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破绽

咔嚓一声,金丝边眼镜青年往前走了几步,左脚踏出,踩在那竹蜻蜓上边,竹蜻蜓粉碎,男孩缩回手,抬起头来咧开嘴想要大哭,却正迎上了那青年自上而下冷冷的视线,莫名的,打了一个咯,哭声噎住,把身子回缩,躲回到桌子底下,退到妹子的身后。

“出来。”青年语气平静。

妹子拉了男孩子的手,慢吞吞爬了出来,两人站直,男孩紧紧依偎着妹子头埋在她背后索索发抖,妹子目光停在青年脸上少许,再移开,“长官,我们是无辜百姓,和他们没有关系。”

说这话,也没有半丝慌张,语调糯软平静。

年青人皱了皱眉,眼睛透过玻璃镜片寒光一闪。

便衣侧身而过,拦在了她的身后。

“带她上来。”年青人说。

“不用,我自己过来……”她后背心却被人推了一把,蹬蹬蹬推到了他的面前。

如此情境之下,她也只捏了捏手里卷边洋帽,直对上年青人的眼睛,似乎愕了一下,再迅速转开,垂头。

此时,眼睛里才有了丝紧张。

那丝紧张也淡如杨花飘落水面,只掠起些许波纹,消失不见。

“什么人?”他视线落在钱太太身上。

“哎呀,妹妹,你怎么搞的,还在这儿?叫你带小志快点走,怎么不走?东西呢?”钱太太视线下落,扫在她手上。

便衣上前,拿过桌子边那箱子,打开,里面空无一物。

车厢内众人视线皆聚在了她身上。

男孩只紧紧依偎着她,死死拉住她的胳膊,从她侧边探出头看了眼金丝边眼镜,又把头缩回去。

妹子微微垂头,再抬头,四周围扫了一圈,摇了摇头,“我不认识她,不知道什么东西。”

声音糯糯软软,像晒着太阳闲话,语调变化不大,懒洋洋的。

“妹妹,你这是说什么话,我们一起来的,才刚一起吃了饭,大家都看着,孩子总是不会说谎的,小志,这是你小姨,对吧?”钱太太推了男孩胳膊一把。

男孩缩着脖子,闪躲在妹子身后,把头往她背上钻,“姨,我怕。”

钱太太叹了口气,“弄成现在这样,没办法了,这东西我们也只不过替别人带的,这位长官既然想要,咱们给他就算了,总得留条命回去,要不然,我怎么向你爹交待?小志还是个孩子,长官总不会为难小孩子的,对吧?”

几位便衣面面相觑,年青人微微垂头,用手扶眼镜腿,嘴角滑过丝笑意,“是吗?一伙的?”

男孩听见他的声音,浑身一抖,头更深地埋在妹子胳膊后,死死拉住妹子衣袖,把妹子衣服领子拉得歪了。

妹子反手抚了抚男孩的头,再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抬头,朝钱太太望了一眼,又迅速垂下头去,用手指缓缓滑过一直拿在手里洋帽,嘴角甚至似乎牵出了些微笑纹,梨窝浅浅显现,却瞬间消褪。

眼眸却依旧宝石般冷静得漠然,没有波动。

如此刀光剑影,形势严峻,她却似乎没当一回事?

是在后宅养着的富家女子,没见过世面,傻得不知天高地厚,还是真的不害怕?

董志从没遇到过这样的,竖起耳朵听。

被那管家连揍过两拳的肋骨处生痛,估计自己肋骨怕是断了,还好少爷扮成某长官带了便衣进来,转眼控制局面,松了一口气,干脆倚着椅子腿又坐下了,稍微一动,肋条又痛,恨得妹子牙痒痒,喘着气火上加油,“长官,是她,就是她,他们一伙的……”

钱太太眼神畏惧,脸色惊慌,伸手去拉妹子的衣袖,求道:“妹妹,没办法了,拿出来吧……”

妹子一抬手,扯回自己的衣袖,微微抬头,视线从钱太太脸上滑过,落到青年脸上,迅速转开,周围一扫,再垂头,慢吞吞把手里捏紧的帽子戴上,拿手按了按,手指下滑,绕着垂落面颊发丝卷儿,似乎在想该怎么开口,“什么东西我是不知道的,但我可以帮你们找出来,太太和她的随从没有下车,东西总归还在车上。”

钱太太声音尖利:“妹妹,还说这些干什么?东西是你藏起来的,拿给他们就是了!小志才八岁,惹怒了长官,他怎么办?我怎么向你哥交待?”

董志看好戏,落井下石,“对,看来就是她藏起来的,整个车厢只有她能空出手来,我们也没拿!”

妹子抬眼看他,再垂眸,嘴角又有一丝笑纹,眼神清凉得很,让董志像夏天灌了一喉咙凉水,直冲进背脊,从头凉到脚。

她的声音响起,和刚才讨论吃食时的热烈不同,反而不急不徐,有股从容不迫的劲儿,“藏我是没有藏的,这位太太我也不认识,里面有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可装东西的箱子既然还在这儿,我就能找到……”她拉长了声音,“伪装再好,也有破绽,事出有因,总有踪迹可寻,箱子里的东西,被转移的时间并不久,看来,太太是作足了准备声东击西,而我,这么凑巧,成了您的挡箭牌。”

她摸了摸男孩头顶,“他不是你侄儿吧?打斗起来,您都不顾着他,老妈子也自己溜了,哪像对家里亲人的样子?“

她指向车厢角落。

老妈子抱头缩在车厢另一角。

男孩躲在妹子身后抽噎,把头埋在妹子的背脊上。

钱太太失望看她,“妹妹,何必这样胡说?刚才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我们全力挡住他们让你带小志走,可终归抵不过人家人多,大难临头,你这就准备一拍两散连亲戚都不认了?”她一脸苦笑看年青署长,“长官,我自认倒霉,但那东西,我确实不知道她藏在哪儿了。”

妹子却微微垂头,再抬头,直视钱太太,“你说我是你妹妹?那好,我问你,我叫什么,我喜欢什么?我今年多少岁了?“

钱太太微微皱眉,“妹妹,你真让我说这些?我说出来又怎么样?长官又不认识你?”

妹子看了年青署长一眼,不敢和他直视,迅即垂头,说:“太太且说说看,我想,长官会分辨得出来的,是吗?”

年青署长眼神依旧淡漠,“且说说看。”

钱太太很无奈,“你今年十八岁,和我相差六岁,最喜欢吃酱牛肉……为了你,娘才让我带了厨师上火车,我小名阿良,你小名阿珠,还要我说下去吗?”

妹子摇头:“我刚才告诉你的这些,你都说对了,唯一不对的,是我的名字……”她从衣袋里拿出手帕,慢慢展开,指着手帕角的绣字,”我的小名是阿琳,太太观察仔细,记性也好,把我刚才对你说的全都复述出来,但我刚才拿手帕擦嘴,拇指挡住了名字半边,太太只看到半边名字,只好猜了个大概,因为小名有个珠字女子多,却不想是琳,我既是你妹妹,您怎么连我的小名都不知?”她垂头看手帕,再慢慢叠好,放进口袋里。

钱太太只冷笑,“妹妹怕是拿错了吧?怎么把家里下女的手帕拿来了?"

"长官,您怎么看?"妹子没有答她,抬头看署长。

众人视线齐聚年青署长,他没出声,扶了扶眼镜。

董志倚桌腿靠着,猜测少爷会怎么做。

他想不到少爷最后带人进来,却成了警务署长,从列车长对他巴结程度来看,这位警务署长怕是有点来历。

以前出任务也是这样,每到生死关头,总有出忽意料的反转。

在少爷这里,愤怒与不满是没有用的,董志看了一眼自己被打伤的腿,再扫向远处斜躺在桌椅边的重伤兄弟。杜家给的抚恤金最为丰厚,但没有人能敢质疑少爷为何不一开始就力挽狂澜,在兄弟们没伤得这么惨的情况下早点进来。

按少爷的说法,这是合适范围内的合理损失,以合理的损失换取最大的行动成功几率。

虽然每次的行动都能成功,但少爷的做法,未免会让人心瓦凉瓦凉的,但对他们这群人来说,这么反复来几次,对少爷提的意见没见啥效果,他该怎么干也还怎么干,如此,众人也就.....皮实了。

只是行动之中有了共识.....不管情况怎么糟糕,只要保住条小命熬到少爷来了就好了。

他们这群人,早已经从一开始的不适应,愤怒,不满,过度到了处变不惊,伤胳膊伤腿小事一桩,头断了碗大个疤。

虽然迄今为止,还没有人伤故,但伙计们已经随时准备好了。

他看了一眼另一个角落被打得鼻血长流的李明,比他还惨,扮老翁的白胡子被扯了下来,鲜血糊满了一张老脸,瘫在车厢角靠着,两人无可奈何苦笑,又俱都往场上看。

少爷虽刚接手杜家事务,办的事不多,但都是老爷以前不能解决的大事,他们都知道,老爷的狠只在表面上,但少爷的狠,却在内里,和他的状若处子的容貌完全相反,对女人也六亲不认,所以,娶亲之事才这么艰难。

妹子真是为蹭吃个酱牛肉趟了这个混水。少爷做事一向只以大局为重,物尽其用,妹子可别真当成同伙,成了牺牲品。

“长官,里面的东西去了哪里,我们其实并没真看见!也没看见谁拿了!”董志赶紧补充。

妹子似乎意外,回头再看他一眼。

那眼神虽依旧平静,但和刚才又略有不同,起了丝光华,似乎明白了他的迟疑与好意。

这可真奇怪,他从没见过这么一双奇特的眼睛。

黑琉璃一般的瞳仁,平静时如硬度极高的黑晶,若起涟漪,却似春风化开冰层,让人只觉你心里想什么,它都能懂得,能把你心里的每一丝波动都传达给主人。

“妹妹,把东西拿出来给长官,东西虽然值钱,但总值钱不过性命,你如果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你父母交待?真不该带你来的,哎,只怪我当时心软,怎么就听了你的求恳,带你趟这个混水?”钱太太一脸愧疚后悔,“长官,东西给了你们,只求你们能饶了他们,他们还只是孩子。”

妹子看杜亨龙,说:“长官,您相信她?”

杜亨龙扫了她一眼,取下眼镜,从上衣口袋抽出块布来擦镜片,“你们从同一地方来的?”

钱太太点了点头,“对,长官,一个是我妹妹一个是我侄儿,都是自己一家人,一路跟着,我们也好一起有个照顾。”

“你们在一起多少天了?从同一个地方来的?你有几个妹妹?他又是你哪位侄子?”他没有抬头,只是仔仔细细地擦着眼镜,连边框缝隙都擦干净了。

“对,长官,她是我男人叔伯兄弟第二个女儿,是堂妹,这位是我侄儿,我哥哥的三儿子,叫小志,我们平常以姐妹互称,左右无事,这次外出,就跟着一起来了,您瞧瞧,她虽是女孩子,但很有胆识,也不怕事的,我们这次带的东西贵重,她想来长长见识,这不长官带人进来,我一见不好,就把东西给了她,让她先走,找地方藏起来,哪知道没来得及走出去。”钱太太一脸惶恐。

“这么说,你们一直在一起?”他没抬头。

“对,对,当然了……”钱太太看了杜亨龙一眼,眼里露出丝迟疑。

他把眼镜再戴上,透过她看向远处,“两个星期前,你把你原来后脑的旧发髻剪了,在租界二马路的香港理发店做了新的头发,并顺便去隔壁店买了整套的珍珠首饰搭配,当时这小子确实跟着,但他不是你侄子,是临时托人牙子找来的,那位老太婆就是人牙子,所以孩子也怕她,女人独自一人带着大队人马引人注目,如果带个小孩则好看得多,你带着他,只为了掩饰身份,虽然你让人给他换了全套的衣服,让那老太婆训练他叫你姑姑,可他怕你,对你不亲,五个月前,你左腿受伤,到现在风雨天还会痛,自己上火车前买了膏药贴着,旗袍是一马路福荣堂林老师傅的手艺,店里其它颜色的成衣没货了,只好随便买了件不喜欢的颜色凑数。你身上所穿所戴,全不是你平时惯常的,是为了这次任务伪装,脚上的鞋子买了只有十五天……”

钱太太直立了身子,声音尖起来,“你……那时你就跟上了我?”她声音降低,“不……不可能!如果是那样……”

如果那样,他们跟本没有机会把东西带上火车,东西在交接时动手机会更好。

可他是怎么知道的?她的一举一动,他如若亲见?

他还在继续,“至于这位姑娘,头发却是海外刚流行起来的梨花头,身上的衣服半年前买的,平常普通的海外成衣,洗过两三次,她先坐轮船,再坐火车,小洋帽是出发前两天买的,那天大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看见街边店里有和衣服相配的帽子,便买了,当时有位男士陪着,这款帽子是他的意见,你们既是亲戚,相交甚好,你们日常生活却并无半点交集,你还敢说她是你妹妹?”

妹子悚然一惊,眼眸终起波澜,瞪圆了,向他看去,又转开垂头,低声嘟哝,”他怎么知道的?”。

董志默默垂头,少爷当然没有事先调查,但他这方面的本事仿佛与生俱来,判断准确,悚人听闻,他们这些伙计跟随少爷时间不短,但跟着他的思路费劲思量,也只能窥探出其中一二。

钱太太脸色一白,“长官,她,她,她确实刚从海外留学回来,才归家,吃的用的和我当然不同,还没能入乡随俗,但我们的确一同而来……”

他冷淡看她,“你鞋子上干涸的黄泥显然擦拭过,但缝隙里还有残余,这位姑娘鞋边留的却是褐泥,难道你们走的路都不同?”

钱太太哑口无言。

妹子抬起头来,视线再在他脸上,又迅速转开,垂头嗫嚅,“长官,还是您明理。”

这种眼神的敬畏闪躲,董志在尝过少爷苦头的人脸上看得多了,暗暗称奇,才一见面,少爷威风八面之时,妹子似乎就明白了少爷不是一般可接近的人?一般女孩怎么也得被少爷的容貌迷惑好些天,再崇拜他的能力好些天,相处不知道几次,伤好几次心之后,才会对他敬而远之......转过头来把视线移到少爷身边他这片绿叶上了。

定了定心往场上看。

“看来,和这男孩一样,你们只是假扮的亲戚,是为了这次运送的东西而聚在一起的,在火车上才相遇!”杜亨龙说。

钱太太一怔,点头苦笑,“长官目光如注,这都知道了?我还有什么话说?”

和少爷相处久了,董志多少明白点他的意思,暗叫不好,再看向妹子,她微微偏着头,手指绕着头发,似乎在想着什么,却不担心,眼睛终于直落到了少爷脸上,没有再移开,神色依旧平静,“长官,如果我能替你找到那东西,是不是能洗脱罪名?”

杜亨龙迎上她的视线,“是否真的无辜,要看你怎么做!“

妹子点了点头,手指从绕着了那缕头发上松开,视线落到钱太太脸上,“包厢只有这么大,东西重要,太太不愿意它离开自己视线太远,要在她可以视线可以到达掌控的地方,长官是个计划周密的人,一路跟随监视,同样也已经调查清楚,知道他们所有的武装人马全都在这里,并没有分散其它车厢,东西在车厢里,所以您只让人封锁这里,并不惊动其它乘客?”

董志悄悄打量少爷,见他似乎在听,松口气,少爷听进去了,妹子对他还有用,有用的人他暂且不会动。

第三章 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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