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爱国义举

一九一九年,是个多事之秋。

该年一月,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英美法日等列强闹哄哄在巴黎召开“和平会议”,实际上也就是几个得胜强国的分赃会议。中国北洋政府作为战胜国的一方,在国内人民的压力下,向和会提出了希望列强放弃在华特权,取消不平等的“二十一条”秘密协定,收回山东一切被日本夺去的权利等合理要求,但均被列强拒绝,而腐败软弱的中国北洋政府竟指使其谈判代表准备在和约上签字。消息传到国内,引爆了伟大的“五四”爱国运动。

“五四”事件,激怒了反动当局,但为了避免火上浇油,扩大事态,官府只好先忍着。待事件平息以后,六月三日,北洋政府在北京大肆逮捕爱国学生,引起全国人民的极大愤慨,各大中城市相继爆发抗议活动。芜湖作为安徽首屈一指的文化名城,学子云集,商贾齐聚,精英荟萃,消息灵通,理所当然也掀起了声势浩大的群众示威游行。

此时的张恒春国药号势头有增无减,虽然三爷张文彬已过世多年,张敬之也在清宣统元年病逝,张家的事务在张伯炎(张敬之次子)呕心沥血的操持下还算是有板有眼,颇有起色。

六月四日早晨,张恒春药店的伙计一开门就发觉气氛与往常不大一样,只见街头墙壁上、电线杆子上,到处张贴着县警察厅关于禁止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游行示威、罢工罢市罢课、扰乱社会治安的布告,四岔路口及要害处都加派了岗哨,便衣、巡警在四处转悠,全城好像弥漫着一股看不见闻不着却分明可以感觉得到的浓浓的火药味。

忽然,片警刘麻子急猴猴地闯进店堂来打招呼:“大伙听着,上峰有令,任何人不许参加游行示威,不许罢工罢市,违者严惩不贷!”。

药房管事滕如松、坐堂医生徐云山与伙计们只是相互笑笑,各干各的事,懒得搭理他。大家正嘀咕张望着,远处忽然传来震天动地的呐喊声,接着就涌来了一批又一批游行示威的青年学生。有省立五中的、有芜湖师范讲习所的、有商业学校的、有甲种实业学校的、有私立华中中学的,还有不少小学高年级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也参加了示威游行。学生们高举横幅、标语牌和花花绿绿的三角小纸旗,愤怒地呼喊着口号,召唤民众觉醒;呼吁外争国权,内惩国贼;要求政府立即释放被捕的爱国学生,拒绝在巴黎和约上签字。

在街头路口和人群聚集的地方,许多学生和老师在向围观的群众发表演说,揭露军阀政府的卖国丑行,讲述在巴黎和会上中国所受到的侮辱和不公正对待,号召民众罢工罢市,与爱国学生们站在一起,挽救民族危亡。

日头渐高,街上行人越来越多,游行示威达到高潮,市内主要大街上到处是成群结队的学生,狭窄的十里长街更是人潮汹涌,万头攒动。

突然,刺耳的警笛声响起,大批警察和全副武装的士兵一边对空鸣枪,一边冲进了人群,见到演讲的、喊口号的、领头抗拒的师生就抓,谁要是反抗,警棍、皮鞭和枪托就狠砸猛抽过去,当即就有好几名学生被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一位身材瘦弱,戴金丝眼镜,教师模样的中年男子为保护学生也被打得眼镜破碎,鼻血直喷,但他还是镇定地指挥着学生们:“快,快救人!前面不远处就是张恒春药店,快把受伤的同学送到那里去……”。

几名受伤的师生陆续被送进了张恒春药店,滕驼子与伙计们尽管十分同情,但谁也不敢救治,生怕得罪官府,惹来麻烦。正在后院药坊忙碌的张伯炎闻讯,马上来到前堂,吩咐滕如松、徐云山等赶紧给伤者清洗伤口,敷药包扎。张伯炎双手合十,虔诚地说:“笃信佛法,乐善好施,实乃张家遗风。张恒春开业一百数十年,还从来没有回拒过伤病者!佛家信徒更兼杏林中人,哪有见死不救之理?!凡是受伤的爱国学生都可来张恒春医治,本店分文不取”。学生们深受感动,进而恳求张家支持学生的爱国之举,参加罢工罢市行动。面对纯朴正义的学生娃,张伯炎满怀同情,但又有难言之隐,他诚恳婉转地说:“我虽不是名儒贤达,但也同样是中国人。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嘛!不是我们不肯罢市,而是因为我们是开药房的,药房一关门,危急病人无处抓药请医,那会出人命的呀!”。学生们听罢此言,顿时鸦雀无声。

人群里,那个戴破眼镜的中年男人用棉球捂着流血的鼻子,趋前说道:“张老板,国难当头,不能不以非常之法,救非常之急也!国疾不疗,民命何保?国权不争,家事何成?急诊固然不能误,但你们后院的作坊可以停一停嘛。再说,店铺也可以关大门,留偏门,照顾急诊病人。你们把罢工罢市布告贴出去,暂停营业,就是对学生最大的支持,也是你们最实际的爱国义举!张恒春是芜湖的名牌老店,声望很高,只要你们一罢市,那些小店铺、小作坊,都会纷纷仿效,一呼百应参与进来呀!”。说着说着,鼻血又流了出来,他赶紧仰头静立。

张伯炎闻言,觉得此人举止不俗,见识非凡,忙躬身作揖道:“请问先生尊姓大名?”。未等对方答话,学生们异口同声地说:“他就是我们五中的教务长刘希平先生!”。“哦——原来你就是刘希平先生呀!久仰久仰。我常在本埠报纸上拜读你的文章,笔锋犀利老辣,有胆有识啊!刘先生热心教育,扶危济贫,善事义举,如雷灌耳呀!”张伯炎停顿片刻,把老管家滕如松拉到一旁的屏风后面,两人小声商议了一会儿。张伯炎随即回到前堂当众表态:“国难当头,张恒春不能无动于衷。本人甘冒封店之险,决定支持学生的爱国行动。自今天下午起,敝号制药作坊暂时歇业,店铺关门打烊,只留偏门接待急诊……”。话未落音,学生们欢声雷动,热烈鼓掌。刘希平上前紧紧握住张伯炎的双手,激动地摇晃着:“张先生,有你们这样的爱国绅士支持,有全国四万万同胞的觉醒和抗争,中国不会亡,种族不会灭啊!”。

刘希平领着学生们离开后,张恒春果然贴出告示,闭门罢市。左邻右舍的店铺也都跟着关门歇业。芜湖的罢工罢市形成气候声势,给地方执政当局造成极大压力。

翌日,片警刘麻子领着县府的官员气势汹汹登门问罪,张伯炎客气地应酬,将他们引进厅堂坐下,先是上茶上点心,毕恭毕敬,然后则两手一摊,愁眉苦脸地说:“做生意哪想关门歇业呀,我跟钱作对啊?当时那么多学生涌进店里,我要是硬顶,他们一怒之下把张恒春砸个稀巴烂,我找鬼去赔偿呀?抽捐纳税你们催得紧,危急时刻你们怎么不派兵来保护我们哩?!”。一番话说得对方哑口无言。县府的官员抓耳挠腮窘了半天,只好悻悻地说,“你真会猪八戒倒打一耙!那好,以前的事不提了。现在学生都撤走了,你赶紧开门营业吧”。“我们的歇业告示已经贴出去了,不能言而无信啊!张恒春立业百余年,从无撒谎欺诈之举。要重新开业也得等风头过去了才能考虑吧。”张伯炎在一旁和颜悦色软软地回了句。

绕来绕去谈不拢,双方不欢而散。现在学校闹得凶,读书人都站在了对立面,革命党人也在到处搞爆炸、暗杀,政府不敢再扩大打击面,只好忍下一口鸟气,渡过危机再说。县府官员和刘麻子都悻悻然离去。

面对全国一片沸腾的危险时局和革命党人频频起义相逼,几天后,四面楚歌的北洋政府不得不释放爱国学生,被迫妥协让步,拒绝在巴黎和约上签字,各地的罢工罢市罢课才逐渐告以平息。

这次停产歇业,张恒春损失不小,但张家却并不后悔。

时隔不久,北洋政府的地方当局秋后算账,此次芜湖学潮的组织者刘希平等骨干分子上了秘密通缉的黑名单,一场秘捕行动撒开了大网。

月黑风高,秋虫啁啾,整个古城灯火阑珊,笼罩在寂静沉睡之中。

在夜幕的遮掩下,一个身穿灰布长袍,头戴毡帽,宽大的帽沿低低地压着眉眼的人影急匆匆穿街过巷,来到张恒春药号的后门外,先是贴着墙角警觉地朝四处看了看,没发现跟踪和可疑人物,这才敲响了门环。

值更的药房管事兼坐堂郎中滕如松刚刚躺下,忽听有人急切地敲门,以为来了急诊病人,便赶紧起床穿衣,点亮灯笼提在手里,一边应答着,一边小跑着去开门。门开一缝,那黑影就吱溜闪了进来,赶紧转身把门拴插上,滕如松一愣,眼睛眨巴着认不出人来,对方随手摘下头上的毡帽,笑着轻声说道:“先生不认识我了?”借着灯笼昏黄的光亮,滕如松吃惊地发现,这个戴眼镜的人竟是市立第五中学的教务长刘希平先生。“嗳呦,是刘先生!这么晚了……”“我有急事要请张老板相助,烦劳您……”“哦,好好,我这就去通报,您先在我屋里歇会儿……”滕如松将客人带进自己的小屋,返身离开。

过了有半袋烟的工夫,衣衫不整,边走边扣纽子的张伯炎跟着滕如松来了,一见面,张伯炎就拱手作揖:“来迟一步,请刘先生见谅”。“深更半夜打扰张老板,实在惶愧不安。因为上次的‘五四’爱国运动,现在军阀马鸣甲正在捉拿我,我想暂在贵府避避风头……”“好好,只要刘先生信得过敝号,我会安排妥当的……”略一思忖,张伯炎转而对滕如松说:“这样把,先把刘先生安排在后院药库居住,你物色一个可靠的伙计每天送饭伺候,等风声缓和一些后,我再想法子送刘先生出城”。“老板放心,我这就照吩咐去做。”滕如松向老板欠欠身,随后示意客人,“请跟我来”。刘希平深深地向张敬之鞠了一躬:“谢谢,太谢谢了!”张伯炎连连摆手,示意其快去。刘希平跟在滕如松身后,向药库走去。

来到库房,打开铁门,一股冲鼻子的混杂药材味夹带着浓厚的潮湿霉变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平时从不接触百草的刘希平不禁往后连退了两步。滕如松看在眼里,抱歉地说:“先生是儒雅人,让您委屈了……本药号也并非没有空屋安置客人,可只有这里最僻静,也最安全……”。“那当然那当然,你们都是为了我好,这里挺不错嘛……”刘希平走进库房,定下神来,脱去长袍,与滕如松一起收拾起来……

张伯炎对刘希平敬如上宾,一天三餐好生伺候。过了一段时日,局势有所松动,刘希平急着要到宁沪杭去联络革命党,张家不仅拿出一笔银元相赠,而且花钱买通金马门一带的巡长冯大鼻子,做了如此如此一番巧妙安排。

这天清早,天麻麻亮,城门刚开,街上有人走动了。张家人让刘希平饱餐后,故意将他弄得蓬头垢面,换上旧衣烂衫,摘掉眼镜,再以破草帽遮颜,乔装打扮成车把式的模样,与一个机灵的伙计赶着驴车出了药号大院,七弯八绕来到城门前。出城的人都在排队查验身份,站岗的士兵手里拿着一张印有照片的通缉令,在一一查看行人。

轮到刘希平上前时,巡长冯大鼻子忽然从一旁走了过来,高声招呼道:“嗳吆,这不是张恒春的伙计老姚嘛,这么早就要出城去呀……”刘希平赶紧掏出洋烟相敬,再敬给两个站岗的士兵,笑嘻嘻地说:“到繁昌横山去收购一批药材,下晚就回来……”“你们张恒春可是发了大财喽,哥们几个忙着站岗缉拿要犯,可是连早饭还没吃哩……”冯大鼻子一条腿抖抖的,故意朝两个士兵挤眉弄眼,意思是该敲的竹杠不敲白不敲。那两个士兵一见有油水可捞,心里都喜滋滋的,哪还顾得上仔细查验身份相貌。那个机灵的伙计则赶紧从荷包里掏出一沓铜板,往冯大鼻子和两名士兵的手里各塞了几块,点头哈腰地说:“这点小钱,请各位老总吃顿早茶……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好说好说!”得了意外之财的士兵满心欢喜,把手直挥道:“请请请,两位老板走好……”那伙计一扬鞭子,赶着驴车就出了城。冯大鼻子则故意与两个士兵悄悄耳语道:“以后碰见这样的小开,就是要敲他妈的一杠子……”“哈哈哈哈……”两个站岗的士兵手里攥着铜板开怀大笑,一个劲地恭维着冯大鼻子有门道,棍气。

一出城门,那伙计就把驴车赶得飞快,载着刘希平远走高飞,流亡他乡。

刘希平逃走后,找到了革命党,改换姓名在南京白下区教书。次年,军阀马鸣甲倒台,刘希平这才返回芜湖,并特意到张恒春致谢。(一九二四年八月十七日,刘希平先生因积劳成疾,英年早逝,终年五十二岁。后来,他的朋友、学生将其安葬在城外的赭山顶上,墓地成为本地著名的人文景点。此是后话。)

民国二十年(1931年)老三房张文彬之孙张裕卿继任张恒春国药号经理,老二房张文玉之孙张筱泉参与主事。随后,张家又聘谢树德为管事,张恒春再现中兴气象。

第二十七章:爱国义举
张恒春国药号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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