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傅筱筱千辛万苦等的那条消息,终于在十一月底收到了。

这天晚上,孟飞澜发微信问她:“明天上午是否有时间?我在S城四季酒店,如方便,十点到十一点我们在酒店大堂咖啡厅聊一聊。”

他怎么知道自己在S城?傅筱筱犹疑了一下,按耐住满怀的激动敲字回复:“收到,我准时到。”

第二天上午,四季酒店咖啡厅,傅筱筱到达时,孟飞澜已经坐在一个靠墙的位子,边看着电脑边喝咖啡。

“孟律师,”傅筱筱走过去坐在他对面,“许久不见了。”

孟飞澜大概和傅时雨岁数差不多,但保养得当且精神气十足,除了鬓边白发外,单看他面容,似乎正值壮年,一丝老迈也不显。

“你气色不错。”孟飞澜微微一笑。

“这不失业半个月了,在家休息得很好。对了,孟律师怎么知道我在S城?”

“前天在一个会场上见到了童律师,她代你问候我。”

他言简意骇,傅筱筱却知道以童依依的个性,必然因他对自己“不公平”的对待提出了质疑。果然,孟飞澜下一句话是:“我不曾为你推荐工作,你有没有介意?”

“不介意,”傅筱筱柳眉一扬,“我这样的下属,您自然不舍得送给其他老板。”

“聪明。”孟飞澜从来不掩饰自己对傅筱筱的赏识。只不过,眼前这年轻人的自信心如此爆棚,为什么数年前有人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这个姑娘,形容她却是敏感且没有安全感,平时太过沉静低调,以至于让人欺负也不知反抗?看来说这话的人真是太不了解她,难怪最后分道扬镳。

“不过——”傅筱筱坐直了身体,双手交握放在桌上,郑重道,“我还没有准备好继续跟着您工作。”

孟飞澜并没有意外,他关上电脑,看着面前的姑娘。可能是因为她这身运动装的休闲打扮,他只觉得她今天格外稚气未脱,却也格外朴实纯粹,值得他好好教一教。

“听说你是WB中国最后一个离职的人,我想我大概了解你坚守的原因。”

傅筱筱目光微亮,孟飞澜接着说:“你猜到了我为什么来WB中国,但你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参与这场并购案。你一直在等我的答案。同时,你坚持到最后,也是想以自己的专业支撑每一位在合并案下其实都是被迫离开的同事们,是不是?傅筱筱,你有英雄情结。”

“这不是英雄情结,这只是我的信仰。”傅筱筱说这句话时,秋水瞳中有锐不可当的、明亮而又坚定的光芒,她说的就是她坚信的,不掺杂丝毫的虚假伪善。

傅筱筱说:“我想力所能及地帮助弱者,这难道不是我们学法律的本义?可是,我越来越发现,法律似乎成了资本和强者的保护盾。因为只有他们才请得起最好的法律顾问、雇最好的律师,帮他们做最精明的法律方案、设定最无懈可击的法律屏障,从而强者越强,而弱者越弱。”

“进化论没有学过?”

“不是所有人都弱肉强食,总有一批人要维持最后的秩序和良心。法律是道德底线,我们就是坚守这个底线的人。”

这句话入耳,孟飞澜古井无波的心似坠入了一粒石子。他久经商场,在热钱的漩涡和冰冷的法律条文中浸沉太久,早忘记了自己初出茅庐时的热血和对信仰追求的锐气。而他遇到的太多年轻人,因为背负着各种各样的生存压力,正被时势裹挟向前。他们大部分人都已经极少能有自由的时间和空间去思考:自己追求的究竟是什么?工作创造的价值真谛在何处?

工作不过糊口,不过买房买车,不过养儿育女,不过是将就苟且的一生。

幸好,这世上还有不肯将就的人,当然更庆幸的是,她有不肯将就的条件。

他决定让自己再耐心一点。

“第一次海湾战争,消耗了700亿美金。WB和即刻到现在为止加起来融资超过300亿美金,他们之间的竞争已经不是简单的商业行为,而是战争。在这个战场,燃烧的不仅是金钱补贴,还有加入这个战场的亿万消费者、数千万司机和无数的商业合作伙伴。也许在大众看来,所有人都在这场商战中收益:科技公司估值在飞涨、司机收入增加、消费者出行便利且便宜、合作伙伴挣得盆满钵满。大家看到的都是眼下的现状,那么现状后的实情呢?未来呢?”

孟飞澜循循善诱,仔细剖析着并购案下的深远思量:“筱筱,你应该明白,再这样打下去,资本进不去更需要的领域,科技公司产品和技术提升在焦灼的竞争状态下无法兼顾,所有人因为补贴和红包大战收益,没有人再去踏踏实实地找个适合的工作,也没有人愿意支付真实的服务价格。这样恶性循环下去,资本看不到未来,会回撤,科技公司没有盈利的路径,硬着头皮打下去,最终两败俱伤。最后的结局是公司破产,员工失业,司机再次失去收入途径,消费行为再次回到数年前。移动互联网作为第四次工业革命的象征之一,如果它在商业发展的路上出了这样的惨案,所有人心有余悸,失去的可能是一代人的信心。你觉得这个结局,比现在的结局,又如何?”

傅筱筱沉默良久,才道:“所以您觉得这个并购案的法律底线,是要解除商业道德和商业伦理的危机?”

“是的。至于你耿耿于怀的WB员工的牺牲,我只能说,他们的牺牲很有价值。”

“不,我耿耿于怀的还有一件事,”傅筱筱说,“并购案发生后,我最大的想法,是WB当初就不该进入中国市场,掀起这场大战。”

“你可以这样责怪,但是抱怨毫无用处。商人逐利,人性本贪,我们可以要求自己明哲保身,但是我们不能要求也无权要求企业家不去逐利,如果他们都散失了这样的本性,人类的财富无以累积,文明更不可能前行。这个话题太大了,再退一万步说,发生问题后,抱怨没有任何作用,只能想办法及时止损。”

傅筱筱在这话下怔了一会儿,忽然说:“您刚刚还说我有英雄情结,我怎么觉得您有救世主的心?”

否则,行业大乱与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挺身而出给出止损方案?为什么又会想得那么长远,考虑到一代人的发展信心?傅筱筱现在觉得,自己的那点坚持不过矫情而已,孟飞澜的格局和视角,她却是连想也没有想过。

孟飞澜道:“英雄也罢,救世主也罢,这个年代其实不需要他们,但需要秉持信仰有情怀的人,有了信仰和情怀,才能不讲究不苟且,才能一念向善。傅筱筱,这也是我为什么欣赏你的地方。”

突然被他夸奖,傅筱筱还有点不太适应。但话已至此,她再没有其他的顾虑了。

“孟律师,我的新雇主——”她身子往前凑了凑,瞬间换了十分狗腿地模样,“是哪家?”

她没有局促,也没有故作姿态,想明白了就往正确的方向而去,大事上的主见绝对利落。孟飞澜喜欢她的态度,他打开手机微信,给她转发了一个文件。

“恒美科技,你应该听说过。这是你offer的初步内容,下午会有HR联系你讨论细节。”

“您希望我什么时间入职?”

“12月1号。”

“好的。”傅筱筱看眼时间,快十一点了,她站起身,“那我先不打扰您了。”

来的时候她的心情是忐忑的,因为害怕心中的偶像会让她失望;走的时候心情太过雀跃轻松,边看着手机上刚发过来的offer内容,边往外走,压根没注意自己即将踏入的旋转门留下的空间已不足以让人完整进入。

傅筱筱浑浑噩噩不知危险,只觉得左手胳膊一紧,整个人被人提拎着瞬间后退,即便如此,她右腿收回还是稍微晚了些,被旋转门剐蹭了一下,虽然穿着软皮的靴子,却也火辣辣地疼。

掌中手机早啪嗒掉在地上,她惊魂未定,只知道自己靠在一个人的怀里,鼻尖闻到的都是木质琥珀香调的男士香水味。

门口迎来送往的服务员急匆匆跑来,似乎也被吓得不浅:“小姐没事吧?”

“没事没事!”傅筱筱意识到自己大概又做了糗事,脸红了红,正要站直身体时,那人已经不耐烦地将她狠狠一推。

傅筱筱踉跄着堪堪站稳,踮着疼痛的右脚,一时不知道是感激多一点还是恼火多一点。她打量那个“助她一臂之力”的人,那人全身黑色,黑毛衣黑长裤,以及黑色条纹大衣。周身的黑衬得他身材异常地颀长挺拔,也让他的气场凌厉十足。傅筱筱从下看到上,目光落在他脸上。

也不知是衣服衬得,还是他气血本就不足,这肤色白皙得几可透明,如此一来,愈发显得他漆黑深远的眉眼浓墨重彩,与人对视时,仿佛沉沉暗夜一望无底,叫人过目难忘,却又不敢多看。

傅筱筱盯着他的眉眼,怔怔地说:“我们是不是见过?”

那人的目光她脸上静静停驻,波澜不兴:“你都是这样搭讪的?”

他分明什么表情都没有,可是傅筱筱却将他的反感和冷漠接收得清清楚楚。傅筱筱喉中哽了一下,觉得自己那话确实有点搭讪的嫌疑,便笑了笑说:“没关系,如果没有见过,那您这样出手相助更是让人感激。侠士,方便加个微信吗?”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却听得那人的瞳孔不知为何紧缩了一下。傅筱筱弯腰捡起手机,屏幕已经碎裂了,她还是固执地找出微信,凑到他身前说:“加个微信吧?有时间我请你吃饭,报答你今天的相助之恩。”

她向来是个半脸盲,寻常面孔实在难以在她脑海里留下这样一见如故的印象。这个人必定是旧识,但到底是谁呢?她边套近乎,边绞尽脑汁地想着。

报恩?那人听着她的话觉得实在可笑,他将目光毫无留恋地从她脸上撤回,然后就这样冷漠地走了。

傅筱筱被晾在原地,孟飞澜不知何时走过来,喊住了那黑衣男:“云深,出了什么事?”

“没事。”那人面对孟飞澜还是温和些的,客客气气地说,“孟律师,我还有个电话会,先走一步。”

云深?傅筱筱灵光乍现,纪云深!

她下意识张口想要叫住他,可是脑海中记忆随着这个名字铺天盖地压来,压得她喉间即将而出的声音就这么莫名消失了。

孟飞澜见她望着纪云深的背影怔忡出身,皱了皱眉:“怎么了?是不是脚受伤了,还能走吗?”

“能能能。”傅筱筱眼中蓦地异常涩痛,她低下头一笑,“我这腿痊愈能力超强,一会就好了。孟律师,我也走了。”

时隔十一年,再见纪云深。她再不愿意记起,那些往事也都在瞬间全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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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向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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