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外侮内讧

徽州休宁富豪石金山于民国初年来芜湖投资开店,这个腰缠万贯,家有良田千顷,在休宁、歙县等地拥有多处铺面的徽商出手不凡,他一眼就看中了张恒春斜对面的那处民宅,不惜以高价买下,然后砸下一万余两白银,拆旧房,盖新店,挂出了“满江春药堂”的金字招牌,雇工也有三四十人,经营中药批发兼零售,其高耸华丽的门楼不亚于张恒春。石老板公开放出话来:即便倾家荡产,也要在芜湖与张恒春一决雌雄,争个高下。

这个石金山其实也是老正田药房的先祖汪一龙的后裔,他听说正田药房在芜湖被后起之秀张恒春压得抬不起头来,几乎已到了关门倒闭的地步,不禁又是羞愧又是愤恨,发誓要为汪家争口气。

满江春开张首日,即在店堂前和本埠多家报纸上推出大幅广告:“满江春药材货真质优,全城最低价,忍痛放血!”。看了广告或听了传言,有的客户不大相信,抱着试试看的心理,跑去一买,果然,同样的药材不掺一点假,价格却比张恒春便宜10%至20%,于是,原先张恒春的老主顾们纷纷开始掉头转向,到满江春进货买药的人络绎不绝。

正丸药业株式会社的继任经理清泽加木(清泽一郎的儿子)闻风而动,频频拜访满江春,除了赠送厚礼,还对石金山大加赞赏,暗中为他出谋划策。有了洋人撑腰,石金山胆子更大气更壮了。

面对满江春咄咄逼人的气势,张恒春这边有许多人沉不住气了,纷纷建议赶紧降价,留住客户。自打老大张文金过世,老二张文玉被日本人残害后,老三张文彬虽是当家人,但他笃信佛教,斋醮缠身,在商务上便放手让晚辈们去干去闯。张敬之、张伯炎等,虽干得不错,但毕竟独木难撑,业务熟稔而阅历不足。年已耄耋,白发苍苍,却又不得不时常伸头管点事的张文彬没有慌乱,他琢磨盘算了多日,拿定了主意。

这天早晨,开门营业前,在掌门人张敬之的搀扶下,张文彬拄着拐杖走出卧室,对站满庭院的员工和家人说:“慌什么,张恒春大江大河都蹚过来了,还怕一条小水沟吗?”一句话出口,让大家镇定不少。张文彬咳嗽几声,接着说:“伙计们每天早晨不都要背诵徽商祖训嘛,来,我们大家一起来背诵。”众人的情绪一下被提振起来,齐声琅琅背诵道:

“斯商,不以见利为利,以诚为利;

斯业,不以富贵为贵,以和为贵;

斯买,不以压价为价,以衡为价;

斯卖,不以赚赢为赢,以信为赢;

斯货,不以奇货为货,以需为货;

斯财,不以敛财为财,以均为财;

斯诺,不以应答为答,以真为答;

斯贷,不以牟取为贷,以义为贷;

斯典,不以值念为念,以正为念。”

铿锵话语,声震庭院,余音绕梁,落地有声。

张文彬挺直腰杆,胸有成竹地发话道:“祖训在心,方能不犯迷糊。我们不能被对手牵着鼻子走。张恒春自从到芜湖落脚,还从来没有降过价。不是我们贪图厚利,而是药价定得合理,无须参与缺德的恶性竞争。当然,现在人家来挑战,我们也不能墨守陈规。我打算以打折来应对降价。自今日起,凡来本店进货抓药者,一律在原价售货的基础上,增付一成、二成的药材或成药。满江春降价一日,张恒春就打折一天。我倒要看看石金山是多大的财主,他不计成本,恶意降价,总有资金耗尽,全面崩盘的时候。伙计们,只要我们稳得像座山,别人就难撼动啊!”。

张文彬的一番话,使焦虑浮躁的员工和家人吃了定心丸,心里豁然开朗,愁容一扫而光。张敬之带头振臂高呼:“听老掌柜的吩咐!”大家精神振作,发自肺腑,异口同声地连声呼应:“听老掌柜的吩咐!……”。张文彬欣慰地点头微笑:“好,众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

清末民初,芜湖的国药号已发展到40来家,其中苏帮占了34家,外来的国药号如:同康、张天庆、徐庆丰等都被张恒春挤垮。苏帮头领罗大猷出于善意,恐怕也是为了防止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恶性竞争会损害全体药界同行的利益,便主动去满江春劝和,但旗开得胜,初尝甜头的石金山听不进忠言,一意孤行。

张敬之倒是开明得很,他只想太太平平做生意,优胜劣汰,合理竞争,不愿与任何人死嗑硬碰,弄得两败俱伤。所以,作为芜湖中医药公会理事长的张家,便托人转弯,请满江春加入中医药公会,促进相互往来,既便于协商又有所制约。但石金山一口回拒,我行我素。甚至在外面放话:最有资格担任芜湖中医药公会理事长的应该是满江春,只要张恒春一天不辞去此职,满江春就一天不入会。

这场由满江春挑起的竞争一直持续多年,两个冤家谁也不服谁,结果弄得双方都骑虎难下。满江春的药价一降再降,张恒春的提成一增再增,双双斗得精疲力竭,亏损日增,焦头烂额。而唯一从中捞取好处的则是一只看不见的黑手——日本人的正丸药业株式会社。

天长日久,劳命伤财的石金山有些支撑不住了,他不得不将药价略微抬升,想着如何体面地了结这场旷日持久的恶斗。中间人也在竭力斡旋,事态逐渐向缓和的方向发展。

一直坐山观虎斗的日商头目清泽加木心里发慌了,如果在芜的所有中国药商都捐弃前嫌,抱成一团,那将对独木难撑的正丸药业形成致命的威胁。于是,他到处煽风点火,挑拨离间,唯恐天下不乱。

这年秋后的一天晚上,石金山忽然接到日本驻芜湖领事馆小野领事的请柬,邀请他于翌日上午八点钟去北门来凤茶馆喝早茶。日本领事馆请中国商家与日本商家聚会已不是一次两次了,石金山在芜湖商界混得人缘不大好,只得与日本人拉拉扯扯,以求多少有个照应依靠。所以,接到请柬,石老板当即就爽快答应了。

第二天早上,因了一笔业务耽搁,石金山迟到了约20分钟,当他急匆匆赶到来凤茶楼,走近约定的包厢时,忽然隐隐听见里面清泽加木得意的笑语:“……领事大大的高明!这就叫一石二鸟,先搞垮张恒春,再灭了满江春,芜湖医药界就由我大日本正丸株式会社来当老大了!”。“嗬嗬嗬……”小野一阵奸笑,“清泽君,那个石金山我们可要先把他稳住呦,缺了他,这出戏就唱不下去啰……”石金山闻言大惊,后脊梁直冒冷汗,弄了半天,原来自己在被人当枪使呀?小鬼子何其阴毒!

石金山毕竟也是个老江湖,稍作思忖,他不动声色,轻轻退至楼梯口,然后故意咳嗽了两声,放重脚步走到包厢前敲了敲门,在主人的迎接下,他大大咧咧地走到桌旁,双手抱拳地向小野、清泽加木、亲日药商王德昭等打招呼:“店务缠身,来迟一步,诸位多多包涵!”

小野上前,拍肩打膀地故作亲热:“石先生单挑张恒春,勇气大大的有!我们都十分钦佩先生的才干和魄力,芜湖医药业的龙头老大,非君莫属。张恒春眼看就要败在你的脚下了,再加把劲,让他彻底完蛋!”。石金山苦笑着摇摇头:“我已弄得身心俱疲,家财散尽,恐怕是撼不动根深蒂固的张恒春喽!”“石先生不要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你是不是现在手头有点紧?”清泽加木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恭敬地递过去,“这是三千两银票,正丸药业无息贷款,先生写张借条即可拿去。”“多承关照。小店资金尚还能周转,借贷一事不着急。”石金山笑着把支票推了回去,平静地在椅子上坐下。

茶馆老板进门,引领跑堂倌为客人送上热气腾腾的小笼汤包、虾籽面、酥烧饼等早点,并亲自殷勤斟茶,然后谦卑地退去。

王德昭端起瓷盏,轻轻呷了一口茶,忽然阴笑道:“小野领事已有安排,你只要再撑三五个月,张恒春必倒无疑”。“哦——此话怎讲?愿闻其详。”石金山觉察到他们要耍阴谋。王德昭扭头看了看小野和清泽加木,见两人皆含笑默许,便压低声音透露道:“张恒春聘请的经理胡世福是小野领事买通的内应,今年春上,他瞒着张伯炎,独自跑到上海,一口气采购了四十二万两银子的名贵药材,这些资金都是赊账借贷而来,仅利息一年就要付一万二千两银子。药材运回来后,胡经理又故意随便堆放,恰逢夏季多雨内涝,库房进水,药材遭浸泡发霉变质。等张文彬发现问题,时已晚矣。虽然张家竭力掩人耳目,折价赊销出一部分药材,但巨大的亏损是无法挽回的。你等着吧,再过几个月,前来讨账索款的债主就会把张恒春闹个天翻地覆……”

石金山闻言,倒吸一口冷气,心想,他们现在这样对待张恒春,接下来不也会同样对我吗?于是,面容就沉郁凝重起来,义愤之火在胸中燃烧,难以抑制。闲聊片刻,话不投机,他再也坐不住了,便找了个借口,拂袖而去。

小野、清泽加木、王德昭等人面面相觑。等石金山走下楼梯远去,清泽加木咬牙切齿地冒了句:“八嘎,不识抬举的东西!”小野则乜斜了他一眼,脸上的横肉微微抖了抖道:“清泽君,你恐怕该行动了吧……”王德昭暗自一颤,知道他们要下黑手了,赶紧装孬卖傻,端盏品茶,把话岔开。

数日后,大白天,石金山离家步行去附近的国货路办事,突然,一个陌生壮汉拉着辆黄包车迎面飞奔而来,将老迈的石金山撞倒在地,破帽遮颜的肈事者丢下黄包车拔腿便跑,眨眼就逃得无影无踪,石金山躺在地上昏迷过去。有过路的熟人认识此翁,忙招呼帮手将他抬上黄包车送往医院救治……

年老体弱的石金山内脏受创,虽经多方医治,不久还是病情恶化,生命垂危。临终前,他将日本人的阴谋告诉了儿子石筱山,让他一定要转告张恒春的当家人,好生加以防范。尤其是那个日本小野领事买通的内应胡世福经理,万万不可再用。最后,形销骨立,吐字艰难的父亲流泪对儿子说:“……我这一生……最大的憾事,就,就是……跟张恒春斗气,结果,两败俱伤,让,让……让日本人,钻了空子……儿啊,我们同胞兄弟……不、不……不能再斗了……”话未说完,含恨咽气。

石家在内院搭设灵堂,停柩七日,祭奠亡父。

张家惊悉噩耗,急派张裕卿(张文彬孙子)等主事人缟衣素服前往吊唁。

张裕卿等悲愤难抑,缓缓来到灵堂长跪不起,失声痛哭,捶胸顿足,哀痛之情,令观者动容。

祭奠之后,披麻戴孝的石筱山请张裕卿到后院内房叙话,把父亲临终前的嘱托转告给他。张裕卿闻之,潸然泪下,他一把握住石筱山的双手,真挚地说:“筱山兄,我们两家真的不能再斗了,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呀!”。石筱山含泪点头,昔日的冤家对头,紧紧握手,多年的仇怨顿时一风吹去。

这天,张恒春国药号像往常一样忙碌着,伙计们接客的接客,算账的算账,碾药的碾药,有条不紊,兢兢业业。身穿绸缎长袍的经理胡世福手里举着旱烟袋,踱着八字步,这边瞅瞅,那里瞧瞧,时不时还叮嘱伙计几句,依旧摆着大经理的派头。

忽然,药堂管家,坐堂名医滕如松(滕茂公之子)前来请他道:“胡经理,老爷请你到他屋里去一下。”“哦,有什么事呀……”胡世福一边抽烟,一边跟着老管家朝后院走去。进得内宅堂屋,忽然发现不仅张敬之在座,而且三爷张文彬,大堂主事张伯炎(张敬之次子)等也都在场,气氛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嗅觉比较敏感的胡世福不禁内心咯噔一下提了起来,但他还是照样满脸堆笑,向各位东家拱手作揖,一拎长袍下摆,在侧椅上款款坐下。可并没有人上茶,掸眼一扫,张家人都沉着脸,屋里静得有点反常。胡世福更加有数了,但还是觍着脸,装作一无所知,清白无辜的样子。

张敬之先是咳嗽了两声,然后轻声说道:“胡经理,张恒春待你不薄吧……”“呃……,是是是,不薄、不薄……”胡世福连连点头,两个眼睛珠子滴溜溜地转,心想,大事不好,很可能是露出什么马脚了。

冷场,又是难堪的冷场。

少顷,张敬之叹了口气,语调哀哀地说:“你捞几个外快倒也罢了,但千不该万不该伙同日本人来坑害我们啊……”“此话怎讲,此话怎讲啊?!”胡世福故作愤然地站起身,摊开双手作蒙冤受屈状,“各位东家,我胡某对张恒春可是赤胆忠心,焦神劳思啊……”。“不要演戏了!”张伯炎正值壮年,加上心里有气,说出来的话也就直冒火星子:“我前些天带人专程去上海,就是为查账的。你擅自采购了四十二万两银子的名贵药材,从中拿的回扣,难道还少吗?”他气得一拍茶几上的一沓子单据票证,厉声斥责道:“铁证如山,你休想抵赖!”“这……这这……”胡世福张口结舌,浑身冷汗直冒。

一直沉默无语,白发苍苍的老掌柜张文彬鄙夷地瞥了胡世福一眼,淡淡地说:“吃里爬外,这已经够丢人的了,可你还给日本人当内应,撺掇石张两家闹对立,简直是毒如蛇蝎啊!”。张敬之接过话头道:“并非我们张恒春量小不容才,纯粹是你家鬼害家人,自作自受……管家,把红纸条给他过目。”

滕如松应声站起,从怀里掏出一张红纸,上面写着结算的账目,走过去递给胡世福说:“你拿了那么多的回扣,按照店规,不仅要全部吐出来,还要重罚才是。但张家仁厚,不跟你斤斤计较,睁一眼闭一眼,把账大体厘清了……你现在表面上是入不敷出,资不抵债;实际上损公肥私,大发横财。老东家放你一马,你只要退赔贪污的公款,其余的一笔勾销,重罚也免了。否则,我们就衙门公堂里见……”。胡世福拿着红纸条,双手微微颤抖,羞愧难当,这个向来自视甚高,不肯认输的人,突然两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向张家人磕头不止:“我退赔,我退赔……一定尽力退赔……都怪我利欲熏心,不慎钻进了日本人设下的圈套……”。“张恒春对你仁至义尽。债务了结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希望你不要再干伤天害理的事了!”三爷张文彬闭着眼睛,冷冷地说。“是是是……世福今后如果再做对不起张恒春的事,天打雷劈……”尚存几分人性的胡世福指天发誓……

张家清除了内鬼胡世富后,全面整顿内部管理,堵塞各种漏洞,使陷入困境的百年老店慢慢缓过气来,转危为安。

从此,张恒春与满江春友好往来,互敬互让,携手共进,各自渐渐恢复了元气,重振雄风,并联合在芜湖的医药业同仁,把日本人的正丸株式会社逼得药物积压,门可罗雀,难以为继。清泽加木硬着头皮强撑苦熬了一两年,终因亏损严重,不得不暂时关门歇业,回日本休整调理。

归国登船前,清泽加木特意去日本领事馆向小野领事告辞,他眼露哀伤,颓丧地说:“芜湖是我的兵败之地,张恒春,满江春,是我心头的两把刀子……”。小野则阴笑道:“胜败乃兵家之常事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等着你早日归来,重振旗鼓,再决雌雄!”

第二十三章:外侮内讧
张恒春国药号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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