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怜薄命

过了约有一炷香的工夫,忽听城头上起了动静,那城门竟然大开,从城中冲出一队人马,为首之人一身金鳞锁子甲,手中提一把长枪,身后旗帜上竟有硕大一个“晋”字。石虎倒有几分动容:“是刘驷?”那马上之人正是晋王刘驷,他远远地斜睨了石虎一眼,面露几分讥讽之色,忽然手中长枪一掷,那金枪竟然稳稳地向石虎投来。石虎慌忙侧身避开,却未想隔了数十丈的距离,那金枪出手之势不坠,竟然将他身后的一个骁骑副将戳了个惯穿,那副将大叫一声,坠下马来已是没命。

石虎面色一凛,便传令让大军变换阵形,竟是严阵以待。然而只见晋王只冷冷一笑,却不恋战,转身策马而回。他身旁还有个年轻女子,却是扶着陈太妃母子,亦是同回城中。郭殷皱眉道:“晋王妃是陈太妃的胞妹,想不到竟能说服晋王出兵来援。”晋王刘驷驻兵平阳,兵强马壮,倒是一位劲敌。石虎皱起眉头,暗暗估计形势,如今攻打长安只怕更加不易了。

准备了年余的一场北征,至此大抵是要成泡影。又放得陈太妃母子回去,再有刘驷等人保扶,哪怕捉住了刘胤,刘氏一族还能苟延残喘。石虎心中懊恼至极,目光不善地在刘胤身上打转,只见他纵然狼狈若此,却依然高昂着头,并无半点颓败之意。他心中倒也敬重刘胤是个英雄,也不愿折辱与他,便对郑樱桃道:“取九思丹来。”旁人倒未觉得如何,可郑樱桃却是动容的。

九思丹乃是内府秘药,一丸即刻致命,倒是死的无甚痛苦。这药也不过小小一丸,石虎吩咐自己收着,想不到今日竟要用上。她顺从地取下腰间所系玉袋,递给了石虎。早有左右盛了金壶金酒来,石虎从玉袋中倒出小小一颗金豆,放在手中看了一眼,叹道:“天下至奇之物,到如今也只有这一颗了,朕本是留给自己的,也罢,就以飨与朕齐名的英雄吧。”说罢,将那金豆投入酒壶中,微微摇晃,想是等着药性散开。

刘胤冷静地注目着他的动作,忽然开口道:“听闻昔日石王长子石兴英年早逝,是死于苗疆巫蛊的奇毒?”石虎顺口道:“正是。”

“我昔日也去过苗疆,巫蛊之毒虽然有用,发作却是极快的。”刘胤好似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可石兴辗转七日而亡,只怕是另有一样至毒之物混用,毒性相克,才至如此吧。从前我听闻此事,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今日见到了使君为自己备下的九思丹,这才解了疑惑。”

石虎面色一僵,下意识地想回过头去,似想知道众将是否听到他的话。可他生生忍住了这个动作,将金壶递给刘胤,毫不客气道:“朕惜你是个英雄,才赐你九思丹。莫等朕后悔,生受五马分尸之苦。”刘胤毫不在意地接过金壶,微微摇晃了一下,壶中酒声微晃,粼粼煞是好听。

他轻叹道:“只可惜今日不能邀你同饮了。”说罢,高高举起那金壶,酒水从壶口倾泻而下,直灌入他口中。他站立了一会儿,只觉腹中如刀绞一般疼痛难忍,他的双膝渐渐发软,终于无声地跪倒在地,一手拄着长剑,却是无力地垂下了头。

石虎看着他饮下了九思丹,眼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凝,打马回转道:“走吧。”

郭殷似有不甘,又问道:“长安便这样算了?”石虎轻叹一声,回首望了望长安的城墙,沉默片刻,说道:“让冉闵来,就在此处屯兵。”郭殷愫然而惊,抬头向石虎瞧去,却见他面色暗沉,哪里分辨得出内心的想法?

须臾间,三军同声传喊:“退兵。”声若潮浪,惊起半天乌鹊。

“不……”

正此时,绮罗已夺马从城中飞奔而出,正好目睹了这一幕。她几乎魂飞魄散,拼尽全力地喊着:“不要……”

郑樱桃最先回头,倒是有几分吃惊:“是绮罗?”石虎闻声抬头,亦是注目过去。

却见一匹骏马飞驰而来,马上的女子一身红衣,裙裾飞扬蹁跹,列列如一团火焰飘来。那团火须臾间便飘至刘胤身边。那女子跃下马来,急急地抱起地上的人,哀声道:“俭之,你怎不等我。”九思丹是世上奇毒,不过半刻便能要命,此时药性虽然刚刚发作,已然猛烈无比,刘胤只觉双眼一片模糊,隐约能看到一团红色的衣裙,却又看不分明,然而她声声哀唤传入他耳中,他蓦的心念一动,难道是她来了?这大抵是他最后一点分明的神志,他用尽全力推开他,道:“走……快走……”

“我不走。”她自诩是个坚强的人,至此也不免眼眶发红,只觉心如刀割,双手死死地抓住他的手,却觉他手心温度越来越冷,她终是控制不住,泪如泉涌,大声道:“你再怎样厌弃我,赶我,我也不走。我一生一世都要守在你身边。”

他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寸许,唇边漾起笑意,只是眼前仍是模糊的,他试探地伸手去触她。绮罗肩头一缩,竟有些羞涩,可她随即把他的手引到自己肩上,任他无力地环住自己,轻轻把头埋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不怨我,不赶我走了吗?”

“傻丫头。”他心头泛起一阵酸楚,忍着腹中的剧痛,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意识渐渐浅淡终至模糊,只柔声断续道,“我……从未厌过你……”她“嗯”了一声,心满意足地伏在他肩上,低低地道:“你说的是真心话?我真欢喜。”却觉他的脸颊越来越冰冷,她终于觉得不妙,抬起头来,急急道:“俭之,你再与我说几句话吧。”可他闭着眼,面如白纸,却哪里还有声息。她不敢置信地探手去摸他的脉搏,终于神情一滞,两行清泪顺着粉颊滚落在地上。

这一瞬时,天地崩裂也好,海枯石烂也罢,她都已茫然无觉。

石虎一直驻马不前,不动声色地瞧着那边的动静。此时见状竟徐徐策马过去,立在绮罗身旁,却对她伸出了一只手:“上马来。”郑樱桃眉间一动,想起了那日午后在密室中所见的那幅画,顿时心底波澜迭起,但她知道陈太妃的事已犯了石虎忌讳,无论如何不能再说第二次。她只得忍气跟了过去,笑着道:“适才没看清,果真是绮罗妹妹。”

绮罗半跪在地上,靠着马腹,轻轻把刘胤的头放在自己膝上,又小心地将他的双臂放在胸口,似想让他躺的舒服些。她旁若无人地做着这些事,毫不理会石、郑二人的话语。石虎以天王之贵,对她伸手,她竟不理不睬,这对于石虎而言是何等的羞辱,可石虎竟然不以为意,依旧保持着这个动作。郭殷等人心中打鼓,倒未见过天王对哪位女子如此,都说郑妃得宠,但也绝不及此十分之一。郑樱桃心中又酸又妒,强笑道:“妹妹,南阳王已死,就让他入土为安吧。”

绮罗拾起地上的金壶,摇了摇,里面还有一点声音,大抵是还有几口没喝完的。她抬头直视着郑樱桃,声音清泠如泉:“他就是喝了这个?”此刻她仰着面,墨玉似的长发披散在肩上,一张瓜子脸越发小的可怜,独有一双黑眸依旧晶光善良,如曜石一般清澈照人。石虎怔在了那里,只觉她这倔强又可怜的神情熟到极致,不知为何他竟然心头一紧,神情亦是恍惚了。郑樱桃含酸带妒地瞥了他一眼,说道:“正是。”

绮罗再不多话,回身从马腹上取出一个酒囊,轻轻拔开塞子,顿时一股馥郁的葡桃酒香弥漫开来。她手脚极快,将那半囊酒尽数都倒入了金壶中。石虎顺时明白了她的用意,飞身便要过去夺她手中金壶。可绮罗反应奇速,已是俯身拾起地上的短匕,静静的对准自己的脖子,眼波幽幽:“我死志已决,只求念在昔日相识的分上,让我与他同饮同死,求你们成全。”

石虎眸色如墨,盯住绮罗,却见她的匕首向前送了送,莹洁如玉的脖颈上顿时一抹鲜红刺眼,渗出血来。石虎嘴唇微动,眼睁睁瞧着那一滴血骨碌碌滚了下来,落在沙地里,很快便不见了。这一瞬,竟如此漫长,仿若时辰停止。郑樱桃倒未想到她竟如此刚烈,一时竟有些踌躇,侧头去瞧石虎,轻声道:“天王……”石虎纹丝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目视着绮罗,见她面色决绝,无半分转圜余地,他终于转过身去,无声地叹了口气,慢慢牵着马向回走了。

绮罗捧起金壶,咕噜咕噜将那半壶酒一饮而尽。九思丹奇寒之毒,用酒力化散发作更快,很快,她便觉得腹中痛如千刀万剐。她痛苦地闭上眼,双手兀自紧紧抓着刘胤的衣襟,此时她终于体会到适才他的痛苦。郑樱桃一直站在旁边,见状轻声道:“这就是你要的?”绮罗面上浮起甜蜜,笑靥如花地抬头道:“樱桃,我至此时,才觉得心满意足。”郑樱桃嘴角微动,走出几步,又回头望了她一眼,眼睁睁地瞧着她的身子越来越低,终于与刘胤并肩躺在冰冷的沙地上,片片雪花晶莹,很快覆住了他们两人,天地间只剩白茫一片。

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旧事,那年也是大雪纷飞时,她们还住在长安阔大的宫殿中,陪伴着阿霖。那日也是下了这样大的雪,阿霖自己着了一身绛红色的百羽大氅,又为绮罗挑了一条艳红的绸裙,也是这样鲜艳夺目的颜色,在雪地里看去真若红梅一样娇俏可爱。彼时她心底艳羡不止,却知道自己在阿霖心目中的分量不能和绮罗相比,也不敢像她们一般穿红,只穿了素色的白祾裙子跟着她们去花园堆雪人。

阿霖还取笑她:“外面也是白茫茫的,她还偏要穿白,不如把她放在这里做个雪人好了。”她又不敢辩,还得赔笑着自嘲:“奴婢就是个粗鄙的,也分不出什么时节该配什么颜色的裙衫,公主若能拨冗教奴婢几句,奴婢定是终身受益的。”阿霖是个爽朗的人,说过就罢了,倒也不以为意。反倒是绮罗暗自留了心,到了夜里送了浅碧、鹅黄的几条衣裙到她房里去,柔声道:“你若怕在宫里犯忌讳,也不必定要着红,这几条颜色娇嫩,都是与你极衬的。”

那件事在她心中始终是有刺的,她将几条衣裙细心收了起来,却一次都未穿过,后来又怕绮罗问起,还寻了个由头解释:“姐姐送的衣裙是极美的,只是我有些怕冷,等天暖了再穿。”绮罗温和一笑,却也没有再问过此事。后来不到开春,她们就离开了长安,那几条衣裙至今仍然不知搁在何处,她始终是一次都未穿着过的。

故人终都入土,彼时的笑语欢颜历历在目,竟如昨日一般清晰。

这么多年,她始终战战兢兢,一步一步往更高处爬着,她时刻记着自己当年的卑微。浅碧鹅黄、姹红娇绿,那几件衣裙的颜色,始终烙在她心头上,从没有一刻忘记过,好像在警醒着她,激励着她,要向高处去,做人上人,才能纵情心意,想穿什么便穿什么。

她心念一动,额发上碗口大的牡丹花颤了颤,娇艳鲜红,仿佛要滴下血来。她回首侧目远远遥望了一眼,只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心底突然空荡了一瞬,好像哪里敞开了一个豁口,冷冷的寒风灌进来,须臾间冻彻了肺腑。

等到大军都退走,城外便空荡起来。幸好雪势甚大,一时半会儿倒也显不出狼藉。西北的高坡上有一棵大槐树,树后立着一男一女,男子着黑袍,女子着鹅黄衣衫,两人并肩而立,容貌俊秀,瞧上去倒是一对璧人。

此刻这女子看着身旁之人目中露出了仰慕之意,这男子身形颀立,一张俊面如冠玉,只是双唇紧抿,面上不带笑意,便瞧不出神情。他看起来不过是个少年人,可满头发丝皆白,几与雪花同色,仿佛已立了很久,此时见沙地上终于退的无人,方才缓缓引马过去,却立在了刘胤与绮罗两人身边,定定地注视着两人的面颊。

也许是天气太寒,两人的身体虽然冰冷,面色却也无太大变化,几乎与活着时一样,只是嘴唇略成青紫色,能瞧出几分不妥。他仔细端详了片刻,俯下身来,摸了摸两人的脉搏,果然是脉息全无。他神情不变,又捡起一旁的金壶,轻轻打开壶盖,嗅了嗅气味,眉头便皱了起来。那女子跟了过来,轻声道:“宣哥哥,还能救吗?”

那男子却是石宣,他把金壶口对准手心,向外倒了倒,果然还能倒出两滴酒来。他凑近尝了尝,眉头皱得更甚。玉琪被吓了一跳,忙去抢那金壶:“你疯了,这里面可是剧毒。”他俩早已站在山坡后,亲眼所见石虎是如何用九思丹毒杀了二人,怎想到石宣竟然疯了去尝这酒。

谁知石宣却皱眉道:“不碍事的,被冲淡了两次,本来也只有一滴罢了。”玉琪却不放心,拉过他的手来为他号脉,石宣且笑道:“你如今也成了女大夫了。”玉琪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慧理大师可是收了我这弟子的。”两人虽是拌嘴,但手上都没闲着,玉琪为他号过脉果然放了心,便也随他一起去仔细端详起躺在地上的两人,她越看越奇,忍不住也去摸了摸绮罗的脉象,轻轻“咦”了一声。

石宣转头对她道:“你也瞧出来了吧。”玉琪道:“他们两人看上去是气绝,但脉象似有似无,虽然极淡,却还是隐约有的,这样的事我从未见过。”石宣点头道:“正是,这在脉案上唤作隐寐,是极罕有的一种脉象。他们两人服下剧毒,竟然还能有一息尚存,不知是何缘故?”玉琪脑中灵光一闪:“难道是他们两人知道九思丹的厉害,先行服过解药。”石宣轻轻扒开刘胤的眼底,仔细瞧了瞧,又解开他的衣衫,仔细检查了一番,说道:“你看看绮罗的腰间可有一条红线?”玉琪背转过去,亦是依样解开绮罗的衣衫,顿时叫出声来;“啊,果真有一道红线。”

石宣点头道:“这就是了,他们两人都服过生草乌,毒性暂时被克制了,让两人假死隐寐。”玉琪喜道:“那就是还有救了。”石宣皱起眉头:“有,但是甚难,先将他们两人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两人也无旁人相助,于是石宣背起刘胤,玉琪背着绮罗,一步步向土丘后走去。

土丘后有三间土屋,破败简陋,屋内尘土飞扬,里面供着几尊神像,隐约只能看清那神像东倒西歪,看起来是荒废已久的一间破庙。石宣仰头打量了一下,果断道:“这附近也没有避雪的地方了,就在此处吧。”玉琪对他一向言听计从,便也随着他收拾起来。她在佛龛下翻检良久,喜道:“想不到还有这个。”却原来佛龛里还有几根未燃的红烛,想来是之前的这庙里供奉用的,石宣拿出火折点燃了红烛,又向四周照了照,却没有言语。玉琪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只见那几尊佛像非僧非道,却是兽面叱咤,如怒目金刚一般凶煞,再加之缺肢断臂,越发显得狰狞。她大是疑惑不解:“怎么会成这样?”

石宣侧头想了想,说道:“许是从前供奉的修罗殿,刘曜不许人礼佛膜道,便都砸毁了。”羯人多是信佛的,石勒叔侄在洛阳多修佛寺,香火极甚,玉琪不屑地撇撇嘴,指着地上的刘胤道:“你爹砸毁的佛寺,倒叫你用上了。”石宣却无暇与她闲聊,他挽起袖子,从背囊中取出金针,已在刘胤身上施起针来。

他下针手法极稳,下手如飞,饶是如此也用了一炷香的工夫才施针完毕,头上已出了密密一层细汗。玉琪细观他的动作,只见他又从包袱中取出一根小小的竹管,引在天灵穴上的那根金针末端,左手轻覆慢摁,不多时,那竹管中便引出了黑血来。而本无气息的刘胤此刻忽然微微一动,眉头轻皱,好似感觉到了痛处。玉琪喜道:“他这是要醒了?”石宣摇头道:“还没有,等会儿还需要把几味药引进去,若是顺利,明日午时他便能醒。”他顿了顿,有些迟疑地看着绮罗,却一时有些犹豫。

玉琪很快便明白了他的迟疑,施针引药都要解开衣衫,绮罗是女子,全身赤裸确实不便。于是她说道:“我来为绮罗施针。”石宣望了望她,目中忧色不减:“你还从未给人施针过。”玉琪辩道:“再好的大夫也都有第一次治病的时候。”石宣虽不放心,却也别无他法,只得在刘胤身上细细比划了一遍施针的位置,反复向玉琪叮嘱了多遍,直到玉琪不耐烦道:“宣哥哥,放心吧,穴位我还是认得的。”

然而真到开始施针的时候,玉琪还是有些手抖,她心中默念着石宣教她的诀窍,可手下一哆嗦,却扎出了血来。石宣眉头一皱,担忧道:“你若不成,还是……”玉琪不服气:“宣哥哥,再让我试一次,我便不信不成的。”石宣只得由着她。这下玉琪集中注意力,脑海中只剩穴位与力道的要诀,下手沉稳,大概只比石宣略久一点,也是成了的。

然而施针放血都不算是最困难的,真正艰难的是引药一节,石宣从包覆中取出几味药,分给玉琪道:“这几味药里有白附子、班蝥、生川乌,都是有毒的药材,你小心地将它们引在竹管里,以金针度入,切不可半点有错,不然难以救回。”

玉琪细细观摩石宣给刘胤渡药的手法,心中暗自揣度,自觉有七八分把握。便把竹管用小火引热,开始给绮罗引药。她毕竟是新学入手,哪及石宣老练,稍一烦琐便有些着急,额上细汗涔涔,她解开绮罗的衣衫,却忽然瞧见她脖颈间系着的红绳上缀着一把小小的弓,玲珑小巧,别致极了。这东西她却不是第一次见到了,石宣身上似也是不离身地带着一把的。她微微侧过头去,却见石宣虽然背着身子,但双肩微抖,看得出他的揪心。

这一瞬时,玉琪心头一酸,竟有一瞬时的分神,手下一偏,那针却深了半寸。她惊叫一声,慌乱道:“糟糕。”石宣大急之下冲了过来,瞧见这金针扎得深了,顿时面若白纸,慌忙去拔针,却哪里还来得及。那剧毒的几味药都已引入脉下,顿时放血的针口黑血泊泊而出,竟是收不住了。石宣一把推开玉琪,已是心慌意乱到极致,他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便向绮罗的颈下吸去,试图把那毒药一口口吸出来。他一连吸了数十下,再吐出时,那伤口颜色渐渐转了红色,他终于松了口气,拭了拭汗水,瘫坐在地上。

可此时玉琪瞧着他的神情却惊骇之至,指着他道:“宣哥哥,你……你……”想必是她看到了什么惊人之至的情景。石宣脑中一片晕眩,努力想回答她的话,却意识渐渐涣散,他终于意识模糊直到全无,头一侧躺在地上,再也不省人事。

第二日午后,一轮新日覆映大地,积雪消融,天地间一片新色。

刘胤醒来时,只见身旁躺着的人正是绮罗,她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好似在一场梦中未醒。他起初有些惊愕,以手去试她面颊,出手温热,他这才放下心来,她果然只是在梦中。他环顾四周,却有些愣住,在离他们俩数丈的门口,还卧着一个白发男子,垂着头看不清面容,他怀中似还抱着一人。刘胤缓缓走了过去,那白发男子似是惊觉,抬头两人四目相对,刘胤瞬时认出了他,奇道:“是你?怎么成了这样?”石宣苦笑着摇摇头:“中毒了。”刘胤心念一动,忆起昨日之事,问道:“你是为了救我们才至如此?”石宣却不答话,只低头看了看他怀里的人,目中露出一丝温柔的神情。

这情形实在太过于诡异,刘胤低头细看他怀中之人,却是个相貌俏丽的女子,只是双目紧闭,嘴唇青紫,望过去竟似是个死人。石宣搂着她动也不动,好像怕惊醒了她一样。刘胤试探地去摸了摸那女子的脉搏,人都凉透了,哪里还有半点脉息在。“不用诊了,她只要有一点脉息在,我都能救活她,可她实在太傻了,都不等我来救她。”石宣面色惨淡,好似一夜之间老了十余岁一般。

刘胤惊骇到极点,却听石宣忽然弓起身子,凑到那女子耳边说道:“玉琪,你傻不傻。我替绮罗吸毒,自然是有克制毒物的法子,我身上带着那只玉蝉是苗疆克毒的圣物,纵然是身中剧毒,也只是暂时昏迷,等过几个时辰便无碍了……可你什么都没有,竟敢去吸我的毒血替我解毒,你说你傻不傻?”刘胤揣摩他话中的含义,再回头看了一眼仍然昏睡未醒的绮罗,渐渐明白了几分,只是仍然有一些未解。

却听石宣轻声说道:“昨夜我和玉琪替你们解毒,玉琪是第一次施针,手下不稳,替绮罗引药时出了点差错,当时若不吸出绮罗体内的毒血就难救回,我情急之下便替绮罗吸出毒血……可玉琪却不知道我身上有克制毒性的玉蝉,大概以为我会死了吧,便又替我吸出了毒血,你说,她可不是个傻子?”他说罢,纵声大笑起来,可笑中并无半分欢容,反是满面泪痕。

这女子纵然是傻到极致,亦是痴到极致。刘胤的目光瞥过那女子的尸身,心中多了几分不忍。他嘴唇微动,想说的话还没出口,忽见石宣站起身来,抱着那女子的尸体向外走去。刘胤追了过去,问道:“你要去哪里?”

石宣神情茫然:“天下之大,哪里都可去。她一直想去塞外看看,我便陪她去走一遭。”刘胤又惊又骇;“你就这样抱着她去?”石宣目光一滞,好像刚刚发觉这是个问题,他望了望怀里的女子,似是恋恋不舍地将她的尸身平稳地放在上,待做完这些动作后,便再不留恋,大步向前走去:“罢了,人生在世,都是一具皮囊,你如今丢了这皮囊,却还留我在世上受苦,你说是你傻,还是我傻?”说罢,他的身影已转过山丘,竟是不知去向何处了。

刘胤追了几步,却哪里追得上他,又不放心绮罗独自在庙中,只得转身回来。他瞧了瞧地上玉琪的尸身,叹了口气,在地上挖了个土坑,将玉琪好好安葬了,又捡了块木头立在坟头。他本想写几个字,可也不知道她姓名来历,只得作罢,看路边有几枝梅花倒是灼灼红艳,便捡来插在坟头上。

饶是如此简陋的安葬,他也忙活了一个下午。等他回到破庙中时,却见绮罗已经醒来,依靠着那半塌的佛像,一双漆黑的眼珠骨碌转,见到自己便露出了极喜悦的神情。刘胤心下一软,快步过去扶住她道:“你什么时候醒来的?怎么不唤我一声。”绮罗低头道:“刚醒一会儿,看你的长剑还在地上,就没有出去……”说罢她的目光瞥过地上的剑,面上露出一丝羞意。刘胤一怔,随即明白她的心思,自己素来剑不离身,若是长剑在此,人便不会走远。她一方面是对自己信赖至此,另一方面却也是怕出去了自己反而找不到他。在世上有一个人如此信任依赖,他心间陡然一热,伸臂揽住她道:“别怕,以后我不会走远。”

“真的?”她猛地抬起头来,目中欣喜万分。他凝神瞧她,却见她粉腮如霞,星眸含情。两人明明落魄到了极致,身上斑斑血迹混着灰土雪痕,整个人都如从泥堆里爬出来的,哪还有半点往昔的风仪?可明明到这样的境地,却反而更坦荡见到彼此真心,两人再无束缚,倒是罕有这样适宜的时候。刘胤伸指在她面上剐了一下:“傻子。”她乐得咯咯笑了起来,快活的好似林间的鸟儿。两人说笑了一阵,她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是谁救了我们?”

刘胤眸光一黯,简促地说了石宣救了他们俩的经过,却隐去了玉琪身亡一节,又怕绮罗追问下落,又道:“他们还有要紧事要做,就先走了。”绮罗怔怔出了会儿神,却没有追问下去,说道:“小宣和玉琪他们知道了当年下毒的事,也许是急着回洛阳去报仇了。”话虽如此,可她却还是有些沮丧:“他们都没有等到跟我打个招呼再走。”刘胤放下心来,亦是笑道:“等他们大仇得报,到时候自会去找你的。”绮罗点了点头:“是,玉琪说我还欠她一顿酒。”刘胤不愿再提这事,岔开话题道:“你晚上想吃点什么?”绮罗笑道:“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能有什么吃的?”刘胤向外望了望,看着外面低垂的铅云,眉头锁起:“我出去看看。”说罢提着长剑便大步走了出去。

绮罗独自在破庙里四处张望,却被那几尊东倒西歪的神像所吸引,不免走过去细细查看。却见那神像上蒙尘日久,面上的金漆都斑驳不堪,但昔日刀削石刻的锋利痕迹仍在,神像的金刚怒目,颇有几分凶煞,她与那神像对视了几眼,竟觉有几分寒意,赶忙低下头去,可是眼角余光却隐约瞥到神像下有殷红一摊血渍。绮罗心中生奇,忙蹲身下去细细查看,却见那血渍已然干了,而神像的佛龛下还压着一角白色的绸布,仿佛是从衣裙上撕下来的,她扯出那块绸布,展开看时,却顿时惊呆了。

到了天黑时刘胤方才回来,手里提着两只兔子,还没进门便大声笑道:“今日运气不错,晚上你有口福了。”可等他迈入破庙却有些惊奇,四下黑黢黢的,他心里莫名地一慌,喊道:“绮罗?绮罗?”

少顷,殿角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他忙快步过去,却见绮罗倚着那神像坐在地上,头埋在膝中,瘦小的身体缩成一团。刘胤心下一松:“怎么不点灯?”她却不做声。刘胤觉得有些奇怪,伸手去抚她的发丝,却觉她身子微微一颤。绮罗慢慢抬起头来,面上也无异样神色,只小声道:“我有些饿了。”刘胤这才放了心,笑道:“真是孩子气。”

破庙里倒是原本就有炉灶的,还有一口生了锈的大铁锅,刘胤将两只野兔剥了皮洗尽,又拾了柴火堆在灶中引燃,将那野兔架在炉上烤了起来,不多时便是肉香四溢,殿内一片融融暖意。刘胤忙了半天,却觉身边又没了动静,他回过头去,只见绮罗依旧坐在地上,只是抬眼望着火堆发怔。他纵是再迟钝,也该察觉到她的神情不对了,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挨着绮罗坐下,探头去看她神情:“到底是怎么了?”绮罗眼眸一转,黑的瞳仁里浮起一点烟气,凝神望向了他:“你会不会骗我?”

刘胤怔了一下,揽住她的肩头,笑道:“怎么又胡思乱想起来。”谁知她却推开了他,眼波幽幽:“我是认真的问你。俭之,你有没有什么事骗过我?”刘胤定了定神,只见绮罗的嘴唇已是扁了,却是快哭了出来。他心头一软,揽紧了她,柔声道:“我不想骗你,若是真有事瞒你,也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日后还是会告诉你的。”绮罗沉默了片刻,从怀中取出了一角衣襟,递给了他。刘胤接过打开看时,却亦是吃惊,只见那一角白色的素缎上竟是用血写满了字,他稍一分神便很快看了下去。

“宣哥哥,是我吸出了你伤口中的毒血。如果我死了,你切切不要伤心。那日在坡上,听到绮罗说她真欢喜,那时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死在你身旁,我也会觉得欢喜得紧。因为无论你如何厌我、烦我,你却再也甩不开我,也无论如何忘不掉我了。师父说世上的愚人甚多,大多数都有痴心妄想,沉溺于苦海而不知自拔。可我心甘情愿做这样一个痴人,如果有来世,定要你来痴心于我,你说好不好……”

原来玉琪中毒后咬破指尖在衣裙上写了一封绝笔给石宣,只是不知为何这块缎子被压在了佛龛下,而石宣醒来后悲恸之中竟没有发现,却被绮罗拾到。上面写得内容与石宣所述差不多,玉琪伤心欲绝之时将心意拳拳记在了指间,只是后来大抵因为毒发了,她的字迹也散漫不清,瞧得不甚分明。绮罗瞧他神情,便知他早已知晓:“你是见到他二人了的?”刘胤点了点头,老实道:“我醒来时,石宣还在这破庙里,他怀里的玉琪却是已经气绝了。”

“那小宣去了哪里?”

“他伤心过度,神情也有些癫狂,但神志该是清醒的,我瞧他的去向,是向西去的。”他顿了顿,又道,“我把玉琪姑娘埋在了土丘下,你要是想去看看,我这就带你过去。”

绮罗木然地随着他去了玉琪的坟前,斯人芳魂已逝,哪还能寻踪影。天地间悲风怒号,草木萧瑟,却见一枝红梅斜插在雪中,灼灼烈烈,风中更加峥嵘之姿。

绮罗怔怔地瞧着那枝红梅,想到从此阴阳两隔,忍不住悲怆悠悠,坠下泪来。刘胤见状心下有些愧然,便说道:“是我的不是,我只顾怕你伤心过甚,却没有替你与她的情谊着想。”绮罗回头望着他,只见他眼中满是真挚,心下的恼意便也褪去了几分,俏脸一板,对他道:“你既说是真心对我,便该事事坦白明了,小事尚且如此,生离死别更是何其大事,怎能都由你擅做主张,说要怎样便是怎样?”刘胤也不驳她,点头道:“是是,以后都依你。”刘胤自十六岁起便领兵打仗,向来说一不二,几时有这样低声下气之时,只见他柔语温言,轻声劝慰绮罗,而绮罗的满怀怨愤终于渐渐消散,两人倚在一处,闲言细语,别有一番旖旎。

37.怜薄命
绮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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