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永遇乐

转眼秋去冬来,春风又发,陌上已是绿草如茵。年岁交替,在老人的额上划下一道道深刻的皱纹,而对于少年人而言,那不过是眉上多添几笔轩昂之气,抑或是少女的樱唇更染几分娇艳。

少年人策马从平原上过,只见满目荠麦青青,天地间云淡天阔,何等舒畅心怀。

“这是到了何地?”他忽而驻马而立,目光却停留在远处一座并不算高的土城墙上。侍从小心翼翼地跟上来:“启禀陛下,前面该是到孟津渡了。”

“哦?”马上的人微有错愕,抬目已衔淡然笑意,“昔日武王伐纣,八百诸侯汇孟津,不可不去看看。”

侍从望了望天色,有些犹豫道:“陛下,今日已有些晏了,若再不回去,南阳王会着急。”

原来这人正是昔日的太子刘熙,如今他已经继了大位,成了大赵天子。自从刘曜死后,他们兄弟二人接到了父皇的死讯,刘胤便拥立太子刘熙继位,刘熙几番推辞,可刘胤执意不肯,如今刘熙已继位满三年。此番出来,原是另有军务在身,听了侍从的规劝,他的目色果然黯淡下来,眉间闪过一丝郁色,忽然一扬马鞭,竟是直入城中而去,身后的侍从都有些惊慌,忙快马跟了上去。

刘熙心里存了气,存心放开缰绳疾行。他骑得本就是大宛宝驹黄鬃马,此时飞马疾驰,早把后面的侍从远远丢在身后。

土城墙转眼便至,临近城门,来往行人便多了起来。他回头看了眼侍从怕是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了,索性一勒马缰,翻身下了马。

孟津本就是小城,横竖不过三四条街道,刘熙牵着马信步走在城中最阔大的一条街市上,只觉脚下青石路面坎坷不平,磨得脚心生疼。他暗暗皱起眉头,竟也无人修缮一下。

只这一瞬,他忽然闪念想起这次离开上邽前的事来:

前夜的宫室内,内侍呈上一叠厚厚的奏章,悄悄地放在堆积如山的奏报之顶。声音虽轻,却没有躲过刘熙的目光,他眼眸一闪,沉声道:“这是何物?”内侍双肩一抖,先觑看刘熙的面色如常,方小声道:“是京中各府眷侍选的名册与画像,陛下可要过目?”

刘熙眯起眼,冷淡地一伸手:“拿过来。”似是未想到他竟真的要看,内侍好像有些不知所措。刘熙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的神情,手却没有收回。

殿内平白有些冷风灌入,殿角的灯烛一跳,光焰忽的明灭不定,内侍莫明地打了个寒颤,双手捧了奏章呈上,又亲手举了铜灯在一旁。

一页页地掀开,宫中画师妙笔生花,一张张尤带墨香的纸上勾勒出的都是闺中妙龄女子的精致面容,竟似能从画中走出的活人一般,每页旁边都有细笔勾注是谁家闺秀。他翻得好似漫不经心,偏偏一页页都是看得仔细的。内侍跪在地上只觉汗出如浆,竟不知为何时刻过得这样的慢。

终于翻到了一页有些不同,却是一副华衣女子的小像,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容色甚姝,颇有几分眼熟,尤其是一双凤眼含风带雨,一见令人难忘,旁边注着是太傅卜泰之女卜氏,但尤让他注目的是,这小字旁还有一个朱笔的勾画。

不过猩红一点朱砂印,可他看了却足有半刻。等到铜灯里油蜡染尽了,最后一滴溢出灯底,烫在内侍的手上,他手微一抖,灯影便摇曳而灭,这内侍顿时叩头连连道:“小奴该死,小奴该死。”

刘熙嘴角勾起一抹不带温度的笑意,却慢慢敛了眼底的神情:“这册子是皇兄亲点的?”内侍惊慌失措,颤声道:“是……是南阳王让小奴承进来的,恭请御……御览……”

御览?他心底蓦地大笑,只瞧着那朱砂的印记越发刺眼,向外瞥一眼,却见勤政殿外一派青瓦屋舍里都通明亮着灯,皇帝新来登基,政务繁忙,几个内殿行走的大臣便奉了恩旨在殿外暖阁里讲经,这会子应该都还没有奉退。隔了半晌,刘熙方才收回目光,淡淡开口道:“叫太傅进来。”

卜泰今年已是望耳顺之年了,兀自步履昂然有力,他走进殿中道:“天色已晚,怎不掌灯烛?”

“太傅,”刘熙目中闪过一道冷锐,“竟不知太傅与南阳王能尽释前嫌,同心佐政。”

卜泰不疾不徐的在书案旁的锦榻上坐下:“臣等皆为陛下筹谋,岂敢结党营私?”

他说的越是坦荡,刘熙心中便越是不快,一时只觉这位忠心耿耿辅佐自己十余年的老太傅竟然也这样私心私欲、面目可憎起来。他冷哼一声:“册后之事何用这样着急?今日丞相府白日刚承了上书,晚上南阳王朱批勾过的画像就进了内殿,也是巧合?”卜泰面上微红,却正色道:“陛下登基经年,正值春秋,岂能不册后而固国本?陛下此言,又从何而来?”

刘熙越发嫌恶,又从书案上捡了一册奏章掷给他:“太傅大人倒是举贤不避亲。”卜泰拾起册子,翻到自己女儿的画像一页,便见了朱笔的勾画,大喜过后他竟怔住:“这……这是陛下御笔?”

话一出口,他便知不对,只见刘熙面上飞快地闪过一抹极厌憎的神情,双眸中微泛戾色,这神色竟是他从未见过的。他心头一慌,顿时意识到这朱笔出于何人之手,本能的便开口辩解:“老臣冤枉,此事老臣绝对是不知情的。”

“太傅若不知情,肯主动撤回令爱的进册否?”刘熙越发咄咄逼人,声音里带了笑,竟更难辨喜怒。

“这……”卜泰左右为难,他今日进宫就是为了册后之事,他只担心平日宿敌南阳王刘胤定会在此事上插手为阻,竟哪知刘胤竟然先他一步在册上圈了他的女儿?此时他心下一横,便抬头道,“老臣辅佐陛下多年,自认兢兢免勉,不敢有违先帝遗命。今日何以相疑老臣,老臣死不足惜,只恐无法九泉之下相见先帝与先皇后……”他说道动情处,已是老泪纵横,一张面上泪痕点点,更映出两鬓花白。

刘熙心下一软,想起这些年他的照拂教导,一时也不忍心逼他。他长叹一口气,摆手道:“太傅先退下,此事再议。”

“陛下……”卜泰还想进言,可只见刘熙面上神色倦极,哪有再容他开口的分?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年已不是七八岁的顽童,抱着他的膝头大吵大喊“太傅,我要去骑马射箭”。眼前的少年皇帝重冠冕衣,已与他隔了九重玉阶的距离。

待卜泰退出殿外,刘熙方才站起身来,只觉疲惫至极,便信步向外走去。内侍还想跟随,刘熙亦摇手道:“不必跟着了。”

他心底忽然发痛,册后,娶妃,他们一个个苦苦相逼,到底是真心为了朕,还是为了他们自己?想到这里,他再也按捺不住,从御马监中寻了马匹,飞驰便向南宫门外而去。

终于出来了,还是外面好,天阔地广,不似上邽宫室那样狭仄迫人。

正思忖间,忽然有人撞了他一下,他被撞得踉跄几步,回头看过去,却见是个小孩子头也不回的慌慌张张地跑掉了。他也并没放在心上,眼见得走了半日,口中有些渴了,眼前便有座颇是气派的酒楼,便让小二过来牵了马。

小二见刘熙衣饰华贵,宝驹亦是格外精神,便不敢怠慢,赶紧引着他去了二楼的雅座,又殷勤的为他介绍菜肴。刘熙有些不耐地摆了摆手:“不用多聒噪,一样上一份便是。”

这断然是位大主顾,小二喜不自禁,越发殷勤服侍,菜介似流水般铺送上来,更为他斟好美酒。刘熙捡着几样清淡的尝了,倒有些诧异,未想到这样偏远的小城里,竟也有做的颇精致的菜品。

酒亦是极好地,一入口便知是十年有余的陈酿,端然是一点水也不掺,饮起来醇厚极了。刘熙吃得高兴,忍不住问小二道:“你这些菜叫什么?”

小二见投了贵客心意,高兴得眉开眼笑:“回禀爷的话,这几位小菜叫作‘空猴饮’,‘磨里桑’还有什么“舌尖菜芙蓉’,‘天心明月’,‘有所丝’,名字可雅致了,小的一时也记不清楚。”

刘熙微微一怔:“这都是什么奇怪的名字?”偏生小二还解释得眉飞色舞:“咱们掌柜说,这个胡瓜青青绿绿的,可不像桑叶一样,这个白果汤里有桃花瓣,就好像水里的芙蓉。”

“是陌上桑,涉江采芙蓉吧,”刘熙这才醒悟过来,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伸足虚踢了一下小二,“你这小二,夹七歪缠,险些把爷也带迷糊了。”

小二颇是痞赖的,只摸着头眯着眼笑:“方圆十里八里的人都爱上咱们天然居来用这些小菜的,谁都不问名字,只有您肚里最有墨水。”

这几句马屁虽然粗鄙,却不嫌人。刘熙笑道:“你们掌柜在不?”能起出这样菜肴名字的掌柜定是不俗的,他突然起心要见一见。

谁知小二却有些为难,小声道:“爷,今儿不巧了,咱们掌柜的一早就出城去摘苦菜了,恐怕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来的。”

“那也无妨。”刘熙极是适宜地摆摆手,并不放在心上。

这一顿酒饭下肚,刘熙只觉畅快无比,胸中一股浊气也散尽了,不由极是洒脱地起身,一手便往袖间摸去。他袖里素是有个金丝小香囊的,里面备着些金瓜子赏人用。此时一摸,却摸了个空。刘熙微有些尴尬,又仔细摸了一遍,袖中空空荡荡的,哪里还有那香囊在?

小二本是满脸堆着笑,见他迟迟摸不出钱袋,便有些脸色不好看:“客官该不会是没带钱吧?”刘熙一怔神间,忽然忆起在街上那个撞了自己的小孩:“是刚才那个孩子摸了钱袋。”

“咱们店里可是没有贼人的,”小二一听便不干了,脸色亦换了几分刻薄,斜眼望着刘熙道,“这位客官,咱们店小,可是概不赊账的。”刘熙颇有几分羞恼,却不便发作,只沉声道:“你放心,我自会派人送钱来。”

“哎哎,您可不能走。”小二从后揪住他的衣袖,哪肯撒手,大声喊道,“有人吃饭不给钱啊。”

街上果然有不少人望了过来,刘熙何时受过这样的气,可偏偏对方又是个饶舌的小二,他吵也不得,骂也不得,一时僵在原地,脸色黑得发青。

小二话音刚落,后厨里顿时围出好几个人来,为首的一个小胖子手里还拿着大勺,大声道:“阿福,是谁在欺负你?”小二见有人撑腰,越发有了底气,大声对他们道:“你们赶紧把他看着,我去找掌柜的回来,这家伙想吃白食占咱们店的便宜。”

小胖瞧上去便是这里的厨子了,极是爽气地答应一声:“阿福你去就是,这里我和桑娘看着他。”他身旁的女子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腰上围着围裙,只是一双眸子碧绿得很,想必就是小胖口中的桑娘了,只见桑娘颦眉道:“咱们掌柜的说了,不要与人为难,若真有身上不方便的,便送他们一点吃食也算积福的事。”

这几个人中,小胖显然是个墙头草,听着桑娘说的有道理,又往后退了一步。

“差也差也,”不知何时又踱步过来了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手里拿着算盘,摇头晃脑道,“小吃小喝谓之赠,大吃大喝何有积福之说?”小二见他过来,忙道:“沈书生说的有理,这人一桌吃了至少十两银子,怎能轻易放走了他?”原来这算账的书生亦是店里的账房。

一时几人都是为难,便将刘熙围在中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熙大怒:“我说过会派人送钱来,怎会赖你的?”这一句声量颇大,果然便有人围观过来。偏偏那小二还颇饶舌,眼见围观的人变多,竟大声道:“大伙儿快来看看,这么个富贵打扮的人,竟是个白吃白赖的货,点了一大桌酒菜又不给钱,这可怎么办?”

小城百姓多是质朴的,便出言纷纷指责:“这人这样无赖,送他去见官。”

“就是,送见官去。”

正吵嚷间,忽有个女子清婉的声气在外面响起:“阿福,怎么回事?”刘熙闻声忽然愣住,不敢置信地向外望去,一时忽觉双足发僵。

那几个伙计见了来人亦是欣喜地大声道:“掌柜的,你总算来了,这人吃了饭想赖账。”

那少女身着一水的淡黄裙衫,裙裾绣着一枝半绽的碧桃花,头上松挽荆钗,此时转过头来,一双明眸湛亮澄澈,黛眉不画而翠,虽是衣饰简简,却如一枝湖畔翠竹,只见少女清丽之姿。她的目光扫过刘熙,忽然愣住:“怎么是你。”

梦中人日思夜想,竟然就在眼前。刘熙心中狂喜,快步走了过去,便握住她的柔荑道:“天可怜见,我竟在这里遇到你。”

小二与小胖都张大了嘴,望向两人,喃喃道:“天,他竟然认识我们掌柜的。”沈书生最识时务,忙一躲身,摇头晃脑捧着算盘,躲到柜后去了。桑娘有些尴尬,走过来对少女连打着手势带比划道:“掌柜的,实在对不住,是我们几个生疏了。”她的汉话说得不好,口音里夹杂着一点胡语。绮罗微笑道:“不叫‘生疏’,叫‘鲁莽’。”桑娘赶忙点头,念叨着“鲁莽”、“鲁莽”,一双灵动的蓝眸子却瞥向了两人交握的手上,唇边带一抹偷笑。

绮罗微觉尴尬,从刘熙掌中抽出手来,亦是对他们笑道:“快把街坊都散了吧,以后可别这么霸道的做生意了,让人觉得咱们仗势欺人多不好。”桑娘应了一声,便和阿福与小胖一道,从后厨取了点心出来,送给邻里街坊,一时人都散了去。绮罗便引着刘熙在桌旁坐下,亲手捧来一壶茶,给他杯中斟满,含笑道:“怎么都没想到,你竟然到这里来了。”

刘熙却只侧首望她:“这两年一直在打听你和阿霖的消息,可派去洛阳的探子都石沉大海,竟然一点回音也没有。我心里着实挂念你们。”

“阿霖,”绮罗提到这个名字便微有些伤感,低头道,“她住在洛阳,现在是石虎的姬妾。”

刘熙一怔:“怎会嫁给了石虎。”可他随即便明白过来,若无阿霖嫁过去,怎会有上邽这几年平安。绮罗引袖拭泪,小声道:“都是我没照顾好她。”

“怎么说的好好地就哭了?”小胖躲在屏风后,一边偷看一边吃花生米。桑娘过来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吃食,低声斥道:“去干活。”店小二阿福亦在旁边小声道:“我瞧着掌柜和这个吃白食的关系可不一般。”

“还敢说人家是吃白食的?”沈书生恨铁不成钢,戳了戳阿福的脑袋,“你若不好好弥补一下掌柜的朋友,这个月的月钱肯定没了。”阿福心里一慌,忙道:“我这就去。”

一时刘熙也觉得伤感,他狠狠地一锤木桌,面上闪过一抹决绝之色:“朕定要挥师洛阳,把阿霖接回来!”绮罗听他自称,这才猛然醒悟,他如今竟已是继位了。刘熙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苦笑,“朕这个皇帝做的半点意思也没有,长安不敢回,只能蜷居上邽,苟且度日。”

自刘曜死后,长安群臣无首,刘熙以这样的年纪继位,想来是受了不少夹磨的。绮罗心知他的不易,略为他想,也觉黯然。她叹了口气,问道:“怎么来孟津了?”刘熙心头一梗,便想说出实情,可瞧着绮罗关切的目光,不知为何竟然只觉得喉头发紧,闷然半晌,他只道:“这次是大皇兄让我来视看洛阳一带的情形,露过长安的时候,心里实在难受。这是我父皇打下的基业,我却如丧家之犬,有家不敢回。”也许只有在绮罗面前,他才感觉轻松,不自觉地放下了身份,又换回了自称。

绮罗抬目看他,却见他拧着眉头侧头望着远处,眉心里全然都是不甘的神情,她忽然心中一动,脱口轻声问道:“你准备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他勉强一笑,不自觉地掩了内心的郁郁,“大皇兄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呗。”

绮罗察觉到他对刘胤的怨气,她张了张嘴,想劝什么,还是住了口。刘熙却是很干脆的人,他站起身来,对她一笑:“罢了,不说这些扫兴的事,明日就要回上邽了。绮罗,跟不跟我一起走?”

不经意触到他灼热的目光,他的心意她自是了解的,从两年前在长安时她便是知道的。她微笑着避过他的目光,却是缓缓地摇头。这个答案仿佛毫不意外,刘熙笑笑,又道:“就知道你不会去。那我走了。”绮罗将他送到门外,又叫阿福去牵马过来。刘熙站在门口想了想,又道:“绮罗,这次回去,我可能要娶妻了。”

“真的?”绮罗夸张地做了个惊讶的表情,“可要请我吃顿喜酒的。”

“那是自然。”他淡淡地笑,敛去了眉间郁色。

阿福远远地瞧见掌柜和这个吃白食的人这样熟识,心里叫苦不迭。要知道掌柜平日里虽然精明,却是最重朋友义气的。今日被自己这样闹了一场,不知还要怎样收拾他。他存心拍马,特意去给黄鬃马喂了上好的口粮,又洗刷得干干净净,显得十分的精神。刘熙牵过马忍不住失笑:“倒是也便宜了你一顿。”黄鬃马打了个响鼻,亦好似在应和他。

刘熙回头笑着对绮罗道:“今日叨扰你这一顿,只能改日再还你饭钱。”

“陛下怎么能食言,”绮罗眨了眨眼,眼珠却骨碌碌地在他身上打转,“不如留下点好东西来抵了饭钱吧。”

刘熙微微一怔,随即看到她欢喜地捧了笔墨纸砚出来,随即哈哈大笑,也不推辞,趁着酒醒蘸饱浓墨,龙飞凤舞的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写的什么?”小胖鬼鬼祟祟地凑到阿福身边。阿福识字不多,这几个字倒是认识的,皱着眉念道:“居……然……天……上……客……”

“是客上天然居。”沈书生摇头晃脑的在旁边小声念道,“妙,妙。”

刘熙看着绮罗笑道:“这个可抵得?”

“足可,足可!”绮罗笑眯眯地收了纸笔,却替他牵着缰绳,“陛下下次再来,小店定要多送几个菜。”

刘熙一路走,一路都在回味适才饭菜的香气,嘴角不由浮起浅浅的笑意,也就放开缰绳,任着宝驹自在前行,一路走到城门口,这才遇到了适才跟在他身后的几个侍从。

这些侍从看起来急坏了,个个如没头苍蝇一般,此时看到刘熙俱又惊又喜,皆跪在地上,倒是引得路人围观惊疑。刘熙心中不悦,收敛了笑意,淡然道:“走吧,大皇兄怕是等急了。”那为首的侍从心里一喜,忙道:“陛下圣明。”

圣明,这两个字听起来可真讽刺。他嘴角含着笑,隐了眸子里如刀剑般的锋芒,离开孟津城门的时候,他没有回头,可那淡黄的衫子忽然在他心头划过,好似还带着淡淡的少女香气。

邺城新起了一座邺宫,本就建在山上,又以琉璃为顶,金箔为壁,远望去如群山带玉,巍峨瑰丽。石勒大觉赏心悦目,迁居新宫,亲赐正殿之名为“德阳宫”,又以洛阳为南都,安置行台,等着过了这个年开春便要搬去邺宫。

建平三年正月,石勒在宫里大宴群臣,席间中书令徐光做赋一篇,赞赏石勒称帝的功绩盖冠古今。石勒虽然心喜,却问群臣:“朕与历代君王相比如何?”

长子石弘自主持修建邺宫之后便备受重视,此时自然率先道:“父皇的功绩盖过汉高祖多矣,儿臣看来徐大人的诗赋也不能描尽父皇的文攻武略。”

石勒闻言大笑,摇头道:“你们都言之太过,如果朕与汉高祖同时,大概朕就是韩信、彭越之流,只能以臣子之礼服侍君王;如果朕与汉光武同时,兴许倒是可以并驱中原,逐鹿天下一番。”

石弘忙跪下说道:“父皇怎能如此自谦,臣等汗流浃背,不知当如何是好。”话音未落,却听徐光说道,“陛下此言极是。臣听闻中山王言道,天下英雄寥寥,当如日月皎然,终不能如曹孟德、司马氏之流欺人孤儿寡母而取天下。”

石勒本就喝了几杯酒,此时便沉了面色,环顾左右道:“虎儿在哪?”田戡离得最近,轻声道:“中山王今日称病未来。”石勒勃然变色:“宫中宴饮,也敢称病,这小子的胆越来越大了。”他盛怒之下,也不听人劝告,便让田戡送了自己素来不离身的银鞭去中山王府上。

田戡敲了三遍门,中山王府里才有几个侍从来开了门。田戡等的有些不耐烦,便递了御用的银鞭进去,简促道:“这是陛下让我送来的。”侍从大惊失色,忙道:“我们中山王实在是身染沉疴,无法起身谢恩。”田戡冷笑道:“他若不谢恩,我也没法救他。”

此时却见一美貌女子抱着婴孩从庭中过,见到情形便停下来问是怎么回事。田戡观她面容美艳,衣饰华贵,心知必是石虎的姬妾,心中便越发冷冷,口中说道:“去转告你们中山王,这是陛下今日夜宴赐下的赏物,他接也好,不接也好,我都是送来了的。”说罢,竟是要走。

那女子正是阿霖,她瞧清田戡手里的东西,心里已是大惊,面上镇定道:“实不敢欺瞒将军,我们王爷今日一直高烧未退,妾也不敢擅专。还请将军稍待片刻,容妾将此物承入房中给王爷看过,再做打算。”

田戡见她这样镇定,倒也收起了轻慢,他上下打量了阿霖一番,方道:“好,就等你去问来。”他冷眼瞧着,阿霖将手中的孩子递给了一旁的侍女,小心叮嘱了几句,又向他行过礼,双手捧着银鞭,这才匆匆入了后院。田戡看着她的背影,不禁问一旁抱着孩子的侍女:“她是中山王的妾侍?”

那侍女小声道:“这是我们王爷最宠爱的霖夫人。”田戡随口道:“倒是生的好模样。”谁知那侍女忽然瞥了他一眼,眸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芒,极轻快道:“那是自然,我们霖夫人出身高贵,自与旁人不同的。”

田戡颇有些诧异,沉吟着向她望去。两人话音刚落,侍女怀里的孩子忽然大哭了起来,那侍女忙手忙脚乱地去哄孩子。田戡倒是很少这样近的面对孩子,此时站的近了,只见这孩子方面大耳,生的好生福相,一双圆眼瞪得大大的,望着自己哭得声嘶力竭。

正此时,只见阿霖搀扶着石虎从内院而出,石虎额上包着布巾,双颊烧得通红,见到田戡便跪下行礼,神色黯然道:“臣谢陛下赏赐。”

田戡见他这副样子,心中倒很快意,背着手一字不漏地背着圣谕:“宫中宴饮,也敢称病,这小子的胆太大了。是不是对朕有不满?让他只管讲来。”

石虎汗出如浆,叩头连连:“臣不敢。”田戡也不答话,只背着手冷眼望他。石虎心里一咬牙,回头对阿霖道,“拿御赐的银鞭来。”阿霖一怔,却见石虎竟是解开了上衫,赤裸的伏跪在地上,袒露背部。阿霖失声道:“王爷,您的风寒还未愈。”

时值正月,正是北方滴水成冰的时节。地上积雪未消,此时亦泛着迫人的白光。石虎却沉声道:“动手吧。”

阿霖眼眶微红,含泪拿出御赐的银鞭,向石虎的背上抽去。她下手很轻,这一下如柳条拂面,只轻轻带过一道红痕。田戡忽然冷笑一声,在暗夜中听来格外刺耳。

石虎亦是满面通红,回头怒对阿霖道:“你若不成,就找冉闵来。”阿霖微一抿唇,泪水却涌了出来。

此时冉闵在前院早已听到动静,匆匆赶来。见此状况,他倒是清明的,知道石虎是躲不过去。便伸手过去,一扬银鞭,狠狠地向石虎背上抽去。须知这可是石勒三十年未离手的贴身兵器,足有四尺长,用精铜合白银打造,上面遍布三百六十道利齿,端然是件利刃。

寒风里只听“唰”的一声空响,这一下力道极足,顿时银鞭上带了血渍。石虎咬紧牙关,闷哼一声,双手已抓紧了地上的雪。冉闵小声道:“王爷,得罪了。”说着,竟是狠狠地抽了起来,他本就是习武之人,一手银鞭舞得虎虎生风,须臾间石虎皮开肉绽,背上已鲜血淋漓。

这番景象惊得侍女怀中的婴孩亦是大声啼哭起来,怎生也止不住。阿霖心中痛极,紧紧搂住爱儿,小声道:“邃儿不哭,邃儿不哭。”

许是打了四五十下,田戡方才喊道:“好了。”

冉闵忙松了手,这下只觉手腕酸痛,再看那根银鞭好似在血里浸过一般,此时落在雪中,更见触目惊心。而石虎伏在地上,亦是奄奄一息,强撑着对田戡行礼:“臣谢陛下隆恩。”

“陛下还有口谕,把这银鞭也赏给中山王,”田戡命人拾起银鞭,似笑非笑地对石虎道:“末将也是奉旨行事,王爷勿怪。”说罢,他又逗了逗那孩子,忽然笑道,“中山王喜添麟儿,陛下一高兴,兴许还有赏赐要下来。”

阿霖心中惧他,下意识地便抱着孩子向后躲闪两步,只见田戡自是带着笑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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