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狭路相逢

1864年7月,清军攻破太平天国的都城——天京,时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藩因平定“长毛”匪患屡建奇功,被朝廷加太子太保,封一等侯爵,人称曾帅,其威望如日中天。他手下能征善战的湘军也是名噪一时,耀武扬威,势头正锐。湖南人都感到脸上有光,扬眉吐气,难免就自我膨胀,添了“骄娇”二气。

其时,芜湖的湖南会馆原建在青弋江南岸观音桥旁边的禹王宫,因兵燹焚毁,屋宇倒塌,残破不堪。平定太平军后,有湖南籍客商力主在芜湖城内最繁华的状元坊巷口重建会馆,并特地赴金陵向曾国藩请示。曾大帅当即批准,亲自提议由湖南籍时任水师提督、兵部右侍郎、人称彭帅的彭玉麟牵头,在芜湖兴建新的湖南会馆。

芜湖湖南会馆主事倪盛全接到彭帅指令后,踌躇满志,投下重金购置了状元巷口“西门外昇平铺”大片宅基地,扬言要建一座规模宏大,气派非凡,在下江一带首屈一指的新湖南会馆。状元坊,南起中长街,北至中二街,因大名鼎鼎的“于湖居士”张孝祥在南宋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赴京城临安参加廷试,一举战胜奸相秦桧之孙秦埙,拔得头筹,高中状元后于此建祠,立状元牌坊而得名,地处古城闹市,毗邻陶塘,寸土寸金。

这天,倪盛全带领一帮人,来到状元坊巷口勘探会馆新址。倪盛全对新址的位置、出场、朝向等均表满意,可是,当他看到会馆对面紧靠大街已经竣工的张恒春药号巍峨的门楼时,不禁眉头紧锁,面露愠色,气呼呼地说:“张家药号,竟然建得如此显赫,这不是在与湖南会馆唱对台戏吗?再说,会馆顶门就是药号,这也太不吉利呀。不行,他们必须要将门楼改建退让!”。他当即命令手下人去芜湖县衙门喊来了县丞王大均。

王大均知道倪盛全是有背景有来头的,得罪不起,当然是礼数有加,温言相劝。倪盛全则仗势压人,逼着要王县丞下令,张恒春的门楼立即后退三丈,而且要移位错开,不得与湖南会馆门对门,顶头撞。王大均与张恒春老板张文金素有交往,关系不错,平时吃喝拿要没少沾便宜,怎么好意思翻脸不认人?所以他婉言劝道:“湖南会馆新建,本县理应大力协助。不过嘛,张恒春新药号建造在先,门楼堂舍均已落成,此时令张家拆除重建,于情于理都难以启齿啊!”“这些我可管不着,反正张恒春药号的门楼一定要改建挪位!”倪盛全倒背双手,侧身斜视,神情倨傲。

王大均抓耳挠腮,左右为难,苦苦思索,忽然想出一个补救之策,连忙跟在倪盛全的屁股后面,和颜悦色地说:“要不这样吧,湖南会馆的门楼修得再高一些,压张恒春一头。我再劝对方出些银子,赞助赞助……”。“不行不行,反正药号不能与会馆门对门。我湖南会馆有的是钱,不稀罕谁的赞助。”倪盛全寸步不让。王大均愣了半晌,忽又灵机一动说,“如果真要张恒春拆门楼子,降低高度的话,估计问题倒不一定太大;只是这移位嘛……就要破坏房屋的整体结构,再建资金一定不菲,对方断不会同意。要是贵馆能够高风亮节,适当给一点赏赐补尝,那我们县衙就好说话了……”。话未说完,就被倪盛全厉声打断,“我堂堂的湖南会馆,奉曾大帅命令行事,凭什么要出资给一个小小的药号修门楼?笑话,这是断不可能的!”。王大均见倪盛全如此强硬难缠,只好回县衙向县令沈儒斋汇报。

沈儒斋虽混迹官场,但还有几分正气。他想,自己是本县的父母官,理应保护本地的士农工商正当利益不受损失。张恒春新建药号,手续齐备,并无违规之举,现在强行要人家自拆门楼移位,这个理是说不过去的。但芜湖湖南会馆的后台是曾国藩大人,这是万万不能惹的。怎么办,怎么办呦?沈儒斋急得在大堂里团团转。

这时,县衙主簿,自诩是沈县令师爷的唐守基上前献策道:“张恒春占理,他们修建药号在先;湖南会馆占势,他们有曾大帅撑腰,谁敢碰谁就是找死。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我看这事,只有张恒春让步才能化解”。王大均朝他白眼一翻说:“你讲得倒轻巧,现在张家占着理,我们怎么开得了口?堂堂县衙门,总得顾个脸面吧!”“是啊是啊,张恒春是本县的大户,平时纳税扛捐就很自觉,方方面面也都照应周全,我们总不能以势压人,说翻脸就翻脸嘛。”沈县令把头直摇。“那是那是,要想找人碴子,必须抓住把柄。张恒春并非白璧无瑕,恰恰相反,他们犯了两宗逆反之罪!”唐守基三角眼一挑,语出惊人。

沈县令、王县丞都讶异地望着他,不禁怔住了。

“据在下所探,张恒春老板张文金,窝藏了太平军的两个逃犯,一是化名为‘张茂公’的滕茂公,他是长毛匪首洪秀全天京乐府的乐师;另一个是化名为‘张问田’的徐文田,他是匪军中的‘红郎中’。要想让湖南会馆满意,张恒春让步,就不能正面说理,而只能移花接木,直点穴道。县令大人如以包庇匪党之罪问责于张家,他们就非让步不可。像他们那种精明人,怎么会拿自己的脑袋跟刀枪硬碰呢?!”唐守基发出得意的奸笑。

王县丞又惊又寒,心想,这家伙好毒啊,今后可得防紧点!

沈县令倒是有几分认同,微微颔首道:“嗯,现在也不是讲理的时候……只要能把事情摆平了,曾大帅不怪罪下来,张恒春那边也能敷衍得过去,那就是万幸喽!”于是,沈县令派唐守基领着衙役去捉拿罪犯,虚张声势要查封张恒春,逼他们就范。

然而,当唐守基带着一帮差役张牙舞爪闯进张恒春药号,却发现张茂公、张问田都外出了,扑了个空,差役只好请当家人张明禄到县衙里走一趟。长子张文金挺身而出,对唐守基说;“家父年寿已高,有病在身,且已不大过问店务,要去就让我去吧。”唐守基滑似泥鳅,顺水推舟兼卖人情地点头答应。

衙门大堂,明镜高悬,刑械陈列,县令县丞主簿等冠冕堂皇,分主侧位端坐案前,凶神恶煞的皂吏手持杀威棒分两班站立,气氛紧张而又压抑。

祸从天降,张文金猝不及防,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跪在公堂上陈情摆理,坦然自若,仗义直言地为滕茂公、徐文田辩护:“不错,小店张恒春是收留了滕茂公、徐文田两个无家可归的落难者,但他俩一个是乐师,一个是郎中,当初卷入太平军实属强抓硬拽,为养家糊口迫不得已而苟且偷生,况且没有劣迹恶行,在民间口碑不错;归顺朝廷后,为百姓治病,为湘军救护伤员不遗余力,实属当下急需可用之人,望大人明察秋毫……”。

沈县令和王县丞等抓耳挠腮,颇是内疚和尴尬,但他们慑于压力,就是不敢实话实说,秉公处置。官场老油子沈县令强词夺理地说:“这个这个,这个嘛……不管怎么讲,滕茂公、徐文田曾经当过长毛,助纣为虐,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姑息不得。当然,如果张家与滕、徐二犯划清界线,迷途知返,将功赎罪的话,本县倒也可以恩威并济,网开一面,从轻发落。”此言带有明显的暗示,除非傻子,在场的人都能听出弦外之音,堂上鸦雀无声,只等着被告怎么作答。

张文金洞若观火,平静而又恳切地说:“张恒春历来守法经营,并无过错。不拘一格,聘请人才,这也是店家的惯常之举。既要救死扶伤,行善积德,就不能不善待名医。此事祸起萧墙,完全是湖南会馆恃强凌弱,无事生非。而两位大人在压力下却以包庇匪党为借口,牵强附会加罪于张恒春,这令人痛心疾首,悲愤难平。如果两位大人确实为难,不好得罪强者的话,能否将草民和湖南会馆的倪先生一同带到金陵,当面请曾大帅定夺?我想,如果倪盛全仗势欺人不讲理,而被天下人争相传颂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为师为将为相一完人’的曾大帅总不会视王法如儿戏的吧?!”一席话说得沈县令、王县丞和唐主簿等哑口无言,抓耳挠腮。

沈县令自知理亏,湖南会馆以强凌弱,张恒春药号也不瓤劲,作为本地官府,他一手托两家,谁也不好得罪偏袒,思忖再三,只好顺水推舟地说:“去金陵求见曾大帅也好,但张茂公、张问田两犯必须一同押往,以正视听。他俩现在躲在哪里呀?”。“回禀大人,他们没有躲。张问田现在金陵湘军兵营中治疗伤员,张茂公也前往金陵为湘军运送一批药材,我们一到金陵,就可将他们找到。”张文金句句吐实,没有丝毫掩瞒。

沈县令与王县丞对视了一眼,点头说道:“去就去吧。但我要先同湖南会馆的倪盛全主事商量一下,他同意去,我们就去;他若不肯去,我们也没法子,即使去了也白搭”。

张文金心里一阵冷笑,但表面上不得不点头称是。

沈县令坐着官轿亲自去状元坊拜访芜湖湖南会馆,倪盛全倒也礼数周全,满面笑容迎到院门前。

宾主步入客堂坐定,上茶。

沈县令架起二郎腿,捧起青瓷盖盏,轻轻揭开盖子,将浮在水面的茶叶连续拨了几拨,然后送至唇前,吱溜一吸,刚咽下喉,便随口赞道:“嗯,好茶好茶,地道的明前龙井啊!”“呵呵,沈县令大驾光临,岂能不上好茶。”倪盛全知道他是无话找话,在打太极拳,但对方不开口,他也就虚与委蛇地应付着。

“芜湖三鲜,鲥鱼、刀鱼、螃蟹,那可是味道不错啊!恰逢时宜,如有雅兴,我想请倪主事品尝品尝得月楼的鲥鱼宴,不知能否赏光呀?”沈县令笑容可掬,相当低调。“抬举,抬举!有此口福,岂能推辞……哈哈哈哈……”面子里子全都有了的倪盛全不禁仰面大笑。

闲拉散扯,兜了一圈子,沈县令才转入正题,神情为难地说:“倪主事,那件事嘛……该说的话我们都说了,该给的颜色我们也给了,抓人封店,闹得沸沸扬扬,老百姓的唾沫都能淹死人喽……唉!可那张恒春的当家人还是不愿退让啊。毕竟兹事体大,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想与你一同去金陵,求见曾大帅,一切请大帅定夺……”。未等客人把话说完,倪盛全就将两只金鱼眼一瞪:“什么,他张恒春竟想拉我到金陵去打官司?这简直是老鼠戏大象——太不自量了吧?”。“谁说不是呢,他财大气粗,烧得不轻!你就大仁大量,迁就一点……”沈县令的话尚未说完,倪盛全便脖子犟犟地一口否定:“不行,我可没那个闲工夫,也不想丢那个脸!”。他心里有话不好说,你八成是拿了张家的什么好处,才帮着他们来忽悠我这个外乡人吧?

沈县令也看出了他的心思,索性放低身段,软绵绵地哄着说:“作为本地父母官,我居中调解,虽然心里向着你,但也不好明显欺负对方,授人以柄,否则今后在地面上不好混啊!如果到了曾大帅那里,丢脸的一定是张恒春,怎么会是你呢?我料定那张恒春斗不过湖南会馆。倪主事是曾大帅的乡党,也是亲信属下,到了金陵还不像回家见父母一样嘛!去,你必赢;不去,你反而悖理,落人笑话。我呢,夹在中间,犹如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啊……”。

倪盛全听了一愣,两眼直眨,沉默片刻,脸色阴转多云到晴天,跟着就自鸣得意地笑了:“我是替曾大帅办事的,奴才正想面见主子,汇报汇报会馆的情况哩。他张家来这么一手,不正好给了我一个表功讨赏的机会嘛!”他端起茶盏喝了两口,轻轻叩击着瓷盏盖子说:“我倒不明白了,精明过人的张文金怎么会作茧自缚?到了金陵,能有他的好果子吃么?嘿嘿嘿……”他满脸奸笑,得意地晃着二郎腿。

“他想找霉倒,这能怪谁哩?你就让他去蹚一蹚浑水嘛。曾大帅一发话,他张文金还敢抗拒?这样一来,你我都清清白白,就没有人说我们仗势欺人,不遵王法了嘛!”沈县令屈意附和,温言软语。

“好好好,我去,我奉陪!”倪盛全十拿九稳地一口答应。“嗳——,这才叫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有胆有识嘛……”老谋深算的沈县令见这个泼皮辣子让步了,不由得暗自欢喜,炭篓子往他头上直戴。见窗外日已西沉,暮色渐浓,他爽快地一挥手道,“……走,上得月楼去,晚上我请你吃鲥鱼宴”。“哎,县太爷好不容易来湖南会馆一趟,我怎好意思不尽尽地主之谊。你的那顿鲥鱼宴改日再说,来人啦,”随着倪盛全一声招呼,从屏风外面走进来一个下属,倪盛全吩咐道:“你快去街上最好的酒家,给我安排一间包厢,晚上我要宴请沈大人。”“是是,我这就去办。”下属转身退去,倪盛全又接着叮嘱道:“沈大人爱吃江鲜,别忘了点清蒸鲥鱼……”“是唻!”下属答应得崩脆,一溜烟跑去。

“哈哈哈哈……”宾主双方相视一笑,继续品茶聊天,只等着赴宴。

第十三章:狭路相逢
张恒春国药号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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