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行动

火车继续往前驶去,渐渐地,四周围更加荒凉,连隐约可见的民居矮棚都没有了,草也渐渐稀疏起来,露出沙漠化地皮,众人沉默地各自拿出行头化妆,董志细心地替自己贴上胡子,换上准备好的衣服,几分钟功夫,每个人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模样,有绅士,有学生,有提公文包的政府办差人员。

老刘推门进来,怔了怔,左右望望,认不出来,直到董志开口叫了声老孙,他才恍然大悟,低声说:“那娘们在九号车厢吃东西,汤泼在她身上,才激她说出了句听不懂的方言,听那语气调调,正是那地方的人。”

他说完,转头离开,合上包厢门。

众人面面相觑。

李明低声说:“真是那家?石家人有些年没出来了,不是大东西现身他们家哪会插手?看来消息正点,这批东西真的值点钱。”

董志点了点头,“少爷调查的东西什么时候出过错?”想了想还是扬声朝里间问,“少爷,点子正是那家的人,棘手得很,怎么办?”

隔间有清朗男声传出:“原计划行事。”

几人鱼贯而出,各自行动。

董志最后出来,回头看了眼里面,停了停才走,心里猜测少爷这次留了什么后手,他只知道行动之前,少爷还联络了另一批人,少爷从不向他们交待,他们也不能多问。

不光是他们,连老爷子都搞不懂他这个儿子脑子里想些什么,但每每却出奇至胜,从不落空,他们跟他出来办事,比跟着脾气火爆的老爷子更放心,收益更丰,也因此,老爷子费尽心思和他斗智斗勇也不能让他娶房媳妇,还被他的冷嘲热讽把自己气得半死,两年内医院进了三次,今年少爷好不容易松口,机会稍纵极逝,老爷子当然得抓紧,把一切心思都花在紧盯他娶妻之上,哪还管得了其它,这才让他们有机会进行今天的行动。

隔间里咳了两声。

董志赶紧说:“少爷,我们行动了。”

里面再恩了一声。

合上包厢门出来,正值吃饭时间,走廊里不少人往餐车走,他们这几个混在其中,并不惹人注目。

果然,那位钱太太正在吃饭,举止斯文,眉眼柔媚慈和,她换下了被汤汁污染的绿色旗袍,换了身浅紫的,使得肌肤如雪,更显妆容精致。

隔座上却有一位老妈子带了位七八岁戴瓜皮帽的小男孩,男孩手里拿了个竹蜻蜓,合什在掌心里转,嘴里发出呜呜声。

明面上声称这是钱太太的侄儿,和她一起来的。

董志四周围一扫,餐车的人并不多,四散落座的,大都全是钱太太的人,眼神警惕,倒有几个不相关的散客,坐得极远眯着眼睛打盹,行动起来也不妨事。

她的身边,放着一个皮箱子,不大不小,但那几样东西尺寸并不大。

既已知道她的身份,伙计们都是老手,四处落座,一人紧盯一个,只等时机到来。

前边是落霞谷,荒凉无比,悬崖上枯松倒挂,草木不生,飞鸟不落,这里离最近的车站也有上百里,既使有人前来救援,也是两天之后的事。

也是最佳伏击地点。

董志刚想发出暗号,车厢门再次打开,有点惊讶,熟人?刚才才见过的,那洋装妹子?少爷强调过,这次行动在高级包厢,包厢里的人非富既贵,行动尽量小心,别伤及无辜,免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他赶紧把手收了回来,皱眉,她来干什么?他脸上妆化得不多,只加了两撇胡子,有心认,一定能认得出来,他以前一个马子就是如此,无论他化妆成什么模样,一认一个准,牛皮糖一样粘着,使尽手段才甩掉,难道她真认出了自己?来找他了?如今时势,倡导女性解放,报纸上整天的婚姻解放个性自由……富家女别吃饱了撑的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行吗?

再者,因泡妹子搅和了行动,少爷非毙了他不可。

眼看妹子越走越近,他有点头大,心里负担陡然加重,不知道如何收场。

妹子拐了一个弯,坐到了钱太太的对面,盯在她面前的食盘上,偏头,眼眸晶亮,“太太,您的饭菜怎么这么好?火车上的饭菜难吃得很……”手指点,“这是酱牛肉吧?可有好长时间没吃了,您这个色泽酱红,肉质紧实,汁多肉厚……”闭眼吸了一口气,“真香……。”

董志心情复杂,酸辣苦都有,唯独少了甜,想及脸上的化妆,明白了,自己压根没被认出来?

难怪老爷老笑着骂他整天脑子里想的全是怎么勾搭妹子,又感慨说他和少爷中和一下就好了。

说起少爷这方面,老爷脸上总有种怎么生了这么个不忠不孝东西的心酸。

而且骂的时候,老爷看他目光和蔼,象看着自己真正的儿子。

老爷对他的赏识让他觉得人生有了意义,让他找到了真正的归宿。

有段时间他转换口味,为了勾搭有文化的妹子,读了几本书,书上有个词儿正能形容,这可不正是文人墨客所称的知遇之恩?

让董志甘脑涂地也要报答。

他默默地等,盼妹子扯几句闲话赶紧离开。

快手李明瞧了他两眼,老伙计知根知底,一张妆化得苍老的脸上,眼睛都笑弯了,把摸到了腰间的手放下。

钱太太一怔,看了看她,皱了皱眉,对她突如其来的打扰有点烦,却因良好的教养保持微笑,“我胃不好,出门一向自己带厨师,姑娘独自一人?”

隔座的小男孩叫了声姑姑,问:“姑姑,我可以玩这个么?”

钱太太柔声说:“车厢太窄了,伤到别人就不好了,咱们下车再玩,乖。”

老妈子忙摸了颗洋玻璃糖纸包着的硬糖出来,塞在他手上,“少爷,咱们吃糖。”

小男孩嘟起了嘴,把竹蜻蜓放下,接了糖过来,剥了糖纸吃糖。

妹子扫了他一眼,“这是您的侄子?“

钱太太点头,“是啊,哥哥嫂嫂没空,带他一起回老家。“对小男孩说,“叫姨姨。”

小男孩叫了声姨姨,妹子应了声,赞他真乖,视线又飘回到那碟牛肉上,叹口气,“我和奶妈一起刚回国,太太您去哪儿?”

董志不甘心,把眼珠子滑到眼角,看清她那双眼睛没从酱牛肉上移开过,失落。

钱太太嫣然一笑,把酱牛肉推到她面前,“我这碟没吃过的,妹妹如不嫌弃……”

话音未落,妹子已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进嘴,嚼,慢慢儿品,隔好半晌吞了,吸口长气,“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酱牛肉,太太,您怎么就能请到这么好的厨师?”

“您若喜欢,都吃了吧,我胃口不好,正愁又要浪费。”钱太太微微皱眉,眼角扫向一边,旁边拿报纸的望风的手下拿手指急点了两下,知道车厢一切正常,视线再转向对面妹子,见她穿着不俗,容颜稚嫩,年纪极青,知道她只是天真而不知天高地厚的某富家小姐,放下心来。

见她几筷子吃完,笑了笑,把自己面前的几碟未动小菜推到她前边。

妹子起筷如飞,几下见底,看得钱太太掩嘴而笑,“妹妹看来真的饿坏了。”

“哎,先坐轮船,再坐火车,好多天没吃一顿好的了,国外的菜也难吃,好几年没吃过家乡菜了……”妹子拿出手帕斯文拭嘴,再把手帕慢慢叠好,放进衣服口袋。

“妹妹是留学归来?”钱太太示意,身边中年管家把茶碟递了过来,上面放着绿豆糕。

妹子眉眼弯了,碟子还端在那管家手里,她的手已经伸了过去拿了一块,“真好吃,谢谢您了。”

“不用谢,您慢慢吃。”管家牵动脸皮笑,和钱太太对望一眼。

妹子心思全在点心上,小心吃着,注意不弄脏嘴唇,没注意两人的眉来眼去,喝了一口茶,点头,“是的,太太,我刚从早稻田大学留学回来,太太您呢?”

钱太太叹了口气,眼里都是羡慕,“真好,您还能出国读书,我啊,只上过女子学校,半途中嫁了人,这次才回上海探亲。”

两人颇为对眼,聊得投机,妹子不挪窝,火车驶进了落霞谷,董志急得头顶冒青烟,正想不管不顾发暗号。

那妹子却回过头来,似笑非笑,朝他望了一下,圆圆的眼眸如暗夜里的猫眼,亮得惊人,他只觉全身如被凉水浇过,毛孔顿时一缩,把发暗号的事忘了。

正怔神间,妹子却已回头,慢吞吞地说:“太太,听说国内盗贼猖獗,特别在火车上,拆白党可多了,有些人打扮得文人雅士模样,像是个绅士,其实心里想些什么,只有天知道。”

“想不到妹妹还有这见识?”钱太太笑容慢慢褪散,眼神闪烁不定。

“比如说胡子,人的胡子自然长成,或长或短,或稀或疏,颜色不一,绝不会像猪鬃一样粗细一致,黑亮发光。”她垂头去拿杯子喝茶,“车厢里有的人啊....”她拉长了声音,“胡子长得可真奇怪。”

董志忽觉得嘴边有点发痒,强忍住才没动手去挠。

胡子真用猪鬃制成,但绝没有妹子说的那么差,他亲自动挑选类似于人的胡子的幼猪猪鬃,按胡子形状修剪,使用多次,从没被人识破过。

还用这幅胡子扮过事业有成的成熟归国富商,混迹百乐门等,成功地撩到了好几次妹子。

“真有点意思,妹妹可真是见多识广,连这都知道?”钱太太垂下眼睛,把放在侧边的手袋拿了过来,手伸了进去。

“还有,人到了年纪会面孔苍老,皱纹横生,可天生的苍老,是不能用姜黄染成的,那样,皮肤与颜料不贴和,颜料变干时,如若皱眉,或者咳嗽,脸一牵动,那些姜黄粉尘就跌了,皮肤露了出来,那人脸上可真没法儿看。”妹子似有若无,看了对面一眼,手再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语气淡然,说的仿佛只是平常事。

快手小李扮的正是位六十岁的归国华侨,捂着嘴咳嗽,听见了,一怔,手捂嘴巴不动,咳嗽也停了。

糟了!

脑子才冒出这两词,忽然间,椅凳自半空砸来,乒乓声中,人影穿梭,混战在一起,董志脑袋挨了一拳,嗡嗡作响,回头,对面的中年人面目狰狞,恶狠狠地扬头拳头再次砸来。

他反映过来,马上应战,可场上形势却已一边倒,几个伙计全被压制住,对方攻势凶猛,呯呯两声枪响,他回头,眼睛充血,两名伙计倒地,开枪人正是钱太太。

妹子机灵,行动挺快,一弯腰拉了那小男孩早缩在桌子底下趴着了,小礼帽捏在手里,阴影之中,一双眼睛反光,亮得惊人,加了点兴奋,似乎结果得到证实很得意,撞到了这种场面机会更难得,面颊泛起微红。

董志想一把掐死她,奈何拳头再次飞来,正中面颊,牙帮子酸痛得几乎麻木,正是那位管家,他只好应战。

战斗的形势一面倒,手枪声起,子弹擦着董志的面颊而过,钱太太表情冷冷的,拿枪指着他,嘴里快速冒出两句方言。

他额头冷汗冒了出来,缓缓举起双手。

再看其它几人,快手小李被两个人按压地上,动弹不得,其它几人或伤或残。

今天难道全军覆没?

桌子底下,那妹子按着男孩子,两人严严实实趴在地上,一大一小屁股顶着桌子,样子可笑得很,妹子微皱眉头偏头想着什么,表情有点凉,没有了前边的兴趣,不停地看钱太太,再往董志那边望,眼睛琉璃一般。

钱太太枪口指向他的脑门,“说,哪条道上的朋友?”

少爷还没出现,但总会出现的!

董志心里略定,微微冷笑,“找财喜招子也要放亮点!”

钱太太怒急,骂了几声,手指扣上了扳机。

尖利的哨声忽然响起,腾腾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前边是几名乘警,后面还跟着十几名便衣,带头人穿中山装戴着金丝边眼镜,上衣口袋一方白色手帕露出一角,人长得清俊隽永,身材修长,神情却寡淡。

进了包厢,他略点了点头,便衣们便掏出武器迅速上前,几拳几脚,身手矫健把双方人员钳制看守。

管家大声喝斥,“你们是谁?知不知道我……”

话音未落,一名便衣上前,扬手一巴掌,把他打得身子侧向一边,他骄横已惯,从没被人如此对待,顿时大怒,正要发作,却听钱太太说了声,“住嘴。”

他回头,发现主子脸色大变,身子微微发抖,顿时一怔,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那金丝边眼镜年青人胸口,他前袋之上别着一枚小小的徽章,铁青颜色,间杂金丝,似菊非菊,光线照上,又似有五星锋芒,忽然想起出发前头领拿出的秘密档案,要他们特别注意不可招惹的一个人,此人领导某新晋秘密部门,档案上连部门名称都给涂了,担任署长一职,心肠之狠,业内闻风丧胆,只余一张照片,正戴一幅金丝边眼镜,斯文俊秀,年纪很青,状若处子,可那双眼睛却让人映像深刻,不带什么感情,他再不敢直视此人,却越想越惊。

火车驶入落霞谷,外边越发荒凉空旷,速度却越来越慢,缓缓停了下了。

他更加惶恐,此单生意,主子已经打通天地线,有四方相助,理当一帆风顺,但如果遇上此人,却不知前途如何?传闻此人是某大员贵子,后台极硬,不遵江湖道义,不讲交情,黑吃黑时最喜让人消失无踪而不留痕迹,若发起狠来,别说保住物件,不知道他们性命是否能够保全?

他暗暗叫苦,怎么会遇上这么个煞神?带一线希望看向几名乘警,到底政府正规部门,不会任由他胡作非为。

几名乘警缩在门口,带头的半哈腰看着年青人,请示:“署长,您看,您的人全权接手,我们给您打个下手可好?”

年青人取下金丝眼镜,从戴着那徽章的衣袋里抽出一方手帕,细细擦拭,举着眼镜端详,恩了一声。

管家的心凉了半截,摆明了他们想退缩溜走撒手不管?全权交给此人?

窗外,余辉撒落谷中,花岗岩灿灿蒙金,却寂静如死,两只寒鸦呀呀叫着升空,远处空地,一幅白骨半掩沙石之中。

钱太太似也明白过来,带一丝希望勉强笑着,“先生,大家都是自己人,我是荣部长的三夫人,此次回上海探亲,不想路遇悍匪,多亏您带人及时赶到……“

话未说完,年青人哦一声,把眼镜戴上,视线下移,到她身边的手提箱上,只笑了笑,温吞吞地说:“既然如此,东西留下,人可以走。”

管家一惊,和钱太太对视一眼,都看清双方眼里不甘。

钱太太强作慎定,望向年青人身旁站着的乘警队长,“我们是守法公民……”

乘警队长却避开视线,往包厢门口走,”走,走,走,去查查其它车厢,普通车厢可不能乱了。”

他们回头,竟然离开了。

车厢忽然间静得吓人,气氛一触即发。

忽然间,男孩抽泣声起,“姨姨……”

“嘘,别叫……”

众人望去,洋装妹子捂了小男孩的嘴,两双眼睛从桌子底下往外看,黑暗之中晶亮如星,却没打算出来。

一使劲,男孩扒开了洋装妹子的手,往外爬了两步,边抽咽边用手去够跌落地上的竹蜻蜓。

第二章 行动
圆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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