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可能是我想多了吧?”这姑娘开启“好了伤疤忘了痛”模式,自我安慰地想,“我就是个乡下来的打工妹,一没财二没色,盯梢我?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这么想着,她彻底放下心,经过小区门口时,甚至有闲心拐进超市顺了把红葱头,回到家系上围裙,毫不客气的征用了沈支队家的厨房。

围裙和台布是一脉相承的田园碎花风,不用想都知道,是某位丁女士强加给房子户主的画风。厨房十分宽敞,快赶上夏怀真那间非法小租屋,从炖汤的小砂锅到煎牛排的铸铁锅一应俱全,只是清一色没开封。

夏怀真没敢碰那件一看就很贵的珐琅铸铁锅,挑了个最不起眼的小平底,将红葱头扒皮洗净切碎,下锅细细爆出香味,再加入调料和一厘米见方的五花肉丁,然后文火慢炖。绛红色的汤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并不急躁频密,但是每一个都格外饱满,充盈到极致才不慌不忙地炸开,此时红葱头酥的香味已经一滴不剩地融入肉丁,香的让人恨不能吞了舌头。

夏怀真唯恐一份卤肉饭不够弥补沈愔一天的劳心劳力,又煎了个荷包蛋,外加烫了一把小青菜。荷包蛋是溏心的,外焦里嫩,一咬直冒油,小青菜鲜甜可口,烫去了涩味,刚好解肉臊的油腻。

她把卤肉饭和提拉米苏一起打包,也不麻烦别人,自己查准路线,直接跳上公交车,两站过后,市局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

打从夏怀真学会第一道甜品开始,市局门卫就没少收小夏姑娘的“贿赂”。俗话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如今,门卫大哥一瞧见夏怀真就眉开眼笑:“哟,小夏,又来给沈队送晚餐?”

夏怀真笑眉笑眼地打了个招呼:“王哥好,吃了吗?我这有新做的蛋糕,您尝尝?”

门卫只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那点可怜巴巴的意志力就被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糖衣炮弹”炸得粉身碎骨。他接过用烘培纸包着的切成小块的提拉米苏,光闻了个味,口水已经控制不住地往外冒。

“多好的姑娘啊,”门卫大哥摇头晃脑地感慨道,“真羡慕沈队……我以后的媳妇要是有这姑娘一半贤惠,睡着了都得乐醒”。

沈愔还不知道惦记了一下午的人已经到了门口,正在办公室里打电话,手机上的来电显示赫然是“许舒荣”。

“沈队,曹宁终于扛不住说实话了!”小许警官非常懂得节省时间成本,没寒暄没过门,直接切入正题,“她说,她女儿王雨凡在一个星期前失踪,到现在还没找到人。”

沈愔眼帘一掀,敏锐听出对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女人哭声:“到底怎么回事?”

“您等下,我给您发个东西,”只听手机“嗡”一声响,许舒荣传来一段视频,沈愔勾了勾手指,旁边的丁绍伟屁颠屁颠凑过来,两人头抵头肩并肩,只见视频里蹲着个花里胡哨的大花脸,一边冲镜头做出噤声的手势,一边慢慢摇着一张婴儿床。透过床缘栅栏可以看出,里面有个五六个月大的婴儿,穿了件印着凯蒂猫的粉红珊瑚绒连体哈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个礼拜前,也就是四月十二日傍晚,曹宁推着王雨凡出门散步,经过小区一个比较偏僻的拐角时,突然被人摁住口鼻。”许舒荣的声音再度传来,“她说,她当时闻到一股香味,然后就昏了过去,等被小区巡逻的保安救醒时,婴儿车里的王雨凡已经不知所踪。”

沈愔微一蹙眉:王雨凡和葛欣相继失踪,前后只差一天,棒槌都看得出,这时间卡得太赶巧了。

他还没开口,丁绍伟已经抢着追问道:“那她怎么没报警?”

“因为当天晚上,有人给她发来这段视频,并且警告她,如果报警,她女儿就没命了,”许舒荣说,“我现在正带着曹宁往市局赶,您有什么问题可以当面问她。”

沈愔道了声“辛苦了,路上注意安全”,顺手挂断电话,一抬头差点和丁绍伟撞一块:“你离我这么近干嘛?”

丁绍伟:“……”

没良心的东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妥妥的渣男!

就在丁少爷琢磨着是否要来一出“揭竿而起弑君篡位“时,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了,沈愔抬起头,目光越过门缝,和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对在一处。

“还在忙吗?”迟到半个多小时的夏怀真小心翼翼地问,“我没打扰到你们吧?”

丁绍伟:“……”

“没有,绝对没有!”丁少爷就跟沦陷区的人民见到晴朗的天似的,一瞬间热泪盈眶,“我还纳闷,你今天怎么耽搁这么久?”

夏怀真从塑料袋里掏出保温饭盒和蛋糕盒,并排摆在桌上。霎时间,葱油肉臊的咸香和提拉米苏的甜香交融在一起,像一个酝酿许久的生化炸弹,“啵”一下充斥在办公室中。

几分钟前还想弑君篡位的丁绍伟登时觉得,自己还能再爱沈愔五百年。

“那个,小夏啊,”丁绍伟搓着手,涎着脸往前凑了凑,“你看,你丁哥我也没吃晚饭……”

夏怀真十分上道,将一双用餐巾纸包着的筷子递过去:“我今天做了卤肉饭,分量比较多,丁哥要是不嫌弃,不如尝尝我的手艺?不过,哎呀……”

她一拍脑袋,露出懊恼的神色:“我、我只煎了一个荷包蛋,要不……”

丁绍伟倏地扭过头:“沈队……”

只见沈愔不慌不忙地打开饭盒,捞起荷包蛋,毫不留情地咬掉一大半。嫩黄的溏心流淌出来,只剩一半的荷包蛋像一个豁牙咧嘴的嘲笑。

丁绍伟:“你……”

夏怀真赶紧往他手里塞了块小蛋糕:“这是我今天做的提拉米苏,丁哥你不是还没吃饭吗?先垫垫肚子。”

丁少爷恶狠狠地啃了满嘴奶油,霎时转怒为喜,像一只捋顺了毛的猫,幸福地眯起眼:“小夏,丁哥这辈子就没见过你这么贤惠的女孩,要是哪天你跟沈队掰了,记得……”

他话音未落,一支钢笔隔空丢来,“咚”一声正中脑门,准得令人发指。丁绍伟“嗷”一嗓子:“你干嘛?”

沈愔理都不理他,径直转向夏怀真:“你别理他,他方才刚泡了一碗老坛酸菜面,外加两颗卤蛋一根香肠,饿不着。”

说话间他已经把肉臊和米饭拌在一起——这和外卖的卤肉饭显然是两个品种,米是上好的东北香米,一颗颗晶莹饱满,柔软又有嚼劲。浇头的料很足,葱香四溢的卤肉汁慢慢浸透米饭,在灯光下散发出温暖诱人的光泽。

丁绍伟吸了吸鼻子,突然觉得半小时前的那碗泡面只配扔进垃圾桶里。

虽然沈支队坚持不懈地释放死亡视线,可惜丁绍伟是他一起长大的发小,早有了免疫力,仗着脸皮厚,还是从沈愔手里撬走了一半卤肉饭和两块提拉米苏蛋糕。

然后聪明地溜之大吉。

——如果人的视线能化成实质,那么这一刻,丁少爷后背应该已经成马蜂窝了。

沈愔眼神冰冷地回过头,就见夏怀真捂着嘴,一双滴溜圆的杏核眼眯成两只细细的月牙,眼角盛着说不出的光泽,像包裹着手指饼干的奶油,散发着说不出的芬芳甜美。

沈愔知道她在笑什么,其实回过神后,他也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有点幼稚:堂堂市局刑侦口正支队长,和下属抢东西吃?传出去简直没脸做人。

这倒不是因为沈支队小气,只是这世上有些东西可以和朋友分享,有些却打着独一无二的烙印,哪怕是一起长大的发小也不能碰。

比如那女孩亲手为他做的甜点和卤肉饭。

“我今天应该不会加班到太晚,”他把吃干抹净的饭盒装回塑料袋,随手在夏怀真头上揉了把,“你在办公室里等我,要是无聊就玩玩电脑游戏,等我忙完了带你一起回去。”

夏怀真大概是麻木了,丝毫没有挣扎反抗的意识,反而扑闪着一双眼睛,回给他一个极尽明媚的笑容。

沈愔微乎其微地僵了下,有那么一时片刻,脑子里完全空白,以至于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下,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要不是五分钟后,审讯室里的曹宁将他濒临逃逸的魂魄镇压回主心骨,那个笑容的后遗症大概会持续一整晚。

沈愔冲门外的丁绍伟简单点了下头,接过耳麦扣在耳朵上,只听里面传来于和辉的声音:“四月十三日晚上,茂林制药董事长葛长春的女儿葛欣在‘金柜KTV’失踪,我们有理由怀疑你的丈夫王晨涉嫌拐带妇女。曹女士,如果你知道什么,还请配合警方调查。”

曹宁低着头,眼眶微微发红。一旁的许舒荣仔细打量了下,发现自己白天还是太疏漏了,居然没发现这女人眼角眉梢都是遮掩不住的疲惫和绝望。

“失踪……拐带?”这筋疲力尽的女人从喉咙里挤出无助的笑声,“被拐带的……明明是我们家凡凡啊!”

丈夫卷入拐带案,女儿被人劫持下落不明,换成一个普通的全职主妇,大概已经崩溃了。

这时候就能看出曹宁作为高学历人才的素质,她虽然同样濒临崩溃的边缘,依然很好地控制住情绪,有条不紊地说明来龙去脉。

“……四月十二日晚上八点左右,我收到绑匪发来的视频,当时只以为绑匪是求财,没敢报警,”曹宁两只手纠缠在一起,指节泛着冰冷的青白,“我一直等着绑匪联系我们,可是都一个礼拜了,一个电话也没有。”

于和辉问道:“你告诉王晨了吗?”

“我给他打了电话,他安慰我说没事的,他来想办法,一定会把女儿救出来,”曹宁低低啜泣一声,“我、我不知道葛欣是谁,也从没听他提起过。”

许舒荣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曹宁伸手接过,摁了摁通红的眼角。

等她情绪稍稍平静些,于和辉又问:“这一个星期以来,你和王晨联系过吗?”

曹宁面露犹豫。

于和辉将一张通话记录单推到她面前:“最近一个星期,你总共收到七个电话,其中三通电话来自不记名电话卡——是不是王晨打给你的?”

曹宁咬住嘴唇,眼神不安地游移。

“你最好说实话,”于和辉神情严肃地盯着她,“葛欣和你女儿前后脚失踪,两起案子很可能存在着某种关联,你提供的线索越多,我们就能尽快找到你女儿的下落。”

审讯室外,沈愔听到脚步声,用眼角余光扫见是薛耿,于是挪了两步,让出半边单面玻璃。

只听耳机里,曹宁断断续续地啜泣道:“他、他说,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救出女儿,让我别多问,也别联系他,有事他会联系我……其他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沈愔叹了口气,知道从这个惊弓之鸟似的女人身上得不到什么,于是摘下耳机,掉头往走廊尽头走去。很快,身后有脚步声追上,沈愔回过头,和急刹车的薛耿看了个对眼。

薛副队难得没找茬,而是表情严肃的问道:“沈队,有时间吗?想跟你聊聊。”

沈愔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去我办公室吧。”

这两位虽然互相看不顺眼,到底共事多年,对彼此的了解无人能及。沈愔几乎是在薛耿开口的瞬间,就大略猜到他想说什么,并且选择了办公室进行详谈——因为这是市局中,最让他放心且能保守秘密的地方。

然而三分钟后,他就为这个决定感到后悔。

很显然,沈支队贵人事多,完全忘记了半个小时前,他让夏怀真留在办公室等他回来。由此造成的后果是,他一推开门,办公桌后立刻探出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忙完了吗?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沈愔:“……”

现在穿越回三分钟前,把那个脑子进水的自己一巴掌拍死,还来得及吗?

薛耿从沈愔背后走出,狐疑地盯着夏怀真:“什么情况?沈队,她不是局里的人吧?”

夏怀真:“……”

得亏沈支队卧底多年锻炼出的强大心理素质,才能在如此尴尬的情形下面不改色心不跳:“她是之前郭莉案的证人,我看她没地方住,怪可怜的,就租了一个房间给她。”

他顶着薛耿将信将疑的眼神,转向夏怀真:“我和薛副队有事要谈,你先去隔壁办公室待会儿。”

夏怀真像一只直觉敏锐的小猫,在薛耿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的瞬间,已经嗅到危险的气息。她巴不得沈愔这句话,脚底抹油地溜出办公室,正犹豫着去哪打发时间,就听身后传来“啪嗒”的高跟鞋声。

“——这不是沈队的小女朋友吗?怎么站在这儿?”简容拨了拨新烫的大波浪,偏了偏头,脖子上镶着红宝石的黄金吊坠晃悠个不停,“怎么,你大老远跑来送饭,沈队不领情就算了,还把你扫地出门不成?”

夏怀真吸溜了下鼻子,被她歪打正着地戳中心事,无端泛起一点委屈。

她不由回头看了眼,冰冷的门板毫不留情地隔断了视线,有那么一瞬间,这姑娘恍惚有种错觉,仿佛沈支队就像这道门,看着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摸到,却是她费尽心思也没法突破的禁区。

“对你来说,我算什么?”她听到自己心里有个极细微的声音说,“被牵连的无辜证人?一个屋檐下的房客?还是……随手养的小宠物?”

高兴的时候顺顺毛,一旦没用了,就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不过这点蠢蠢欲动的小委屈很快被夏怀真掐灭了,因为她想起自己这些天白吃白住在沈愔家,连工作也是沈支队帮忙介绍的——别说一个认识没俩月的人,就是照看自家亲戚也不过如此了。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是当代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年轻人以“不给别人添麻烦”为道德准绳,推己及人,自然也不希望别人给自己惹麻烦。

至于如沈支队这般主动将“麻烦”领回家的,不说凤毛麟角,也是远远超出平均道德水准之上了。

“对他来说,我就是个刚认识没俩月的‘熟人’,管吃管住已经仁至义尽,还想怎样?”

这么一想,夏怀真顿觉释然,飞快调整了情绪:“沈队有工作要谈,我嫌气闷,出来走走。”

简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很自然地挽起她一条胳膊:“要是没什么事,不如去我那儿坐坐?市局里都是憨批的大小伙子,难得见到水灵灵的小姑娘,正好陪姐姐聊聊天。”

夏怀真本能觉得不妥,然而没多会儿,她发现在简容面前,自己根本没有说“不”的余地——不论心理还是生理都只有被人单方面碾压的份。

与此同时,支队办公室,薛耿盯着门板皱眉不已:“我怎么觉得那姑娘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沈愔面上不动声色,心头却微微一跳。

时隔三年,刑侦支队晋升的晋升、伤退的伤退,经历过当年那桩旧案的外勤已经不多了——刑侦口副支队薛耿无疑是其中之一。

为了查证兴华制药的涉毒证据,薛耿当初没少和吴兴华打交道,但沈愔不能确定他是否见过吴总身边这位深藏不露的女秘书,毕竟在警方眼里,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并未直接牵扯进涉毒案,连被带回警局协助调查的资格也没有,应该……不至于给薛耿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吧?

他沉吟片刻,没把心中的疑虑露在面上,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

薛耿这个一根筋的棒槌,果然跟着转了思路:“沈队,你觉不觉得这案子似曾相识?”

沈愔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直接丢出一句:“三年前,兴华制药。”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三年前,兴华制药董事长吴兴华和董事会秘书吴谦的女儿前后脚被绑架,虽然咱们查出吴兴华的女儿是被吴谦绑架,两个人质也顺利获救,可是谁迫使吴谦谋划绑架案,到现在都没有眉目。”

薛耿抬起头,眼神亮的吓人:“我以为当年那案子早被黄土埋没了,想不到啊……照你看,这回的案件会不会是对三年前的模仿?”

沈愔半偏着头,侧脸被白痴灯光勾了个边,显得冰冷又锋利。与此同时,他一只摁住办公桌缘的手慢慢挪动到身后,指节不易察觉地扣紧了。

这是他本该一早想到、却刻意忽略的细节——当年吴兴华女儿的绑架案就像一块强力不干胶,将警方的视线牢牢黏在兴华制药身上,从而一步一步揭露吴兴华强/奸幼女、制毒贩毒,以及将知情人杀人灭口并伪造成吸毒过量致死的罪行。

由于幕后主谋没找到,当年那桩案件的内情并未公开,知情人屈指可数。如果诱拐葛欣和劫持王雨凡的嫌凶真是在模仿那桩旧案,那么沈愔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嫌疑人只有一个。

而她几分钟前还在用沈支队的电脑玩空当接龙。

沈愔闭一闭眼,只是短短几秒,已经理清了思路。

“不排除这种可能,”他沉声道,“从目前来看,幕后嫌凶很可能是在用这种方式迫使警方盯住葛长春……但是当年的案情没有公布,所以这个人很可能是兴华制药的知情人。”

薛耿揪皱起眉头,从怀里摸了根烟,没点火,只是闻个味:“这样,我把当年的卷宗调出来,将案情再梳理一遍,看有没有遗漏的知情人?”

这确实是一个可行的思路,换做平时,沈愔一定二话不说地批准了。但是眼下,最有可能的“嫌疑人”就住在他家里,他本能的不想让那女孩暴露在警方的视线中。

“绑匪发给曹宁一段视频,技术队正在紧急分析,”沈愔一只手揣在裤兜里,淡淡地说,“先去看看他们有没有发现吧。”

技术主任袁崇海本就有泄顶趋势的头差点被自己挠秃噜了,几个技侦组的小伙子围着电脑屏幕来回折腾了俩小时,有志一同的愁眉不展。

薛耿瞧见这阵仗,心里先凉了半截,只听沈愔面不改色地问道:“怎么,有发现吗?”

“我们逐帧逐帧看了,只发现这个,”袁崇海拖着沈愔凑到近前,冲一个技侦吩咐道,“把方才那段调出来,声音放大。”

下一秒,婴儿声嘶力竭的哭声针一样进耳朵。

沈愔瞳孔骤缩:“等等,倒回去再放一遍。”

技侦往前快退十几秒,又把背景音放大,这一回,沈愔和薛耿都听清楚了,嘈杂的背景音中混合着尖叫声——但那不是恐惧或者愤怒的尖叫,而是某种刺激到极致、实在按捺不住,只能通过尖叫发泄奔流无处的情绪。

“这声音……我怎么觉得在哪听过?”薛耿皱眉思忖,总觉得答案呼之欲出,只是隔着一层隐隐绰绰的窗户纸,分明触手可及,却总是差了一点。

沈愔沉吟片刻,突然抬头:“是游乐场!”

袁崇海眼睛一亮,用拳头猛捶掌心:“没错,就是游乐场!应该是过山车或者跳楼机之类的游乐设施!”

然而他眼睛里的亮光很快变黯,苦笑道:“本市的游乐场少说有四五家,一个个排查,得查到猴年马月?”

沈愔正想开口,技术组的门忽然被人撞开,丁绍伟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沈队,有新发现!”

沈愔循声看去,只见丁绍伟从身后揪出忐忑不安的许舒荣,将人往前一推:“你查到的线索,你自己跟沈队说。”

沈愔的目光顺势落在许舒荣身上。

他自认表情不算严厉,对着许舒荣这样的小姑娘,还格外“温和”了几分,可小许警官还是被他盯得战战兢兢,冷汗不要钱地往外冒。

“我我我,我查了小区当天的进出监控,没发现可疑对象和车辆,但是四月十二日傍晚六点十三分左右,有一辆急救车进入小区,大约耽搁了二十多分钟离开。而迷晕曹宁、诱拐张雨凡是发生在六点二十左右,时间对得上。”

许舒荣壮着胆子偷偷打量沈愔,见他不动声色,在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后,甚至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许舒荣仿佛得到了无言的鼓励,底气登时足了,昂首挺胸道:“我问过小区保安,四月十二日傍晚确实有一辆急救车进入小区,说是本市一家儿童医院接到急救电话派来的,还留了住户的地址。”

她话音一顿,语速飞快地说:“13栋904!”

王晨家的住址!

沈愔倏尔转头:“搜索本市游乐场附近的儿童医院,快!”

“我就说,视频里那小孩哭成那样,怎么都没人发现不妥,如果是儿童医院就说得过去了,”丁绍伟连蹦带跳地跟上脚步生风的沈愔,嘴里兀自絮叨个不停,“都是差不多大的小屁孩,多一个少一个不会有人留心,绝了!”

“主谋一定是儿童医院的员工,所以他才能调动驻扎医院的急救车,”沈愔接上话音,“马上出发!”

他正要下楼,却被丁绍伟拽住胳膊肘,一把提溜回来。

沈愔诧异回头:“怎么了?”

丁绍伟严肃地看着他:“小夏呢?”

沈愔:“……”

糟了,忙着查案,居然把这茬忘了!

“刚才薛耿来找我,我让她先出去,现在……”他有点茫然地看向走廊尽头,“不知道去哪了。”

“别找了,我刚才看到小夏被简容拖走了,”丁绍伟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是你让人姑娘在办公室里等你,结果你转头就把人忘了,沈队,做人不带这样的啊!人家姑娘又不是你养的宠物,由着你呼来喝去的!”

沈愔:“……”

沈支队一张八风不动的面皮,罕见的被数落出一丝热气。他把丁绍伟这番告诫放在脑子里咂摸片刻,到底走了心,扭头往法医室走去。

刚走到门口,就听法医室里传来简容的声音:“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花一样的年纪,怎么不知道打扮自己?看你这皮肤……啧啧,底子还算不错,就是被自己糟蹋完了,这是多久没保养过?平时用什么化妆品?”

夏怀真被质问得无言以对。

像她这种打工妹,吃饭住宿都成问题,别说化妆品,偶尔买瓶大宝就算对得起这张脸了。待到搬进沈愔家里,沈支队虽然细致周到,终究不是女孩子,没事不会弄一堆眼影精油摆在家里。

“虽然咱们这儿临近南海,气候相对湿润,但小姑娘家家也不能这么不讲究!”简容一顿数落猛如虎,末了从精致的时装包里摸出一支小小的金属管,不由分说的逮过夏怀真,就要往她脸上抹。

夏怀真:“……”

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这位简大法医是平时没机会化妆,实在憋得难受,拿她当娃娃过瘾了。

幸好这时,救场的来了——沈愔干咳一声,敲了敲门框:“小夏……”

夏怀真犹如久旱逢甘霖,嗷嗷待哺地看过去。

沈愔想起丁绍伟有关“宠物”的比喻,心里越发不自在,只是他七情向来不上脸,不大容易透过“八风不动”的表象看穿他色厉内荏的内在:“……支队要出外勤,今晚大概赶不回来了,稍后我跟小许说一声,让她送你回去。”

从内心而言,夏怀真很想和同龄人一样,用撅嘴挂油瓶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但她终究不是“一般的”同龄人——乡下来的打工妹,从小在福利院长大,没享受过父母的娇宠,也没见识过繁华都市的纸醉金迷。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她心里没有撒娇耍赖的底气。

“那我先走了,”她欲言又止地看了沈愔一眼,终究什么也没说,

沈愔冲简容点点头,正要该干嘛干嘛去,就听简容拖着慵懒的尾音,轻轻一笑:“沈队,追女朋友和养宠物不一样,不是每天喂点吃的就行了——那小姑娘手上都起倒刺了,连支护手霜也不舍得买,却不忘变着花样给你送饭……你要真对人家有意思,上点心成不?”

沈愔终于体会到片刻前夏怀真的心情,被简大法医怼得无言以对。

简容翻了翻崭新时装包,掏出两样物件丢给他,沈愔下意识接过,发现一个是面霜小样,一个是雅诗兰黛当季新出的口红。

“面霜给那姓夏的小丫头,口红就送你们队的小许了,”简容两只手插在衣兜里,懒洋洋地转过身,“我是没办法,干了这行,就和化妆品绝缘了。那俩小姑娘不一样,花一样的年纪,每天过得灰头土脸,和牲口有什么分别?”

“你这个当领导的不心疼,我可看不下去。”

五分钟后,沈支队终于摆脱了简法医的魔音贯耳,匆匆钻进蓄势待发的警车里,长出一口气:“出发!”

驾驶位上的丁绍伟好奇地看了看他:“老大,你这是怎么了?被人追杀吗?”

沈愔冷飕飕地斜睨他,那意思大约是“要是不怕死你就继续说”。

丁绍伟:“……”

他在“宁死不屈”和“识时务者为俊杰”之间犹豫了一下,没怎么费劲就选择了后者,做了个封嘴拉拉链的手势,而后一脚油门,风驰电掣般窜出去。

红蓝警灯交错闪烁,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被一骑绝尘的警车甩在身后,两旁的行路灯蜿蜒出温柔的弧度,一路往夜色深处延伸而去。

“本市共有四家大型游乐场,三所儿童医院,符合条件的只有一家——越秀儿童医院,”丁绍伟一边开车,一边语速飞快地说,“要是咱们的猜测没错,这个绑匪应该是儿童医院的某个工作人员。”

他话音顿了顿,露出货真价实的不解:“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愔没说话,衣兜里的手机就在这时震动了下,他掏出一看,微微呼出口气:“我可能知道了。”

丁绍伟在等红灯的空当里冲他疑惑地挑了挑眉。

“我方才让人帮忙查了下儿童医院四月十二日的出车记录,发现五点四十左右确实接到出车通知,当时出车的司机姓孙,叫孙豫。”

沈愔捏了捏酸胀的眼角:“王晨居住的小区安保系统完备,没有物业开具的出入证,陌生人或者车辆很难进入——但是急救车没有这个限制。”

丁绍伟还是不明白:“可是这个孙豫为什么要绑架王雨凡?求财吗?”

沈愔摇了摇头。

“这个孙豫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妹妹相依为命,”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满头雾水的丁绍伟,“他妹妹叫孙芸。”

丁绍伟的眼睛陡然瞪大了。

“孙、孙芸?”他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不是……”

“对,就是那个吸毒过量致死的茂林制药女员工,”沈愔敛下眉目,“我们一直怀疑她的死不是意外,只是找不到证据……当初葛长春被释放时,孙豫还曾在市局门口闹过事。”

透过后视镜,两位刑侦警察互相对视,眼神里的凝重比千重夜色还要深沉。

当初孙豫在市局门口闹事,警方看在他刚失去亲人的份上没过份严惩,只口头警告了几句。

如果沈愔知道,放走孙豫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他一定会派人盯紧孙豫,利用这个一心为妹妹复仇的哥哥钓出那双潜藏在黑暗中的眼睛。

“沈队……”丁绍伟两条眉毛难解难分地纠结在一起,“这个孙豫绑架张雨凡,又利用王晨诱拐葛欣……难道就是为了揭露葛长春的罪行?”

沈愔一言不发。

丁绍伟瞧了瞧他的脸色:“沈队,我们……”

沈愔斩钉截铁:“别忘了你的身份。”

丁绍伟满腹纠结被他一句话怼了回去,耷眉臊眼地垂下脑袋。

说话间,警车已经赶到儿童医院,一干刑警亮出证件,如狼似虎的往里闯。于和辉随手逮住一个经过的医生,问道:“孙豫在哪?”

小医生大概刚入职没多久,没见识过这等阵仗,被来势汹汹的警方吓了一跳,瑟瑟缩缩地反问道:“孙、孙豫是谁?”

沈愔拍了拍于和辉的肩,示意他往旁让让:“你们医院的出车科室在哪?”

小医生这才反应过来,指一指头顶:“三、三楼。”

不用沈愔吩咐,于和辉已经带人扑向三楼,从东往西,每间病房都翻了个底朝天。突然,他尖叫道:“老大,你过来看!”

沈愔三步并两步地赶上前,只见于和辉站在走廊尽头的一间病室门口,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你看,这、这是不是那视频里的……”

只见里头是一间办公室,空地上摆了张婴儿床——空空荡荡,那穿着粉红珊瑚绒哈衣的小婴儿已经不见了。

“我们来迟一步!”沈愔沉声道,蓦地转身,“孙豫住在哪?”

他的反应已经够快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还是晚了一步:等到医院人事科的小护士战战兢兢地查到孙豫填写的住址,警方再马不停蹄赶去时,小公寓同样人去楼空。

丁绍伟这辈子没这么憋屈过,只觉得冥冥中有条线,牵着所有人的鼻子,耍得他们团团转。

他拎起拳头,看样子很想给门板来下猛的,冷不防一抬头,和正往这边看的沈愔对了下视线,抬起的手又赶紧放下。

“老大,你不觉得太奇怪了吗?”丁少爷咬着牙,“那个姓孙的每次都能抢先一步,是咱们动作太慢了还是他能掐会算?这也太邪门了吧!”

他说者无心,沈愔却是听者有意,心头当即“咯噔”一下,终于意识到一直以来隐约的不安感从何而来。

——据医院的护士说,孙豫原本排了今晚的夜班,可就在警察赶到前,这人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谁也说不清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如果说,孙豫逃逸还能用巧合解释,那么他电脑里被刻意删除的文件就不能不让人多想了。

“……这些文件是在一个小时内删除的,也就是说,孙豫前脚刚走,我们后脚就到了,”连技侦组的小哥都发觉不对,迟疑道,“这也太赶巧了,该不会有人给姓孙的通风报信吧?”

沈愔不置可否:“文件能修复吗?”

“不确定,得把电脑带回市局,”技侦小哥说,“这姓孙的显然早有准备,咱们只能碰运气了。”

丁绍伟摸了摸衣兜,里头揣着他前两天刚求的“有案必破”符,刑侦支队人手一份,除了他家坚信无神论的沈队。

“赶明说什么也得给老大弄一份,”他咬牙切齿地想,“说了多少回,怎么就是不信邪呢?”

嫌疑人孙豫疑似畏罪潜逃,刑侦支队只能将现场交给痕检。丁绍伟被搜证的蔡淼嫌弃碍手碍脚,一气之下跑到门外楼道上,蹲在角落里闷头抽烟。

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前光线忽然被人挡住,抬头一瞧,就见沈愔站在一旁,冲他伸出一只手。

丁绍伟莫名其妙:“干嘛?”

沈愔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眼。

丁绍伟和他大眼瞪小眼片刻,骤然反应过来,摸了根烟递给他。沈愔一声不吭地接过,放在鼻下闻了闻,却没往嘴里塞。

丁绍伟动了动腿脚,用鞋尖碰碰他:“怎么,情绪不高?”

沈愔往后一仰,斜靠着贴满小广告的墙壁:“只是有点想不通。”

丁绍伟低声道:“孙豫逃跑的时机。”

两人对视一眼,凭着对对方的多年了解,彼此的惊疑不定全都了然于心。

“郭莉被害前曾提到过,警方不值得信任,因为市局里有‘他们’的人,”丁绍伟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说,“他们是谁?被渗透的黑警……如果这个所谓的‘黑警’真的存在,他又是谁?”

沈愔闭上眼,从鼻子里轻轻喷出一口气。

有那么一时片刻,他只觉得眼前笼罩着重重迷雾,孙豫、葛长春、身份不明的“黑警”、藏身幕后搅弄风云的毒枭,各自在这迷雾背后露出冰山一角,犹如一条云遮雾绕的线,隐约指向一个险恶的真相……

还有,夏怀真。

这个名字就像一根要命的藤蔓,如影随形地卡在心头软肉上,平时不觉得有什么,谁知那藤蔓的根系已经扎进血肉,稍一牵扯就是锥心刺骨。

“……向交警治安各单位统一发布协查通告吧,”沈愔捏了捏鼻梁,眼角眉梢罕见地露出一丝疲惫,“孙豫刚离开没多久,王晨带着葛欣也一定还在西山市内,咱们就算挖地三尺,也得把人翻出来。”

这种时候,丁绍伟绝对不敢跟他嬉皮笑脸,干净利落地答应了。

“……现在市局已经向各单位发布王晨和孙豫的协查通告,你和小夏在一起吧?两个姑娘家小心些!哦对了,我看天气预报说,今晚会有大雨,你送完小夏,干脆在沈队家借住一宿,等天亮再回警局吧。”

丁绍伟平时看着没心没肺,细心起来也是无微不至,许舒荣正感慨丁大少爷难得有转性的一天,就听丁绍伟下一句话说:“明天你来市局路上,记得给哥几个带早点,就文明路上那家早摊铺,两笼叉烧包,三份牛肉肠粉,四个糯米鸡,再加六袋豆浆——记得给沈队额外加个蛋。”

许舒荣:“……”

她把一分钟前的感动就着干饭默默吞了,很想拿大耳刮子糊丁少爷一脸。

小许警官挂了电话,扭头见夏怀真眼巴巴地看着她,一句“是不是沈队打来的”已经呼之欲出地刻在眼睛里。

许舒荣哑然失笑,突然有点明白沈愔为什么有事没事总爱揉她脑袋,实在是这姑娘瞪大眼睛看过来的模样太招人稀罕了。

“是丁哥打来的,”她痛快地解释道,“说是已经找到嫌疑人,是孙芸的哥哥孙豫,让我送你回去时小心些。”

“孙芸她哥哥?”夏怀真一拍脑门,“我有印象,当初葛长春被释放,他是不是在市局门口闹过事?”

许舒荣:“对,就是他!”

夏怀真于是不说话了,眉头紧锁,露出沉吟不绝的神色。

前方交通灯正好转红,许舒荣踩住刹车,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夏怀真犹豫了一下:“所以,她哥哥这么做只是为了帮自己妹妹报仇?”

许舒荣:“应该是吧。”

夏怀真:“他们兄妹俩感情应该很好吧?”

许舒荣顶着一脸莫名其妙,心说:这不是废话吗?

正好交通灯变绿,许舒荣放下手闸,正要去踩油门,就听夏怀真喃喃道:“今天是孙芸七七,你说,她哥哥会不会去拜祭她?”

许舒荣:“……”

她一不留神,把刹车当油门踩了,刚起动的车子猛地震了下,被这翻脸如翻书的东西弄得进退为难,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

紧随其后的车流纷纷狂按喇叭抗议,许舒荣却充耳未闻,她扶住方向盘的手指微微哆嗦,近乎战栗地看向夏怀真:“我听说孙芸下葬在中华墓园……所以孙豫现在很有可能在墓地?”

夏怀真轻轻点了下头。

奥迪A6毫无预兆地一个掉头,直奔中华墓园而去。许舒荣一边开车,一边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事汇报给沈愔,只听手机里沉默片刻,沈愔的声音不疾不徐响起:“小夏跟你一起吗?”

许舒荣实诚地点点头:“是。”

沈愔像是咬紧后槽牙,从牙关往里抽了口气:“你……算了,我们现在马上赶过去,你们两个小心点,到了地方就在门口等着,不许往里闯!”

许舒荣:“可是……”

沈愔不容置疑道:“没有可是,服从命令!”

许舒荣本就是个没什么主心骨的姑娘,进了市局一个多月,好不容易培养出一点胆气,又被沈愔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打回原型。

她一个屁也不敢放,只有乖乖答应的份:“是,沈队,我知道了。”

这姑娘自打进了市局,一向谨小慎微,总是亦步亦趋的跟着别人,鲜少独立发表观点。沈愔于是放下心来,招呼一干外勤快马加鞭地往墓地赶。

——不过,随后发生的事证明,他放心得太早,也错看许舒荣了。

小许姑娘大概是属绵羊的,到了上司跟前就浑身打哆嗦,可是当“领导”们都不在眼前,身边只有一个比她还怂的夏怀真时,这姑娘被狗啃了的胆气又蠢蠢欲动地探出头,无所不用其极地宣示起存在感。

“这样,我进去看看,你在门口等着,顺便接应沈队他们,”许舒荣摸了摸揣在腰间的手铐,冰冷而坚硬的金属给了她安全感,她努力挺起胸膛,让自己娇小的身躯显得更高大些,“要是孙豫真在里头,我想法拖住他,总之不能让他跑了。”

夏怀真四下张望过一遭,发现这一带荒僻得很,别说人影,连路灯也没几盏,到处都是黑幢幢的影子,随时能张牙舞爪地扑上来。

她一把攥住许舒荣的衣袖,拼命摇了摇头:“别,我还是跟你一起吧,落单的没好下场,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许舒荣:“……”

她琢磨了下,认为这话也有道理,纠结半天,还是点了头:“行吧,那你跟在我身边,千万别一个人跑开。”

夏怀真心说:还一个人跑开?我都恨不得把自己栓你身上!

当然,她绝对不敢将这番波澜壮阔的心理活动宣之于口,因此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两个姑娘携手并肩往墓地里摸,为了壮胆,夏怀真特意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幽蓝的光束钻透夜色,在林立的石碑间开了一条道出来。

小许警官是个细致人,把所有能想到的可能性预设过一遍,自觉没有遗漏,这才带着夏怀真往里闯。谁知她百密一疏,忘了丁少爷叮嘱的“今晚可能有大雨”,还没摸到边,几滴冰凉的水珠已经打中鼻尖,继而淅淅沥沥,越下越大,直如瓢泼盆倾一般。

两个姑娘谁也没带伞,被浇了一头一脸,成了两只从水里捞出的落汤鸡。这时候,手电筒也没了用,两人只能挑林木密集的小道,撒丫子飞奔起来。

这路上铺的都是青石板,经年日久,生了一层厚厚的青苔。本就滑腻难行,又被雨水淋透了,踩上去就像进了溜冰场,几乎一步一趔趄。小夏姑娘显然没练就脚踩冰刀如履平地的能耐,没跑出百十来米就一脚踩空,整个人居然从山坡上滚了下去,直到撞上一块石碑才停下。

这一摔可非同小可,夏怀真没有刑侦警察那身金钟罩般的糙皮厚肉,眼前当即一黑。她在原地趴了好久,直到那种天翻地覆的眩晕感稍稍消退些,才扶着石碑艰难地站起身——掌心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显然是蹭破了皮。

比手掌更严重的是右脚脚踝,一动就钻心的疼,不知是单纯的肌肉拉伤还是伤了骨头。她只能随便捡了根长树枝,权当拐杖使唤,在漫天匝地的暴雨中一瘸一拐地往前摸索。

直到她听见不远处传来说话声。

那应该是个男人的声音,夏怀真下意识蜷缩起身子,唯恐被人发现。幸而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掩藏了她的行踪,两个彼此对峙的男人谁也没发现旁边躲了个第三者。

雨势越来越大,像是暴涨的天河被什么刺破了,劈头盖脸砸落下来。不知哪来的一点灯光锲而不舍地亮着,昏黄的光晕温柔包裹住一方大理石石碑。

石碑前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撑着伞,一个全身裹在兜帽雨披里,撑伞的男人夏怀真见过,正是茂林制药董事长葛长春。

葛长春摸出手帕擦了擦镜片上滚落的水珠,迟疑地看向十来步开外的男人:“你……是你约我来的?”

男人垂着头,被雨水淋湿的头发耷拉下来,乱草一样盖住眼睛。他略略扬起下巴,针芒一样的眼神从头发间隙中射出,冰冷又尖锐:“葛总,还认得她吗?”

葛长春摘下镜片,揉了揉被雨水沾湿的眼角,很快,他看清了——那石碑上贴了张黑白照片,如果夏怀真在这儿就会发现,她和这女孩有过一面之缘。

在法医室冰冷的验尸台上。

葛长春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孙、孙芸……”

“很好,你还记得她,”男人微微一笑,“今天是她七七,咱们也该当着她的面做个了断了。”

葛长春眼角神经质地抽动起来:“你、你是她哥哥?你……是你绑架了欣欣!我女儿在哪?她到底在哪!”

男人歪着头,兜帽下露出一副遮挡住大半边脸颊的黑色口罩:“我绑架了葛欣?葛总,分明是你自己让王晨带走葛欣,还故意制造出绑架的假象……不是吗?”

一瞬间,葛长春的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让我猜猜看你是怎么想的,”男人一只手插在雨披衣兜里,不紧不慢地走到墓碑前,略略低下头,温柔凝注那照片上的女孩,“项维民死了,没人比你更清楚他为什么死。你唯恐自己会成为下一个,于是自导自演了一出绑架案,顺带转移开警方的视线。”

“这样一来,不论警方还是‘那些人’,都不会再关注葛欣的下落,你也能顺理成章的把自己女儿择出去……对吧?”

葛长春的嘴唇和脸色一样苍白。

看得出来,他这几天过得相当不好,不到一个礼拜,人像是老了二十岁,眼角皱纹重重叠叠,已经开始浑浊的眼珠被压得近乎看不见。下巴上生出一溜青黑胡茬,眼睛里的血丝毒蛇一样纠缠不休。

“王晨……”他张一张嘴,声音沙哑的快要裂开,刚冒出头就被毁天灭地的雨势浇没了影,“是你指使他的?”

男人从衣兜里摸出一方手帕,轻轻擦去照片上的水渍:“葛总这么说,就当是吧……”

葛长春嘴唇剧烈颤抖:“你……”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男人不由分说地打断他,“我爸死得早,上中学那年,我妈生我妹妹难产大出血,进了手术室就再没出来。”

“我妹妹是我拉扯大的,我俩差了十来岁,都说长兄如父,从小我就像她第二个爸。”男人眼角几不可察地弯下,“说来惭愧,我头一回给人当‘爹’,没什么经验,总担心照顾不周,到了下面没法跟二老交代,平时难免管得严厉些。”

“小芸脾气倔,不爱听人啰嗦,尤其是快高考那阵,我俩闹得很僵,”男人叹了口气,一团白汽从他嘴里冒出,徐徐飘散在雨帘中,“我让她报本地师范,离家近,出来后也好找工作。可那孩子偏不,非要去外地。”

“为了报志愿,我俩大吵一架,我这个当哥的到最后还是没拗过她——不过后来我才知道,那丫头死活要去外地,不光是因为报志愿,也是被我管了十几年,实在烦了。”

男人苦笑了笑:“翅膀长硬了的鸟,迟早要离巢远飞,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这个道理的。”

葛长春脸色阴晴不定,胸口剧烈起伏。

“现在回想起来,我不该放她走,就是拼着被那丫头埋怨一辈子,也得把她拴在身边!”男人话音骤冷,眼眶悄无声息地红了。

葛长春没来由觉得自己被一条吐信的毒蛇盯上了,目光不着痕迹地往两边溜。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冷冷地说,“孙先生,你之前的胡搅蛮缠,甚至是挟持我女儿,我都可以不跟你计较——只要你放了欣欣,我保证不报警,如果你有其他要求,我也可以尽量满足。”

孙豫略带好笑地看着他,连讥带讽地勾起嘴角:“葛总,你敢报警吗?”

葛长春的表情比头顶夜色还要阴沉。

“茂林制药董事长,本市知名企业家……啧啧,好大的派头!”孙豫眼角往下弯,眼睛里却没有笑意,眼珠迅速红了,像是要滴落血珠一样,“越是禽兽心肠,越得往身上披一层光鲜亮丽的人皮,你说这世道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姓葛的“衣冠禽兽”紧绷着脸,一声不吭,空着的那只手不动声色地摸向腰间。

“刚听说小芸进了茂林制药那会儿,我还挺高兴,想着这是西山市数得着的知名企业,待遇肯定差不了,”孙豫露在头发外的一只眼睛闪着冰冷的光,“谁知道……呵呵,知名企业?其实就是个藏污纳垢的毒窝!”

“你打着药品生意的招牌,暗地里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被我妹妹发现后,就杀人灭口,还伪造出吸毒过量的假相!”

“葛总,你晚上睡觉,不怕冤死的亡魂来找你索命吗!”

红蓝警灯分海似的撕裂雨帘,“嗡”一声尖啸,在陵园门口停下。沈愔箭步下车,伞也顾不上拿,顶着盆倾似的大雨发足狂奔。

——他衣兜里的手机就在这时响了。

难为沈支队,狂奔中还能来个急刹车,三下五除二接通手机,下一秒,只听里面传出许舒荣火急火燎的声音:“沈队,不好了,小夏……她、她不见了!”

沈愔永远八风不动的脸色倏尔变了:“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你俩在门口等着吗!”

许舒荣话音隐隐带上哭腔:“我、我俩就想进来看看,谁知下雨路滑,小夏一不留神,从山坡上摔下去了!”

有些人性格冷静,再紧急的关头也能有条不紊,仿佛天生不知道“危险”两个字怎么写。

好比沈愔,当初在西山国际酒店,定时炸弹的倒数计时已经迫在眉睫,沈支队依然不慌不忙,从容不迫的和手机对面的“嫌犯”周旋,最终凭借过硬的心理素质和与生俱来的“免死金牌”成功翻盘。

但是这一刻,沈愔只觉得胸口有把火,“蹭”一下窜起来,顶得他焦躁难安:“摔下去了?那她、她怎么样?受伤了吗!”

许舒荣哭丧着脸,雨水奔流不息地冲刷着脸颊,好歹没让她满脸泪水的怂样露出形迹:“沈队,这里太黑,我、我好像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到小夏……”

她越想越哆嗦,仿佛已经预见到自己被暴跳如雷的沈支队——虽然她想象不出沈队暴跳如雷的模样,一脚踹出刑侦队的情形:“沈队,都是我的错……是我行事冲动,考虑不周全,回去后我写五千字检讨,求求你不要把我赶出去,呜呜,呜呜呜……”

这姑娘也是个奇葩,情绪说来就来,沈愔还没怎样,她已经嚎起丧来。

沈支队只和穷凶极恶的罪犯打过交道,没对付过“水做的生物”,一肚子火气都被浇没了。他等了两秒,见许舒荣暂时没有收声的意思,只得无奈道:“小许,你先节节哀,眼下最重要是找到小夏——你现在在哪?旁边有什么可以定位的地标吗?”

许舒荣茫然四顾:“我、我不知道,哦对了,我旁边有块碑……”

沈愔:“……”

陵园里的墓碑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这姑娘打算让他大海捞针吗?

就听电话那头传来细细簌簌的动静,似乎是许舒荣提起裤脚半蹲下身,仔细分辨了下,迟疑道:“墓碑的主人名叫……”

“夏、桢?”

沈愔瞳孔骤缩,瞳仁凝聚成一个针尖大的小点。

许舒荣哆哆嗦嗦地探出手,抹去石碑上的水珠,见那碑上刻着“恩师夏桢之墓”一行大字,右下角还有两行小字,分别是“学生苏曼卿立”和“丙申年一月十九日”。

如果许舒荣懂天干地支就会发现,丙申年正好是三年前。不过她现在没工夫理会这些细枝末节,全副注意力都被墓碑上的黑白照片吸引住。

“这、这是……”许舒荣不顾从头顶往下流的雨水,愕然张大嘴,只见那照片上是个年轻男人,侧脸俊秀而苍白,目光穿透经年的时光和生死,微微含笑着凝注她。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人微侧的轮廓居然和着急忙慌往陵园里赶的沈愔出奇的神似。

许舒荣不知道的是,夏怀真其实离她并不远,东南方五六百米,孙芸的墓碑在雨夜中发出温暖晕黄的光。

密集的雨滴拍打着青石板,沙沙的声响连成一片铺天盖地的帷幕,将一切罪恶掩盖得滴水不漏。葛长春咬紧后槽牙,从牙关里挤出狞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你可以否认,我确实没有证据……不过幸好,我也不需要证据,”孙豫看也不看他,只是盯着孙芸照片,“葛总,项维民已经死了,你以为你还能躲多久?”

葛长春摸向腰间的手已经握住一个冰冷的物件,然而听到“项维民”这个名字,他毫无预兆地僵住。

“你、你说什么?”他的脸色比听说葛欣被绑架时还要难看,“你、你跟‘那些人’……有联系?”

孙豫诡秘地笑了笑:“叫得再响的绵羊也斗不过豺狼,想要咬死豺狼,只能把自己变成虎豹。”

“这是‘那个人’告诉我的,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你觉得呢?”

葛长春突然大叫一声,背在身后的右手扬起,旋出一团冰冷的光——那赫然是一把锋利的瑞士军刀,刀锋反射路灯,毫不留情地刺穿夜色!

暴虐的大雨掩盖了他的脚步声,也遮掩住墓碑后传来的一声微乎其微的异响。

孙豫不躲不闪地站在原地,看向葛长春的眼神当真像一只盯住猎物的虎豹……然后,他一直藏在背后的手亮出,两记枪响猝不及防地连成一线!

夏怀真:“……”

什么情况?说好的冷兵器和近身搏斗呢?

没等她把满世界跑马的思路拽回来,葛长春一个趔趄,膝弯处炸开看不见的血花,猝然摔倒在地。

他毕竟上了年纪,这一下摔得不轻,半天爬不起来。而后,一双雨靴不紧不慢地踱到跟前,防水的靴尖挑起他的下巴。

“葛总是老成人,时刻不忘给自己留后路,所以你一边和玄阮眉来眼去,一边又和神父暗通款曲,”孙豫的声音居高临下传来,带着森然的冷意与讥讽,“可笑的是,你却一点也不知道自己面对的不是人……”

“——而是魔鬼!”

最后一个字音尚未飘散在雨夜中,冰冷的枪口已经抵住葛长春的太阳穴,孙豫冷笑一声,轻声细语:“我不在乎证据……葛总,我知道是你做的就可以了。”

“其他的……等你到了下面,自己去和我妹妹解释吧!”

他缓缓压动扳机,却不急着一扣到底,而是故意将这一刻拖长,有心让葛长春多受些煎熬。就在枪膛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时,突然间,有声音从墓碑后飘出。

一开始,那动静微乎其微,混杂在雨声中,谁也没留心。然而很快,那声音越来越大,居然是一段捏着嗓子的唱腔——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却怎生糊涂了盗跖颜渊。”

孙豫骤然回头:“谁!”

紧接着,他听清了,那赫然是一个凄凄惨惨的女声:“……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歌声裹挟在风雨声中,撕扯得四分五裂,继而卷向遥远的夜色深处。

孙豫和葛长春一躺一站,不约而同地听清了,那歌声竟是从孙芸的墓碑后传来的。

他俩突然想起,今天是孙芸的七七,民间传说中,这是鬼门大开、新死的亡者返回人间的日子。

葛长春脸色青白,喃喃道:“不、不可能,这世上不可能有冤魂!”

孙豫却是面露狂喜,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小芸……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那一刻,“无神论”被墓碑后泛起的幽蓝荧光砸了个粉粉碎,随着歌声越来越近,一个影子蠕动着从墓碑后爬出,长发被大雨浇透,水藻似的糊了满身,幽蓝荧光抵着下巴尖,自下而上映亮了她煞白的脸。

电光火石间,谁也没看清那不知是人是鬼的“蠕动物体”长什么样,只能分辨出是个女的。葛长春的心弦绷得极致,突然一声惨叫,手脚并用的往后退:“孙、孙芸……你别过来,别过来!”

“女鬼”充耳未闻,阴森森地唱到:“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作天,唉,只落得两泪涟涟……”

葛长春只觉得胸口无端一阵绞痛,脖颈上爆出狰狞的青筋。他突然声嘶力竭地嚎叫道:“你……不是我害的你!是王晨……对,是王晨!是他给你下的药,跟我没关系!没关系!”

孙豫眼底掠过一丝戾气,只听那阴森森的唱词忽而顿住,下一瞬,阴磔磔的怪笑从那女人的满脸长发下飘出:“不是你?那药不是你给王晨的?勾结毒枭建立贩毒渠道不是你干的?用麻黄碱复方制剂合成冰毒不是你做的?”

她每说一句话,就往前爬一步。恰好这时,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夜空,紧接着,雷声滚滚而至。葛长春赫然看清,那女人十根指甲上伤痕累累,有些甚至翻出狰狞的血肉……

葛长春嗷一嗓子变了调,几乎连滚带爬:“是我,都是我!你别过来……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我混蛋,我不是人,我见钱眼开!我、我给你烧纸钱行不行?对了,我请大师给你超度,让你下辈子投个好胎!只求你放过我……”

某女鬼:“……”

哟呵,还有意外收获!

孙豫浑然不受“女鬼”影响,目光刀锋一样钉死葛长春:“果然是你……姓葛的,你他妈终于承认了!”

他揪住葛长春衣领,拎小鸡一样把人薅起来,不管不顾地用力摇晃:“你说,你是怎么害死她的?啊!你他妈给我说实话!”

他激愤之下失了分寸,手劲越来越大,葛长春被他掐的直翻白眼,眼看要失去意识……

趴在地上装神弄鬼的那位终于待不住了,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扑上前抱住孙豫,试着掰开他掐着葛长春的手:“别掐了,再掐真成鬼了!他方才已经承认谋害孙芸,你难道不想留着他的命,给你妹妹沉冤昭雪!”

孙豫像个催魂索命的厉鬼,眼睛通红的瞪着葛长春,直到“沉冤昭雪”四个字刺入耳中,他无机质似的眼珠才微微转动了下。

夏怀真动了动耳朵,依稀听到有脚步声挨近,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努力施展业务不熟练的“三寸不烂舌”功力——就算劝不服这位在违法犯罪边缘溜达的男青年,好歹能多拖延些时间。

“想想你妹妹,她死得那么无辜,难道不该有个说法吗?”她手脚并用,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将孙豫的手指掰松了几分,“制毒、贩毒、故意谋杀,这么多罪名,葛长春是死定了,只是早死晚死的区别!你连这几天都等不了吗?你妹妹还在看着你呢!”

孙豫过电似的震了下,目光缓缓挪动,先是和照片上的女孩一触即分,继而一分一寸地定格在夏怀真脸上。

夏怀真赶紧撩开糊了满脸的发丝,用最诚恳的表情说瞎话:“别人我不敢说,但我认识市局的刑侦支队长,他已经找到葛长春涉毒制毒的证据了,正在赶来的路上——你放心,姓葛的跑不掉,你把他交给警察,还你妹妹一个清白不好吗?”

孙豫五根铁钩似的手指松了又紧,眼角青筋疯狂抽搐,终于慢慢放开。葛长春就像一根软哒哒的面条,从他手中滑落,没骨头似的委顿在地。

孙豫眼中血丝未退,牢牢盯住夏怀真,嘶哑着问:“你说真的?”

夏怀真松了口气,恨不能像葛长春一样瘫倒地上,然而不能……面对一个精神极度紧绷,手里还拿着凶器的疑似绑匪,她必须挺直腰板,强撑出并不存在的底气:“当然!我、我是他女朋友,他亲口跟我说的,错不了!”

夏怀真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她是个重度社恐患者,看到甜品店的韩老板都会手心冒汗,眼下却有胆子跟一个持枪“绑匪”对峙。

传说中的绑架案主谋用一种近乎森然的眼神盯着她,握着枪的手既没有扣下去,也不肯挪开,似乎是在“交给警方”和“就地毙了”之间犯了选择恐惧症。

他俩谁也没留意,死狗一样瘫在地上的葛长春是什么时候偷偷爬起身的——本来他要是继续瘫在地上装死,孙豫还能多纠结会儿,但他非得爬起来,还亮出手里的瑞士军刀,像一条垂死挣扎的老狗,猛地扑过来。

……更要命的是,夏怀真挡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小夏姑娘怎么也没想到,这姓葛的居然忘恩负义到这份上,拼着把她拉下水也要作一回死,一时怔住了。

孙豫一皱眉,他本可以顺手把夏怀真推出去,送上门的挡箭牌,不用白不用。可不知怎的,从他的角度自上而下看过去,女孩侧脸的轮廓和照片上的孙芸有种微妙的相似。

电光火石间,几乎是下意识的本能,他用力推开夏怀真,开了刃的刀锋随即捅穿肩头,一拉一拽间,带起一溜血花。

又是一道炸雷打响,雪亮的闪电映出葛长春近乎癫狂的脸。他像个真正的疯子,高举匕首,杀气腾腾地当头劈落。

夏怀真憋了好久的尖叫在胸臆中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一气,终于找到发泄口,不顾一切地夺路狂奔。

“——啊啊啊啊!”

紧接着,枪声响了。

许舒荣的方向感确实很差,她在黑灯瞎火的陵园里不知转悠了多久,直到听见枪响,才跌跌撞撞地辨明了方向。

赶去的一路上,小许警官将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发挥到极致,脑补出无数种无法挽回的可能性,越想越心惊胆战,刚平复的情绪眼看有山崩地裂的趋势,一边呼哧带喘一边疯狂飙泪,几乎已经预见到自己被沈队持枪追杀的悲惨未来了。

然后,她就看到昏黄的路灯下,沈愔和丁绍伟一边一个,将两个浇成落汤鸡的疑似嫌疑人摁倒在地,利索上铐——其中一个被死狗似的摁倒在泥水里的,赫然是大摇大摆出入市局无数回的“精英企业家”葛长春。

只不过,这位此刻可没了呼风唤雨的派头,被丁绍伟摁倒在墓碑前,一身价格不菲的西装浸透了泥水,连抢救的余地也没有,脱下来只有进垃圾桶的份。他一边剧烈挣扎,一边声嘶力竭地狂喊:“我才是受害人!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丁少爷揣了一肚子窝火,早看这老小子不顺眼,眼下得了机会,抬手就是一记暴栗,一点也不怕被指证是公报私仇:“就你?受害人?葛总,你敢不敢当着她的面把这话再说一遍?”

他薅住葛长春头发,把人从地上拖起来,葛长春一抬头,就和墓碑上的照片看了个对眼。

照片上的女孩笑容依旧灿烂,只是褪尽了色彩,凝固成死气沉沉的黑白底色。她从冰冷的墓碑上居高临下投过目光,一瞬间穿越了生死,锥子一样将葛长春钉穿在泥地上。

葛长春瞳孔剧烈扩散,糊满血水和污泥的脸隐隐发青,被大雨浇透的头发一绺一绺压在额前,乍一看和市局里的嫌疑犯没什么分别。

原来光鲜亮丽的“知名企业家”和泥腿子似的底层流氓,只差了一层窗户纸似的人皮。

说话间,雨势小了许多,沈愔将半身是血的孙豫丢给许舒荣,自己径直走到夏怀真跟前,一提裤腿,在她面前半蹲下身。

小夏姑娘刚扭伤脚踝,又被孙豫没轻没重的一推,眼下伤上加伤,跪坐在地上彻底爬不起来。沈支队犹如长了透视眼,大略一扫,已经判断出她伤势在哪,随手捞起伤脚,在她肿成馒头的脚脖子处轻摁了摁。

夏怀真从牙缝里抽了口气:“嘶……”

沈愔立刻停下动作,抬头看她:“疼吗?”

他冒雨奔波大半宿,身上同样湿透了,黑发打着绺贴在脸上,从下往上的侧脸角度冷硬而无懈可击。

夏怀真直觉他心情不太好,虽然不知道自己哪又做错了,骨子里“怂”的一面让她本能地服软道歉:“对不起,我错了。”

沈愔眼神深沉,不辨喜怒,低头用手帕将她脚踝伤处固定住,然后面无表情地问道:“你错哪了?”

夏怀真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觑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我、我不该影响警方抓捕坏人?”

沈愔没说话。

夏怀真又抓耳挠腮了一阵:“我干扰了警方的侦查方向?”

沈愔还是没说话。

夏怀真没辙了,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死猪不怕开水烫地闭上眼:“反正我错了,要打要骂都随你,只是别这么拖着!”

沈支队是个文明人,当然不会动手打人,他只是抬手在夏怀真脑门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下。

夏怀真:“……”

她就随口说说,这人居然顺竿爬了!

知不知道什么叫君子动口不动手?

有这么欺负伤员的吗!

小夏姑娘揣了一腔憋屈的邪火,很想冲沈愔张牙舞爪一番,可惜没等付诸行动,沈愔已经脱下防水外套,披在她湿透的肩头上,然后十分干脆地一伸手——将人打横托抱起来。

夏怀真:“……”

这一下猝不及防,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震惊之下,不小心咬了舌尖,痛得龇牙咧嘴,连带那一腔发泄无门的邪火也漏得一干二净。

沈愔抱着夏怀真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丁绍伟和许舒荣押着两个嫌疑人跟在后头。这一带刚下过雨,道路泥泞难行,沈愔的脚步却出奇的迅捷,一点没受四周黑灯瞎火的影响。

他一路不吭声,夏怀真总觉得心里没底,七上八下了好一会儿,终于怯怯地探出手,拈住沈愔袖口,轻摇了摇。

沈愔垂下眼皮,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夏怀真仗着自己眉清目秀,谄媚地弯下眼角,笑成一朵给点阳光就灿烂的花。

沈支队琢磨着,要是给这姑娘安上尾巴,她能摇成一只逗猫棒。

他不松口,夏怀真就坚持不懈地冲他放电,笑了大约有五分钟,沈愔终于绷不住了。趁着丁绍伟和许舒荣离得远,他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你知道我赶来的一路上在想什么吗?”

夏怀真睁大茫然的眼睛看着他。

沈愔狠狠挫了下后槽牙,可能是性格使然,他并不擅长将胸怀敞露给人看,但是这一刻,也许是方才那一幕太让人心有余悸,也可能是因为化不开的夜色和昏黄的灯影里藏着某个不知名的魔咒。

总之,沈愔只觉得有只看不见的手在胸口拼命搅动,推着那些平时不可能表露于外的心意拼命往外跑。

“我听小许说,你从山坡上摔下去,周围黑灯瞎火,还下着大雨,随时可能撞见绑架案的主谋,”沈愔用力咬了下牙根,咽酸水似的将余悸未消的焦灼强咽回去,“你知道……这么莽莽撞撞的,别人会多担心吗?”

夏怀真将这番话里的每个标点拖出来,放在显微镜下拨皮抽筋、剔骨沥血,来来回回咂摸了好几遍,兀自难以置信。

“什么意思?”她匪夷所思地想,“他是说,他在担心……我吗?”

夏怀真被人追杀过也被人追过债,唯独没试过被人惦记的滋味,一时间居然品出几分陌生的新奇感。

良久,她像是被马蜂叮了心头软肉,生出一股颤颤巍巍的酸涩感。

夏怀真怎么也想不通,像沈愔这样的人,各方面条件都无懈可击,换身行头就能去偶像电视剧里客串男主角……怎么会对她一个没文化没背景的乡下打工妹另眼相看?

她年纪轻轻就独自闯荡社会,这些年没少饱食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一个人久了,就像孤身行走在风霜砥砺的沙漠中,步履维艰、精疲力竭。这时候,不管谁递给她一瓶水,都会被她万般感激地记在心上,何况沈愔给她的绝不止一瓶水。

夏怀真有时觉得,如果她这辈子统共得到过十分的“温暖”,其中三分来自她少女时代的老师,两分是诸如郭莉、KTV老板、韩琛这些曾对她伸出援手的过路人,剩下一半加加减减,只能全都归结在沈警官身上。

她是上辈子拯救了地球,老天爷才会在多年的孤苦无依与颠沛流离后,发给她这样一份“大奖”吗?

夏怀真揉了揉鼻子,挣扎好久,终于闷闷的问出这个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你……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沈愔没说话,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些前世今生的羁绊、暧昧难明的因由,以及无法表露于口的情愫,就在这一触即分中飞快掠过。

犹如静水深流,悄无声息。

夏怀真呼吸陡然停滞,心口像是踩空了。

旋即沈愔飞快垂下眼帘,将那些复杂晦涩的情绪掩藏的密不透风,而后他抬起头,冲陵园门口前来接应的同事微微一点头:“孙豫和葛长春在后面,一起带回警局吧。”

警车呼啸着开回市局,刑侦支队全员——连带十几个实习警,听说自家老大逮住了诱拐葛欣、绑架王雨凡的元凶,忙不迭出来迎接。

然后,他们集体目睹了沈支队抱着夏怀真走进市局大门的一幕。

刑侦支队惊了,技术组惊了,至于跟着出来看热闹的值班法医简容……因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凑近点围观,一不小心踩空台阶,直接把六公分高的鞋跟扭折了。

简法医“嘶”地抽了口气,没等从一万点暴击中回过神,沈愔已经大步流星的来到她跟前:“帮个忙。”

简容:“……啊?”

十分钟后,简容从法医室的冰箱里掏出一包干冰,用绑带固定在夏怀真受伤的脚踝处。沈愔从值班室借来一条毛巾,蒙在夏怀真湿透的脑袋上,用给自家宠物狗顺毛的手法一通擦拭。

夏怀真知道他气还没全消,一声不敢吭,棒槌一样僵在原地,乖乖任他摆布。

等到头发擦干,沈愔气也消得差不多,这才冲简容点了点头:“麻烦给她找身干净衣服换上,还有,她的脚……”

“只是肌肉扭伤,休息两周就没事了,”简容吹了吹刚剪的指甲,饶有兴味地瞥了沈愔一眼,那意思大约是“一报还一报,你这朵‘高岭之花’也有替人操碎了心的时候。”

沈愔权当没看见,面无表情地叮咛夏怀真:“这两周先别上班了,待在家里好好休息。”

夏怀真一听就急了:“那怎么行?我刚上班没几天,这就请病假,人家会怎么想?”

沈愔皱眉看着她。

夏·怂包·怀真的嗓门登时低了八度,弱弱抗争道:“……不请假行吗?”

沈愔拿她没办法,想了想,觉得她自己一个人在家更不放心,只得让步:“那我跟韩琛说一声,让他接送你上下班。”

夏怀真想说这也不合适,没听说哪家老板天天接送员工上下班的,但是沈支队主意已定,根本不给她“上诉”的机会,径直走到一边打电话。

夏怀真扁扁嘴,满脸的委屈快要溢出眼眶。

简容见不得小姑娘泪眼汪汪,从冰箱里摸出两根哈根达斯甜筒,十分慷慨的分了夏怀真一根。小夏姑娘汹涌欲流的委屈立刻被甜筒抚平了,连象征性的婉拒都省略了,直接拆开包装纸,塞了自己满嘴奶油。

恰好这时沈愔打完电话,一回头就见这姑娘嘴角沾着白色的奶油泡沫,乍一看像是长了满把白胡子。他先是无奈摇头,继而反应过来,用近乎惊悚的目光盯着夏怀真,再顺势平移……落定在冰箱上。

——如果他没记错,上一回在冷藏格里看到了作为证物的心、肝、肺、胆……以及一个腐烂了一半的人头。

有那么一时片刻,沈支队在“说实话”和“不说实话”间犯了难,直到夏怀真一根甜筒快啃完了,他才艰难地下定决心: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无知也是一种幸福,既然如此……就让小夏姑娘继续“幸福”下去吧。

“我马上要去审问葛长春和孙豫,”他揉了揉夏怀真半干不湿的额发,“你先在这休息一会儿,待会儿让小许送你回去。”

夏怀真心满意足地舔着手指上的奶油,在沈愔转身的瞬间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揪住他衣角:“等等,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沈愔停住脚步,疑惑地看向她。

一起带回市局的两位男士显然得不到小夏姑娘“毛巾冰敷哈根达斯”的VIP待遇,沈愔赶到时,两个紧挨的审讯室已经“人满为患”——一个关着葛长春,一个关着孙豫。

丁绍伟箭步迎上前,二话不说,先探头往他背后一顿瞅:“你怎么这么快过来了?我还以为你得先把小夏送回去呢。怎样,她人没事吧?又是淋雨又是扭伤脚踝,还和绑匪来了把亲密接触,这要换个胆子小的,非吓病了不可。”

沈愔想起方才夏怀真啃甜筒的欢脱劲,沉默片刻才道:“……她没那么娇弱。”

许舒荣抱着她的“本体”小记事本,躲在丁绍伟身后,期期艾艾地做检讨:“沈队,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没想到会这样……我保证,下次绝不把普通民众往犯罪现场里带!您让我写检讨打扫卫生都行,就是别把我赶出去,我真的真的不想离开呜呜呜……”

沈愔:“……”

他到底什么时候说过要把人赶出去了?

丁绍伟赶紧把“水生物体”小许警官拨拉到身后,将歪到九重天外的楼拉回正轨:“老大,现在人已经分头关起来了,你看怎么审?”

沈愔看了下手表,发现已经是四月十九日晚上十点,沉吟两秒,他断然道:“葛长春先放一放,离葛欣和王雨辰被绑架已经一个星期,必须尽快找到人。”

丁绍伟点点头,径直去做准备。

单从孙豫的面相来看,很难把他和“绑匪”或者“穷凶极恶”之类的字眼联系在一起。很显然,这是一副饱受生活压榨的面孔,不到四十的年纪,眼角已经起了密密麻麻的皱纹。他虽然天生一双笑眼,但不是“赏心悦目”的笑,而是看谁都带点点头哈腰的意思,眼角眉梢凿着“憨厚老实”四个字。

“……葛欣和王晨在哪?还有王雨凡呢?我告诉你,你干了些什么,我们全都一清二楚,别想着推诿!”

“我知道你是为了替你妹妹报仇,但是冤有仇债有主,这事跟葛欣没关系,跟王雨凡那还没断奶的小丫头更是边都不沾!你欺负小丫头算什么本事?”

“你现在把葛欣和王雨凡的下落说出来,看在没有酿成严重后果的份上,我们可以考虑向法院求情,从轻量刑……”

于和辉罗里吧嗦说了一大篇,听得单面玻璃后的丁绍伟直想打瞌睡,这时,从进了市局后就再没开过口的孙豫撩起眼皮,翻出一个半酸不苦的笑容:“你不是这些警察的头吧?”

于和辉跟许舒荣不动声色地交换过一个眼神,表情严肃地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被你们一起带回来那小姑娘说,你们的领导会还我妹妹一个公道,”孙豫弯下眼角,“我也不怕告诉你们,葛欣和王雨凡确实在我手里。想知道她们在哪?让你们领导过来。”

于和辉:“……”

这话听上去怎么这么耳熟?

没等他想明白“出处”,审讯室的门忽然开了,看清来人,于和辉和许舒荣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沈队。”

沈愔拍拍于和辉的肩:“我来吧。”

看到自家老大亲自上阵,许舒荣抱着笔记本,极有眼力见地躲到一旁。于和辉接替了她“书记员”的工作,就听沈愔问道:“葛欣和王雨凡在哪,现在可以说了吗?”

孙豫上下打量过他,咧嘴一笑:“我记得你,之前在陵园,那姓葛的要对我动刀子,是你救了我,我还没谢谢你。”

沈愔神色坚冷,不为所动:“你要真想谢我,就赶紧说出葛欣和王雨凡的下落——葛长春做过什么事,我们都清楚,但这跟两个女孩没关系,你不应该把她们牵扯进来。”

孙豫手指神经质地抽搐了下,忽然问道:“有烟吗?”

沈愔看了于和辉一眼,后者从衣兜里摸出一根软芙蓉王,点着了递过去。

孙豫接连吸了几大口,脸上浮出惬意又陶醉的表情。他大概知道这烟不便宜,甚至不舍得把烟圈吐出去,而是深深吸入肺脏:“这烟不错,得好几十块一包吧?”

于和辉:“你告诉我们两个女孩在哪,我送你一条。”

孙豫哑然失笑,三两口下去,香烟只剩一根烟屁股,犹自舍不得扔了:“陵园里那姑娘说,她是你女朋友?”

沈愔:“……”

“那姑娘不错,有点像我妹妹,”孙豫看着自己烟蒂上一点明灭不定的红光,收敛了笑容,“我爸妈死得早,我妹妹是我一手带大的。我们家穷,她打小吃了不少苦,但是人很懂事,从不给我添麻烦。”

于和辉听他又开始三纸无驴地东拉西扯,正想厉声喝止,被沈愔一个手势阻止了。

“小芸头一回发工资那天,正赶上我生日,她在路边蛋糕店买了块小蛋糕,涂满了奶油,上面还摆了个小草莓。”孙豫舔了舔嘴角,露出怀念的神情,“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吃蛋糕。”

沈愔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妹妹如果还活着,一定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地尝遍所有美味。”

孙豫充耳未闻,自顾自感慨道:“有时候我觉得,像她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就跟这奶油蛋糕一样——又美好又单纯,只是也和蛋糕一样柔弱,轻轻一捏就碎了。”

他抬头看着沈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说呢?”

沈愔似乎想说什么,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微乎其微地苦笑了笑。

“你说得对,她们都很单纯,也很脆弱,”良久,沈愔他道,“不止她们,还有葛欣、王雨凡,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却因为父辈的罪恶被卷入这场血雨腥风……”

“你为了你妹妹不顾一切,怎么就不想想,她们其实和你妹妹一样,也是无辜的受害人?”

孙豫把戴着手铐的两条腕子搭在审讯桌上,憨厚的两腮颤动了下:“绕了半天,沈警官还是想从我嘴里问出葛欣和王雨凡的下落呗?”

沈愔目光锐利地盯住他。

第八章
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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