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对簿公堂

金陵古城,群山拱卫,湖光潋滟,宝塔耸立,城墙逶迤,大街小巷纵横交错,店铺林立,车水马龙,比肩接踵,繁华热闹,不愧为六朝金粉之地,虎踞龙蟠之境。

曾国藩的大帅府,屋宇重叠,镏金飞彩,树木葱郁,气势恢宏。层层岗哨林立,处处寂静肃穆。每过一道关卡,持刀携枪的卫士都要查验凭证,严格盘问,仔细搜身,一切无疑方才挥手放行。其阵势,令小地方来的沈县令等一干人胆颤心惊,十分敬畏。好在有大帅府官家的引领,芜湖来的一行人顺利来到了一间偌大的豪华客厅。管家告诉他们,曾大帅正在批阅公文,请各位饮茶静候。

众人落座。沈县令、王县丞等屏声静气,不敢乱动;经常出入曾府的芜湖湖南会馆掌门人倪盛全也一改平日的盛气凌人,变得规规矩矩,正襟危坐。张文金坐在那里虽面如止水,心里却难免忐忑不安,他估计此次金陵之行凶多吉少,但为了张恒春的生存大计,他不得不孤注一掷,做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断。

久等枯坐,难免焦急。忽然,耳畔有鸟雀啁啾,张文金下意识扭头看了看,却见窗外有一丛蓬勃硕大的芭蕉,叶肥茎壮,青翠欲滴,丰姿隽秀,巨如伞盖,浓荫匝地,十分美观养眼。一群飞来的鸟雀落在芭蕉上,抖翅理羽,婉转鸣啼,令人烦躁的心绪不禁为之一爽。芭蕉为热带植物,多生于气候炎热的岭南及沿海地区,在内陆省份比较少见,况且如此年深日久,巨型伟岸的芭蕉着实鲜艳而又诱人,张文金不禁盯着这丛虞美人般亭亭玉立的阔叶植物,一边怜香惜玉地观赏,一边在脑海里盘算着怎么应对即将开始的生死较量。

忽然,芜湖县衙主簿唐守基与一干全副武装的士兵押着套枷戴镣的张问田和张茂公来到堂前。唐守基虎着脸喝令:“罪囚跪下!”惶恐落魄的张问田、张茂公只得含恨屈膝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稍顷,管家在门外高喊:“曾大帅到!”

客厅里,除了“罪囚”,全体起立,气氛顿时凝重而紧张。当身穿正一品紫蟒官袍,腰配玉带,脚登皂靴,瘦削颀长,满脸肃然,威而不露的曾国藩从屏风后亮相,不疾不徐步入客厅时,众人一律跪下行礼:“给曾大帅请安!”。曾国藩也不说话,缓缓踱到黄花梨高背太师椅上稳稳坐下,只是把手摆了摆,示意大家平身。

侍女及时用托盘送来香茗和热毛巾,曾国藩拿起毛巾稍稍擦了擦嘴,又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这才用两只阴冷的眼睛将来人扫视了一遍,令人不寒而栗。

大厅里阒静无声,来人都能听得见自己怦怦的心跳。

忽然,曾大帅轻轻开口了:“何人是张恒春药号的老板啊?”。

张文金恭恭敬敬起身作揖:“民医张文金,有幸拜见曾大帅,实乃天赐荣光!”

曾国藩审人善观面相,见其衣着得体,相貌不俗,神色坦荡,气质内敛,对答流利而有礼数,心里便有了些许好感。但他丝毫不露痕迹,仍绷着脸,指了指地上跪着的两个套着枷锁的人冷冷问道:“你胆子不小啊,竟敢窝藏两个毛匪余党”。

张文金诚恳地说:“回大帅的话,此二人,一个是乐师,一个是郎中,从无血债罪孽,本分从业做人,口碑一向甚好。只是当初被长毛强掳入军中,才不得不身在曹营心在汉,应付差事,讨个活路。他俩都是读书有用之材,改过自新,积德行善,有益而无害。我大清连连战乱,生灵涂炭,才艺者稀缺,如今社稷匡复,百废待兴,朝廷正是用人之时,黎民百姓更是嗷嗷待哺。大帅乃当今的圣贤,大智大勇灭匪,大仁大德治国,定能体察草民之良苦用心,宽容悔过自新者以图长治久安。近来,张问田、张茂公正在大帅的军营中效力,颇得湘军病员赞许……”

正说着,坐在一旁的唐守基早已忍耐不住,他跳起来叫道:“张文金,你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你对抗湖南会馆,败坏曾大帅的威信,该当何罪?!”。

此言一出,举坐惊诧。

曾国藩眉头一皱,冷冷地问道:“何人如此莽撞?”。

唐守基一愣,惊惶失措,沈县令赶紧起身答:“回大帅的话,此乃属下芜湖县衙主簿唐守基。”

“稍安勿躁,还轮不上你插嘴。”曾国藩眨了眨三角小眼,阴沉沉地说:“长毛余党,总是要惩治的,不然后患无穷!”。

张文金心里一拎,索性披肝沥胆地说:“大帅,草民虽孤陋寡闻,才疏学浅,但却时常拜读曾公雄文,做人当以仁爱为怀,量才应取德才兼备,治世该以恩威相济。此二人,一个精通音律,吹拉弹唱样样在行;一个是外伤高手,兼治疑难杂症,皆身怀独门绝技,深孚众望,实乃当今朝廷急需之人才。况且他们是被长毛强掳去的,并无血债。若能让他们戴罪立功,不仅彰显我大清宽宏的胸襟,而且可解战后乐师、医师匮乏之现状。草民拳拳之忠心,乞望曾公明察”。

话音未落,倪盛全呼拉一下站起身,指着张文金道:“大帅,张文金包庇发匪余党,心怀叵测,罪不容赦。这三人都是祸乱之苗,当连根拔除啊!”

“放肆!”曾国藩一声喝斥,提高嗓门说,“指手画脚,心浮气躁,出言不逊!”说着,端起茶盏慢慢饮啜。大厅里鸦雀无声,倪盛全与唐守基皆缩着脑袋,大气不敢出。

少顷,曾国藩缓缓放下茶盏,捋了捋长髯,忽然扭头问跪在地上的罪囚:“张茂公,你当年是长毛的宫廷乐师,想必是常常能见到匪首喽?”

张茂公一惊,但还是如实回答:“洪匪骄奢淫逸,几乎天天寻欢作乐,舞女乐师不敢不随时伺候。”

“那么依你观察,洪匪是个宽容的人吗?”曾国藩两眼微闭。

“洪匪脾性乖戾,暴虐残忍,对待艺人、郎中、侍女等下人稍不如意就杖罚杀头。他们内部也常闹火并,兄弟之间你杀我,我杀你,谁都不服谁,都想争头把交椅……”

张茂公还没说完,曾国藩突然将桌子一拍,厉声说道:“这就是他们必然失败的原因之一!”他咳嗽了两声,清清嗓子,这才平缓些说:“洪匪苛刻,本帅宽容……张问田、张茂公虽曾身陷匪巢,但并无大恶,念其身怀才艺,有从善之愿,允二人戴罪立功,以观后效”。话音刚落,即有官差上前打开二人的枷锁镣铐。

“万谢大帅不杀之恩!”重获自由的张问田、张茂公跪在地上流泪叩首。

“曾大帅英明果断,恩威并济,仁德宽厚,无愧当今社稷之栋梁,旷世之圣贤,实乃大清之幸,黎民之福啊!”沈县令起身赞颂,唐守基、倪盛全虽一肚子怨气,但也不得不赶紧跟着众人附和。

曾国藩瞥了一眼张文金,捋着美髯,语气温和地说:“张文金有胆有识,胸襟开阔,人才难得,张恒春药号前程无量啊!”他转而对湖南会馆的掌门人倪盛全说:“倪主事,”倪盛全浑身一颤,慌忙扑通一跪,带着哭音说,“奴才听大帅吩咐!”曾国藩呵呵一笑,把手摆了摆:“平身平身。”他歪着脑袋思忖片刻,一锤定音地说道:“自古兵家不欺郎中。两家相争只为房,让他三尺又何妨?湘人一向尊医崇德,会馆让他三尺,不得以强凌弱”。

“是,奴才听训!”倪盛全躬身作揖,朗声高喊。众人随之齐声呼喊:“曾大帅英明!”

“嗬嗬嗬……”曾国藩手拈银须,这才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那就这样吧。”然后起身,一晃一晃飘然走出大厅。

送走曾大帅,其余的人纷纷依次而出。走在后面的张文金,在大厅门前侧苑留步,特意观赏了一番窗外的那丛芭蕉,他觉得这丛肥硕挺拔,翠绿可人的植物仿佛蕴涵着吉祥和灵气,一眼观之,便觉神清气爽。今天自己能够逢凶化吉,反败为胜,似乎有赖于芭蕉仙子的暗中相助,不禁自言自语地说,“这丛芭蕉真好啊!”。

“恩公如此喜欢,那我们回芜湖后就在药号后院栽上几丛。”张茂公看出了老板的心思。

张文金笑笑,举步欲行,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对张茂公、张问田说:“你二人已洗冤昭雪,不必遮遮掩掩了,今后就改回原姓原名吧”。

“多谢恩公!”滕茂公、徐文田鞠躬致谢。张文金含笑作揖,领着二人欣然走出大帅府。

回到芜湖,张文金等并不张扬此次金陵之行,别人问起此事,他们都一致含糊地回答说,和解了,和解了。不打不成交嘛!

隔了数日,张家在本城最豪华的大酒店——同喜楼摆了几桌酒,请沈县令、王县丞、唐主簿等县衙官吏包括湖南会馆的倪盛全一干人以及本地商会的头头脑脑前来赴宴,化解前嫌,融洽感情。

席间气氛不错,唐守基一改往日嘴脸,对张家大加称赞。张明禄与张文金兄弟等心里有数,含笑应酬。趁着旁人行令划拳,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张文金悄然对倪盛全说,“倪大人,贵馆按原地修建,万万不要谦让。”倪盛全摇头,“曾大帅说退三尺就退三尺,一丝一厘含糊不得。”张文金一时语塞,停箸发愣,不知如何劝说才好。张明禄毕竟老辣深沉,他轻轻叹了口气,正色道:“倪主事谦让三尺,张恒春愿奉送白银三百两,聊表愧意。但求双方捐弃前嫌,永世修好!”倪盛全暗吃一惊,心想,三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足可兴建几栋气气派派的馆舍了。张家平时克勤克俭,算盘打得滴水不漏,今天出手如此大方,足以证明他们的精明识相和深谋远虑。尤其是张明禄其人,年迈而睿智,平和而柔韧,城府极深,不可小觑。于是呵呵一笑,连连作揖道:“慷慨,慷慨。银子事小,义字为重嘛!湖南会馆落脚芜湖,贵店根深叶茂,还望多多关照!往后如有用到我倪某人的地方,尽管开口!”“那我们就背靠大树好乘凉喽!哈哈哈哈……”张明禄仰首大笑。

就在欢声笑语中,张文金起身代表父亲当众表示:“曾大帅对敝店恩重如山,湖南会馆也是屈尊抬举……尔后看病,凡是湘军,张恒春分文不取;尔后售药,凡遇湘人,张恒春打折减价,义字当先”。众人闻言,掌声雷动。来宾们纷纷起身敬酒,宴席又掀高潮……

消息传至金陵曾帅府,曾国藩大悦,他对手下人说:“吾博览群书,身经百战,可谓阅历匪浅。相由心生,观相略知其人也。那个张文金阔脸方腮,面善神慈,壮年老成,德才双馨,绝非等闲之辈呦!”。“那是那是,曾大帅看人那可是火眼金睛,一瞅一个准……”属下的马屁拍得溜圆。

为报知遇之恩,徐文田不仅全心全意坐堂问诊,治病救人,还献出祖传“雪酒”秘方,张恒春因此而获利颇丰。日后,“雪酒”还曾运往台湾医治瘴疠瘟疫,立下奇功,此事留待另叙。徐文田的儿子徐云山,孙子徐吉鳌,重孙徐少鳌等均继承家学,效力张恒春,成为一方名医。

滕茂公的儿子滕如松自幼随父在张恒春玩耍厮混,耳濡目染,对中草药产生浓厚兴趣。这孩子秉性天成,聪颖过人,四、五岁时即对草药过目不忘,点哪知哪。张文金感慨地对滕茂公说:“孺子应让其学医,将来必成大器,可来张恒春坐堂行医。”辨材高手张文玉也特别喜爱他,经常耳提面授,加以调教,并送给他家传药学典籍《丸散膏丹全集》。这是一本张恒春创号初期积累的医药手抄本,即有理论学问,又有临床经验,极其珍贵,主人从不轻易出示。滕如松如获至宝,在父亲的辅导下孜孜钻研,日渐长进。

第十四章:对簿公堂
张恒春国药号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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