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劝金船

是夜,铅云低垂,纷纷扬扬的雪霰子密密地打在琉璃瓦上,不一会儿便结起了一层轻薄的冰晶。若是往常这个时候,宫里早就生起了地龙,屋子里纵然不说能多热腾,至少不会觉得寒冷。可今时不比往常,大行皇帝驾崩,宫中禁燃烛火,阖宫内冻得如冰窖一般,宫内宫外又都换了白色的灯,越发显得清冷。

刚刚敲过三更,长秋殿内一片漆黑,绮罗临窗坐着,偶尔望一眼窗外的月色,淡淡清辉透入殿内,洒在她身上便似一层轻纱。几个黄门侍从在她身后看守,人人不敢移动,此时李桓进殿,见她这般情状心底叹了口气,小声道:“呼延姑娘,老奴给你送点仪程。”

“李公公。”绮罗回头见是他,微微露出一抹笑意,“难得你还来看我。”李桓拍了拍身上的雪霰子,就近捡了个榻边坐下,觑了觑她面色,叹息道:“倒是又瘦了,陛下见到时,怕也是会心疼的。”绮罗低头瞧着手心,却不答话。李桓识趣的住了口,拍了拍手:“送进来吧。”

外面果然进来了两个小黄门,却是面生的紧,手里托着漆盘,人还没走近,饭菜的香味便飘了进来。绮罗到底是饿了一天,忍不住顺眼望过去,却见端来的酒菜呼呼地冒着热气,一碗白饭,两块酥酪,正中还有一盆蒸豚,用蜜裹着烤的,香喷喷十分诱人。“老奴伺候陛下的时日也不短了,若说陛下的心思旁人不知道,老奴多少事能猜中八九不离十的。陛下待姑娘的这颗心,自始至终可都没变过,”李桓一边替她布菜,一边说道,“再说咱们姑娘这样的人品容貌,做个皇后娘娘有什么差的?老奴是真心为姑娘惋惜,唉,可惜了。”

电光火石的一瞬,绮罗心下闪过一个念头,却依然不接他的话。李桓是个乖觉的人,见状也不多劝,递过一双牙箸:“这都是御膳间的拿手菜,一时间仓促准备不齐许多,将就着用点。”“多谢公公了。”绮罗惜字如金,半个多的字也不说,只接过碗筷夹了几粒米慢慢嚼了。“多吃些菜。”李桓替她布菜,将那炖得极烂的蒸豚夹了一大块,放到她碗里,殷勤劝道,“天这样冷,吃饱了不会冻着。”绮罗心下越发感动,刚刚夹起来,却听门竟又被推开了,门口有个女子冰冷的声音道:“国丧之时,竟敢这样不敬。”跟着门帘挑开,却是冉玉琪面色不善地带着宫人进来。李桓见是玉琪进来,忙起身赔笑道:“娘娘安好。”

“本宫不安,”冉玉琪冷哼一声,走到近处觑了一眼桌上的饭菜,伸手便掀了碗筷。李桓几欲气结:“这……这可是……”

“这是什么?”冉玉琪目光如电,从李桓面上扫过,冷笑道,“这是什么都不该送到这里来。”玉琪提高了声调,指向了坐在一旁默然不语的绮罗,“这是要殉葬的人,让她吃这些荤腥酒菜,岂不冒犯大行皇帝?你们谁人担当得起?”李桓情知理亏,也不敢分辩,只得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唯唯诺诺地道:“是,是老奴糊涂。”

冉玉琪瞪着他道:“那你还不滚出去?”

李桓气得双手攥拳,面上却不敢带出半分,忍气吞声道:“老奴遵旨。”

等到殿门合上,冉玉琪瞧着绮罗,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李桓这老货,虽然油滑了些,倒是真关心你的。”

绮罗低头久了,揉着脖子抬起头来,望向她的目光里却多了几分笑意:“他还好吧。”

“他很好,”玉琪点点头,忽然多了几分担忧,歪着脑袋望着她道,“你不会还要跟我抢他吧?”

绮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存心逗她,故意抿唇道:“你说呢?”

玉琪顿时恼了,噘嘴瞪着她,眼眶却红了:“你们诓我。”

“莫恼,莫恼,”绮罗微笑地拉过她的手来,凑在她耳边道,“你放妥一万个心,我不同你去抢。”

玉琪拍了拍胸口,长舒了一口气:“可吓死我了,若你要去抢我的宣哥哥,我就跟你拼命。”

“谁不知道你是拼命冉三娘!”绮罗点着她的额头道。玉琪吐了吐舌头,向外面指了指道:“他们若知道咱俩这样,怕是把眼珠子挖出来也不信。”二女相视一笑,室中具是融融。忽然玉琪又道:“你可知道武威侯被满门抄斩了?”绮罗一怔:“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昨日,”玉琪低声道,“魏王与武威侯积怨多年,这次借故发作,太后也没有保他。”绮罗对田戡本无好感,也不过略怔了怔,便岔开话题道:“那日慌慌忙忙,小宣也没说仔细这筹谋的经过,你们一切都安排妥当没?明日下葬那么多人看着,怎么逃得出去?”

“万事有我在呢。”玉琪信心满满地道,却一五一十地把两人筹谋的经过告诉了绮罗。

却原来数月之前,在玉琪和程蓉争皇后之位时,因有太后插手,处处压制玉琪,她过得好不郁闷,有一日冉闵传递了一支金凤钗入宫。冉玉琪拿着玉钗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想起军中传递信报的法子,便将玉钗拧开,果然凤钗是中空的,里面藏着薄薄一页笺纸,却是冉闵写给妹子的一封信。

“宣哥哥常夸你聪明灵巧,你倒猜猜看,我二哥的信里说了什么?”玉琪俏皮地看着绮罗,却卖起了关子。

绮罗思索片刻,说道:“若是魏王给了你哥哥什么承诺,让你当皇后,也不用特意使人送信入宫。这信里只怕是劝你不要与程蓉争皇后之位的。”玉琪面色一凛:“你果然聪明,我哥哥确实是劝我不要与程蓉相争。他在信里告诉我,宣哥哥早已中了一种慢性的毒药,少则半年,多则一两载,便会身亡。他劝我偃了这心思,让程蓉去做皇后,到时候他会想个法子把我弄出宫去,为我另寻一门好亲事。”她顿了顿,续道,“魏王当时在朝堂上处处受制于程氏一族,他定是想让我做皇后的。我哥哥是瞒着魏王递信给我的,他虽然一心为我,可我怎能不替宣哥哥考虑。我看完了信慌得要命,赶紧去找宣哥哥,告诉了他一切。”

“谁知宣哥哥却好像并不惊讶,他看了信只皱了皱眉头,说这段时日他隐隐觉得胸口发闷,早有预感不妙,这封信只是证实了他的猜测。我骇得眼泪都掉下来,忙要为他去找太医,可他却不让。”

绮罗点头道:“对方既然敢下毒,必然布置好了极精妙的后手,去传太医来只能打草惊蛇,这种情形下应当徐徐图之。”玉琪道:“你跟宣哥哥说的一样。当时我慌乱的一点主意都没有,一切都听宣哥哥的安排。他让我当作无事一样先回住处去,却隔了几日便诏了慧理大师入宫来。大师在宫中盘桓了三日,细心留意起平日里宣哥哥的日常起居,这一留意不打紧,却发现竟是平日里用的香料有问题。”

她见绮罗不明白,便解释道,“平日里宫中多用苏合香,只有大殿才用龙涎香,连寝殿的花烛也是用沉脑配着龙涎灌过的。大殿的博山炉、香宝子我都打开看过,香屑也并无异样,直到用银刀撬开了花柱才发现端倪。那银刀一插进去,就变了颜色,拨出灌在里面的沉脑屑一嗅,那哪里是沉脑,竟是混了阿末香的。”

绮罗一怔:“阿末香是什么?”

“是西域传来的一种香料,市上极其罕见。嗅起来与沉脑类似,却有毒性。倘若日日吸入,便会中一种无药可解的寒毒。慧理大师一见那阿末香便变了脸色,他说这毒难解,当天夜里就急匆匆地离开了洛阳,说是去西域寻解药了。”

“这下毒的人好狠的心思。”

玉琪目中亦露出愤恨之意:“虽然发现了毒出自何处,但大殿中的花烛却不敢停用,怕那下毒之人一旦发觉又生出别的阴毒心思来。但日日吸入阿末香,到时候日积月累,就真的无药可解了。百般无奈下,宣哥哥便定下了这条诈死之策,慧理大师临行前留下了一味七息丸,服下后七日内气息全无,人同僵死。再后来的事,你便知道了。”

绮罗点点头,再后来她在洛阳市中巧遇了石宣。两人饮酒之时,他隐晦地向她暗示了此事,她当事还不知其实早有石虎的人盯在外面,等她一离开那间酒肆,便被石虎的手下所擒,她便猜测到了定是石宣遇到麻烦。石宣正在苦恼,用一个什么名义突然诈死不引人怀疑,正巧遇见了她,一切都能顺理成章了。

他成功地筹谋了一出乐极生悲的大戏,在封后之日驾崩,任是太后也猜不到他竟是诈死。可还有一节她没有想明白,绮罗疑惑道:“石虎等人皆不可信,可太后是他的生母,为何连她也要瞒着?”

“这便是宣哥哥的一片孝心了,”玉琪叹息道,“他了解太后的秉性刚强,若太后知道此事,定要与魏王斗个你死我活。可宣哥哥说,其实魏王比他更适合做天子,不如这样一了百了,让太后也熄了争权的心思。”

至此真相大白,绮罗完全明白了事情的经过,说道:“接下来你们要怎么做?还有什么我可以做的?”

玉琪指了指身后,绮罗这才注意到她身后一直站着一个一言不发的侍女,好似木桩一样。玉琪道:“你等会儿同她换过衣衫,我把你送出城去,在城外已经备好了快马,随时可以带你离开。”绮罗微微讶异,“你一个人在宫里,能对付得过来吗?”玉琪似嗔非嗔地略了她一眼:“等明日你殉了葬,我便是正儿八经的皇后娘娘,还有什么对付不了的?难道你要留下来同我抢宣哥哥?”

“罢了罢了,”绮罗知她泼辣,忙摇手道,“我不给你们添乱,我这就走。”

玉琪清了清嗓子,故意提高声调,佯装发怒道:“你这贱人,还真当自己是皇后娘娘了。”说罢,一摔手中的杯盏,哐啷一声惊得外面的人心头都是一震。绮罗见她满面笑容的做戏,便也配合着她轻声抽咽起来,两人一怒一哭,外面守卫的人哪还有什么疑心。玉琪笑着一拍手,那侍女顺从的过来,站在绮罗身旁。绮罗开始并未注意她的容貌,等看清时却有几分惊讶:“怎么是你?”

那侍女容色娇丽,年纪甚小,却正是灵婆身边的阿玬,她木然地一抬头,轻轻唤了声:“呼延姑娘。”便不再言语。玉琪微有几分尴尬,轻声道:“灵婆被魏王抓去严刑拷打,老人家上了年纪,熬不住刑,没有保住性命。阿玬是个孤女,便跟在我身边了。”绮罗颇是担忧:“到时候你怎么逃脱?”玉琪推着她道:“万事有我在,你放心就是。”阿玬抬头望了望绮罗,目中露出感动的神情:“呼延姑娘不必为我担心,我自有逃命的法子。”

两人换过衣衫,玉琪替绮罗戴上纬帽,便要带她出去。临到出殿门之时,绮罗回过身来,却见阿玬动也不动地低头坐在窗边,竟是看不清她的神色的。

雪下的又密又急,玉琪屏退了宫人,亲自送绮罗出了永定门,便见积雪厚厚已有数寸深,天色灰蒙蒙的,也不见日头。官道旁的老槐树下,果然停着一辆青布榆木的油幢马车,送她到车上,玉琪止步道:“就送至此,一路多多保重。”绮罗心下感动,抬头瞧她道:“多谢你们救我。”

“这个谢我自是领了的。”玉琪洒脱地笑道,“那日你与宣哥哥喝了一夜的酒,我可不依,这次来不及罚你,下次定要与你好好饮一场。”绮罗点了点头,忙强调道:“那是自然,日后定有重逢之日。”虽然与玉琪相处不多,可她心里真的把对方当做了多年相知的故交姊妹一般,眼见得玉琪已向回走了数步,绮罗仍没有松开车帘。

寒风瑟瑟,枯树落雪,鹿皮靴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却见她忽地止了步,转过头来,朝着绮罗招了招手,露出甜美的笑容:“绮罗姐姐,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树上黄叶落尽,天气渐渐寒冷。转眼半个月过去了,这天忽然大雪纷飞,却是长安城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格外的迟。

长安城外,黄沙漫漫,风雪袭人。

一列列整齐的军士身负重甲,静静地伫立在城门外。银胄银盔在雪光映照下越发显得锃亮耀眼。风雪卷过马背,翻起长矛上猎猎红缨,皮制的长弓都绷紧到最大的弧度,万千精铁的箭头上光芒流转,都指向了城头的方向。

陈太妃扶着两个侍女的手臂,颤颤巍巍地走上城头,才往外看了一眼,便觉头晕心惊,她蹬着一双精美的三寸梅花履,精致又小巧的鞋底足有半寸高,可此时竟站立不稳,身子一颤险些摔倒。一旁的芙蓉眼明手快,赶忙扶住她,轻声在她耳边道:“娘娘休怕,城内有大军镇守,这些逆军又算得了什么。”陈太妃心中略安,强打起精神环顾左右问道:“为何不见有人城上指挥?”

左右却无人应声。陈太妃连连喝问,末了,却见只有一个略面熟的校尉低声回禀道:“启禀太妃娘娘,南阳王不在城中,无人敢调动大军。”

陈太妃面色陡变,恰此时城楼下竟又重重地敲了数下军鼓,一声声直入敲在她心上了。她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站立得住,慌忙下了城楼回宫去。

且说她回宫之后尚是心神不宁的,一连喝了好几碗冷茶才觉出手心里的汗意,冷不防听得偏殿里皇帝的哭声大作,她越发心烦,拍着桌子怒道:“让奶娘把皇帝抱出去。”

元祁行到长春宫外,只见殿门禁闭,只有数个宫人在殿门前打扫。他一甩衣袖,施施然漫步上了宫阶,那几个宫人仍在做自己手中的活,却无一人敢抬头瞧他。他走进几步,只听殿内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呵斥:“蠢笨!连个仙散都调不好,要你何用?”这声音严厉的紧,却正是陈太妃。

元祁心内波澜微起,整了整道袍衣冠,又将手中折扇合起,慢慢迈步进了大殿。陈太妃见是他来了,面色顿悦,唤道:“还是你来调散吧,这些人笨手笨脚的,也不知留着有何用。”元祁调好仙散,递给了陈太妃,觑着她的面色开口道:“娘娘,这几日可适宜了些。”陈太妃的凤目微闪,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那就有劳道长来给哀家诊诊脉了。”元祁清咳一声,对宫人道:“都退下去吧。”

等到人都退去了,元祁便就近捡了张软榻挨着边坐了,双手笼在袖中,笑道:“贫道掐指一算,娘娘心中有忧,贫道便来为娘娘分忧。”

“哦?你又能分得哀家什么忧?”

“如今石逆兵临城下,南阳王在上邽屯兵,无人调配大军,太原王刘隗虽然厉害,却是个老朽,也是不堪重用的,”元祁口舌便给,三言两语果然说到了陈太妃心头,他见陈太妃颦眉更深,又添了把火道,“困守城中,无异于坐而待毙,如今南阳王不在城中,军心思变,太原王不过苦力支撑而已,再过几日说不定有人以娘娘和圣上二人为功献于石逆,到那时候娘娘该如何自处?”

陈太妃背上冷汗涔涔,她到底是个妇人,被他三言两语说得心中大乱,慌道:“众大臣不至于如此吧。”

元祁手中拂尘轻摆,目露忧色:“娘娘岂不闻主少国疑?”陈太妃再也坐不住了,面色霍然一变,正色道:“那可如何是好?”元祁道:“贫道昔年在龙虎山修道,机缘巧合曾得张天师黄卷兵法十册,至此大敌临头之时,自然要为娘娘分忧的。”

元祁肚子里有几两墨水,陈太妃还是略知一二的。她将信将疑地看了看他:“你竟然还通兵法?”

“孙子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守之,不若则能避之,”元祁摇头晃脑的引经据典起来,果然引得陈太妃听得认真许多,他越发来了精神,“如今石逆十万大军在城下,城中守军不过五万,连倍之都不到。此时正应广调各路兵马,让西路临淄王,北路晋王,东路平阳王都勤王而来,如此,我军便能五则围之,何愁石逆不破?”

“若是诸王迟迟不来呢?”

“到时候贫道在城头作法,招来天兵天将,也能生擒石虎贼人。”元祁虚张声势地一扬拂尘,殿中竟有阴风阵阵。陈太妃只觉眼前一花,好像殿阁中闪过了许多影子,她又惊又惧,拉住了元祁的衣袖道:“那是什么?”

元祁双目微合,摆出仙风道骨的派头:“那便是天兵天将了,贫道让他们来向娘娘问安的。”

陈太妃定眼向前望去,只间殿内灯火闪烁,果然墙壁上浮现出许多人影来,个个头戴盔甲,手持兵器,瞧起来足有数丈高,都巍峨的紧,她惊喜道:“这些果真是天兵天将。”

元祁手中拂尘又摆,斥了声:“咄,去,去。”

那殿中光影即灭,再恢复烛光时,墙壁上空空余也,什么都没有了。陈太妃道:“天兵天将去哪里了?”

元祁说道:“贫道让他们都先回去了。天兵天将们也要休整数日,到时候才好一鼓作气,剿灭石逆。”

陈太妃过去只把元祁当作娈戏之人,如今到真有几分刮目相看,她本就迷信鬼神之说,此时亲眼见到天兵天将,那还有什么犹豫,当下便道:“道长,可否请天兵天将来助阵。”

“这有何难,”元祁深深一躬道,“孔明二十六出山拜相,臣今年恰也虚岁二十有六,正和天时,敢不殚精竭虑,为娘娘分忧?”

陈太妃大喜:“好,传哀家口谕,册元祁道人为中郎将,统羽林军,即刻接管长安城防。”元祁大喜过望,想不到自己鼓舌数句便能讨来二千石的中郎将当当。

待得元祁意气风发的出了大殿,芙蓉却快步追了过来,娇声唤道:“道长留步,奴婢还有话说。”元祁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语。芙蓉触到他的目光,忽地觉得有几分陌生的意味,她心中一寒,到嘴边的话咽了咽,还是鼓足勇气说出来:“道长,你答应过奴婢的事……”

“哦,今日之事,你做得不错。”元祁毫不在意地从怀中摸出一个金锭抛给她,“这个赏你。”原来元祁之所以能在殿内召唤天兵天将,全在于有芙蓉在幕后弄鬼。他事先将剪好的纸人交给了芙蓉,又指点她如何运作。须知自那日事发后,他的两个道童都被遣出宫去,若无帮手,他怎能蒙的了陈太妃。

谁知芙蓉的私心却不只在于此,她瞧了瞧元祁丰神俊朗的脸,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小声道:“奴婢之心不在金银,而在道长之心。”

元祁心中冷笑,他如今已是堂堂二千石的中郎将,怎能娶一个小小奴婢做妻眷,这贱婢也敢痴心妄想?元祁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满心都是冷意,瞧着她就好像看着泥塘里的一只蛤蟆,目中更毫无半点怜悯之情。但他到底是个周全人,忍住了冲口而出的刻薄话,想了想,终是放柔和了语气道:“你的心意,贫道会放在心上。莫要心急,你先在太妃娘娘面前好好伺候。等日后贫道还了俗,等立了大功回来,再风风光光娶你可不更好?”芙蓉将信将疑,可一抬头对上他含情的目光,一颗芳心便都酥了,她点了点头,微不可闻地应了声。

长春宫的旨意才传出去,过了晌午,城头上便出了事,羽林军不肯交出换防的虎符,两方的官司一直打到了御前。元祁依旧是一袭道袍,只把平日里不离手的拂尘换成了折扇,依旧是如神仙一般的翩翩佳公子,此时却面做红愤之色,一见陈太妃便如见了救星一般,跪在她膝边,哀哀哭道:“娘娘,太妃娘娘,要为贫道做主啊。”陈太妃秀眉微颦,不耐道:“休要啼哭,成何体统?万事有本宫在。”

太原王刘隗却是戎装未卸,只对陈太妃屈膝一礼,便硬声道:“南阳王离开长安时有军令,若非他亲临,任何人不可擅调驻军。”他顿了顿,瞥了一眼元祁,目中露出一丝不屑之色:“便是什么天师道人,也不可违令。”

陈太妃勃然大怒:“刘隗,你想造反吗?难道大军兵临城下,尔等竟连皇帝也不顾了吗!”说罢她拿出金虎符,在众人面前晃了晃,厉声道:“这是先帝留下的金虎符,见之如见御令,你们一个个都是要造反吗?”

众人见了金虎符,都熄了争辩之心,皆垂头不语。

“非是老臣不尊懿旨,实是后宫不该干涉军务。”刘隗素来是强项之人,此时梗着脖子半步不让。

元祁抓到他话中漏洞,忙道:“娘娘可听到了,太原王哪里是欺负贫道,他根本就不把您放在眼里。”

陈太妃本已怒到极致,听到这话却气急反笑,凤目扫过刘隗,厉声道:“刘隗,你果真如此想?”

刘隗性子最是刚强不折,刚想应声,他身后有个校尉名叫陈垣,是陈溥的弟弟,却是个机灵的人,赶忙拽了拽他,轻声道:“太原王噤声!韩钧将军还在牢里,休赌一时之气啊。”原来韩钧性子刚烈,自得罪陈太妃后,便被押在天牢里。

刘隗猛然惊醒过来,偏头想了想,嘴唇一动,终是忍住了没说话。陈太妃隔得远,倒听得并不清爽,皱眉道:“你们在嘀咕什么?”

元祁却是听得明白,说道:“看来太原王是有二心,看来是不想遵娘娘的懿旨了。”刘隗心中怒极,忍气吞声道:“老臣不敢。只是换防乃大事,如今尚有太仆太尉都在城中,可否请众大人商议过后,再做决断?”他这便是退了一步了,陈太妃也不想将朝臣逼得太急,却听元祁道:“如今敌军兵临城下,太原王使这拖延之计,其心可诛!”刘隗哪里瞧的起他,怎会受他斥责,当下便厉声道:“你区区一个游方道士,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懂什么兵法?”元祁冷笑道:“贫道自知资历低微,却是秉持天道,奉皇命行事。”太原王刘隗冲口而出:“什么皇命,不过是妇人之言尔!”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陈垣替他捏了把冷汗,慌忙拉扯他道:“太原王今日中午多灌了几樽老酒,不如先回去歇息。”刘隗自知失言,面色涨得通红,却不肯服软。陈太妃面若冰霜,冷声道:“好一个大胆的刘隗,竟连本宫也敢羞辱。来人,将他拖下去重责五十,押交掖廷问罪。”元祁心中得意,眼见众武官皆有不服之色,忙厉声道:“若有谁人敢为他求情,一并重责。”

堂堂一国王侯,竟被元祁这等游方道士羞辱。刘隗被痛责一顿后回到家中,便闭门谢客,再不出门半步,自是心灰意冷了。

元祁接了羽林军后,迅速调换了校尉以上的人员,皆换成了从前与自己交好的一些破落的轻浮子弟。他从前未做道士前,本就是个无赖破落户,倒是结交了不少蹴鞠射猎的浪荡子弟,这些人哪里懂什么兵法?个个都换了全新的袍服盔甲,满面却只酒色财气四字。而元祁自领了中郎将之职,也不来校场操练,却先带着几个校尉跨上好马,去北边林苑围猎了几日。

林苑一带,自汉末便已废弃,早已都改迁民居。如今元祁偏要去围猎,竟是策马而入民户的田地之中,一时间民怨沸腾,哀声载道。可元祁等人见到民户的惨状却不以为意,反倒哈哈大笑。

他又看中了太原王刘隗的府邸,便三天两日命人上门去滋事,刘隗忍无可忍,御状告到陈太妃面前,陈太妃却不痛不痒地安抚了他两句,反说道:“太原王家中也无多少人口,哪里用这么大的府邸。”

刘隗又惊又怒,当下一口拒绝,可隔不了几日,他的小女儿贞静郡主出门之时,竟被元祁命人截住,绑回了家中,成了刘隗的便宜女婿。刘隗闻信气得一口血喷了出来,他的夫人管氏当夜便悬梁自尽。刘隗气急难忍,要去讨个公道,但元祁倒打一耙,反说他的长女先嫁东夷王,又嫁石勒的心腹田戡,定是与石逆私通的内奸,反而要把他下狱。刘隗被迫无奈,一口气憋屈不过,竟然单骑反出了长安,直投石虎军中去了。

长安城中大乱,刘隗管束长安城防多年,他若反了,长安难保。旁人问元祁,城外石虎大军临城,将军作何考虑?元祁竟大笑道:“且由他去,我长安城固若金汤,他怎能破城?等到天寒地冻,贫道自会上城头去祈天作法,召唤来天兵天将,那些南狗哪里能是敌手?”

然而元祁的美梦并没有做几日,五日后,黎明未破,天际是迷笼又深沉的墨色,长安城还在一片安详的美梦中,忽听得刺耳的号角声响彻天际,接着便是战鼓声、投石声,震耳欲聋。元祁在林苑的华宅温被中猛然惊醒,大声道:“出了何事?”紧接着便有亲信校尉急报而来:“大事不好,石逆大军攻城了!”犹如一盆冷水浇在元祁头上,他顿时清醒了几分,一时间肝胆俱裂,哪里还有睡意。

他被中还有两个美貌姬妾,此时兀自睡眼蒙眬,呢喃着去挽他手臂:“道长,好梦正酣。”他猛地推开姬妾嫩白的胳膊,连道鞋也未穿,便奔至城头。倒了城头上,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城楼下黑鸦鸦全是兵士,人人戎装整齐,无数的战车在最前,接着是马队、投石车,一声声沉闷的投石声伴随着紧凑的鼓声接连起伏,这种有条不紊的秩序更让人觉得心惊。元祁睁大眼睛,面若土色,结结巴巴地道:“何时来了这么多人?”

今日城头值守的正是陈垣,他没好气地道:“这几日石逆大军一直在调增人马,如今怕已有十五万之众。末将三日前便去您府上禀报,可道长忙着声色犬马,没空听军报。”

正此时,一块怕有数千斤之重的大石被投来,重重地砸在城门上,这一声闷响惊天动地,长安城门纵然是固若金汤也经不住这么一砸,顿时厚重的门板发出了轧轧之声,听起来尤为惊心。

元祁双脚一软,跌坐在地:“这,这如何是好。”陈垣极是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说道:“如今之计,还请您放出韩将军,让他安排守城之计,再使人去平阳请南阳王回来主持大局。”

“这断断不可!”元祁脱口便道,“绝不能让刘胤回来。”

“那道长您就带着天兵天将守城吧。”陈垣一甩手,转头下了城楼。

元祁恶狠狠地瞧了眼他的背影,目光一转,又有些胆寒地向城下瞥了一眼。一旁的亲信问他:“道长,咱们怎么办?”元祁闭眼一瞬,咬牙道:“先把韩钧那狗东西放出来。”那亲信犹有不甘心,迟疑道:“真要放他出来?万一他派人送信给南阳王怎么办?”元祁眼珠一转,阴恻恻地道:“不怕,先让他守几天城,贫道自有办法。”

34.劝金船
绮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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