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光宗耀祖

因平定“太平长毛”和剿灭“捻军”立有奇功,曾国藩的得力干将之一,著名淮军将领,皖籍才俊李鸿章荣升两江总督(后来一路升迁,先调任湖广总督、再升至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授武英殿大学士),权倾一时,炙手可热。此公虽说志得意满,官运亨通,权倾朝野,但美中不足的是,其婚姻家庭多有龃龉,颇费周折,暗自烦脑伤神。

说来话长。李鸿章二十一岁尚未出道时,与老家庐州(合肥)的周氏联姻,后又娶妾莫氏,然皆子嗣不旺。同治二年(1863年),李鸿章续玄,娶太湖大家闺秀赵小莲为妻,可婚后也是数年久等不孕,李家上下对此一筹莫展,李鸿章本人亦郁郁寡欢。倒是府上的管家——绍兴师爷出身的吴绍舟见多识广,想出了主意。他私下里向李鸿章进言:“听说芜湖的张恒春药号有祖传秘方,曾治好不少疑难杂症,声誉甚隆。主公何不派得力之人,前往芜湖,礼贤下士,求得秘方,延续香火当有一定把握……”李鸿章闻言不禁动心,他靠在太师椅上捋髯沉思,微微颔首道:“这或许是个法子,试试倒也无妨。”端起桌上的盖盏,轻轻吮了两口茶,他继续说道:“既然有求于人,那就不能慢待人家。花多少钱我无所谓,只要见效便成……另外嘛……此事不得张扬,要派个沉稳口紧的人去……”。“那是那是,此事非同小可,必须穿钉鞋拄拐棍——把稳又把滑,还要悄无声息。”管家吴绍舟察颜观色,试探着问:“主公,那您看派谁去办这等要紧事为妥呢?”李鸿章眼角斜挑,呵呵一笑:“现成的人不就在眼前嘛!”一句话正中吴绍舟下怀,他喜出望外,赶紧拱手作揖拜谢:“承蒙主公如此信任,在下岂敢不尽心尽职,将此事办得圆圆满满,天衣无缝!”。李鸿章面无表情,只是稍稍抬了抬下巴:“去吧去吧。礼要重,话要软,不要摆谱端臭架子”。“是是是,谨遵教诲!”吴绍舟满心欢喜地转身退去。他暗自得意:这可是趟打着灯笼都难找的肥差啊!可以趁机捞外快不说,如若把此事办成了,那以后自己在总督心目中的地位,那就非同寻常喽!

春末夏初,柳绿花繁,郊野莲荷满塘,秧苗青翠。日上三竿,芜湖十里长街人头攒动,买卖兴隆,喧嚣嘈杂。

一辆并不华贵的带篷马车从城门外缓缓驶来,在张恒春药号门前停下。接着,从车篷内钻出一个身穿长袍马掛,脚蹬圆口布鞋,手摇折扇的中年人,两个随从捧着包装精美的礼品,跟随他径直进了张宅。

张文金那天正在大堂当值,眼明心细的他掸眼一瞧,就觉得这位来者虽衣着朴素,神情低调,但却举止儒雅,气宇轩昂,绝非一般的凡角,忙趋前作揖笑问道:“客官,请问有何贵干?”来者和蔼地躬身还礼:“在下从庐州来,有要事请教张恒春当家人,烦请引见。”张文金心里有数,弯腰摆手作请势:“客官请上后堂品茶,我这就去请家父”。

客人毫无拘谨,大大方方踱进后堂坐下。丫鬟上茶。

片刻,鹤发童颜的张明禄拄杖来到,双方寒暄。客人令随从献上礼品,然后示意其退下,张家伙计忙引其去偏房饮茶休息。等屋里只剩下张家父子二人,来客才从怀里掏出一张名帖递给主人,张明禄接过一看,大吃一惊,忙起身连连作揖:“原来是李总督府上管家吴大人,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哪里哪里,在下所办之事,不便张扬,所以只能微服私访了……”吴绍舟仰首呵呵一笑,端盏喝了两口茶,定下神来,这才轻声细语地将李鸿章的难言之隐和盘托出。

张明禄父子听完,相互对视了一眼,感觉头皮有点发麻。求医者这般显赫,非同小可。此事如果办成了,当然皆大欢喜;如若泡汤,或出了什么偏差,那是脱不了干系的。尤其是像李鸿章这样的朝廷重臣,隐私外露,必纠结于心,一旦日后翻脸,那就很可能招来杀头灭门之祸啊!

沉思半晌,张明禄这才不得不开口说道:“承蒙李总督、吴大人抬举,赐敝号莫大荣光,张家感激不尽。对于这方面的疑难之症,敝号是有秘方,也的确治愈过一些患者……”停顿片刻,他又连连啧舌道:“可也未必个个都能见效……这不仅单看人为,还要顺其天意,并非方子一开,就药到病除,万事大吉啊!”。“张老板不必多虑,”吴绍舟手摇折扇,善解人意地说:“自古行医,谁能包治包愈?三分医药,七分天意嘛!你们只管从容治病,别的担忧大可不必。不过嘛——话说回来,无论治好治不好,切勿张扬,李总督的声誉我们都要顾惜。”“那是那是。我们一定全力医治,此事除了我父子二人知晓,绝不会扩散。为患者保密,本来就是起码医德,张家恪守不渝。何况是李总督的隐私,更应守口如瓶。”张明禄披肝沥胆。

“那好那好,你们如此明事,我就放心了。”吴绍舟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轻轻放在桌上,和颜悦色地说:“这壹仟两银子算是见面礼,等日后有喜,定当重谢!”“不不不不……”张明禄急得慌忙站起身来,两手直摆说:“吴大人千万别折杀我等草民,为李总督效力,这是张家莫大的荣幸,岂能收取分毫!再说,大人你已经赏赐了这么多重礼……”“吔——,这是李总督的吩咐,你不收下,我怎么回去交差?”吴绍舟两手一摊,面露难色,“好了好了,不提这阿堵物了,还是谈谈治病的事吧”,他顺手将桌上那张银票往对方跟前推了推:“收起来,收起来……”。“呃……是是是……多谢多谢!”张明禄只好恭敬地将银票拿起揣进怀里,然后重新坐下:“吴大人,此事非同寻常,下处方配药,也要因人对症而易,切忌草率莽撞。鄙人打算,请您与随从先在本城住下,在芜湖玩上几日,让小店尽尽地主之谊。然后我与犬子带上药物,与您一起上庐州,登门为李夫人把脉问诊,厘清病理,再对症下药,这样方为稳妥。您看这样可好?”吴绍舟稍作思忖,斟酌着说:“这个嘛……当然甚好。但在下事务缠身,不能在芜湖久留。你们快快准备妥当,明天早上我们就一起回庐州。”“是是是,谨遵钧命。”张明禄转身吩咐儿子:“按最高档次,你快去安排食宿,对外就说招待亲戚。”张文金点头应允,转身匆匆离去。

宾主继续交谈,气氛甚洽。

翌日清晨,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趁着街上人少车稀,两辆马车从张恒春的后院悄然驶出,直奔北郊,上了去庐州的官道。

合肥。李鸿章府邸。门楼威严,屋宇重叠,花木葳蕤,庭院深深。

一路颠簸,腰酸背疼的吴绍舟下车顿觉浑身舒坦,禁不住伸腰展臂活动了几下。他顾不得喘息,先将同样疲惫不堪的张明禄父子安排在前院花厅休憩,然后自己来到后院向李鸿章禀报。

听完吴总管的汇报请示,正在批阅公文的李鸿章抬了抬头,稍作思索,慢条斯理地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去安排吧。我就不见他们了……等日后有进展再说吧。好生招待,不怕花钱。”“是是是……”吴绍舟毕恭毕敬地退下。回到前院花厅,他对张氏父子说:“唉呀,真不凑巧,总督大人不在家。那我就先带你们去见少夫人吧。”张明禄父子赶紧答应,拿起包袱跟随他穿堂过院,来到三进大院正房少夫人赵小莲的厢房。

那赵小莲果然是大家闺秀,如花似玉,雍容华贵,待人接物温文尔雅。可能是急着要治病,延续李家香火吧,对特意请来的郎中也就格外礼遇敬重。这便减缓了张明禄父子的紧张和忐忑。

寒暄过后,切入正题。通过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张明禄心里有了谱。父子俩私下会商了一番,看法基本一致。但老到的张明禄并不把话说满,而是比较谨慎含蓄地说:“夫人,您年纪轻,体质好,血脉调和,六神安泰,只是肾虚阴亏,机杼未开,某些方面还需调理滋补。我带来了祖传秘方,配之辅药,用上几个疗程,或可慢慢见效,加之天命所赐,添丁进口当是有希望的……”这番话实实在在,不温不火,有理有节,说得赵小莲愉悦开怀,精神提振,信心大增,脱口就对管家说:“嗯,这个郎中找得好,赏银一百两”。“多谢夫人高抬。可我已领受酬银,岂敢再收额外之财……”张鸣禄恳切婉辞。“报酬归报酬,赏赐归赏赐。先生不必谦让。”赵小莲坚持要赏。张明禄只好谢恩,随即提毫,请他人回避,迅速在纸上写了几行字,折叠好亲手交给赵小莲,低语道:“少夫人,张家的秘方,其配药、煎熬、服用等等均有特殊章法秘规,请按纸上所写的去做,万勿违背或外泄,否则难以灵验……”。冰雪聪明的赵小莲心领神会,白嫩细腻的脸颊浮起两朵淡淡的红云,赶紧接过去将其揣进怀里。

张文金解开包袱,从一精致的木匣内取出朱红色丸丹数十粒,用金纸包好,躬身双手呈递给赵小莲:“少夫人,此乃祖传秘丸,每天一次,每次三粒,以温药汤送服,不可多,亦不可少。切记!”然后,他又从包袱里的另一个木匣里拿出一个纸包递过去,轻声说道:“这包药是张恒春秘制的‘逍遥丸’,专供男方服用,夫妻同时用药,效果最佳。服用方法包内有说明,遵嘱便是。”赵小莲接过去,含羞点头应允。

出了少夫人厢房,莫夫人的贴身丫鬟早已等候在门口,吴管家陪张明禄父子跟随她又去给莫氏把脉问诊,其过程大致相同,莫氏出手也很大方。不赘。

使命完成,李家满意,除了赏银,绸缎布料、山珍海味、土特产品也送了一大堆,张家父子兴高采烈,满载而归。

张明禄父子回到芜湖后半年有余,合肥那边忽然传来消息,说李府少夫人赵小莲有喜了。翌年初夏,赵夫人生下女儿李菊藕(即民国著名作家张爱玲的奶奶)。后又陆续生下次女李经溥、儿子李经述。与此同时,莫夫人也相继生下李经迈、李经远、李经进三个儿子。从此,原本肃静冷寞的李府,人丁兴旺,欢声笑语,生气勃勃。

为表达对张恒春的谢意,李鸿章不仅多次派吴绍舟等人专程来芜湖,赏张家珠玉珍宝,还亲笔赋联相赠:“懿旨辄与世情合,天事亦须人力为。”对于此联,张家敬纳深藏,但从不展示,更不宣扬,只称李总督喜得贵子千金,此乃天意神助,非区区药物所能定夺。连亲朋好友想看看李总督的赠联都一律被婉言谢绝。字画古董商们闻讯,趋之若鹜,纷纷出高价欲收购之,但都吃了闭门羹。知情者无不赞叹:张家仅凭此德性,发财走运那也是该应的!

有了李鸿章这座靠山,张恒春国药号越发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顺百顺,声誉远播。芜湖县衙、芜湖道台,对张家无不刮目相看,礼数有加。

光绪元年(1875),在地方衙门的竭力保举推荐下,皇帝下诏表彰“张恒春国药号”护国济民,广仁厚德,赐封张明禄“貤赠朝议大夫”,张文金诰封“朝议大夫”,张文玉封“翰林院待诏”,张文彬赏“五品衔翰林院孔目”,张家父子四人皆荣沐皇恩,光宗耀祖,一时轰动四面八方。

对此天大的喜事,张家当然感激涕零,本打算适当庆贺一番,但也不想铺张浪费,大操大办,惹人眼红妒嫉。勤俭持家,低调行事历来是家传祖训。可官府老爷们却不是这么想的,他们不仅想趁机大捞油水,更想借此机会巴结朝廷权贵,彰显效忠皇上之赤心,为小小的芜湖县扬扬名,立立威,长长精气神,也好借花献佛,为自己今后的升迁发迹铺路搭桥,预留个门路儿。

县令沈儒斋、县丞王大均等都竭力怂恿张家,一定要尽心尽力操办好这千载难逢的特大喜事,为本县争争光。还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银两不够,商会来凑。人手不足,衙役来助。县衙决不会袖手旁观,更不会从中渔利!”官府把话说到这种份上,商家还怎么好意思讨价还价?县衙主簿唐守基更是三天两头地往张恒春跑,又是吹捧,又是催促,又是逼迫,还越俎代庖地给出点子,拿主意,弄得张家不得不把摊子越摆越大,锅灶越烧越多,最后锣鼓一响,大戏开场,索性硬着头皮上,敞开钱袋子,信马由缰地让事态牵着鼻子走。

身穿黄马褂的钦差大臣乘坐豪华御轿,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威风八面地来到芜湖宣旨的那天,鸠兹古城张灯结彩,锣鼓喧天,鞕炮齐鸣,人山人海,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偌大的古城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之中,昼夜沸腾不休。

芜湖道台及县衙馈赠给钦差大臣一行及各级官员的珍贵礼品(当然也少不了本道本县诸位官老爷的一份),包括吃喝玩乐等一应花销,都是张恒春付账。县商会的头头比泥鳅还滑,一推二躲三耍赖,基本上是铁公鸡——一毛不拔,反而吃小亏赚大便宜,顺手牵羊从中着实捞了一把。

张恒春还出资,聘来全国有名的八大戏班,在全城主要闹市口搭台连唱三天大戏,观众如潮,场场火爆。尤其是城中心大花园的那场戏《三请樊梨花》,是来自天津的“谭家班”主演,异常精彩,引起强烈轰动。现场人山人海,你推我挤,进而造成骚乱踩踏,场面大乱。事后,清扫现场,仅大小鞋履就拾了几箩筐。

张家大宅的流水宴席从早摆到晚,抹桌子不干,客人如过江之鲫应接不暇。一些本埠的痞子、刺头、皂吏、酒疯子等市井角儿,不请自到,混在客人堆里装模作样,胡吃海喝,算是大大地过了一把瘾。张家用马车将坛装酒从店家往回拉,一天几趟都来不及。老管家滕茂公私下里告诉当家人:“许多不相干的人都混在宾客中胡吃海喝,连拿带偷,如不把他们撵走,简直是山也要吃空,海也要吸干啊!”精明过人的张文金其实早已看在眼里,只是装糊涂罢了。他无奈一笑,摇摇头说:“不能撵,喜事最怕闹场子。就当是花钱买安,送礼讨吉祥吧……”

那几天,芜湖城里比过年还热闹。大街小巷,码头车站,闹市场所,趁机兜售麻辣螺蛳、五香蚕豆、桂花熟藕、酒酿水子、梨膏糖、酥烧饼、千层糕、糖葫芦等等风味小吃,因此而沾光倒巧,猛赚一把的贩夫店主不在小数。就连那些活了七八十岁的耄耋翁妪都张着豁巴嘴感叹说:“乖乖隆里咚,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热闹,这样的大场面,这样的花钱如淌水哦!”

风平浪静,客走主安。事后张家一结账,方才知晓:这次庆典总共花费白银十一万三仟七佰伍拾肆两八钱六厘。等于把药号几年赚的利润统统都打了水漂。钱花了不说,全家人几乎个个都累倒了,外界的闲言碎语还听到不少,令人塞气胀肠子。管家奉命捧着账本跑到县衙诉苦,想报销一部分,可那些原本把胸脯拍得砰砰响的官大人一个个都摇头晃脑,敷衍塞责,溜之大吉。

不仅如此,通过这次盛大庆典露了底儿,全芜湖,乃至周边地区的人都知道张恒春有钱,无论沾亲不沾亲,带故不带故,相识不相识,前来借款、化缘、拉赞助、敲竹杠的人蜂拥而至,络绎不绝,弄得张家应接不暇,烦恼透顶。老爷子张明禄痛惜懊悔不已,一再暗地里告诫家人说:“这是官府硬把我们绑到火架子上烤啊!此类糗事,今后定当再无二回。切记切记!”。

第十五章:光宗耀祖
张恒春国药号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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