,他们也会睁着眼睛说瞎话。”

刘镛突然笑道:“这就好办了!”

刘镛把自己的想法说与他们听,梅若锦果断道:“这一局,我做主赌了!假如输了,我自向张家请罪便是!”

次日午后,刘镛和唐漾荷走进法租界的茶楼,看到埃米尔早就等待在那里。

签约时,刘镛提出,其一,定银须两万两,其二,现场验货师不少于三名。

埃米尔一一应允,签完合同,爽快地交了二万两银票。

刘镛把银票送到梅若锦手上,梅若锦看见这张银票,气不打一处来,这张银票就是当初张家赔给埃米尔的。

刘镛提醒梅若锦,交货期是一个月后,必须赶紧回南浔通知备货。

正好刘镛也要回家,梅若锦便一同搭乘芳姑的丝网船回到了南浔。

张颂贤听了梅若锦的禀报,心惊胆战,唯恐再丢失两万两银子。但事到如今也退无可退,只能步步小心。

张颂贤恐许氏担忧,嘱咐梅若锦不可透露给许氏知晓。梅若锦给许氏请安,许氏问道:“不年不节的,梅姨娘回府做什么呢?”

梅若锦答道:“上海贸易行有些账须回南浔丝行核对,所以搭刘家便船来了。”

许氏看到梅若锦神采飞扬的样子,心里有些发酸,说道:“你如今可比我强,做了梅掌柜了,竟和老爷平起平坐了。”

梅若锦赶紧道:“太太,我是个妾,虽说名分上当了掌柜,始终还是供老爷太太使唤的。”

许氏道:“罢了,老爷愿意抬举你,你便抬起头来,不要辱了张家在外的名声。”

梅若锦恭敬道:“是,太太。”

梅若锦回到自己原先的屋里,夏绛过来请安。主仆俩亲亲热热地闲聊着,夏绛突然问道:“府里出了件大事,你可知道?”

梅若锦茫然道:“什么大事?我可未曾听说。”

夏绛道:“侄少爷怂恿太太抽大烟,被老爷打出府去了。”

“哪个侄少爷?”梅若锦心中一个激灵,急忙问道。

“还能有哪个?”夏绛撇嘴道,“许德铭呗,亏得老爷还这么器重他,让他进了张恒和的账房,没想到竟是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梅若锦心里泛起一万个疑问,她打心底里不信许德铭会做出这种事来。

梅若锦问道:“许德铭什么时候染上大烟的?”

夏绛道:“谁知道呀,平时看他人模狗样的,隐藏得可真好。你知道吗,许德铭出事后,春绿可伤心了呢。”

梅若锦心乱如麻,她思忖着,是不是因为自己,许德铭才自暴自弃染上了大烟?这跟春绿又有什么干系?

夏绛并未注意到梅若锦的神情,继续道:“春绿原巴望着太太能把她许给侄少爷,这下可好,鸡飞蛋打了。”

梅若锦皱着眉头,问道:“许德铭被老爷赶出府后,回了嘉兴?”

“说出来笑死人。”夏绛鄙夷道,“他大约不敢回家,竟然在京庄做了杂役,我曾看到他在京庄外刷马桶呢!”

梅若锦听不下去了,她起身便走。

梅若锦出了张府的大门,往西边垂虹桥方向走去,在距京庄二十米之遥时,梅若锦看到许德铭提着大水桶在门前洒水洗地,忙得满头大汗。

梅若锦默默地站在远处看着许德铭,许德铭洗完地拎起水桶,抬头看到梅若锦。可他没有停顿,仿佛没有看到一般,下河埠头提了一桶水就进了京庄的大门。

京庄是非之地,许德铭连多看一眼梅若锦都不敢,唯恐给她惹上麻烦。

过了片刻,许德铭再次出门,街上已经不见梅若锦的身影。

曹三出现在许德铭身后,冷不丁地喊道:“瞧什么呢?”

许德铭吓了一跳,掩饰道:“我瞅瞅门口的地洗干净没有。”

曹三道:“还瞧什么地呀,你小子运道来了,管家正找你呢!好事!”

曹三拖着许德铭来到管家的住处,禀报道:“吴管家,我把德铭找来了。”

吴管家冲曹三挥挥手:“你先走吧!”

曹三赶紧识相地开溜,留下许德铭不知所措地留在原地。

吴管家又气无力道:“进来!”

许德铭赶紧进屋,看到吴管家正抱着烟枪歪在榻上。

吴管家吸饱了大烟,才缓缓开口:“听说你手上有一批主顾?”

许德铭知道吴管家指的是大烟鬼,便低头道:“是。”

吴管家阴笑道:“你小子够狠,有出息,为了贩卖益寿膏,竟然敢打嫡亲姑姑的主意。”

许德铭默不出声,不知道吴管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吴管家穿上鞋子下了榻,走到许德铭跟前,低声道:“我介绍一批货源给你,你去推销,利润咱们五五分,如何?”

许德铭为难道:“我……”

吴管家拍着许德铭的肩膀说:“从今日起,杂役的事你无须再做,跟着我跑跑腿就行。”

许德铭壮着胆子问道:“吴管家,您哪来的货源?”

吴管家斜眼道:“今晚上别睡了,我带你见个人,你便晓得了。”

许德铭也不敢多问,吃过晚饭就躲在房间里,等到三更天,更夫打着更叫着“火烛小心”走过京庄,吴管家敲门,示意许德铭出门。

此刻,整个镇上万籁寂静,只有河水荡漾的声音。

吴管家带着许德铭七弯八拐,绕到皇御河卞达昌丝行后门,敲了三下门。

木门“吱呀”一声开启了,卞达昌丝行的老板卞开财露出半个脑袋,悄声道:“请进。”

吴管家和许德铭蹩进门,卞老板东张西望一番,便缩回脑袋,关上门。

卞老板把他们带进一个小库房,库房内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几乎看不清角落里堆着什么,但那种味道叫人一闻便知。

许德铭的内心是吃惊的,最近湖州府方回大人严查鸦片,小镇上风声很紧,所以各路鸦片贩子都不见了踪影,没想到卞达昌丝行内竟然藏着货。

吴管家道:“人我带来了,你放心把货交给他,价钿就按你说的来。”

卞开财还是有点不放心,墨迹道:“先少拿点货试试吧。”

许德铭忙说:“行,就按卞老板说的办。”

卞老板拿出一只小箱子,交给许德铭,问道:“几天能来交账?”

许德铭说:“就着一点,明日我便能把银子送来。”

许德铭捧着箱子,和吴管家一起悄悄溜出门去。

到了三庆桥头,许德铭对吴管家说:“您请先回吧,我趁夜就把货送走。”

吴管家点头:“小心着点!”

许德铭和吴管家分手后,捧着箱子消失在东大街的夜色中。

次日一早,许德铭便把卖鸦片的银子交到吴管家手里,吴管家颇为满意。他破天荒地拉着许德铭一起喝了几杯。

几杯酒下肚,吴管家红光满面,兴奋起来。

许德铭借着酒意问道:“卞老板怎么会贩起鸦片来了?”

吴管家语无伦次道:“我告诉你个秘密,卞达昌虽然还挂着个丝行的牌子,但早就不做丝生意了!他脑子活,识时务,广庄在的时候,他是广庄的狗腿子,广庄走后,他就投靠我们京庄,从中都赚了不少银子呢!”

许德铭追问道:“从广庄和京庄能赚什么钱?”

“啧啧啧,你真是蠢!”吴管家道,“去年春蚕时分,广庄突然压价,若丝业中没个卧底在,怎么会如此顺利?这次京庄又突然提高贡丝份额,害得那张颂贤赔了二万两银子,你猜其中有什么奥妙?”

许德铭一脸不解地问道:“难道法国商人埃米尔和卞老板也有勾连?”

吴管家哈哈笑道:“岂止是他们有勾连,实话告诉你吧,这事从头到脚都是卞开财一手策谋,当他得知京庄即将提高贡丝份额的时候,立即与我们庄主孙大人谋划,将此消息严密封守,然后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法国佬埃米尔,轻轻松松给张颂贤下了套……”

许德铭恭维了几句,见吴管家已经酩酊大醉,便出了他的房间。

三日后,许德铭与卞开财正在卞达昌丝行仓库进行鸦片交易时,新上任不久的归安知县李炜带着衙役从天而降,当场缉拿卞开财和许德铭,卞达昌丝行被查封,卞开财下狱,而许德铭却从此没了音信。

(二十八)
浔商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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