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在大多数时候,沈愔都是一个干净利落且条理分明的人,不然当年卧底毒巢,他也不可能若无其事地摆了缅甸毒枭玄阮一道,然后全须全尾地撤回国境线内。

但是人无完人,再冷静缜密的人也有举棋不定的时候,比如此刻。

理智上,沈愔知道自己应该立刻将来龙去脉和盘托出,不管夏怀真是真失忆还是装无辜,一切用证据说话。

——三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却也能湮没很多痕迹,好比西山市局,刑侦外勤有调走的、退休的、高升的,来来去去换了一茬,满打满算,亲历过三年前西山国际酒店炸弹案的,除了沈愔,也就只有刑侦副支队长薛耿了。

三年前,兴华制药公司董事长吴兴华因制毒、贩毒被捕,公司高管也跟冒头的韭菜一样,被磨刀霍霍的警方割了十之七八。如果将落网的名单挨个梳理一遍,就会发现里面少了一个十分关键的人物。

吴兴华的私人秘书。

倒不是因为畏罪潜逃,而是早在吴兴华事发两个月前,这女孩就向董事会递交了辞呈,随后悄无声息地隐入人海。直到警方想起兴华制药有这号人,将公司调查个底朝天也没发现她参与不法交易的铁证,而吴兴华更是连她是哪里人、什么时候离开的都说不清。

只能不了了之。

所有人都以为,那女孩只是个被无辜牵连的局外人,只有沈愔心知肚明,她非但不“无辜”,更有可能是藏身幕后推波助澜的“元凶”。

那时她的名字叫苏曼卿,虽然年轻,为人处世却很老道,根本看不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沈愔和她几番交手,都被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这女孩就像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铜墙铁壁又无迹可寻,轻言浅笑间就能将所有试探拦在门外,让人恼火又束手无措。

沈愔之所以能在最后一刻翻盘,完全是因为一个意想不到的巧合,正是这个巧合让他抓住了苏曼卿铜墙铁壁上一丝微乎其微、几乎没法用肉眼看到的破绽。

可惜,没等他将这个身陷沼泽的女孩拉回人间,她已经彻底消失在三年前的那场游船爆炸中。

至少沈愔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几天前,他从凶徒刀下救下被追杀的郭莉室友,然后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和当年的“遗恨”狭路相逢。

那一刻,沈愔不知是错愕还是震惊,等他回过神后,第一反应就是将所有可能泄露“苏曼卿”身份的人挨个过了遍,确认这些人都不在跟前,才长出一口气。

而他甚至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瞒下苏曼卿……夏怀真的身世。

“三年前的兴华制药,三年后的茂林制药,都或多或少和她扯上关系,”沈愔试着将理智从一团乱麻似的思绪中剥离出来,冷静而客观地想,“这绝不是巧合,她背后的势力一定庞大到难以想象,我必须马上通知赵局。”

他的手指摁在手机上,刚解开锁屏,就见浴室的门忽然推开,夏怀真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趿拉着拖鞋走出来。

这女孩像是穷人家的孩子好不容易过一回年,迫不及待地换上刚买的碎花棉布睡裙,裙摆下露出两条细长小腿,头发还没完全擦干,一路走一路往下滴水。看到沈愔,她一个打到一半的哈欠没来得及咽回去,先冲他露出一个毫不遮掩的笑容:“你还没休息吗?”

沈愔一句话输入一半,手指突然打了个磕绊,犹豫片刻,还是将那句话删除了。

“怎么头发都没擦干?”他皱眉道,“着凉怎么办?”

夏怀真咕嘟着嘴,声音压得很低,奈何沈队耳力太好,还是一字不落地听清了。她说的是:“都三月底了,哪那么容易着凉?又不是温室里养大的千金小姐。”

沈愔说不通她,只得自己去取了毛巾,刚折回来就见夏怀真偏头端详着沙发上的图像资料,若有所思道:“这个图案……我好像在哪见过。”

沈愔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那A4纸上打印出的是城中村火灾现场烧焦半边的银杏叶:“这是茂林制药的商标,你是不是见过他家的广告单?”

夏怀真一脸懵逼:“茂林制药是什么鬼?”

沈愔:“……”

沈队和夏怀真四目相对片刻,终于发觉不对:“……你是在哪见到这个图案的?”

夏怀真回想了好半天,不是很确定地说:“好像……是郭莉带回家的?”

沈愔眼瞳飞快地一缩。

分局警员将郭莉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没发现一丝一毫和茂林制药相关的痕迹。但沈愔也很清楚,夏怀真没有说谎的必要,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凶手在谋杀郭莉的当天,已经将可能暴露身份的线索清理干净了。

既然他事先已经清理过现场,为什么不干脆将郭莉的笔记本一起带走,而是非要多此一举,冒着被警方逮住现形的风险回到现场?

是当时没有发现,还是……他们今晚撞见的那人,和杀郭莉的凶手根本不是一路人?

可他如果不是凶手,为什么要冒险回到现场?他的目的是为了郭莉的笔记本,还是……另一个与郭莉有关的人?

这些念头在沈愔脑子烟花似的炸开,又流星般的湮灭。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下意识地撩起夏怀真滴水的长发,用毛巾擦拭起来。

“明早跟我一起去市局,”他说,“在凶手归案之前,你不许离开我视线范围之外。”

夏怀真:“……”

夏姑娘在KTV当了三年的服务员,已经习惯了昼夜颠倒。对她来说,十一点之前起床都是极其痛苦与不人道的。闻言,这姑娘下意识要反抗,可惜武力值太过悬殊,爪牙还没亮出,就被沈愔不容分说地镇压下去。

“早点休息,”沈支队十分轻松地拎起比他矮了大半个头的夏怀真,直接丢进卧室,“明早我叫你,晚安。”

这位要不是她的衣食父母,夏怀真铁定一口咬上去。

每一个要早起的夜晚都显得格外短暂,反正夏怀真觉得自己好像只是闭眼打了个盹,就被“蛮不讲理”的沈愔从床上拖起来,像个娃娃似的随便套上两件衣服,然后一把推进洗手间。

直到坐进副驾位里,夏怀真的眼睛依然闭着,心里暗搓搓地琢磨:这小子要不是老娘的衣食父母、临时房东兼贴身保镖,我一定跟他拼了。

夏姑娘虽然是个身娇体柔的战五渣,却有一副傻大胆的脑回路,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已经制定了一套十分完整周详的“拼命”计划,并且打算找机会付诸实践一番。

就在这时,沈愔把一个温热的塑料袋丢进她怀里,里面透出食物的香气。

夏怀真心里不轻不重地“咯噔”一下,悄无声息地睁开眼,只见那塑料袋裹着两片烤得外酥里脆的全麦吐司,中间夹着焦黄的煎蛋,正声嘶力竭地发出“我很好吃,快点来吃我”的大吼。

夏怀真愣了下,忍不住抬起头——

眼下刚过凌晨六点半,整个城市还没完全苏醒,偶尔有车经过,在晨雾中发出悠长的叹息。两旁路灯亮着稀薄的光,被雾气加了一层柔光滤镜,星星点点,尽数倒映在沈愔漆黑的眼睛里。

沈愔俊秀的侧脸面无表情,乍一看很容易有种“这人意志强硬,不好说话”的印象,可也许是路灯反光的缘故,从夏怀真的角度看过去,他此刻的眼神近乎柔和。

夏怀真低头咬了口温热的三明治,一个隐隐绰绰的念头突破重重迷雾,无比清晰的泛上心头。

她想:他对每个“证人”都这么体贴吗?

她这辈子很少收到别人的好意,或许收留她的KTV老板和同住大半年的室友郭莉算得上,但他俩一个是面目猥琐的“矮丑挫”,另一个是身无长物的穷学生,和沈支队这种“警界精英”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物种。

夏怀真抬起头,后视镜里倒映出她的脸——年轻女孩的面庞总是年轻姣好的,明媚肆意,楚楚动人,她却是个例外。可能是从小生活在福利院,被贫穷和艰难的生计困住了眼界,她的底气不如那些生活富足、家境优越的同龄人足,看人便自然而然的带上些许由下往上的意味。

显得瑟缩又胆怯,乍一见或许会惹人怜悯,看久了只有心烦的份。

“可能吗?”夏怀真忍不住想,“会是我想的那样吗?”

像沈愔这样的“精英人士”,想找什么样的姑娘没有?犯得着对一个社会底层的乡下打工妹献殷勤吗?

夏姑娘虽然学历不高,好歹看过一些经典著作,尤其对古人“三省吾身”的说法举双手赞同。在这个乍暖还寒的清晨,她坐在奥迪A6舒适宽敞的副驾位里,将自己那颗虚荣又鄙俗的心剜出来,剥皮抽血、剔筋沥骨,好一番审视梳理,又血淋淋的塞回胸口。

“幸亏清醒得早,”夏怀真干涩地滑动了下咽喉,颇为自得地想,“再放任下去,就要自作多情了。”

她把还剩一小半的三明治全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吭哧半天。那点食物余温便和若有似无的暧昧情愫一起,在舌尖留恋地徘徊了一会儿,终于被她囫囵咽下。

夏怀真自以为人情练达,及时避免了一场可能发生的误会和尴尬。谁知一个小时后,她躺在支队长办公室的沙发上,好像只是刚合上眼,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夏怀真揉着眼睛,坐在原地好一会儿,几乎将半辈子的修养全用上,才勉强忍住到了嘴边的粗口。起身开门时自然而然地迈出六亲不认的步伐,只听“咣”一声响,她和门外的许舒荣看了个对眼。

许舒荣浑不知自己全家已经被夏姑娘问候了一遍,十分友好的冲她笑了笑,然后递上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沈队让我给你的。”

夏怀真:“……”

她接过分量不轻的塑料袋,细伶伶的腕子被坠得一沉,只见里头装满了各色零食——曲奇饼干、纸杯蛋糕、薯片、巧克力威化,还有些一看就是进口货,包装带上印着高大上的英文单词,冲她抛着热情奔放的媚眼。

夏怀真虽然已经做好“富贵不能淫”的心理建设,但是让一个天生的吃货拒绝零食,就像让流浪猫拒绝小鱼干的诱惑一样……基本是不可能实现的。

在她想明白之前,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行动——将分量沉重的袋子抱在怀里,然后十分自然地掏出那包她肖想已久、却一直狠不下心下手的费列罗巧克力,拆开包装纸,迫不及待的塞进嘴里。

……如果天堂有气味,那一定是费列罗浓郁而醇厚的甜美。

夏怀真咔嚓咔嚓的啃着巧克力球,将一个小时前立下的“和沈警官保持距离”的远大志向毫不留情地踹到垃圾桶里,抬头给了许舒荣一个明媚无遮的笑:“这是沈警官刚才买的吗?”

许舒荣被她的笑容晃了下眼,愣了一瞬才道:“沈队一早就被赵局叫走了,这是他从网上下单的,临走前特意吩咐我送来。”

夏怀真被她这句话莫名撞中了软肋,好不容易建起的心理防线一溃千里。

说来沈支队这个早上也是够繁忙的,前脚下单买了零食,后脚就被赵副局长一个电话叫走。等他进了办公室才发现,屋里坐着两尊大神——除了赵锐,连罗局也来凑了把热闹。

西山市局局长罗曜中是公安系统内部出了名的活阎王,市局里的小年轻有一个算一个,见到他就腿肚子发软。这么个铁面关公似的人物,看到沈支队后居然硬生生地挤出一个堪称“和蔼”的笑容:“听说你昨晚被凶徒袭击了,怎么回事?受伤了没?”

沈愔摸了摸额角的创口贴,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他不太想提这事,因为实在不怎么长脸。但是罗局问到了,他也不能说谎,只得一五一十道:“是在郭莉案的现场撞见的,应该是职业杀手,暂时不能判断是不是谋害郭莉的凶手。”

赵锐和罗曜中交换过一个眼神,意味深长地问道:“是那个吸毒被害的东大女学生吧?我听说了,怎么突然想起回去案发现场?是有什么新发现吗?”

沈愔犹豫了下,只觉得这话不太好说——难道要直言不讳的告诉两位大佬,他特地回到现场不是为了寻找线索,而是替夏怀真打包行李?

心念电转间,他已经想好措辞,十分有技巧性地说:“郭莉有个室友,据她回忆,郭莉平时有个笔记本,经常在上面写写画画。但我记得案发当天,痕检搜寻现场,并没发现什么笔记本,觉得有些奇怪,所以过去看看。”

这理由听上去没什么破绽,赵副局点点头,没揪着不放,而是慈眉善目地杀了个回马枪:“不过我怎么听说,你让那姓夏的姑娘搬进你家里了?”

沈愔:“……”

刹那间沈愔知道自己绝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但是那两只老狐狸直勾勾地盯着他,一水的笑容和蔼眼神犀利,任何一点隐秘的心思都能在这样的审视中无所遁形。

沈愔搭在身侧手不着痕迹地捏了下,若无其事地回道:“有这回事,那姑娘是郭莉案的重要证人,我怕凶手杀人灭口——正好她现在没别的地方可去,与其去住宾馆,再让警员二十四小时盯梢保护,倒不如直接搬到我家来,也省了不少麻烦。”

赵锐把这话放在脑子里咂摸了几个来回,从语气到用词再到标点符号都用显微镜仔细审查一遍,没发现什么暧昧不明的意味,一时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

沈愔的父亲沈泽端和赵副局长交情匪浅,这在西山市局不是什么秘密——他俩在警校时就是同班同学,一起闯祸一起挨处分,毕业后又被分到同一个派出所,从此开启了黄金搭档并肩打怪的“光辉生涯”。

……直到十四年前,沈泽端在一次缉毒行动中牺牲。

可能是出于对老友遗孤的怜爱之情,也可能是市局中私下流传的“沈队的父亲当年是为了掩护赵副局长才不幸壮烈”的说法并不是空穴来风,总之,赵锐对沈愔的器重和照顾有目共睹,甚至超出了“前辈领导”对年轻后辈的看重,更像是一个父亲对孩子的期许。

在大部分时间里,沈愔也确实担得起赵锐的这份看重,工作能力无可挑剔,三十出头就升上了刑侦口正处级支队长,更难得的是他身上这份远超同龄人的老成和缜密……至少比某位丁姓富二代的油腔滑调吊儿郎当让人顺眼多了。

如果说,沈愔有什么让赵锐放心不下的,那只能是他的终身大事。

虽然刑侦支队上下都爱拿丁绍伟的相亲史开玩笑,但那只是因为他们不敢招惹沈支队,事实上,沈愔一年到头被安排的相亲流水宴比起丁少爷只多不少。

可惜一个也没成。

这实在令赵锐和罗曜中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赵锐——他私心里把沈愔当自家瓜娃子照看,总觉得这孩子要人品有人品、要能力有能力,配个千金大小姐都绰绰有余,怎么就耽搁到三十来岁还没找着对象?

这是赵副局长期以来的心病,简直快魔障了。出于这种既护短又焦虑的心理,刚听说沈愔带了个年轻姑娘回家时,赵锐差点满世界的放烟花庆祝……还没点着炮捻子,又听说那女孩在KTV工作——还不是开KTV的,就是个给人打杂使唤的服务员,满腔怒放的心花当即“吧唧”一下,跌了个狗啃泥。

“这孩子眼光也不差,怎么就……挑了这么个姑娘?”

作为一名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老党员,赵锐深知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给一个人的职业划分三六九等是封建落后并且十分不正确的想法。但是作为一名“父亲”,赵锐又觉得找个服务员怎么看怎么委屈了自家瓜娃,两种截然相反的心思火星撞地球,让这位精明的市局副局长纠结成一截难解难分的麻绳。

总之一句话,沈愔对那姑娘有意思,他纠结。可沈愔太大公无私,完全不把人家姑娘看在眼里,他更纠结。

纠结得没法,赵副局长只能向罗曜中投去一个掺着无奈、拌着叹息的眼神,然后被罗局长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强压下来。

“这事,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那见到丁绍伟就是劈头盖脸一通训,仿佛丁少爷从头发丝到脚趾甲没一处能见人的铁面阎王摆了摆手,难得温和地说,“现在的年轻人主意大,咱们这些老头子不懂他们的心思,就别跟着瞎掺和了。”

赵副局悻悻闭了嘴。

“今天找你来,主要是为了这个,”罗局言归正传,从抽屉里摸出一个证物袋摆在桌上,“看看,认得出来吗?”

证物袋里装了一枚黄澄澄的子弹,沈愔借着低头端详的一瞬间,脑子里飞快掠过无数个念头,终于摇了摇头:“看着像是九毫米弹头,其他的就认不出了。”

“确切的说,是帕拉贝鲁姆九毫米手枪弹,是在你们救人的后巷现场发现的,”罗局说,“现场一共发现四枚子弹,其中三枚没有膛线,是土制枪。唯一一枚有膛线的,就在你手里。”

沈愔瞳孔微乎其微地一缩。

帕拉贝鲁姆九毫米手枪弹又被称作九毫米北约制式手枪弹,听这名字就知道,它有多受欧美帝国主义的青睐。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

“当时现场除了我们和凶手,还出现了第三拨势力,”沈愔沉声说,“也许是抱着和凶手一样的目的,也许就是冲凶手来的,那人躲在暗中,开了枪,然后趁着现场一片混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那一刻,无数破碎的画面在沈愔脑中此起彼伏:从黑暗中飞来的九毫米手枪弹,老式筒子楼里狭路相逢的职业杀手,无端消失的笔记本,甚至更久远之前,西山国际酒店里的炸弹,手机中猝然响起的爆炸声,中缅边境总是弥漫着血腥与铁锈味的刑房,皮鞭破空而至的尖锐呼啸……

所有这些或明或暗的庞杂线索以一种只有沈愔自己才能解读的顺序重组在一起,隐约指向一个人。

夏怀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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