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虽然墨莲不在,但是刘家这个年倒是过得热热闹闹的,刘镛娘把管家事宜暂交阿玉代理,阿玉无论侍奉两位老太太还是照顾四个孩子,都做得妥妥帖帖,过年的一概事宜也没什么差错。

刘镛娘私下对刘镛姑妈夸赞道:“她姑妈,不是我偏心,阿玉真是我见过的姑娘中最出色的!我都有点舍不得她嫁出去了。”

刘镛姑妈思忖,莫非刘镛娘自己打上阿玉的主意了?刘镛好是好,但毕竟有了四个孩子,有些美中不足。

刘镛姑妈细细探问毓惠和墨莲的情况,刘镛娘摇头叹息道:“也不知道刘家风水出了什么问题,两个媳妇都留不住。”

刘镛姑妈疑惑道:“毓惠倒也罢了,女人生孩子本来就是过鬼门关,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可墨莲就有些蹊跷了,她一个乡下姑娘,能嫁入刘家已是高攀,况且孩子们依赖她,夫妻俩也和和气气,您这个做婆婆的,更不是会折腾媳妇的,她怎么会舍得离开刘家?”

刘镛娘皱眉道:“唉,谁晓得呢!老天没长眼呗!”

刘镛姑妈道:“嫂子,您莫要着急,再等等,说不定墨莲又回来了呢!”

刘镛娘生气道:“哼,她若不说个理由出来,我刘家的门也不是说走就走,说来就来的!”

小玉跟吟冬睡一屋,她暗搓搓地向吟冬打听唐漾荷的为人,吟冬便趁机狠狠夸了他一通,说得多了,小玉虽然还没见过唐漾荷,却已经芳心暗许,只盼着他早点归来。

正月十五那天,马修先生的洋轮缓缓驶进十六铺码头,唐漾荷也随船回来了。

刘镛听到消息,欢天喜地出门迎接,吟冬想拉着小玉一起去,可小玉羞得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吟冬便和吟夏一起出门迎接,她们俩还惦记着唐漾荷答应她们的漂亮洋装呢。

当他们在半路看到唐漾荷时,却都傻眼了,唐漾荷身边多了一位法兰西洋女人,那女人长得人高马大,金发碧眼,她挽着唐漾荷的胳膊,大大方方地看着惊愕不已的众人。

唐漾荷对刘镛介绍道:“这位是爱丽丝小姐,我的妻子。”

刘镛他们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吟冬拉着吟夏转身就跑,她们要赶紧把这信息告诉小玉姑姑,免得到时候见面尴尬。

刘镛只得挤出尴尬的笑容,道:“欢迎欢迎。”

唐漾荷对着爱丽丝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法语,刘镛也听不懂,不过看情形是向爱丽丝介绍刘镛。

爱丽丝落落大方地伸出右手,手背向上。

刘镛不只得爱丽丝什么意思,茫然地看着唐漾荷。

唐漾荷笑着对爱丽丝用法语说道:“这不符合中国的礼节,按照中国的风俗,男女授受不亲,不能有肌肤接触。”

爱丽丝收回右手,双手提着裙边,微微屈膝行了个屈膝礼。

刘镛手足无措,最后抱了抱拳,算是答礼。

唐漾荷带着爱丽丝走进恒顺洋行,所有人都出来看稀奇,刘镛娘和姑妈得知实情,忙去安慰小玉。

刘镛姑妈对女儿道:“你表哥把唐老板夸得万里挑一,今日我一见,也不过尔尔,还是算了吧!”

刘镛娘也附和道:“你娘说得对,我之前跟他接触也不多,不了解他,今日仔细想想,他着实配不上你!”

小玉奇怪为什么母亲和舅妈突然变了口风,也不顾羞涩了,非要出去看个明白。她娘拦不住她,就干脆说道:“唐老板从西洋带了个洋媳妇回来!”

小玉这才明白真相,心里不由十分失落。

晚上为唐漾荷接风,小玉也不好再躲,只能出来见客。

唐漾荷不知情,他见刘镛表妹来做客,自然十分热情,还送了她法兰西香水当做礼物。

小玉初见唐漾荷,觉得他比自己想象中更中意,心里不由得酸溜溜的,暗自叹息自己没有福分。

接风宴上,唐漾荷向大家讲述了他在法兰西的经历。

唐漾荷跟随法兰西客轮远渡重洋,在海上航行了一个月后,终于到达马赛港,他在马赛港见到了马修先生的洋轮,可马修却不知去向,唐漾荷只能按照马修留下的地址去巴黎找他。唐漾荷坐了十天的火车到达巴黎,找到了马修先生的家,这才得知马修先生得了肺病。虽请医生诊治,可是大半年了还是未见起色。

唐漾荷简直认不出马修了,他已经瘦脱了形,脸色青灰,两颊凹陷,连头发都白了一半。

马修见到唐漾荷,很是意外,他挣扎着坐起来,抓住唐漾荷的手,吃力地说道:“唐先生,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唐漾荷惊问道:“马修先生,您这是怎么啦?怎么成这副模样了?”

马修叹道:“我得了肺炎,医生说非常难治,恐怕就要去见上帝了!”

唐漾荷道:“肺痨都能治好,何况是肺炎呢!哪里会有这么严重!”

马修摇头道:“能吃的药都吃遍了,医生说可能病菌变异,产生的抗药性!”

唐漾荷突然想起自己随身带的那些中药,赶紧找出清肺热的那种,找锅子煎好,端到马修床边,说道:“这是我带来的中药,您敢不敢喝?”

“反正也好不了了,那就试试吧!”马修望着碗里黑乎乎的中药,下定决心,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了这碗中药。

马修的太太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她恐惧地看着马修,似乎她丈夫刚喝下一碗毒药一般。

唐漾荷守在马修的床前,过了一个时辰的样子,马修突然吐出一碗鲜血,马修太太立马哭着跑出去找医生了。

唐漾荷扶着马修,心里也紧张极了,唯恐真害死了马修。

马修吐完以后,对唐漾荷说道:“我现在感觉反而好多了!”

唐漾荷给马修喂了些水,马修小睡了一会儿,等马修太太把医生找来的时候,马修的烧已经退了。

医生听了听马修的肺部,奇道:“听起来湿罗音减轻了不少,症状确实有好转。”

医生问唐漾荷给马修服了什么药,唐漾荷把中药拆开给医生看,医生摇头惊叹道:“神秘的东方,神奇的中药,难以想象这种干草能治病!”

唐漾荷待在马修家七天,每天都替他按时熬药,准时服下,七日之后,马修咳嗽减轻,已经能正常进食,气色也好转不少。因为唐漾荷带的中药每种都只有一疗程,马修便请医生再来继续治疗,医生看到马修的病已经好了大半,连连称是“奇迹”。

一个月后,马修先生完全痊愈,唐漾荷成为巴黎的传奇。某一天,有位太太来到马修家中求助唐漾荷,说是自己女儿爱丽丝患胃病多年,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已经骨瘦如柴,可医生却诊断不出她究竟得了什么病。

爱丽丝的母亲恳求唐漾荷帮爱丽丝治疗,唐漾荷为难道:“太太,中医讲究望闻问切,才能对症下药,可我并非中医,之所以给马修先生服药,是因为他已经病入膏肓,死马当作活马医。我可不敢贸然给您女儿用药,这不合规矩。”

爱丽丝的母亲双手合十,恳求道:“看在上帝的份上,求您救救我女儿吧!马修先生为我作证,我发誓,我女儿出了任何意外都不会怪您!”

马修也帮着爱丽丝的母亲说情道:“唐先生,您就帮帮她吧,这些年爱丽丝太受罪了,简直生不如死。”

唐漾荷见大家都这么说,便点头道:“行,您把您女儿带到这里来,我看一眼。”

爱丽丝母亲为难道:“爱丽丝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根本出不了门。”

马修自告奋勇道:“还是我陪唐先生去您家吧!”

唐漾荷走进爱丽丝的家,所见屋舍华丽,陈设精致,仆从众多,似是富裕阶层。可当他迈进爱丽丝的房间,却被眼前这具“骷髅”吓坏了。

爱丽丝骨瘦如柴,身上没有一点肉,也看不出实际年龄,仿佛一具木乃伊。

唐漾荷壮着胆子打量她,爱丽丝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有眼睛能动。

唐漾荷让爱丽丝伸出舌头,只见她的舌苔极厚,色泽赤红如火,舌下青淤。

唐漾荷曾听郎中说过,这些都是胃火淤积的症状,光治胃是不信的,必须先行清淤。唐漾荷先挑了活血化瘀的中药,对爱丽丝母亲道:“您让她先服这七贴中药,有任何反应随时向我报告。”

爱丽丝母亲感激地接过中药,向唐漾荷请教了熬制方法,按时给她服药。

服至第三日,爱丽丝开始胃疼,疼得如同刀搅一般。爱丽丝母亲赶紧跑来告诉唐漾荷,唐漾荷一听,说道:“可以换药了!”

唐漾荷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疏通胃气的中药交给爱丽丝母亲,嘱咐道:“现在开始换这个药喝,她有什么反应仍然及时告诉我。”

爱丽丝母亲接过药包,将信将疑地走了。

又过了三天,爱丽丝母亲没有再上门,唐漾荷觉得奇怪,便自己上门探视。

爱丽丝母亲见到唐漾荷,笑道:“唐先生,您来了!”

唐漾荷问道:“爱丽丝小姐如何了?”

爱丽丝母亲喜道:“她今天喝了麦片后居然没有吐出来!”

唐漾荷的心才放下来,他说道:“好,那就继续把药喝完。”

又过了一周,爱丽丝家的仆人上门来请唐漾荷和马修,说是家里举办宴会,邀请他们俩参加。

原来这天是爱丽丝二十岁的生日,她病了二年多,几乎都卧病在床,如今总算能下地,所以家中迫不及待地想要为她庆贺。

爱丽丝盛装打扮,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当她看到唐漾荷进来的时候,眼睛里散发出异样的光彩。

眼前的爱丽丝和唐漾荷初见时已经大不一样,她勉强已经有了人形,也能看出是个妙龄少女了。

唐漾荷上前问候,爱丽丝伸出右手,唐漾荷亲吻她的手背,礼貌道:“爱丽丝小姐,您看起来好多了。”

爱丽丝微笑着,用虚弱的声音回答道:“谢谢您,唐先生!”

唐漾荷微笑着点点头,拍了拍爱丽丝的手背,以示鼓励。

爱丽丝的生日宴上,唐漾荷被奉若上宾。他向大家谈论中国,谈论南浔的生丝,引起了爱丽丝叔叔的兴趣。

爱丽丝的叔叔是个成功的生意人,他在法国中部和南部都有生意在做,但是尚未涉及生丝业,他听了唐漾荷的介绍,对中国生丝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表示愿意考虑和唐漾荷合作,唐漾荷喜不自禁。

马修先生身体恢复以后,便带着唐漾荷四处联系生丝销售商,重新把断了生意给拾掇起来,在他们的不懈努力下,还意外开拓了西班牙市场。

几个月后,爱丽丝光彩照人地出现在唐漾荷的眼前,唐漾荷眼前一亮,被这个充满异域风情的姑娘打动了。他们两情相悦,成为一对恋人。虽然唐漾荷是中国人,但爱丽丝全家都没有反对,他们认为唐漾荷是上帝派来拯救爱丽丝的天使,是爱丽丝命中注定的丈夫。

唐漾荷跟随马修的洋轮回中国前,唐漾荷和爱丽丝在教堂举行了婚礼,爱丽丝告别故乡,跟随唐漾荷回到了上海。

唐漾荷讲完他在法兰西的传奇经历,众人接大为惊叹,刘镛道:“别人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你和爱丽丝却是万里姻缘,难怪你一直未能成家,原来就是为了这段缘分!”

小玉低头不语,觉得表哥的话有道理,从此后也就死了对唐漾荷的心。

唐漾荷带来的法兰西订单几乎消耗完丝业同行们仓库积压的所有生丝,且明年一年的销量也都有了着落,为感谢唐漾荷的贡献,丝业同行宴请唐漾荷夫妇俩,想着即将哗哗流进钱包的银子,大家看爱丽丝也顺眼多了。

同治三年(1864年)早春,万物生长,离开家园的南浔丝业同行们在上海生根发芽,散发出勃勃生机。随着银子哗哗流入口袋,思乡的愁绪便淡了很多,在这几年出生的孩子,已经没有故乡的概念,他们同时会说上海话和南浔话,上的是教会学校,故乡南浔成了一个符号,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凸显出来。

可刘镛娘却始终不能习惯在上海的生活,她日夜盼着能回南浔给刘焕章上坟。刘镛总是安慰她“快了快了”,可日子一日日过去,回故乡的愿望却仍然遥遥无期。

这一日,刘镛从武汉送洋货回来,回到家便对唐漾荷抱怨道:“出个远门真是不方便,我这一趟去武汉,换了四次轮船,中间还换了两次马车,要是空身还好,像我们运货的可就苦了,货物搬上搬下,光工钱就费了不少,还耽误时间。”

唐漾荷附和道:“正是,想我远赴法兰西,都没这么不方便。”

刘镛道:“从武汉到上海,虽然都在长江里航行,可是航道情况不同,所以所用船只也须不同,有些地方浪急容易翻船,只能从路上走,怪就怪我们造不出洋轮,也只能这么折腾了。”

唐漾荷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我倒想起来了,马修先生在法兰西的时候曾跟我提起过,他和他洋轮的股东们有意在中国建造一艘江轮,打通长江航线,待那个时候,长江沿线的航运就方便多了。”

刘镛感兴趣道:“这艘江轮何时能打造出来?”

唐漾荷道:“我也就听了一耳朵,当时并无细问。”

刘镛道:“其实我也有过此等想法,仿照洋轮建造一艘江轮,但目前我们没有建大轮船的技术,我们不妨去问问马修先生,他是否愿意给我们提供技术?”

正逢马修先生在上海,刘镛和唐漾荷立即找他询问,从马修先生那里了解到,马修和股东们已经请人设计出适合长江航运的客货两用轮船,但是迟迟未得朝廷批准,所以不敢动工。”

马修先生道:“刘老板如果有意,我们不妨合作一把,造船技术由我方提供,朝廷的批文由你方落定,造船的费用双方二一添作五,各自负担一半,如何?”

“造船的预算拢共多少?”刘镛问道。

“从设计到建造、试航,经初步估算,约莫需要五十万两白银!”马修先生答道。

刘镛心中估算,如今好多丝业同行手中都有现银想另寻生意渠道,筹集二十五万两银子也不是不可能。

刘镛当下应允道:“待我回去跟人商量后,再来回您。”

马修道:“我明日便启航回法兰西,三个月后回来时,希望能听到您的好消息!”

(四十六)
浔商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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