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邢墭当初流落在外头的时候,进过戏班,也学过舞狮,身上有点功夫,但是多年养尊处优,从未再动过武。如今情急之下,他浑身力量都被激发了。

邢墭挥着木棒冲进太湖山庄,进入母亲房间,发觉空无一人,邢墭打了个激灵,转身就往楼下跑,挨间搜寻,寻到柴房时,看到邢夫人抱着淑兰躲在柴垛后面瑟瑟发抖,淑兰头上淌着血,已经奄奄一息。

“姆妈!淑兰怎么啦?”邢墭扑向淑兰,喊道,“淑兰,你怎么啦?”

邢夫人看到儿子来了,哭喊道:“你别管我们,你快跑!他们找的就是你!”

邢墭突然就明白了,这些太平军是堵王派来捉他的!他从堵王的眼皮子底下逃出来,刘府被纵火,堵王差点丧生。这种种罪行,堵王定是都归咎于自己了。

邢墭觉得自己在劫难逃,但是眼下母亲重病在身,妻子生死不明,他又怎么可能独自逃生?

邢墭抱着淑兰,问母亲道:“姆妈,淑兰被人砍了?”

邢夫人哭道:“下楼时摔下来,头磕到锄头上了!”

邢墭扯衣服给淑兰包扎,还没包完,淑兰便咽了气。

邢墭强忍悲痛,把淑兰藏到稻草内,让邢夫人也躲进去,嘱咐她们不要出来。

邢夫人拉着邢墭:“阿墭,快逃走吧!千万不要跟他们去拼。”

邢墭道:“他们找的是我,就不要让大家跟着遭灾了!姆妈,你好好活着,带好鼎生,将来总还有出头的日子。”

邢夫人这才想到宝贝孙子,急道:“鼎生呢?鼎生在哪里?”

邢墭道:“我让邢安带他去找刘镛了。”

邢墭虽然生性内敛懦弱,但此刻为了家人,却也豁得出去。他不顾母亲的挽留,毅然走出柴房,来到正院,大声喊道:“我是邢墭!”

正在和家丁们厮杀的太平军听到喊声,顿时向邢墭围了过来,邢墭心中泛起被抓的恐惧,捡起地上不知道谁掉落的大刀,绝望地抹向脖子。

突然,一支箭射向邢墭手中的大刀,大刀跌落在地,只见从院子外面冲进来一帮人,约莫三四十个,个个体型彪悍,他们冲上前去太平军厮杀,不到一刻钟,太平军们便被击退,仓惶逃离。

邢墭不知道这些救星是打哪儿来的,正欲跪地道谢,只见许德铭从门外进来,吩咐道:“快,太湖山庄不能待了,你们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邢墭这才明白,这些都是漕帮的人。原来漕帮为了夺回水运路线,招募民兵训练,早就组成了一支战斗能量强悍的队伍。那天许德铭离开诸溇以后,越想越不对,邢墭逃脱,堵王肯定不甘罢休,定能查到邢家老巢太湖山庄。太湖山庄聚集着一批南浔丝商,这些丝商也是漕帮的衣食父母,所以许德铭请示漕帮浙江把总后,带领一支队伍返回太湖山庄,营救了邢墭。

邢墭对许德铭千恩万谢,折回柴房,扶出邢夫人。

母子俩对着淑兰的尸体哭了一阵,许德铭进来催促道:“赶紧走吧!”

邢墭茫然道:“能去哪里呢?”

邢夫人提醒道:“还是去找你义兄吧!”

邢墭为难道:“我们总不能带具尸体上人家里吧!”

许德铭提议道:“非常时刻,逃命要紧,你们把少夫人简单点埋了,等日后再重新安葬吧。”

邢墭心痛难忍,但也只好照办,幸好家里备着给邢夫人的寿材,他们把淑兰装殓了,着人拉倒邢庚星的坟地旁边,草草埋下。

邢墭散了仆役等人,搀着邢夫人上了一条小渔船,去了诸溇。

刘镛和毓惠看到邢墭此等狼狈相,大吃一惊,细问缘由,才知太湖山庄发生了大事。

邢墭问道:“鼎生呢?他在哪里?”

刘镛也问道:“对啊,鼎生呢,怎么没跟着你们一起来?”

邢墭急道:“我让邢安带他先来找你了,你们没见到他们?”

刘镛摇头:“没有啊!”

邢夫人听闻孙子不见了,立马晕了过去。邢墭把母亲背到屋子里,对刘镛道:“刘镛哥哥,麻烦你替我照料一下,我去寻找鼎生。”

刘镛道:“我与你一同去!”

两人急匆匆出门,沿路寻找鼎生和邢安的踪影。

邢夫人在屋里昏迷不醒,毓惠怕墨莲吃心,便自己挺着个大肚子来照料她,墨莲看到了,连忙把毓惠拉倒房中,让她歇着。

墨莲嗔道:“我的祖宗哎,你马上要临盆了,就好好歇着行不?邢夫人那里,我去伺候着就行。”

毓惠喃喃道:“还,还是我去吧!”

墨莲故意板着脸道:“怎么,你是不相信我?担心我虐待她?”

毓惠急忙道:“墨莲妹妹,我绝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你心里犯堵!”

墨莲笑道:“毓惠姐,你就放心吧!她现在都那样了,我还跟她计较什么?”

一连几日,不见邢墭和刘镛回来,墨莲尽心伺候着邢夫人,邢夫人时睡时醒,醒来时不断念叨着鼎生的名字。

有一日,邢夫人较之前清醒,她对伺候她的墨莲说:“墨莲,这几日难为你了。”

墨莲淡淡道:“没啥,我一个做仆人的,主家吩咐的活,自然要尽心的。”

邢夫人突然拉着墨莲,落下泪来:“你到我家来的时候才十五岁,如今十多年过去了,你也变样了。”

墨莲道:“可不,老了。”

邢夫人叹道:“说起来,是我对不住你。”

墨莲道:“老太太,过去的事就别提了,要怪,也怪我不甘痴心妄想,这不,老天爷惩罚我了。”

墨莲虽然脸上冷冷的,但是此后邢夫人却十分周到,等到邢墭回来时,邢夫人已经能靠着床头坐起来了。

刘镛和邢墭在湖州府界找了几天,连邢安的老家德清都去找了,可是这主仆两人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邢夫人哭道:“我的孙儿哎,不会掉太湖里了吧?”

刘镛宽慰道:“不会的,若是掉太湖里了,尸体早就氽起来了,太湖里每天那么多渔船,早就被发现了。”

邢夫人又哭道:“求求老天爷,就让我这老太婆的命,去换我邢家孙子一条命吧!”

众人听了,心里都悲戚戚的,毓惠父亲叹道:“我们受够了官府的苦,有时便盼着有人造了皇帝的反,这长毛倒是造反了,可怎么老百姓还是受苦呢?”

刘镛道:“天下只要一打仗,苦的肯定是百姓。我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天下谁坐不打紧,只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管这江山姓谁呢!”

邢夫人听了,拍着床板说:“这长毛难道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吗?”

“谁知道呢!”刘镛道,“不过听镇上出来的人说,这段时间南浔倒也安定,说堵王给商户减税,还开了丝庄准备收生丝呢!”

“他们也开丝庄?比京庄如何?”邢墭问道。

刘镛道:“传闻堵王开的丝庄虽属官方,但不像京庄那样让丝商亏钱纳贡,会让丝行赚些薄利。”

刘焕章和刘镛娘进来看望邢夫人,听了这话,刘焕章奇道:“难道长毛比官府还好些?”

邢夫人一听不乐意了,怒道:“我儿媳妇死了,孙子不见了,不都是长毛害的?还有你们刘府,若不是长毛,怎么会被火烧光?”

“什么?”刘焕章和刘镛娘都跳了起来,异口同声道,“我们家被烧了?”

刘镛见瞒不住,便道:“不碍的不碍的,等以后再造新的便是了。”

刘焕章气得大骂长毛,刘镛娘捂着胸口喊疼。毓惠挺着大肚子刚进门,听到家被烧了,腿一软便跌坐在地上,从裤腿中流下羊水来。

“毓惠姐要生了!”墨莲经历过毓惠几次生产,已有了经验,“快,去叫接生婆来!”

墨莲和吟冬把毓惠扶进房间里,英嫂去厨房烧热水,刘镛娘带着安澜在院子里焚香祈愿。

刘镛和程虎一起去请接生婆,可到了织里镇上,原先定好的那家接生婆去湖州接生了,她儿媳妇翠嫂在家,也跟着婆婆学过接生,愿意替毓惠接生。

刘镛觉得不妥,但时间紧急,他让程虎先带翠嫂返回诸溇,他独自去菱湖镇上找接生婆。

程虎带着翠嫂回到诸溇家中,毓惠产程已经发作,翠嫂摸了一下,说道:“已经开六指了,快把热水舀过来好,还有剪子,煤油灯。”

这个孩子来得急,没多久就落生了,大家松了口气,翠嫂高兴地替孩子剪了脐带,包好递给墨莲,墨莲抱着孩子出去给院子里等待着的刘焕章夫妇报喜。

刘焕章夫妻俩见又是个男孩,高兴极了,连连称好。

墨莲道:“老爷早就给孩子备了名字,若是男孩,就叫安江。”

刘焕章喜道:“安江好,乱世出生的孩子,将来必有大出息!”

翠嫂拿了赏钱,程虎把她送回织里,等刘镛把菱湖的接生婆接来,小安江已经在母亲怀里吸奶了。

刘镛大喜,也不让菱湖的接生婆白跑一趟,仍然给了赏钱,然后原车送回。

刘镛抱着小安江,对毓惠笑道:“你的心也太窄了,一座房子算什么,哪里能比得上我们的孩子金贵,你可把我吓坏了。”

毓惠道:“可惜了我亲手种在后花园的那些果树,本来今年就能开花结果了的。”

刘镛捏了下毓惠的鼻子,笑道:“你怎么还跟孩子一样馋呢?果子哪里不能买?又能值几个钱?”

毓惠噘嘴嗔道:“我是给孩子们种的,我想让我的孩子们一年四季都能在院子里摘果子吃。”

两口子亲亲热热聊了一会,毓惠说:“我有些乏了,想睡一会。”

刘镛替毓惠掖上被子,把孩子放在毓惠身边,悄悄退了出来。

傍晚时分,墨莲听得孩子在哭,便进毓惠房中察看,只见毓惠仍然沉睡着,小安江在一旁哭得小脸通红,定是饿了。

墨莲抱起孩子哄着,一边伸手去推毓惠:“毓惠姐,孩子饿了,你喂喂他吧!”

毓惠睡得昏昏沉沉的,墨莲觉得不对劲,揭开被子一看,毓惠身下有一大滩血。

墨莲吓得大喊,众人闻声进来,也慌了神。

刘镛娘道:“怎么又出血了呢?好好的怎么又出血了呢?快点拿老山参汤来给她服下。”

老山参是毓惠生产前预备下的,生产时没用上,这回派上了用场。

毓惠被灌下老山参,渐渐苏醒过来,她一摸身下,知道自己不好了,眼泪就流了出来。

刘镛站在毓惠床前,盯着妻子苍白的脸庞,自己已经失了魂,谁都知道女人产后大出血神仙都难救回来,从小到大,镇上有多少女人因此丧生,所以人们都说女人生孩子,一脚踏进棺材里。

墨莲在门外狠狠哭了一场,也不敢去打扰他们夫妻俩,生死离别之际,就让他们多说几句话吧。

毓惠拉过刘镛的手,含泪道:“刘镛哥哥,我累了,不能陪你了,你照顾好自己。”

刘镛除了落泪,说不出一句话来。

毓惠停顿一下,又嘱咐道:“俗话说有后妈就有后爹,四个孩子都还小,我不放心。若是墨莲愿意,你娶了她吧,只有她会对孩子们好……如果她不愿意,也别逼她,她心里也苦……”

刘镛握着毓惠的手,失声痛哭。

毓惠歇了以后,又道:“我爹年纪大了,恐受不住,你替我顾着些。”

刘镛使劲地点头。

毓惠用虚弱的声音道:“你出去,叫孩子们和墨莲进来吧!”

刘镛失魂落魄地跨出门槛,示意墨莲带着孩子们进去。

墨莲抱着安江,牵着安澜,在吟冬和吟夏的簇拥下,来到毓惠床前。

毓惠看到四个孩子,眼泪噗噗往下流,吟冬和吟夏已经懂事,她们抱着母亲嚎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

安澜还是懵懂的年纪,他不懂生死离别,但是被此等场景吓哭得哇哇大哭。

毓惠让孩子们给墨莲磕头,吟冬和吟夏拉着安澜照办。

毓惠拉着墨莲的手道:“妹妹,你受累,孩子们今后要靠你了,我就怕有后妈就有后爹,如果,如果……”

毓惠话到嘴边,就是难以启齿,墨莲泪流满面,拼命地点头道:“毓惠姐,我懂,我都懂,你放心!我都答应你!”

毓惠的眼中闪现出一丝惊喜:“你真的……愿意?”

墨莲泣道:“毓惠姐,你放心,为了这几个孩子,我什么都愿意,我会像姐姐你一样,用命护他们周全!护刘家周全!”

毓惠感动至极,死死拉着墨莲的手,墨莲从未像今天这么难受,哪怕当年邢家毁约,她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痛不欲生。在她的生命里,毓惠是她的主心骨,是亲人,是知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只要有毓惠在,墨莲即使终身不嫁留在刘府,也能安然自得。可是毓惠却这么突然要离开大家了,墨莲只能横生出无限的勇气,替姐姐把路走下去,哪怕再苦再难,她也不能退缩。

毓惠缓缓闭上了眼睛,再怎么呼喊,都听不见了。等毓惠爹赶到,已经和女儿阴阳两隔。

震天的哭声传到邢夫人和邢墭耳朵里,他们母子俩也惊呆了。邢墭没想到他会和刘镛在几天内同时失去妻子,这难道真是命运的安排吗?

刘镛已经没有力气主持毓惠的葬礼,家中三位老人还需要人照顾,墨莲一人都要照顾小的,又要伺候老的,实在忙不过来。

见此情形,邢墭挺身而出,自觉担当起毓惠丧礼一切事宜,他刚操办过父亲的丧礼,一切都很熟稔,只是给义兄妻子操办丧仪的时候,总不免想起草草落葬的发妻淑兰,心中不免悲戚。

邢墭和墨莲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好不容易将毓惠风光下葬,也算安抚了刘镛的心。

邢墭劝刘镛振足精神,毓惠走了,可一大家子老小都在,不能靠墨莲一人支撑。邢墭的话让刘镛醒悟,他打起精神,安抚三位老人,陪伴四个孩子,让日子能继续过下去。

邢墭除了伺候母亲,隔三差五还要去外面打听鼎生的消息,传回的消息很乱,有人说见过在湖州城里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有人说见过一个小孩在外边乞讨,貌似鼎生的模样,又有人说邢安拐骗了鼎丰,把鼎丰卖了。

邢墭不信邢安会干出那种事情,但又想不出他们好端端地会失踪。

毓惠死后大约一个多月,邢夫人身子又不行了,她日日惦记鼎丰,思念过甚,心力交瘁,终于油枯灯尽,再难回转。

临终前,她交待邢墭道:“阿墭,姆妈也要走了,我交待你几件事情,你要记住。”

邢墭含泪道:“姆妈,我听着呢。”

邢夫人道:“第一,要把鼎生寻回来,他是邢家的根,不能断了。”

邢墭点头允道:“你放心,我就是拼了命也会找到他。”

邢夫人又道:“第二,太湖山庄那边回不得了,你把我葬在附近,等天下太平了,再把我和你父亲都运回南浔去安葬,淑兰的坟也一起迁走,好好再给她办一次丧仪,否则我们真没脸面对顾家了。”

邢墭点头:“好,我记得了,姆妈。”

邢夫人叹了口气,闭了会眼睛,定了定神,最后吩咐道:“是我误了你和墨莲,姆妈心里知道你们俩有情义,我死后,你就娶了她吧,虽是续弦,但是明媒正娶做邢家的正房,也不算亏了她。”

邢墭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感慨万千,若是母亲早些年能应允那该有多好啊,如今墨莲还肯再嫁自己吗?他实在没有把握。但他不能拂逆母亲最后的心愿,便点点头,道:“我记着了,姆妈。”

邢夫人留下遗言后的第二天,便溘然长逝。邢墭在短短二个月内,接连失去三位至亲,儿子也丢失寻不回,偌大个邢府,竟然只留下邢墭孤独一人。

(三十四)
浔商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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