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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市,这一日傍晚风寒雨细。

市图书馆财务处工作室,卓文眉刚忙完当天工作,正收拾着准备下班,听到门口传来轻轻脆脆的一声“妈”,疑似幻听,待抬头看到那倚门而立眉眼含笑的年轻姑娘,卓文眉又惊又喜:“筱筱?!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傅筱筱倦鸟归巢似的,整个人扑到卓文眉怀里:“五点飞机刚落地,给你打电话,一直没人接。妈,我好想你啊。”

“这孩子,妈也想你啊……”幸亏卓文眉是单独的办公室,没人看到这黏糊糊的一幕。她这母爱刚刚涌上心头,目光却瞥到傅筱筱随身的硕大行李箱,顿时醒觉过来:“唉,这是不是你行李箱?怎么带这么大行李箱?……你不是来出差的?”

卓文眉推开傅筱筱,见她穿着亮色系的卫衣,脚蹬白色运动鞋,长发绑成马尾辫,还背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双肩包,活脱脱大学生的模样,心中更是狐疑:“你这是什么情况?”这似曾相识的样子,怎么看怎么跟往年过寒暑假一样。

“我辞职啦,”傅筱筱对她眨眨眼,似乎翘尾乞怜的小狗,“这段时间没工作了,要靠你们养活了!”

这么说自家闺女失业了,卓文眉要强了一辈子,听着她这话不免一阵心塞。

傅筱筱的爸傅时雨是S市最大民企梅氏集团的高管,忙起来一向没日没夜,即便这天收到卓文眉的信息提早回来,到家也快十点了。傅筱筱正在洗漱,卓文眉便先和傅时雨说了闺女的情况。

听说闺女辞职了,傅时雨根本不当回事:“她那外企和别的公司合并了,肯定会涉及到人员调整的情况。筱筱的实力你不用担心,难道还怕她找不到工作?”

“唉,我担心的其实也不只是这桩事。”卓文眉低声说,“辞职也就罢了,反正那工作那么辛苦,我看了也心疼。但她突然回家,看这个态势似乎还要长住,你不觉得奇怪吗?还有一件事,你不是说金豫上周在意大利结婚?筱筱这次回来给我们带了不少礼物,说是从意大利买的。她是不是去金豫的婚礼了啊?这样突然不工作回家了,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傅时雨听到金豫的名字也是皱眉:“你想多了,就凭金豫能刺激到我闺女?她这心理自愈强大得很,当年被那些人困了三天三夜,医生还担心她心理出问题,结果不还是那样古灵精怪的……”

卓文眉想起当年的事心就揪起来,又听到傅筱筱下楼的声音,忙道:“别说了!”

傅筱筱出来时看到那两人正襟危坐的模样,便知道先前两人肯定在说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怎么?背着我说我坏话?”傅筱筱站在楼梯上,一边拿毛巾擦头,一边斜眼看那两人。

傅时雨咳嗽一声,随便找一个话题:“你妈说你从意大利给我们带了礼物?”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卓文眉听不得“意大利”三个字,下意识拉一下他胳膊。傅筱筱慧眼如炬,嫣然一笑:“是啊,我去意大利参加金豫婚礼,经过米兰顺道败了一点家。”

卓文眉秀眉紧簇:“筱筱,你真去参加金豫的婚礼了?”

“对呀,怎么说金叔叔和爸多年交情,我知道你们肯定去不了,正好我有时间,代替你们去一下嘛。”

自己怎么生出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呢?卓文眉长长叹口气:“这件事,金豫就没有给你交待?”

傅筱筱道:“不是人家对不起我,是我折腾人家这些年,凭什么要人家给我交待啊?我早说了我们不合适,你们非不相信。这下好了,我爸和金叔叔从战友时期积累的交情,快被我们俩这点破事毁光了吧。”

“那倒不至于。”傅时雨想想这段时间自己避而不见的金正康,心里颇不是滋味:哪怕两人交情再深厚,但现在毕竟结婚的是人家儿子,落单的是自己闺女,男女关系里这样的结局怎么着都是女方吃亏。傅时雨上前拍拍傅筱筱的肩膀:“没事闺女,金豫有眼不识珠,我们找更好的。”

“爸,都说了不关金豫的事。还有啊,你眼光真的不行,别瞎操心了。”

傅时雨被噎住,卓文眉过来打圆场:“就是,缘分这事天定,我们还是别管了,让筱筱自己找吧。”她去厨房端了几碗汤出来,“我煲了燕窝桂花雪梨汤,都过来喝一碗吧。”

“好呀好呀,这些年我一个人在外面,最想念的就是我妈的手艺了。”傅筱筱一揽傅时雨的胳膊,迫不及待赶来喝汤。

热腾腾的甜汤冒着熟悉的香味,耳边是父母你来我往的唠唠叨叨——傅筱筱觉得此刻内心充满温情和力量,只要有家在,她从不担心自己没有后路。这和金钱、能力无关,这和内心的充实与纯粹的信仰有关。自从当年那事发生后,傅家从天上落到地里,又从地里爬起来走到今天这步,悲欢离合中她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只要家人一心、互相扶持,那么即便困难和挑战接二连三,命运的眷顾即便再远,也迟早能够得着。

当然,傅筱筱也不能否认,作出暂时歇业的决定前,她也是盯着自己的银行账户余额斟酌了好一会儿的。

傅筱筱在家住了几天,卓文眉见她每天都跟着她去图书馆找经济类的书籍废寝忘食地看,那个钻研刻苦的劲头丝毫不是落魄青年的放任自流,心中不免踏实许多。闺女从来都是有自己主张的人,他们对她的教育方式从小只有引导,向来没有强加干涉能成功的。这不,金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案例。几番三次,卓文眉都以为两人要修成正果了,结果又传来分手的消息,好不容易和好了,三言两语不和,又是下一轮的分手谈判。

两个学法律的人大概真的很难处到一起去,彼此极尽口舌之能,凡事寸步不让,让了仿佛就是山河永失。卓文眉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从学不会相敬如宾?

关于金豫新婚的妻子江晴,卓文眉之前也有耳闻,毕竟LH资本最大的资金来源就是梅氏集团,LH资本掌舵人章白云也是梅氏集团董事长的远房侄子,从某种程度来说,江晴和傅时雨都可以算是为梅氏办事的同事。

卓文眉记得自己还曾亲眼见过江晴,那是在两年前的梅氏年会上,名流云集,繁花似锦,那姑娘一出场就是全场最璀璨的明珠,美貌惊人,玲珑八面,实在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以江晴这样的大家闺秀,配金豫那样的天之骄子,也许再相得益彰不过。傅筱筱这样的,不是卓文眉埋汰自家闺女,与江晴相比实在是欠缺了些大气雍容的派头,看上去机灵古怪,实则是个一根筋的傻孩子。事到如此,卓文眉也庆幸,幸亏傅筱筱的那根筋没有拴在金豫身上。

至于当年的那件事,真如傅时雨所想的,对傅筱筱真的没有影响吗?卓文眉心底一直存疑,当年那件事闹得那样大、风波持续那么长,可是傅筱筱懂事地从不主动提及。就是如此,卓文眉才觉得这个事在闺女心坎上并没有过去。如果过去了,像金豫结婚的事,傅筱筱坦荡荡地便能说了,因为不再牵挂不在留恋。而说不出口的,那才是闷在心里的最大窟窿。

至于那个窟窿是什么?是她被困小楼三天三夜的恐惧,还是后来溺水的死而后生,还是那个女人从高楼上一跃而下的血肉模糊……

想到当年那道凄厉划过空中的瘦削身影,卓文眉一个冷噤,周身如同冰棱刺入。这是不是傅筱筱心底的窟窿,卓文眉不清楚,但至少是她自己心底,从不曾过去的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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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向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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