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巧治怪病

离张恒春药号不远,有条儒林街,北宋初年因建夫子庙考场而逐步自然形成,乃本地文人雅士聚居之地。到了清代光绪年间,其后街的一条偏巷——藕香居里,住有一位民间奇人,复姓司徒,名云鹤,别号秋庐居士,闾巷妇孺皆称之“小半仙”。正所谓:人因街而得福,街因人而扬名。

“小半仙”年过半百,无妻无子,鳏寡孤独,但却活得有滋有味,逍遥自在。说来奇怪,他一不种田,二不做工,三不教书行医开店摆摊,手无缚鸡之力,家无祖业老底,怎能讨得活口?呔,休得门缝里看人,自古民间草根不乏怪才奇士。

司徒云鹤身怀绝招,即:通解《周易》,能掐会算,识玉辨画,鉴赏古玩,勘察风水,堪称行家高手。他整天无所事事,身穿一袭缎面长袍,手捧一把光滑锃亮,茶垢老厚的紫砂壶,迈着八字步,从这家古玩店,逛到那家书画轩,店老板见他来了,无不笑脸相迎:“哟,小半仙来了!请坐请坐……”,随之敬烟沏茶,待如上宾。若有豪门富户破土建店或新宅落成,必备八抬大轿前来陋巷恭请勘评之。

张恒春国药号自打道光末年(1850年)从当涂护驾墩迁来芜湖拓展后,转眼已到了光绪年间,屈指算来二十多个寒暑逝去,由当初一爿不起眼的小药铺子,发展演变为当今芜湖码头挂头牌的大药号,整个状元坊一带几乎都成了张家的地盘,另外在长街、二街、南门湾等处还有店面房产,可谓是家大业大,名声响亮,登门拜访,交际来往者络绎不绝。

此时,不仅初创人张明禄早已作古,就连他的长子张文金也已年逾花甲,精力不济,索性放下店务家事,让二弟张文玉挑大梁,自己与一帮文人雅士结伴,平时你请我,我请你,或者不请自到,聚在一起聊聊天,品品茶,喝喝酒,切磋切磋琴棋书画、玉石古玩、风水算卦等等,日子过得倒也悠闲开心。自然而然,那闲云野鹤般的司徒云鹤就成了张家的常客,与张文金极为投缘,堪称莫逆之交。

这年仲夏的一天,张文金、司徒云鹤正在街上的“三宝斋”摇扇闲谈,忽见一位落魄公子模样的男青年怀揣一方古砚前来出手变现,并称此砚为南宋端溪岩山石,至少要价一百两银子。

“三宝斋”的老板王荣贵也是行家,拿在手中反复鉴别,微微颔首说:“端溪砚倒是端溪砚,但好像不是端溪岩山石……”。他转而将砚台双手捧送给司徒云鹤,“秋庐居士,您老博学多识,劳驾给看看。”

司徒云鹤将手中的紫砂壶轻轻放在八仙桌上,小心拿起砚台眯起老眼翻来覆去看了一遭,在砚坑内呵了一口气,又用手指在砚背上叩了几叩,然后很肯定地说:“此乃端溪后磨石”。那位公子心里一惊,立马跳将起来争辩:“休得胡说,此砚乃我家传代之宝,明明是岩山石,你人老眼花,怎能错认为后磨石呢?”

行家都晓得,端溪砚分为岩山石、西坑石、后磨石三种,以岩山为最贵,西坑次之,后磨是最差的了。

“虽然是后磨石,但品质还不赖。”司徒云鹤反复用手掂量摩挲着砚台,公允地说,“此砚触感幼嫩、细腻、紧实、滋润,且点洒分布着‘石眼’,也算是后磨石中的上品喽!但‘石眼’也是分类分档次的,此砚的‘石眼’一般化,不稀罕。”停顿片刻,他又尖酸刻薄近乎卖弄地说:“端溪岩山石除了‘石眼’特别,还有鱼脑冻、蕉叶白、青花、玫瑰紫、火捺、猪肝冻、金银线、冰纹等等,名堂多着哩,后磨石岂能冒充!”

那公子暗自揪心,张口结舌,懊悔自己今天不走运,偏偏撞上这么个一肚子魔咒的怪老头,但他仍不肯服输,脖子犟犟地说:“你即便是个内行,但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我这祖传的砚台就是端溪岩山石的极品嘛!”

司徒云鹤哼哧一笑,闭目养神,不再搭理。精明的王荣贵也不搭腔,露出礼貌送客的意思。张文金端盏饮茶,微笑不语,心里话,今天你不走运,偏巧碰上了高人,这等障眼法在司徒老面前哪能糊得过去?那公子见遇到了克星,思忖再三,讨价还价,只好悻悻然以三十五两银子将砚台出手。

客人走后,王老板笑嘻嘻地将十块铜板揣进司徒云鹤的衣兜,“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哪里哪里,无功受禄,惭愧惭愧。”“小半仙”嘴里客气着,却高挂一脸秋霜。

“兄长,关于识砚的秘术,能否再赐教一二?”王荣贵作揖鞠躬。

司徒云鹤则缓缓起身,随口说道:“衬手腻滑,叩之沉涩,呵气无润,怎能冒充岩山之石?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也。”

话是说了,理也是这么个理儿,但如何衬之叩之呵之,看之闻之辨之,王荣贵仍然一头雾水。这就叫绝招。不细陈机宜,摸透窍门,未经一番历练,悟不出其中的奥秘来。光听他嘴巴一张,吐出几句云遮雾罩玄玄乎乎的敷衍话来,谁能掌握这等绝招?!张文金虽说经过多年与行家厮混,耳濡目染,对古玩字画等也略知一二,但听了司徒老的行话,他也同样是似懂非懂,只有敬佩的份。

“小半仙”嘴巴一张,不费吹灰之力就捞了笔赏钱,心中得意,正要告辞回家,忽见一个五十来岁,高高胖胖,满面红光,大腹便便,身穿衙门官服的男人腋下夹着一卷古画,脸色阴沉地跨进店堂。王老板忙起身恭迎,并向司徒云鹤和张文金介绍说:“这位是我的朋友,县衙文案,爱好古画收藏的仲秋原先生。”双方相互作揖。

仲秋原认识张文金,拱手作揖后又与他拍肩打膀套近乎,就在这一瞬间,张文金趁势捉住他的右手腕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对方的手,发现其指甲呈鹦嘴状,指端如鼓槌,略微灰涩的指甲上有明显的横纹,他心里一拎,不禁用一种关切的口吻问道:“敢问仲先生,近来可有什么大事急事要办?”仲秋原一愣,快人快语地说:“不瞒先生,吾儿近日就要成婚,逆子娇生惯养,花钱大手大脚,一味追求铺张时髦;女方也要这要那,不知满足,弄得我这个刀笔小吏是囊中空空啊!你看,入不敷出,我只好把家藏的古画也拿来变现了……”仲秋原从腋下抽出那卷古画扬了扬,露出无奈的苦笑。

因仲秋原与王老板是朋友,他俩在谈价时“小半仙”不好插嘴,便坐在厅堂一角与张文金品茶。待仲秋原取了银子,礼貌地告辞而去,张文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小声嘀咕道:“秋原老弟为人甚好,只可惜天不假年,寿限怕是保不了多久……”

王老板闻言,禁不住扑嗤一笑:“瞎扯八拉的,仲兄身体好得很,我与他交往多年,从没听说他害过什么病,刚刚五十出头的人,怎么会好好的就到了寿限哩?!”“呵呵,或许是我多嘴了,一句玩笑话而已……”张文金捋须微笑,拱拱手,飘然而去。司徒云鹤则颇为隐讳地对王老板说:“隔行如隔山。文金兄从医多年,既然口出此言,想来必有几分缘故……”

大约个把月后,天色向晚,百鸟归林,张文金正坐在自家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独斟独饮,两只白头翁站在葡萄藤上朝主人点头摆尾叽叽喳喳地叫着,主人则吹着口哨与之逗乐。儿子张敬之端来一碟油炸臭干子,恭敬地放在石桌上,笑着说:“大(爸),这是厨子现炸的,你尝尝看……”“嗯,好,厨子晓得我好这口。”张文金伸出筷子搛起一块金黄鼓泡的油炸干子,蘸蘸水辣椒佐料,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张敬之又从屋里拿来一块棉软垫递给父亲:“大,石凳又凉又硬,你老垫上这个。”张文金嘴里嚼着菜,也不言语,只是缓缓抬起屁股,儿子忙把棉垫塞在石凳上。

忽然,三宝斋的王老板急匆匆闯进院子,一见面就惊乍乍地嚷道:“嗳呀呀,老大,你可真是神仙啊,怎么说谁到了寿限,谁就难逃厄运啊?!……”

“此话怎讲,这么大惊小怪的。”张文金稳坐在石桌旁,不动声色地依然饮酒。

“秋原死了,我的老朋友仲秋原死了呀!”

“哦——,我把这事都给忘了……他是怎么死的?”

“就在他儿子即将结婚的前天晚上,父子俩为了钱的事大吵了一场,仲兄当场气死过去,请了好几个郎中也没救活呀!”

“他是心脏不好,病入膏肓了,还能救回来吗?”

“你怎晓得他心脏不好?”王老板大惑不解,一双水泡眼像金鱼似的直眨直眨。

张文金一仰脖子,喝下去半杯老酒,又从菜碟里搛起一筷子凉拌豆腐皮送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口齿不清地说:“那天在你店里,他一伸手,我就发现他的指甲有病兆:不仅甲盖呈鹦嘴状,指端如鼓槌,而且指甲表面呈现出一道道横纹。这就是心脏有病的先兆。医书上早就记着哩,有什么稀奇的?”

“嗳呀呀,老兄,你可真是博览群书,满肚子的学问呀!”王老板一屁股坐在桌旁的石凳上,满脸惊奇地望着自己的老朋友,仿佛不认识一般。

“我们哥俩还客套些什么呀,来,喝酒喝酒!”张文金喊儿子张敬之送过来一套餐具,又加了两个卤菜,然后提起酒盅给老友斟上满满一杯酒,两人于花间月下边喝边闲聊起来。

酒酣人醺,正聊得起兴,忽听得院门外传来一阵吵嚷声,接着就听有人急急惶惶地高喊:“请问,张文金老先生在家吗?”话音未落,一个衣衫不整,满头大汗的中年汉子已贸然闯进来,主人掸眼一瞧,这不是南关口丰茂布庄的老板郭世泰吗!还未来得及问话,那身宽体胖的郭世泰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纳头便拜:“张老先生,请你快救救我父亲!”张文金忙起身将对方扶起,“怎么回事,病人在哪?”“就在院门外,”郭世泰转身向门外喊道:“快快,快抬进屋来,抬进屋来!”

借着朦胧的月光,只见四个汗流浃背的大汉抬着一副担架风风火火进了堂屋。主人跟进去,拿起桌上的两块打火石连连碰擦,终于点亮油灯,郭世泰赶紧告之病因:“今天晌午,老父下楼时,不慎脚下一滑,从楼梯上滚落下来,碰巧又弄翻了香火台,把财神菩萨像给打碎了,老父惊骇,当即昏死过去……我已送他去了三四家诊所,郎中都无力回天,我只好到您府上来碰碰运气……”

“三四家郎中都看不好,我能有什么法子哩?”张文金两手一摊,显出无奈的样子。但他还是将油灯拨亮,蹲下身来仔细察看着病人。

“您老开开恩吧!救过来了,郭家一定重谢;真救不过来,我们也不会怪您……”郭世泰连连作揖。

“那我就试试吧……你们快把病人衣襟纽扣解开,人也散开,门窗都敞开透气,我进里屋去配药。”说着,张文金便钻进里屋,关紧了门。本是来串门的王荣贵,这时便充当起主人,端水递凳忙个不停。

张文金独自在里屋,先从药罐里取出几粒麝香放在铜盏内碾碎,再以陈醋拌之,然后从里屋出来,反手带上门,对大家说:“还差一味药引子‘天癸’,我去去就回。”说罢,他打开后门,径直来到隔壁邻家,将当家婆拉到一旁,悄悄地说:“大妹子,我家有个病人要急救,需要‘天癸’当药引子,请你帮帮忙。”当家婆一脸愕然地反问道:“我家穷得叮当响,哪有什么‘天鬼’、‘地鬼’的?”张文金默然一笑,只好凑近她的耳朵轻声说,“所谓天癸,就是女人洗月经的脏水,你家又有媳妇又有女儿……”“啊喓,你这么有身份的大老板,今天怎么变得有点龌龊巴拉的,你是想救人还是想害人啦?!”当家婆的秋瓠子老脸一拉多长。“哎哎哎,你嘘什么嘘……”张文金顺手从怀里掏出三枚铜板拍在桌上,“快去把你媳妇的月经水搞来,这三块铜板就是你的了!”一见铜钱,老婆子立马两眼放光,她卖一天的针头线脑,也挣不到几块铜板啊!于是屁颠颠地赶紧转身找媳妇去了。

不一会儿,只见老婆子拿着一破陶罐回来了,假装嗔怪地说:“张老板,给你,龌龊巴拉的。”“那钱归你了。但你要闭紧你这张乌鸦嘴,这事千万不能在外面乱讲噢!不然今后你就没便宜沾了!”老婆子忍住暗喜,扭头犟颈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去去去,有多远走多远,就你鬼话最多!”。张文金接过盛月经水的陶罐,匆匆返回家里,进里屋关上门,将用陈醋拌好的麝香放进月经水里调和好,这才拿出来同郭世泰一起将病人的牙齿撬开强行灌下去。

一罐药水下肚,病人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咕噜响,接着胸口有所起伏,肚子也跟着一鼓一鼓,浑身发出阵阵颤栗痉挛……正在大家愣神的时候,垂危的病人突然脖子一伸,嘴大张,哇地一声吐出一大滩又腥又臭刺鼻难闻的糊水状脏物来,熏得众人赶紧退让回避。之后,病人呼吸明显恢复,渐渐平静下来,还微微叹了口气……

郭世泰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往张文金的脚下一跪,抱着他的大腿哭喊道:“恩人,恩人,您老是我们郭家的大恩人啦!”他随即从怀里掏出一条“黄鱼”,恭敬地放在桌上,连连说道:“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王荣贵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啧啧称赞道:“奇迹,奇迹,真乃奇迹也!”

翌日,这件奇闻就在芜湖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神乎其神,仙风道骨而又淡泊高深的张文金更是披上了一层神秘的外衣,慕名前来求医问诊的人接踵而至。

好花不常开,太阳下山快。光绪三年(1877),张文金病殁,张文玉正式接任掌门人。

第十八章:巧治怪病
张恒春国药号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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