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刘镛带着小玉和两个女儿回到南浔,和母亲、姑妈团聚。

次日一早,全家去刘焕章坟前祭拜,刘镛娘和小玉娘在坟前哭得凄惨,似乎把这些年颠沛流离的委屈都倒了出来。

刘镛在父亲坟前磕头,心里默默念叨:“阿爹,您若泉下有灵,就保佑我们刘家平安吧!”

回到南浔后的第二件事,便是去诸溇把毓惠的坟迁回南浔,葬入刘家祖坟。

正好邢家也要去太湖边迎回邢墭父母及妻子淑兰的灵柩,便都一同去了。

因太湖山庄被毁,两家人暂且都先住沈家,吟冬和吟夏进了外公家,前后左右找不见墨莲,便问沈父道:“外公,墨莲姆妈去哪里了?”

沈父道:“半月前听说南浔光复,她便回了辑里。”

吟夏生气道:“她就是为了避着我们吧!”

吟冬觉得吟夏说得没错,墨莲姆妈定是知道南浔光复后刘家人定会来诸溇迁坟,所以就避开了。

刘镛倒是一句都没提墨莲,两家人办了迁坟仪式,雇了几条大船,浩浩荡荡地把棺木运往南浔,棺木运走的时候,沈父悲痛欲绝,竟然比当年毓惠去世时还要伤心。刘镛不放心岳父,非把他接到南浔不可。沈父原不肯,但吟冬吟夏左右挟持,让丫鬟们替他收拾行装,硬是把他劝上了船。可等毓惠的坟修完后,他又偷偷溜回诸溇。

迁完坟后,刘镛娘便提出早点把房子修起来,刘镛心中有愧,便对母亲百依百顺,他并购相邻地块,扩大宅院地基,并且花高价找来工匠,重新修建刘宅,母亲喜爱上海法租界的法式洋楼,刘镛指示工匠在中式庭院的内部藏了一座西洋楼,红砖外墙,法式壁炉,窗玻璃和地砖均从法兰西定制,洋楼前还建了一个廊柱和喷泉。

刘宅的工期很长,刘镛几乎掰着手指在过日子,他唯恐房子还未建好自己就出事了,所以每日里忐忑不安。

南浔百废待兴,丝业同行聚在一起,磨掌擦拳地展望未来,他们推荐刘镛来当新的丝业公会会长,刘镛推却不过,只得接任。

刘镛提议道:“这些年我们一路走得艰辛,全仗大家同心协力才度过种种难关,如今大家手里都有点钱,不妨修一个丝业会馆,用于公会办公、议事,维护丝商利益,它既是我们这些丝业同行的娘家,也是我们南浔丝商的精神所在,代表我们浔商的形象。”

刘镛的提议得到众丝商一致认同,大家讨论分工,有的负责上报禀请藩司批准,有的负责择地,有的负责筹集费用,有的负责设计,有的负责施工。大家兴致高昂,一个月后便有了眉目,看中的地块位于广惠宫旁,南北东西皆便利,离丝行埭也只百步之遥。

刘镛忙于公会中事,倒也暂时忘了心中烦恼,眼见刘宅就要上梁,为了筹备上梁酒,刘镛更是忙得不亦乐乎。

因为太平军的进入,南浔人似乎都好久没有办过大喜事了,刘镛便趁着办上梁酒的机会大宴宾客,依他自己的想法,也算是为刘家冲冲喜,或许灾祸就消失了呢。

上梁那日,刘镛借顾宅百桌厅大摆筵席,除了丝业同行,街坊邻居,镇上凡沾亲带故的都来了,且刘镛在请柬上注明不收贺仪,所以大家吃得开开心心,临走还能带走上梁的糕点。

上梁酒摆在中午,等大伙儿走完以后,刘镛谢过顾家人,准备去工地瞅瞅。

工地上,正厅的木梁已经架好,上门裹着鲜红的绸缎。刘镛看着初具雏形的宅子,想到当初自己亲手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家,心中感慨万分。

刘镛给工匠们道了辛苦,便走出刘宅,向丝行埭走去。

刚走过交界坝桥,刘镛便听得前面一阵喧嚣,仔细瞧瞧,仿佛是有官府衙役冲着丝行埭过来,刘镛心虚,在交界坝桥边站定不敢前行。

只见一队府衙在自家刘恒顺丝行门前站定,刘镛腿肚子发软,走也不是退也不是,脑中一片空白。

衙役头儿走进刘恒顺丝行大门,问道:“刘镛何在?”

刘鋌闻讯出来,看见这些衙役们,也吓了一跳,连忙问道:“差爷,你们这是?”

衙役头儿道:“我们是归安县衙衙役,快喊刘镛出来!”

刘鋌赔笑道:“我们东家没在丝行里,请问差爷找他有何贵干?”

衙役头儿道:“别废话了,赶紧喊他去吧!”

刘鋌只得出门往南去寻刘镛,刚走过交界坝桥,就被躲在桥堍的刘镛拉住。

刘鋌惊道:“东家,您在这儿?”

刘镛问道:“那些人什么来路?”

刘鋌结结巴巴道:“他们是归安县衙衙役,找你的,不知所为何事,我问不出来!”

刘镛眉头紧蹙,犹豫不定。

刘鋌道:“您还是找地方先躲一躲,我就说找不着您,待我探出个子丑寅卯来,再做打算。”

刘镛犹豫道:“可我姆妈他们都在丝行里面,若找不着我,会不会对她们发难?”

“东家,您快走吧,”刘鋌急道,“管不了这么多了!”

“不行不行,反正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刘鋌,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和刘铨就把丝行顶起来,我姆妈就靠你们照顾了。”刘镛说罢就过了桥,刘鋌阻拦不及,只得紧紧相随。

衙役头儿见刘镛进来,立马问道:“你就是刘镛?”

刘镛强作镇定道:“正是。”

衙役头儿道:“跟我们走一趟!”

衙役头儿前面走,刘镛跟着后边,他刚跨出丝行大门,便听得站在门口的衙役们敲锣打鼓起来,锣鼓声甚是喜庆。

街坊们听到锣鼓声,都过来围观,刘镛懵懵懂懂地站在队伍中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见衙役头儿把一条红绸子披挂在刘镛身上,敲锣打鼓拥着刘镛上了船。然后又在船上敲锣打鼓,出了南浔镇向归安县衙驶去。

出了镇后,锣鼓声停息了。刘镛看这阵势,也不像是拘拿自己的,便壮着胆子问道:“差爷,这到底怎么回事?”

衙役头儿拱手道:“刘老板,是好事!您到了县衙就晓得了!”

刘镛摸出一个银锭塞进衙役头儿手中,恳求道:“您就别卖关子了,我胆子小,这心里不踏实。”

衙役头儿笑道:“听说布政使方大人上报朝廷,说您为助朝廷抗击长毛慷慨捐银二万两,朝廷特下了恩旨表彰,咱们李大人等着和您商议领旨谢恩事宜!”

刘镛一听这话,一颗悬着的心才方回肚子里。他之前已经猜测道墨莲擅自捐了这二十万两白银,现在终于证实了。

到了归安县衙,知县李炜向刘镛细述,太平军被彻底剿灭以后,朝廷颁旨表彰民间功臣。布政使方大人上报朝廷,阐述刘镛对朝廷忠心可嘉,出资二万两资助朝廷抗击太平军,朝廷颁旨嘉奖刘镛,为表彰刘老夫人教子有方,加封她为五品诰命,对于一个商人来说,实为莫大荣耀。

刘镛代母亲谢恩,李大人留刘镛一起用膳,相谈甚欢。席间两人聊起当年联手配合剿灭太湖强盗黑疤子之事,聊得颇为投机。

安排完颁旨事宜后,李大人派衙役仍然敲锣打鼓把刘镛送回南浔镇上,消息早已经传遍南浔镇上,刘镛回来时,两岸都有人驻足观看。

刘镛娘带着小玉和吟冬、吟夏等在丝行门口,见到儿子又被敲锣打鼓送回来了,忙问道:“阿镛,这到底怎么回事?”

刘镛喜道:“姆妈,大喜事,您快跟我来。”

刘镛扶着母亲进入内堂,让母亲端坐堂上,刘镛跪道在母亲座前,磕了三个头,道:“儿子向姆妈道喜,姆妈,朝廷不日即将来刘家颁旨,敕封您为五品诰命,您以后就是诰命夫人了!”

刘镛娘惊喜得有些不信,她不明白怎么无端地喜从天降。

刘镛解释道:“是儿子为朝廷办了点事,朝廷觉得我办得不错,所以要嘉奖您教育儿子教育得好。”

“诰命夫人该怎么当呀?”刘镛娘手足无措道。

刘镛笑道:“您得记住,以后您身有五品品级,知县大人见您都要参拜,而您再也不用跪他,站直了受礼便是。”

小玉和吟冬吟夏也欢喜地给刘镛娘磕头道喜,得知消息后,丝行伙计、亲朋好友也纷沓而至,来刘家给她贺喜。

刘家忙忙碌碌几天,到了接旨那日,刘恒顺丝行大门外披红挂彩,众人肃立在大门口迎接颁旨钦差。

中午时分,钦差进了南浔,在镇外张望的刘鋌急速跑回刘家通报,刘镛扶着盛装打扮母亲出来,刘镛娘紧张道:“阿镛啊,我真正是紧张煞了,手也发抖了。”

其实刘镛心里也很紧张,但他宽慰母亲道:“姆妈勿要紧张,接旨的礼仪我们已经练过多次,肯定不会出错。”

刘镛娘道:“可是我一紧张,就啥都忘了。”

刘镛道:“不妨的,你到时看我眼色行事。”

颁旨钦差来到丝行门口,刘镛赶紧把他们请进门。

刘镛和母亲带领全家人跪在堂前听候宣旨,宣旨完毕后,刘镛和母亲领旨谢恩。起身后,刘镛把早已经准备好银票塞给钦差,并请他们到客厅用茶点,好吃好喝招待完毕,给每人奉上礼品,这才送走他们。

宣旨钦差走后,刘家沸腾了,前来给老妇人道喜的人络绎不绝,刘镛早有准备,在丝行摆下流水宴,接待上门道喜的客人。

刘镛娘一辈子都没有这么荣耀过,她咧着嘴巴一刻也未曾合拢过,小玉娘喜滋滋道:“嫂子,我早就说过,咱们阿镛有出息,您的福气在后头,这不,都让我给说着了呢!”

刘镛娘乐道:“不是我自夸自家儿子,我怀阿镛的时候,就梦见过异象,算命的也跟我说过,阿镛是有出息的!今儿他为我挣来这身诰命,也算我没白疼他一场。”

阿玉娘道:“若我阿哥还活着,他指不定有多开心呢!”

刘镛娘叹道:“他没福气,怪得了谁呢?还有那个墨莲,也是没福气的,放着荣华富贵不要,跑了!”

“她没福气,自有有福气的进来!”阿玉娘说,“如今天下太平,宅子也快造好,也该考虑给阿镛再说门媳妇了!”

刘镛娘点头道:“我心里也正惦记着这事呢,眼看吟冬和吟夏都要出门子了,到时候总不能没有娘亲送嫁吧?那成什么体统?娘家没有姆妈,在婆家也会受欺负不是?他姑妈,你也帮我留意留意,有什么合适的姑娘,不论门第高低,只要样貌人品俱佳,咱们就去求亲!我如今是五品诰命夫人,别人总要给我几分面子的!”

“那是自然,”阿玉娘笑道,“如今刘家有钱有地位,阿镛又有出息,谁不愿把姑娘嫁过来呢?”

阿玉娘的话把刘镛娘奉承得眉开眼笑。

阿玉娘瞥了嫂子一眼,突然叹道:“这天下做娘的心都是一般的,我也为阿玉的婚事愁得吃不下睡不着,也不知道她将来的夫婿是什么样的人,眼看阿玉也这把年纪了,再找不到好人家,也就真耽误了。”

刘镛娘听了这话,立即意识到阿玉娘话中有话,便直说道:“若让你把小玉给我家,你可舍得?”

阿玉娘喜不自禁道:“嫂子,您真想让阿玉做儿媳妇?”

刘镛娘笑道:“咱们肥水不流外人田,亲上加亲,自然再好不过了呀,只要你和阿玉点头,我这就跟阿镛说去。”

“阿玉一向听我这个姆妈的,我点头就行!”阿玉娘乐道。

“行,我明儿就跟阿镛说去,他肯定愿意!”刘镛娘胸有成竹道。

阿玉娘心里乐开了花,阿玉如能嫁入刘家,就省去了婆媳是非,且刘镛的四个孩子和阿玉如同姐妹一般熟稔,这个继母也当得。

刘镛过来给母亲敬酒,姑妈在旁边看着刘镛直乐,以前是姑妈看侄儿,如今变成了丈母娘看女婿,真是越看越欢喜。

刘镛娘倒是说话算话,次日便把儿子叫入房中,把自己和姑妈的意思交待给刘镛,刘镛从来把小玉当做亲妹子看待,从未想到这一层,所以颇为吃惊。

刘镛娘劝道:“小玉幼时就在我们家住过几年,你们俩也算是青梅竹马,彼此知根知底,可不比从外头聘的强?且小玉嫁人我们刘家,你姑妈也能名正言顺地在刘家养老,你阿爹临终时还惦记着他这个妹子,我也是为了你爹在九泉之下能放心!”

刘镛娘的话在情在理,若要续弦,小玉是个合适人选,可是刘镛总觉得心里怪怪的,他回禀道:“姆妈,并非小玉有什么不好,只是前段日子邢墭来求过亲,被我回了!若我娶了小玉,显得我总跟他抢媳妇似的。”

刘镛娘拍着腿道:“你们哥俩真是前世作孽,先是墨莲再是小玉,天底下女人这么多,你们怎么老是撞一块儿了呢!”

刘镛道:“所以这太让儿子为难了!”

刘镛娘问道:“按说小玉嫁邢墭也很不错,你为何不跟我们商量就擅自回绝了?”

刘镛道:“邢墭求娶小玉,并非他的本意,而是为了鼎生!鼎生喜爱小玉,把小玉当做亲娘依赖!”

“竟还有这档子事?”刘镛娘更加惊奇。

“您想想看,邢墭是什么性子的人?当初邢夫人让他娶顾淑兰,他娶是娶了,明面上也是相敬如宾,可顾淑兰心中苦楚,又有谁知道?若非毓惠告诉过我,我也不会相信。”刘镛解释道,“如今他为鼎生求娶小玉,我担心小玉又会走顾淑兰的老路!”

“这断断不成!”刘镛娘也没有老糊涂,立马表态。

刘镛垂手道:“姆妈,所以这事难办。”

刘镛娘亦为难道:“可我已然应允你姑妈,这怎么办呢?”

刘镛道:“您就跟她实话实说,且告诉她勿要担忧小玉的婚事,前几年镇上被战乱耽误婚嫁的孩子很多,近来都急着说亲呢,我们替她多留意着,定能寻到一门好亲事。”

刘镛娘别无他法,只能按刘镛说的去做,小玉娘虽然失望,也无可奈何。

(五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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