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自从十多年前黑疤子被斩首后,小雷山岛便荒芜了多年,大约半年前,一伙被太平军打散的逃兵流落到湖州,见这里物产丰饶,便占了小雷山岛为强盗窝,专抢太湖上的渔民。渔民无奈,只得派人上岛求和,约定给每隔五日给岛上强盗供奉鱼虾足数,换得湖上安稳。

强盗头子自称赛李逵,他原是这伙人的伍长,生得五大三粗,留着大胡子,倒颇有几分李逵的模样,看上去甚是吓人。周边村庄只有提起赛李逵,孩子都不敢哭出声。

赛李逵带着十来个兄弟盘踞在岛上,有了渔民的供奉,衣食无忧,吃饱喝足后便去江浙边界一带打家劫舍。赛李逵不光凶残,还十分好色,岛上藏着几个他从震泽抢来的姑娘,供自己和兄弟们糟蹋。

这天本应是太湖渔民上贡的日子,可是因为湖上太冷,渔船开不出去,所以未能及时把鱼虾送上雷山岛。

强盗们非常生气,赛李逵骂骂咧咧地带着兄弟们上了岸,准备去找渔民们算账。

他们刚上岸走了几步,便看见前面拎着菜篮子的墨莲。

赛李逵瞪着眼睛道:“瞧,前面这娘们知道咱们没菜吃,给爷们送来了!”

众强盗淫笑道:“不光送菜,还把自个儿送上门来了呢!”

这伙贼人包抄上去,把墨莲团团围住,嬉皮笑脸地看着她。

墨莲被这突如其来的贼人吓了一大跳,惊恐地喊道:“你们要做什么?”

赛李逵打量着墨莲,淫笑道:“吆喝,这娘们长得可真带劲!岛上那几个跟她比,那就是草鸡!”

贼人们起哄道:“老大动心了,那就娶回家做大嫂吧!”

赛李逵眯着眼睛道:“我看行!”

贼人们一哄而上,有的夺墨莲手中的菜篮子,有的夺她手里的鸡。墨莲见势不妙,奋力反抗,可哪里敌得过这些强盗!

赛李逵亲自上前,将墨莲拦腰一抱扛在肩上,跳上了船。

贼人们哄笑着,将墨莲带回了小雷山岛,关进赛李逵的房里。

墨莲万念俱灰,她心想如果被这贼人糟蹋,还不如自己寻死算了。既然抱了死志,她反倒不惊慌了,打量起这屋子来。

这间屋子就是黑疤子之前住的那间,只是比十几年前更破败些。

墨莲瞧见西墙有根石柱子,她暗暗盘算,如果赛李逵对她用强,她便一头碰死在这石柱子上。

强盗们让抢来的姑娘们替他们杀鸡煮肉,姑娘们被打骂怕了,不敢反抗,唯有顺从。

强盗们吃肉喝酒,让其中一个叫馥芝的姑娘盛碗肉汤给墨莲送去,馥芝端着肉汤进屋,墨莲警惕地起身盯着馥芝。

馥芝苦着脸道:“赛爷叫送来的肉汤,你喝一点吧!”

墨莲问道:“你是谁?”

馥芝小声道:“我和另外两位姑娘也是被他们抢来的,和你一样。”

墨莲见馥芝脸上已无人色,想必受尽了贼人的折磨,不禁恨得牙齿痒痒。

墨莲道:“我不喝,我没有想过活着回去。”

馥芝垂泪道:“凡事上过岛的女人,即使回去也没脸活着,可是蝼蚁尚且惜命,我们忍辱偷生,总还盼着能回去见家人一面。”

墨莲想到自己年迈的爹娘,想到疼爱自己的哥哥,也想起刘镛和四个孩子,难道自己这样和他们就永别了吗?

墨莲坚定道:“匪窝里的东西我一口都不会碰,我绝不让我的家人为我蒙羞!”

馥芝同情地望了墨莲一眼,放下肉汤,走出屋去。

诸溇沈家,沈父左等右等不见墨莲回家,心里着急,便出门去找,他刚出门几步,就遇到温婆婆拎着条大鱼过来。温婆婆因明天冬至须祭奠祖宗和妻女,所以回了诸溇。他好不容易打了两条大草鱼,想着送一条给沈父,一同炖了喝酒。

温婆婆道:“我正要上你家找你,你这是去哪儿?”

沈父道:“我家墨莲去奂溇买菜,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得去找她。”

温婆婆道:“你把这条鱼先拿回家,我陪你同去。”

两位老人沿着太湖边往奂溇方向走去,可是一直走到奂溇,也没瞧见墨莲。问了店铺,都说墨莲买完菜已经走了有一个多时辰了。

沈父觉得不对劲,慌道:“老温,她会不会出事了?”

温婆婆脱口而出:“不会是……”

沈父警觉道:“不会是什么?”

温婆婆道:“唉,你还不知道,小雷山岛如今又在闹湖匪了!是我们这些湖上打渔的给他们上贡,所以他们才没祸害四邻八村,但他们经常去震泽一带打家劫舍,还从那里抢走过女人!”

沈父一听,急得直跺脚:“这可怎么是好,老温,你快帮我想想办法!”

温婆婆为难道:“不是我不想救,可我如今孤家寡人一个,即使拼了这条老命不要了,也救不出你闺女呀!”

沈父恳求道:“老温,你送我去小雷山岛,你不用上岛,我自己去,我有银票,我用银子赎出墨莲。”

温婆婆道:“唉,我也只是猜测,你先别急,容我想想!”

正在这时,刘镛和孟维胜的两辆马车从村道上驶来,刘镛远远看到站在太湖边的两位老人眼熟,跳下马车仔细一看,原来是老丈人和温婆婆。

刘镛高兴地跑向他们,喊道:“阿爹,温叔!”

沈父看到刘镛,想见了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刘镛的肩膀,语无伦次道:“快点,快点去救墨莲!”

刘镛惊道:“墨莲在您这儿?她怎么啦?”

温婆婆赶紧解释道:“墨莲今天去奂溇赶集,到现在还没回家,我担心是小雷山的太湖强盗把她掳了去。”

刘镛问道:“墨莲她是走这条道吗?”

温婆婆道:“从诸溇去奂溇,只有这条道最近。”

孟维胜听了此话,命令属下道:“沿湖看看有什么端倪!”

手下八个练家子奉命沿路寻找踪迹,不一会儿,有人来报,在前方路上有人挣扎过的痕迹。

众人赶到现场一看,果然那个地方道上的土都被蹬乱蹬松了。

刘镛脸色铁青,向孟维胜抱拳道:“孟兄,救回我妻子,银子随便您开价!”

孟维胜问道:“小雷山岛上有多少强盗?”

温婆婆答道:“约莫十二、三个,带头的叫赛李逵,是个狠角色。他们是清军的逃兵,手里有枪。”

孟维胜啐道:“一帮软骨头的逃兵,算什么狠角色!兄弟们,跟我去扫平小雷山岛!”

温婆婆自告奋勇道:“我送你们去!我这把老骨头也还能跟他们过几招!”

刘镛也想上船,但温婆婆阻止了,他说:“船太小,装不下这么多人。你陪着你老丈人先回家等着,我们去去就来!”

温婆婆驾船载着孟维胜和八个练家子一起向小雷山岛驶去,赛李逵和手下正喝得尽兴,都没发现有渔船靠近。

等船靠码头,才有强盗发现,报告了赛李逵。

赛李逵以为供奉的渔船到了,骂道:“奶奶的,到现在才送鱼虾来,不想活了!”

温婆婆站在船头,假装卑微地笑道:“赛大王,您上来看看,今天送来的货可中您的意?”

赛李逵没有防备,他醉醺醺地跳上船,刚进得船舱,就被孟维胜捂住嘴巴用枪顶着脑袋,喝令道:“听完命令,否则一枪崩了你!”

赛李逵立马怂蛋,连连点头。

孟维胜挟持着赛李逵上岸,岸上的强盗发觉不好,马上端着枪围了上来。

八个练家子身手敏捷地跳上岸,与强盗们对峙。

孟维胜对强盗们喝令道:“把手里的枪丢湖里去!”

见强盗们不动,孟维胜用枪顶了下赛李逵的脑门,赛李逵吓得大叫:“快,快扔!”

那些强盗见老大已经被绑,都自己保命要紧,哪里肯听从命令,他们率先开枪对抗,孟维胜推过赛李逵挡枪,赛李逵身中数枪,倒在自己手下的枪口下。

孟维胜和八个练家子身手不凡,对付这些逃兵绰绰有余,温婆婆老当益壮,也撂倒了一个强盗,夺了一支枪。

不消一刻钟时间,这伙强盗都被消灭干净。

墨莲和三位姑娘听到枪声,都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墨莲凭着直觉道:“有人来救我们了!”

等枪声停了,墨莲壮着胆子走近窗户看了一眼,当她看到温婆婆也在,惊喜万分道:“真的是救我们的人来了!”

墨莲冲出门大喊道:“温叔,我在这里!”

温婆婆喜道:“墨莲果然在这里!”

墨莲抱着温婆婆又哭又笑,温婆婆问道:“你无碍吧?”

墨莲拼命点头:“你们来得及时,我无碍!”

温婆婆松了口气,道:“那就好,我总算可以向你阿爹交待了!”

墨莲说道:“屋里还有三位姑娘,也是被他们抢来的!”

墨莲带着孟维胜走进屋里,看到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三位姑娘。

这三位姑娘和孟维胜一样都是震泽人,她们一看到孟维胜,“哇”地哭开了。

孟维胜自然也认识她们,看到她们惨不忍睹的样子,也不禁转过头去。

墨莲扶起她们,道:“你们先跟我回家,洗了澡换了衣服再回家。”

孟维胜道:“你们就听这位姑娘的,等你们收拾干净,我带你们回家吧!”

几位姑娘面无表情地上了温婆婆的船,孟维胜他们解开强盗们停在码头的船儿,跟随温婆婆前行。

刘镛把沈父送回家后,又去太湖边张望,当他远远看到两条船儿驶回来,他恨不得飞上船去看个明白。

孟维胜看到岸上的刘镛,知他心急,便站到打着手势,但刘镛看得一头雾水。

温婆婆对墨莲道:“你快到船头去看一眼吧!看看谁来了!”

墨莲以为是沈父让温婆婆来营救她的,她担心沈父着急,赶紧钻出船舱,站上船头一看,立马又退回船舱内。

虽然只是一瞬间,刘镛瞥见了墨莲的身影,顿时松了口气,他几乎瘫软在地。

墨莲在船舱里抹着眼泪,劫后重生见到刘镛,她多想扑进他的怀中痛哭一场,可是她必须忍住。

温婆婆劝墨莲道:“孩子,不用怕,你虽然土匪窝里走了一趟,但这也不是你的错呀!没人会怪你的。”

另外三个姑娘听得这话,同时放声大哭,馥芝还跑出舱外欲跳湖,吓得墨莲和温婆婆赶紧劝阻她们。

两艘船儿先后靠岸,温婆婆护着三位姑娘上岸,刘镛在船边等着墨莲出来,墨莲磨磨蹭蹭地钻出船舱,刘镛赶紧伸手相扶,把墨莲拉上岸。

一众人等都来到沈家,沈父见墨莲回来了,喜不自禁,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墨莲垂泪道:“墨莲不孝,让阿爹担心了。”

沈父当着刘镛的面说道:“女儿啊,阿爹老了,顾不上你了,这次如果你有个闪失,我都不知如何向他们刘家交待!等过了冬至,你就跟女婿回家吧!”

墨莲默不作声地走开了,她带着三位姑娘进屋烧水沐浴,把自己的干净衣裳给她们换上,又出去弄了点吃的给她们垫饥。

姑娘们跟着孟维胜他们走了,留下刘镛、墨莲和沈父三天,气氛有些尴尬。冬至夜,墨莲把温婆婆拿来的大草鱼剖了,一半拿来炸成酥鱼,一半红烧,家中还有些酱肉和虾干,用地里的萝卜炖了一锅,再到鸡窝里摸了几个鸡蛋一炒,勉勉强强就算过节了。

刘镛陪着沈父喝酒,墨莲吃了几口就径自回房了。

沈父问刘镛道:“你们究竟怎么了?她不声不响回到诸溇就不肯走了,问她什么也不肯说,你欺负她了?”

刘镛委屈道:“不瞒您说,我心里还委屈呢!我也不知道哪里就惹到她了,丢下家里老人孩子就非要离开刘家,我到处找她无果,没成想她躲到这里来了!明天给毓惠上坟,我非要当着毓惠的面问问她,究竟愧不愧!”

沈父沉吟道:“我看墨莲不是不讲理的孩子,或许她有什么苦衷不能说。”

“她究竟有什么苦衷连她亲爹妈都不能说?”刘镛生气道,“她也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刘家的当家太太,可她却把我当外人,她想什么做什么我都不能知道!”

沈父劝解了一通,刘镛方才平息怒意。

次日中午,墨莲早就准备好上坟用的饭菜和香烛纸钱,三人同去毓惠坟上祭拜。

等到香烛燃尽、纸钱化为灰烬,刘镛对沈父道:“阿爹,您先回家,我有话同墨莲说。”

沈父不放心地嘱咐道:“你俩好好的,好好的!”

沈父离开后,还没等刘镛开口,墨莲便直挺挺跪倒在毓惠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道:“毓惠姐,我对不起您,我辜负了您的嘱托,我绝不会再回刘家,等将来我到了黄泉之下,亲来向您赔罪!”

看到墨莲决绝的样子,刘镛哑口无言,想说的话竟然一句都出不了口了。他气得七窍生烟,拂袖而去。

刘镛独自回到沈家,收拾包裹立马离开诸溇。沈父拦不住,忧心不已。

墨莲独自在毓惠坟前哭了很久很久,她茫然地问毓惠:“毓惠姐,我究竟该怎么办呀!”

沈父不见墨莲回家,返去坟地找她,见她哭得眼睛肿成桃子,心中不忍,也没说她什么,只默默把她带回家。

沈父宽慰道:“好孩子,阿爹知道你一定心里苦,没事,你就在诸溇好好待着,我们爷俩好好过。”

墨莲抱着沈父放声大哭,似乎要把所有的委屈都释放出来。

刘镛回到上海,这下彻底死了心,他干脆就告诉母亲和孩子们,墨莲不会再回来了。刘镛娘气得跳脚,大骂墨莲水性杨花,早就知道她不是个安分的人。

吟冬和吟夏均感到疑惑,她们心中的墨莲就像自己亲娘一样,怎么可能会不要她们和两个弟弟?她俩闹着想回诸溇外公家找墨莲,被刘镛狠狠训了一顿才作罢。

安江和安澜毕竟还小,墨莲刚走的时候,他们哭闹过一阵,可等时间长了,他们就慢慢淡忘了。

到了腊月里,丝业同行们都空闲下来,辑里的土丝也收完了,只等来年的春蚕。

刘镛闲来无事,常去张颂贤那里喝茶聊天。这天从张家出来,还没踏进恒顺洋行,只见吟冬兴冲冲出来,抓住刘镛道:“阿爹,我们家来客人了!”

刘镛问道:“是谁来了?”

吟冬笑道:“您进去就知道啦!”

刘镛跨进门槛,便看到刘镛娘拉着一个老妇人的手在哭泣,刘镛仔细一看,竟然是镇海的姑妈,旁边站着一位大姑娘,正是表妹阿玉。

姑妈见了刘镛,又哭又笑,她一会儿哭自己哥哥已经过世,都没来得及见上一面,一会儿又笑,是因为看到刘镛成了大老板发了大财,而且儿女已经成行。

刘镛笑吟吟地看着阿玉,一晃十多年过去,小表妹阿玉已经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出落得亭亭玉立。

从姑妈的絮絮叨叨中,刘镛得知阿玉在镇海的伯伯已经过世,伯娘不是好相处的,所以她们就找到上海来投奔刘镛。

刘镛娘问道:“阿玉长得这么齐整,怎么还没许人家?”

姑妈抹泪道:“原是许了人家的,闹长毛的时候失了音讯,阿玉等了他八年,对方不忍心了,就解了婚约,让阿玉另许人家。我想着在镇海地界总归不大好,到了上海,也就没有人知道了。”

刘镛娘道:“让阿镛好生寻着吧。”

姑妈叹道:“这个岁数,也真不好寻了!做填房又怕后妈难当。唉!”

刘镛笑道:“姑妈别恼,阿玉说不定真来对了!我这有现存一人,年纪比我小两岁,尚未婚配,长得一表人才,知根知底,人品更没的说!”

姑妈双眼发亮:“真有此人?”

刘镛娘一拍大腿,喜道:“我倒是忘了,阿镛的合伙人,唐老板!”

刘镛问母亲:“您说这桩婚事妙不妙?”

“妙,实在是妙!”刘镛娘拍着巴掌乐道。

刘镛把唐漾荷的画像给阿玉看,阿玉羞得满脸通红。

姑妈仔细端详,喜道:“好一个才俊,这门婚事若能成,那就太好了!”

刘镛拍着胸脯道:“放心吧,等他出洋归来,我跟他说,他必定应承。”

姑妈和阿玉就在刘家开开心心地住下了,阿玉生性勤快,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刘镛娘有了刘镛姑妈作伴,成天一起说说笑笑,心情也好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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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商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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