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就见那男人微微前倾身体,嘴角勾起一丝诡秘的弧度:“可是你问来问去,只惦记着那俩丫头,就一点也不担心王晨的安危吗?”

沈愔:“……”

“反正我人已经在这儿了,告诉你们也不是不行,”孙豫好整以暇地往后一靠,两条腿十分放松地架在一起,“其实人在哪,我早给过你们提示了……”

于和辉听了半晌,终于逮住插嘴的机会,猛地一拍桌子:“少东拉西扯,你什么时候给我们提示了?我告诉你,赶紧老实交代,不然……”

沈愔手一摆,于和辉就跟训练有素的警犬似的,话音戛然而止。

“你说……你给过提示了?”沈愔微一皱眉,“什么时候?”

孙豫看了眼手表,颇带深意地弯下眼角:“现在是半夜十一点三十分,差不多是时候了。”

沈愔心头无端一跳。

然而孙豫撂下这句话,就世外高人似的双臂抱胸,往后靠在椅子里,眼睛微微眯起,任凭于和辉如何呵斥也不再开口。

小于警官脾气上来,恨不能拎起这人领口,将他脑子里的水好好控一控。谁知他刚一动,沈愔已经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审讯室。

于和辉只能连跑带颠地跟上,一路呼哧带喘:“沈队,要我说,那老小子就是装神弄鬼,他知道自己没跑了,所以想尽办法跟咱们兜圈子打马虎眼,你不用把他的话太当真。”

话音未落,两人已经到了走廊拐角,抬头就见丁绍伟急急忙忙地迎上前:“老大,你快过来,技术组有发现。”

已经是大半夜,技术组办公室依然灯火通明,沈愔赶到时,电脑屏幕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技术主任袁崇海冷不防一回头,瞧见沈愔,赶紧冲他摆了摆手:“我们刚把孙豫删除的文件找回来,看不出来,这老小子口味还挺重!”

不用沈愔动手,一帮技术小哥听说沈支队大驾光临,就跟听见猫叫的耗子似的,自觉退避三舍,“刷”地让开一条通道。沈愔一路畅通无阻,只见袁崇海点开一个文件夹,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三个图片文件。

于和辉可没有沈支队的VIP待遇,削尖了脑袋挤到跟前,伸长脖子探头探脑:“猛料呢?”

“你看这个,”袁崇海没搭理他,径直点开第一个文件,下一秒,一张极具冲击力的图片猝不及防地撞入视野。

于和辉:“……卧槽!这什么鬼!”

——画面右边是一个做修女打扮的年轻女人,大约是为了展现她的年轻娟好,画作作者在她素白的侧脸上不遗余力地涂抹了一层柔光,这女人也因此成为整幅格调阴暗的作品中最显眼的亮色。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本因成为一切美好代名词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把短剑,左手揪着一个男人的头发,就像宰鸡一样切割着他的脖子。鲜血从刀锋与皮肉的交接处源源不断涌出,和头顶深红色的床幔形成微妙的呼应。而那手持利刃的女孩非但没惊慌失措,平静的面孔上似乎还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于和辉没来由地哆嗦了下。

“这、这是什么意思?”他喃喃问道,“这姓孙的口味还挺奇葩?”

沈愔脑子里打过一道闪,那一刻,孙豫语焉不详的暗示和一直以来隐隐绰绰的直觉穿成一条线,从迷雾背后显露出不甚分明的形迹——

“这就是孙豫给我们的提示!”沈愔沉声道,“三个文件对应三个失踪者,孙豫把找人的线索藏在图像里了!”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刑侦支队老大,有那么一瞬间,不约而同地认为这位可能是因为心急破案走火入魔了。

“老大,你、你确定?”于和辉横看竖看也没瞧出线索,又不好当着技术组的面拆自家老大的台,只能结结巴巴的做小可怜状:“哪有线索?我怎么觉得这就是一张恐怖杀人宣传海报?”

沈愔睨了他一眼:“你见过价值九亿元的‘恐怖海报’吗?”

于和辉:“……”

“……这幅画的名字叫做《朱蒂斯斩杀敌将》,是意大利画家卡拉瓦乔的作品。画作右方的年轻女人就是朱蒂斯,是圣经中虚构的女豪杰。”

十分钟后,本打算收拾东西回家的简容被丁绍伟强行拖来救场——没办法,市局里都是一帮大老爷们糙汉子,能分清油画和水墨的区别就不错了,至于艺术鉴赏……还是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据说,为了拯救快被攻陷的城池,朱蒂斯曾带着女佣出城,奔赴敌营色诱敌人。等把所有人灌醉后,她砍下敌军将领的头颅并高挂在城墙上。第二天,酒醒的敌军看到首领的头颅,纷纷丢下武器逃跑,城池的危难也就此解了。”

简容在群众们“噢,原来如此”的目光中点开第二个文件,跳出来的同样是一幅油画,画中的主人公是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女孩,穿一身粉红色的裙子,手里捧着一束鲜花。

简容眼神倏凝。

从画面构图来看,这幅画比上一幅“友好”了不知几个量级,三四岁的小女孩最是天真烂漫,本该让人心神放松,可不知怎的,于和辉非但没松一口气,反而越发毛骨悚然。

很快他就知道,自己的鸡皮疙瘩并非无的放矢——

“……这幅画被称作《德里斯基尔酒店的小女孩画像》,据说是挂在德州一家酒店里的,被列为世界十大禁画之一。”

刑侦支队和技术组全员的目光集体转移到她身上,不约而同的:“……啊?”

简容耸了耸肩:“别看我,我也是听说:传闻中,看过这幅画的客人会出现灵魂出窍的情况,具体说来,就是人站在原地怎么推也推不醒,即便叫来医生检查,也诊断不出任何异状。除此之外……”

她话音刻意一顿,吃瓜群众的心紧跟着一提——

“……江湖传言,自从挂上这幅画后,酒店每晚都会传出小女孩的哭声,但是当人们循声走过去时,却找不到是谁在哭泣,”简容神秘兮兮地压低话音,“第二天,保安会在这幅画跟前的地板上看到一些血迹,有人说,这是闹鬼造成的。”

吃瓜群众们从心底泛起一丝寒意。

“托这幅画的福,原本名不见经传的酒店一炮而红,名气甚至盖过许多五星级豪华酒店,但是敢入住的客人非常有限。当然,也有马克思主义唯物论的坚定信仰者不信邪,想见识一下禁画的魔力,结果无一例外,都是拖着行李箱灰溜溜地跑路。”

简容总结陈词似的一摊手:“所以说,如果不是九条命的猫,最好别配备‘好奇心’这种奢侈品。”

吃瓜群众们惊魂未定地相互看了看。

沈愔耐着性子等简法医摆完龙门阵,这才点开第三个文件,下一瞬,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孩身披柔光走进了他的视野。

沈愔一愣:“这是……”

“《简·格雷的处刑》·,”简容十分流畅地续上话音,“简·格雷是都铎王朝的第四位英格兰国王,不过在史学界,她的‘国王’地位一直存有争议,因为在位时间太短了,只有十三天,也是英国历史上首位被废黜的女王。”

吃瓜群众全神贯注地沉浸在简法医的“名画科普小课堂”里。

“她是因为政治和宗教原因被推上国王宝座的,也同样因为宗教原因被议会废黜了王位。后来,新上台的玛丽一世为了免除后患,下令在伦敦塔内将她秘密处决,当时她只有十六岁。”

说到这里,简容微微叹了口气,居然还拽了句文:“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早知如此,还不如一早离权势远远的,做个普通人平安终老,岂不比当个断头女王强多了?”

沈愔第一眼看到这幅《简·格雷的处刑》时就感到说不出的异样,不是油画本身的问题,而是这幅压轴作品和前两幅的气质差太远了。

不论《朱蒂斯斩杀敌将》还是《德里斯基尔酒店的小女孩画像》,虽然作者不同、笔法迥异,却都透着如出一辙的阴森和诡异感。相形之下,这幅《简·格雷的处刑》虽也是刻画刑场,却让人心生宁静,画作中央的白衣少女全身透着淡淡的柔光,仿佛一盏黑暗中的明灯,引导人们穿过重重迷雾,走向最终的归宿之所。

但这只是沈愔的直觉,没法作为正式的侦查方向,所以他只能来回审视这三幅画作,视线忽而一凝:“等等,这里能放大吗?”

所有人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见那幅《朱蒂斯斩杀敌将》右下角的阴影中露出几块颜色稍浅的色斑,因为颜色相近,形状也琐碎,不凑近了端详几乎瞧不出。

技术主任袁崇海亲自上阵,将那块区域放大,又加强了对比度,下一瞬,被刻意隐藏在画幕中的信息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

“这是什么?”于和辉揉了揉眼,难以置信,“是……诗句?还特么是中文的?难道这作者是中国人?”

吃瓜群众纷纷对他侧目相视,连智商跟他半斤八两的丁绍伟也不例外。

于和辉眨眨懵圈的眼,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等等,难不成……这诗句是后来加上去的?”

以袁主任为首,技侦组的小哥没一个搭理他,只有丁绍伟探出爪子,心有戚戚地拍了拍他的肩。

与此同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两行诗句上,只见上面写着——

“二月的雪,二月的雨,痛苦也是酒精。”

“有人用石头叩响酒杯,直到所有的花朵都流出眼泪,望见故乡。”

一干大小伙子天天跟罪犯打交道,九年义务教育灌进去的那点墨水早在毕业当天就还给了老师。谁知现世报居然时隔多年找上门,借着某个文青绑匪的手,狠狠抽了他们一耳光。

刑侦外勤和技侦小哥们大眼瞪小眼,用面面相觑的眼神传递出文盲的茫然和懵逼。

幸好在座还有一个文化水平勉强过关的简法医,在一群没头苍蝇中担负起讲解的重任:“前两句诗是海子的,后两句是费城的……奇怪,这姓孙的把几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诗生拉硬凑到一块,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

说话间,沈愔已经将局部放大的部分打印出来,对着思忖片刻,用红笔圈出几个重点词。

“诗句里两次出现‘二月’和‘酒’,很可能是孙豫留给我们的线索,”沈愔沉声道,“老袁,能根据关键词进行交叉对比吗?”

袁崇海愁眉苦脸:“这范围太广了,跟大海捞针也没什么分别……我说句不中听的,沈队,按这个思路,得查到猴年马月去?”

沈愔微微叹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这个思路没有证据链支撑,只是纯粹的推理,说白了就是撞大运。要是运气好,也许能瞎猫逮着死耗子,要是运气不好……

沈愔闭了闭眼,将最坏的可能性从脑子里驱散,每个字音都咬得格外重:“我也知道希望渺茫,但不管怎样都要试试,不论葛欣还是王雨凡,都已失踪超过一个星期——我们没别的选择,只能全力一试。”

袁崇海沉默片刻,抬手抹了把脸:“行吧,那就先按你说的办,只是这样一来,排查范围可就没边了,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沈愔微一沉吟:“我再去和孙豫聊聊吧。”

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死马当活马医罢了,毕竟有经验的都清楚,孙豫是那种最难谈判的嫌犯:他虽然没什么学历,智商却不低,因为信息的不对称占据了心理主动,更可怕的是毫无所求。

他的后半生已经随着孙芸的死撕裂了,往后是自由来去还是身陷囹圄,其实没什么分别。

连沈愔自己也不敢报什么希望,谁知他刚走到审讯室门口,就和抢先一步的某人看了个对眼。

“沈队,”薛耿板着一张“老子看你不爽”脸,生硬一点头,“今晚辛苦了。”

沈愔无端升起一丝不太好的预感,三步并两步地抢到近前,就见里头居然被人捷足先登了。

“她怎么会在这儿?”沈愔倏尔扭头,“谁让她进去的?”

薛耿不慌不忙:“是我跟赵局请示的,听说在陵园时,姓孙的曾经想保护这姑娘,如果是她,也许……”

“也许什么?”他话没说完就被沈愔打断了,那一刻,这男人永远沉静无波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厉色,“她就是个普通人,跟这事没半点关系,你把她牵扯进来做什么?”

薛耿梗着脖子,毫不退让:“普通人?普通人能三天两头往市局里跑?再说,咱们现在没别的线索,让她试试怎么了?”

沈愔:“……”

他手指不自觉地捏紧,关节“嘎嘣”一下脆响。

薛副支队后脊无端窜上一丝凉意,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以为这八风不动的男人会一拳砸在他脸上。

幸而沈支队克制力非凡,那股蠢蠢欲动的邪火最终被自己强行按捺下去。他冷着一张脸,从薛耿手里抢过蓝牙耳麦别在耳朵上,只听里头塑料袋“哗啦”一响,夏怀真不知从哪买了一大包零食,献宝似的一样一样摆在桌上。

“我不知道您爱吃什么,多买了几样,”她在豆浆杯里插上吸管,连着两个酱肉包一起推过去,“这家店的酱肉包味道不错,我挺喜欢的,你尝尝?”

沈愔:“……”

什么情况,这姑娘是在审讯室里开茶话会吗?

孙豫若无其事地接过,腕子上的金属镣铐呛啷一响,他撩起眼皮,意味深长地端详着夏怀真,半晌咧嘴一笑:“谁让你进来的?”

小夏姑娘也是个奇葩,说她精明,那是八竿子打不着,说她憨批,这姑娘有时也会透出几分和阅历不符的机灵劲。

好比现在,她充分发挥出一个“漂亮小姑娘”的优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刻意睁大,在灯光下显得清澈又柔软:“我求了局里的领导让我进来的,你还没吃晚饭吧?我……我只买了这些,你随便垫垫肚子吧。”

孙豫视线恍惚了下,那一瞬,他仿佛透过眼前女孩看到一个再也见不到的人,目光再三闪烁,那股似笑非笑的冷戾与讥诮被一股说不出的气场冲淡了许多。

不知是不是沈愔的错觉,这缓和了神色的男人甚至带着几分极隐晦的“温柔”:“那姓沈的警察真是你男朋友?”

夏怀真缩了缩脖子,有点心虚:“嗯,算、算是吧……”

单面玻璃外的薛耿看了沈愔一眼,诧异地挑起眉:“真的?”

沈愔面无表情。

只听孙豫笑了笑:“我看那警察挺照顾你的,你俩感情不错吧?对了,你是做什么的?”

夏怀真似乎想编一段能让孙豫引起情感共鸣的说辞,但她知道自己没有说谎话的本事,唯恐露了馅,犹豫片刻,还是艰难地实话实说:“我、我原先在KTV打工,后来KTV停业,我又在甜品店找了份工作。”

孙豫笑容骤敛,眼角夹出阴沉的光:“KTV?”

单面玻璃外的沈愔走近一步,紧紧盯住孙豫,没放过这男人面孔上最细微的变化。

夏怀真毫无心机地点点头:“是啊,怎么了?”

孙豫若有所思地往外看了眼,隔着单面玻璃,和沈愔的视线短兵相接。

沈愔蹙起眉心。

“KTV、酒吧、夜总会,都是龙蛇混杂的地方,不是一个小姑娘应该待的,”良久,孙豫收回视线,微微呼出一口气,“以后没别的事,还是离远点吧。”

——酒吧?

沈愔瞳孔微缩,忽然想到了什么,二话不说地摸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喂,老袁?今年二月新开的酒吧有哪些,能查到吗?”

一个小时后,俨然进化成国宝熊猫的袁崇海打着哈欠,“砰”一下撞开正支队长办公室。办公桌后的沈愔抬起头,在袁主任开口前竖起一根手指,压在自己嘴唇上。

袁科长到了嘴边的话被他一根手指堵回去,扭头才看清,夏怀真裹着沈愔的大衣,毫不客气地霸占了沙发,睡成一团人事不知的小死猪。

袁崇海:“……”

沈愔半句废话没有,直接揪着袁主任衣领把人提溜出去,回身合上屋门,这才从袁崇海手里接过A4纸:“花泪酒吧?”

袁崇海的视线在面容坚冷的沈愔和办公室紧闭的房门间扫了个来回,眼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下,在“好奇”和“猥琐”之间跳频了好一会儿,又被沈愔一记死亡射线瞪了回去。

袁崇海揉揉鼻子,肃整神色言归正传:“你还记得西山市去年冬天吧?据说是近三十年来最冷的一回,二月份还下了雨夹雪——我特意查了,和这家酒吧开张是同一天!”

二月,雨雪,酒,花朵流出眼泪……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成线!

沈愔将A4纸拍回袁崇海怀里,斩钉截铁:“就是这里!”

虽然是凌晨一点,刑侦支队的行动力却丝毫不受影响,尖锐的警笛和红蓝交错的警灯将偌大的西山市从沉眠中惊醒。等笙歌艳舞的红男绿女发觉不对时,酒吧已经被警车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圆了。

“花泪,是‘感时花溅泪’的意思吗?”丁绍伟摘下墨镜,悉心别在领口,一抬头对上自家老大疑惑不解外加一点小嫌弃的目光,忍不住嚷嚷道,“怎么了沈队,你那是什么眼神?赶紧把话说清楚,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当兄弟的还能宽宏大量的原谅你!”

沈愔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你大晚上戴这玩意儿,看得清路吗?”

沈支队虽然内敛寡言,但可能是因为一起长大,太了解丁绍伟尿性,每每开口都必定正中姓丁的软肋。好比现在,丁少爷登时毛了,一通吱哇乱叫:“你懂什么?这叫风度,有格调!”

沈愔用“关爱傻冒人人有责”的眼神斜睨着他。

丁绍伟振振有词:“你别以为这是普通的墨镜,这可是日本品牌LessThanHuman,中文翻译为‘人间失格’,纯手工制作!虽然没多贵,也就五六千块钱,但咱图的就是个品味!”

沈愔对他三纸无驴的“格调论”毫无兴趣,只是在听到价码时微乎其微地放大了下瞳孔。

“什么,就这么个破玩意儿,抵得上我大半个月的工资?”他绷着一张无动于衷的脸,难以置信地想,“那镜框是金子做的吗?镜片是水晶磨的吗?买这玩意儿的人脑子里装的都是水吗?”

显然,丁绍伟脑子里装的就算不是水,也差不了多少,因为他一点不觉得花五六千块钱买一副墨镜有什么不对,还挺怡然自得。

相形之下,花泪酒吧的老板品味就差多了,虽然从建筑外形到内部装潢都竭力照搬欧式风情,想用“外来的和尚”替自己镀一层金,可惜大理石地板豁牙咧嘴,罗马券柱歪了半边,就连最能烘托气氛的水晶吊灯也藏了好几个哑炮。

听说警察来了,酒吧老板吓得一哆嗦,裹挟着震耳欲聋的鼓点迎出来,点头哈腰地敬上香烟:“都这个点了,您几位是公干?”

沈愔不抽烟,更没心思跟他打太极,直接将此人丢给丁绍伟玩耍,大步流星地闯进去——说是酒吧,此间其实更像夜店,一推门,群魔乱舞的炫彩灯光晃得沈愔眼冒金花,DJ旋律山呼海啸,每一记鼓点都似重锤敲打着胸口,震出一片气血沸腾。

沈愔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耳根,放眼一望,只见舞池里的年轻男女各个顶着鬼画符的妆面,乍一看能把亲妈吓出心脏病来。他皱了皱眉,意识到想从一群妖魔鬼怪中找出自己想找的人,跟从河滩上捞起一块打了特殊标记的鹅卵石没什么分别,只得冲于和辉打了个手势。

于和辉屁颠屁颠赶上前,狗腿似的问道:“怎么了老大?”

舞池里觥筹交错,除了人声鼎沸就是魔音贯耳,沈愔压根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得丢给他一个“我就是不说话,你自己领会精神”的眼神。

于和辉顶着沈支队能把人冻僵的死亡射线懵圈了一会儿,突然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一溜烟窜上台,抢过主唱手里的麦,大吼一声:“警察,都呆在原地别动!”

这一声堪称平地炸雷,舞池里的男男女女们先是怔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惊叫声、咒骂声、咆哮声此起彼伏,卷在滚滚热浪中,不由分说地劈面砸来。

于和辉:“……”

他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心说:这是进了盘丝洞吗?

沈愔将一窝妖魔鬼怪交给于和辉处理,自己带人上了二楼,这里是贵宾区,一间间包房装潢豪华,厚重的隔音门一关,和楼下就是两个互不相干的平行空间。

沈支队走到走廊尽头,随手推开右手的包厢门,下一瞬,他瞳孔针扎似的颤缩了下——

只见包厢里是十几个年轻男女,清一色的面色赤红、神态疯癫,身体剧烈抽搐,有些人甚至眼神痴怔,嘴角流下不清不楚的涎水。

有经验的刑侦警都知道,这是“溜冰”嗨翻了的症状。

更令人发指的是,几个女孩子不知是神智混乱还是被同伴怂恿,居然脱得一丝不挂,在炫彩灯光下痉挛似的疯狂扭动,旁边还有个年轻男人举着相机不停“咔嚓”,脸上同样带着一丝吸毒过量的迷之微笑。

沈愔下意识挪开视线,掉头吩咐道:“去把小许叫过来。”

许舒荣跟着丁绍伟正给酒吧老板做笔录,闻听老大传召,唯恐是要秋后算账,慌忙战战兢兢地赶过来,一抬头撞见这限制级的一幕,脚底一个磕绊,差点摔个大马趴。

“我的天,”许舒荣一把捂住嘴,拼死拼活,总算将到了嘴边的惊呼摁捺回去,随手逮住一旁的于和辉:“于哥,这、这什么情况?”

于和辉用一只爪子捂住眼,坚决不往里头看:“还能是什么情况?溜冰嗨翻了呗!”

许舒荣迟疑道:“那沈队叫我来……”

于和辉理直气壮:“咱们这儿就你一个女的,不找你,难道要一帮大老爷们对人家小姑娘动手动脚?”

许舒荣:“……”

虽然小许警官十分无奈,但是这种场合,她出面确实比一帮壮小伙子们合适的多,等她将一帮鬼哭狼嚎的瘾君子安抚下来,又挨个包裹严实,丁绍伟跟于和辉已经手脚麻利地搜查完酒吧,将板上钉钉的罪证撂在酒吧老板面前。

“可以啊,二十公斤叶子,五公斤冰毒,大手笔!”丁绍伟一拍茶几,声色俱厉,“非法藏毒、非法提供吸毒场所,搞不好还涉及贩卖毒品,啧啧,这一全套下来,起码十年刑期上不封顶啊。”

酒吧老板四十来岁,年纪不算太轻,却有一副未泯的“童心”——他剃了个杀马特,还染得红一簇绿一簇,活像个趾高气昂的公鸡。

不过,当着两位刑警和如山铁证的面,就算是“公鸡”也只能耷拉下脑袋,一叠连声地喊冤求饶:“这……这我真不知道,我以为这帮小兔崽子只是撒酒,谁知道他们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您几位眼皮子底下为非作歹!”

“要我说,这帮小兔崽子就是欠教训,您几位把他们带回警局,该打就打,该骂就骂,让他们好好长长记性!”

丁绍伟哭笑不得,心说这老小子把他们当什么了,滥用私刑的黑社会吗?

“少他妈跟我来这套!”他给于和辉使了个眼色,后者一撸袖子,指着酒吧老板鼻子喝斥道,“这几个小崽子一看就是你们酒吧的常客,这里是你的地盘,你敢说自己一点数没有?”

“我真不知道啊,”雄鸡老板苦着脸,“警官先生,咱是做小本生意的,这帮小兔崽子定了包厢,门一关,谁知道他们在里头干什么勾当?哎呀,我可真是比窦娥还冤!”

丁绍伟懒得跟他废话,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少特么废话,我问你,见过这男的吗?”

于和辉探头一瞧,王晨的照片。

雄鸡老板盯了一眼又一眼,眼神不住闪烁,没等他编好瞎话,丁绍伟突然暴喝道:“我警告你,作伪证可是重罪,你要是说瞎话就等着吃牢饭吧!”

雄鸡老板瑟缩了下,像个纸扎的老虎,被他一嗓子戳漏了气,斗败似的垂下头:“我、我也只见过几回,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丁绍伟虽然一副少爷做派,却是心明眼亮——听出这位的侥幸心思还没完全掐灭,话里带着敷衍推脱。

他抬眼一扫,见许舒荣带着几个女辅警,将楼上那帮玩酒池肉林的连扶带抱地弄下来,拖到一边“散冰”。其中一个女人痴笑着抬起头,朦胧又涣散的目光从披面长发中射出,隔着群魔乱舞的舞池,和他看了个对眼。

丁绍伟下意识捏住手里的墨镜,一时没控制好力道,五千软妹币的眼镜腿被他捏得“嘎嘣”一声响。

他忽然收敛油腔滑调,眼神凝重地伸手一指:“那这些女孩子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你不知情!”

雄鸡老板还想抵赖,丁绍伟眼神毫无预兆地一沉:“我已经让人调取酒吧监控,还有这些女孩子,等她们醒过神,我们也会一一记录证词,你有话最好现在说清楚,到时再想改口可就晚了!”

人精似的老板从丁绍伟身上察觉到某种骤然凌厉的气息,讷讷不说话了。

另一边,沈愔逮住方才拍照的年轻男人,见他还能勉强认人,于是将王晨的照片递到跟前:“见过这个人吗?”

年轻男人神神叨叨地笑个不停,好半天才拍着沈愔肩膀:“王、王哥……”

沈愔视线骤凝,锐利如针。

突然,一阵尖利的笑声从背后传来,沈愔回过头,一个女孩已经痴笑着扑过来,不由分说地扎进他怀里,迷离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沈愔,然后贼胆包天地伸出爪子,在刑侦支队长脸上拍了拍。

“——帅哥,新来的吧?要不要……嘿嘿,姐姐带你一起嗨?”

那一刻,刑侦支队全员摒住呼吸,唯恐下一秒,自家老大直接拎着衣领,把人从夜店丢出去。

沈愔皱眉看了那浓妆艳抹的女孩一眼,于和辉的心差点从喉咙口喷出来,已经做好上前劝架的准备,谁知沈愔只是轻拿轻放地拨拉开女孩揪着她袖口的手,将人推到一边。

刑侦支队自正支队长以下皆是雷厉风行,不管夜店老板如何喊冤,也不管一帮鬼哭狼嚎的瘾君子差点把天花板拆了,依然秋风卷落叶似的将人拘回警局。

虽然夜店老板矢口抵赖,架不住一同被“请回”警局喝茶的小年轻们没经过世面,溜冰抓了个现形,又被“警察叔叔”凶残的吓唬了一通,两条腿登时软成面条,竹筒倒豆子似的招了个干干净净。

“——这个人?当然认识,这不是王哥吗?”

等到快天亮时,溜冰的后劲发散得差不多,乱舞的群魔们终于恢复了神智,能好好说话了。

之前往沈愔身上扑的夜店女孩洗干净鬼画符的妆容,眯起修长的眼角,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王哥可是咱们这儿的熟客,几乎每个周末都过来。他这个人吧,出手阔绰,人也还规矩,不像有的客人,酒没点两瓶,就知道色迷迷地动手动脚,咱们这儿的小姐妹跟他处得还不错。”

她年纪不比许舒荣大多少,说话却老气横秋的,一副“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的腔调,目光从荆棘丛生的假睫毛里射出,看似连讥带讽,实则暗暗估量眼前警官是什么路数,该怎么说话合适。

于和辉瞥了她一眼:“规矩?都往夜店跑了,能有多规矩?”

“说起来,王哥和其他客人确实不一样,”女孩端详着那双涂满劣质红指甲油的鸡爪子,轻轻吹了口气,“他不光自己来,还带着女朋友一起——警官先生,换成是你,当着未来老婆的面,会对其他女人动手动脚吗?”

于和辉:“……”

许舒荣忽然想到什么,追问了一句:“他女朋友?长什么样?”

女孩又打了个哈欠,用手背抹去眼角带出的泪花:“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看打扮像是学生,长得挺漂亮的。”

许舒荣手忙脚乱地翻出一张照片,往女孩跟前一亮:“是她吗?”

女孩只扫了一眼,十分肯定地说:“对,就是她!”

于和辉和许舒荣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于和辉问道:“那你最后一次见到他俩是什么时候?”

女孩顶着一双浓云密布的黑眼圈,懒洋洋地拖长尾音:“那谁记得?大概一两个礼拜前吧。”

于和辉不死心的追问道:“你们知道王晨是做什么的?他经常来你们店里,都跟那些人聊得来?”

女孩听他三纸无驴地掰扯半天,有点不耐烦了:“王哥是陈老板朋友,每次来两人都嘀嘀咕咕好半天,像他们这种大人物,谈的都是正经事,哪有咱们插嘴的份?”

许舒荣突然有点哭笑不得,这女孩方才还人五人六的教训旁人,一眨眼却漏了自己的底:这些陪酒女日复一日地挣扎在社会最底层,被生活压迫得喘不过气,偶尔抬头喘息,看到的无非巴掌大的一片天,一个制药公司高管——还不是董事长,只是董事长身边一个听话办事的助理秘书,已经是她们心目中高不可攀的“大人物”。

她看着那女孩再浓的妆容也遮掩不住的倦色,忍不住轻声道:“为什么干这行?这不是糟蹋自己吗?”

一般有经验的老刑警都会克制自己的情绪,不在审问中流露出真实的情感,但是小许警官的审问技巧显然不怎么娴熟,她看着陪酒女的目光既没有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也没有民警扫黄时对“下等人”的鄙夷和蔑视,而是带着微微的惋惜和责备,就像看一个走上歧路的平辈人。

陪酒女不傻,她能隐隐感觉到许舒荣的善意和痛惜,这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让女孩微微收敛了玩世不恭,然而只是片刻,她往椅子里一靠,重新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我家在农村,从小没读过书,除了这个什么也不会,”她耷拉着眼皮,从支楞八叉的眼睫毛缝隙里射出讥诮的笑意,“我爸妈要翻修新房,我弟弟要娶媳妇,不干这行,还有别的路子弄到钱吗?”

许舒荣十分不可思议,她想起几个小时前,这女孩嗨劲上来,身上一丝不挂,在炫彩灯光下疯子一样又唱又跳——这样透支健康和青春,甚至于自己的尊严和生命,只是为了所谓的“翻新房”和“娶媳妇?

她刚想说什么,嘴巴还没张到位,就被于和辉一个手势拦了回去。

“你跟她们掰扯这些是没用的,”走出审讯室后,于和辉才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像她们这些陪酒妹,就跟阴沟里的蟑螂似的,除了暗无天日就是醉生梦死,跟她们谈法律和尊严?那不是对牛弹琴!”

许舒荣是一名非常合格的“新人”,她手脚麻利态度诚恳,不管是跑腿打杂还是侦查案情都干劲十足,而且从不当面驳斥同事和领导的看法。但是此刻,她本能的对于和辉“蟑螂”的比喻感到抵触。

“你别嫌你于哥说话难听,事实就是这样,”于和辉仿佛看穿了她的念头,兀自絮叨个没完,“我记得沈队曾说过,有个叫马斯洛的人提出过一个‘需求层次理论’,你听过吗?”

许舒荣睁大一双虚心好学的眼。

“太复杂的说法你于哥也记不住,大概意思就是说人的欲望从高到低有五个层次,只有满足了低级欲望,人们才会向往更高级的需求,”于和辉一边鹦鹉学舌,一边打了个响指,“就像那个陪酒女,她现在是处于最低级的层次,也就是生理需求阶段——连衣食住行都成问题,哪有空闲去考虑的道德和尊严?这不和让吃不饱饭的乞丐去吃肉一样搞笑吗?”

吃穿不愁的许舒荣无法理解朝不保夕的陪酒女为什么会出卖身体换取物质,就像陪酒女也没法想象这世上怎么会有如小许警官这般视金钱为粪土的高尚灵魂。

夏虫不可语冰·,面对陪酒女,许舒荣也不知说什么好。

走廊尽头的审讯室里,丁绍伟将夜店附近的监控录像和陪酒女的口供一并拍在夜店老板面前,直接跳过“胡萝卜”环节,上来就挥舞大棒子:“别以为不承认就能抵赖,我们问了你店里的陪酒女,都说王晨和你关系铁着呢,每次不找小姐,专门和你暗通款曲……”

沈愔用看文盲的眼神看了看他,把“暗通款曲是这么用的吗”不着痕迹地咽回去。

夜店老板姓陈,以前不知是做什么营生,想来没少和警字头打交道,虽然表面上点头哈腰唯唯诺诺,骨子里却带着天然的敌意和戒备,就算知道什么也不会轻易透露给警方。

果然,没聊两句,这位开始一问三不知——

“哎呀您也说了,王晨是咱们酒吧的常客,人家出手大方,我一个开门做生意的,能把生意往外推吗?”

“什么?关系铁?您这就说笑了,咱们生意人讲究和气,当然得把客人哄得高高兴兴的。”

“绑架?您可别乱说!我、我不知道什么绑架!这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丁绍伟一口肝火含在喉咙里,正待劈头盖脸地喷射出去,冷不防沈愔咳嗽一声,他就像训练有素的警犬,赶紧一挫牙根,把火气囫囵吞枣似的吞回去,自己把自己哽得死去活来。

只见沈愔从如山的卷宗中抽出几张A4纸,将上面打印出的账款明细摊平在陈老板面前:“去年七月二十九日,一笔五十万元的款项打入你的账户,汇款人是王晨,备注是投资款项……”

陈老板脸色忽然微微一变。

“……之后几乎每个月月底,王晨都会给你打一笔款,数额从几万到十几万不等,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有小两百万,”沈愔神色冰冷,“这笔‘投资’在小半年后见了回报——今年三月底,也就是花泪酒吧开张的第一个月,你将十万块钱打回王晨账上,如果我没猜错,这是他投资酒吧拿到的第一笔分红吧?”

陈老板抿紧嘴唇,一颗汗珠从额角缓缓滑落。

“这么看来,王晨可不是‘客人’那么简单,他手里应该持有酒吧的一部分股权吧?”沈愔轻轻一抖流水单,连讥带讽地勾起嘴角,“有钱时就是‘合作伙伴’,没钱时就是‘出手阔绰的客人’,陈总,你这可差点意思啊。”

陈老板动了动嘴唇,机械地重复道:“我、我不知道……”

“花泪酒吧涉嫌非法藏毒、非法提供吸毒场所,甚至是贩卖毒品、逼迫卖淫!”沈愔话音骤厉,“这些你也敢说不知情?那些女孩的证词可不是这么说的!”

丁绍伟跟他配合默契,眼看陈老板的心理防线出现裂缝,立刻打蛇随棍上:“王晨现在疑似被绑架,我们有理由怀疑他失踪前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你——正好你俩有利益纠纷,今儿个要是不能交代清楚,你就是绑架王晨最大的嫌疑人!”

陈老板眼眶赤红,鼻翼用力贲张。

“你最好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沈愔眼神森然地盯住他,“王晨现在只是‘疑似绑架’,要是再拖下去,变成‘绑架撕票’,你可就是涉嫌谋杀!”

“谋杀”这帽子扣得太大,陈老板登时慌了,脱口而出:“我没有!我只是、只是帮他租了间厂房,其他什么也没干!”

沈愔和丁绍伟对视一眼,后者飞快地问道:“你帮他租了厂房?在哪?什么时候!”

五分钟后,丁绍伟箭步冲进刑侦支队办公室,一通吱哇乱叫,将受到周公召唤的警员们扯回冰冷严酷的现实:“南海区白水路19号,速度!”

警车嗷嗷叫唤着冲出市局,直奔十几公里开外的南海区,与此同时,恰好位于市局和南海区中心点上的某条街道上,夏怀真把做好的提拉米斯放进纸盒里,扎上精致的丝带,胳膊肘夹着拐杖,单腿往外蹦。

工作间里的韩琛无意中撞见这一幕,赶紧跑出来拽住她:“我说妹子,你脚都这样了,干什么去啊?”

夏怀真亮了亮蛋糕盒:“前天有个客户预定了蛋糕,约好了今天送去。”

韩老板锃光瓦亮的脑门上直往下淌汗珠:“祖宗,这种跑腿的事你不会让别人做啊?要是再伤了崴了,沈队非把我的腿也打断不可!”

夏怀真指了指柜台——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甜品店生意出奇的好,几个店员忙成了连轴转的陀螺,连喝口水的功夫也没有。

“原本是我答应下来的,总不好半途推给别人,”小夏姑娘振振有词地说,“我以前的一个老师说了,人做事要有头有尾,要么别答应别人,答应了就要……”

这妹子年纪不大,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韩老板赶紧一摆手,硬生生打断了小夏姑娘的人生小课堂:“行吧,你去也成,来回打的,留着小票,费用我给你报销。”

夏怀真愣住了,蹭了蹭鼻子,突然有点不好意思。

她有时觉得自己命不好,自小没了爹妈,一个人在福利院孤苦伶仃长大,二十来岁的年纪,别的同龄人逛街恋爱看电影,红尘作伴潇潇洒洒,她却在社会底层拼命挣扎,被生活这泊泥潭泡得喘不过气来。

但有时,她又觉得自己挺幸运的,因为不管无常的世情之风如何分筋错骨,每到过不去的关口时,总有人愿意拉她一把:在福利院时有夏桢,被人追杀时有沈愔,打工时又有韩老板,在他们或许只是举手之劳,但在夏怀真,这些无异于冰天雪地里的一个暖炉、跋涉沙漠中的一杯清水,沉甸甸的压在心头,让她想起来就窝心得不行。

“不、不用了,”夏怀真闷闷地说,“这本就是我的工作,您已经帮了我很多,不用……”

她话没说完,就被韩老板一个手势堵了回去。

“快拉倒吧,小小年纪,废话忒多,”韩琛抹了把脑门上的汗,眼看又有客人上门,赶紧推了把夏怀真,“快去吧,路上小心些。”

夏怀真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

两天前的客人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养,纹理分明的名片上飘着淡淡的香水味,一手字迹清峻峭丽,末笔刻意拖长,尾端打着意味深长的卷儿,似一记绕梁不绝的余韵。

上面留了一行地址:南海区白水街19号。

南海区是近两年发展起来的,托了自由贸易试验区的福,这一带的加工贸易企业就如饱受春雨滋润的竹笋一般,郁郁葱葱拔地而起,放眼望去皆是鳞次栉比的厂房。

白水街19号就是这样一家小规模的加工厂房。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客人给的名片上白纸黑字写着这个地址,可夏怀真横看竖看,无论厂房斑驳的墙壁还是破了一半的窗户玻璃,都像是废弃多年,实在看不出有人烟的痕迹。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人家笔误写错了,还是闲的没事干,故意耍她玩?

夏怀真沉思良久,觉得不太可能是故意耍她,因为那人已经付了定金,就算人家吃饱了撑的拿她逗闷子,有必要拿真金白银跟自己过不去吗?

她抓耳挠腮半天,又凑近了观察片刻,发现铁锈的大门原来没上锁,只是虚掩着,于是试探着推开一条缝,继而决定上去看一眼——这姑娘有点认死理,不管人家是写错了还是故意耍人玩,她既然收了钱,总得把该尽的心力尽到位,回头就算客人找上门,自己也好交代。

如果是沈愔或者丁绍伟,甚至许舒荣在这儿,都会发觉古怪:南海区是这两年新兴的开发区,以企业厂房居多,很少有住宅小区。让人把蛋糕送到这里,还是一间分明已经废弃的厂房,怎么琢磨怎么不对劲。

小夏姑娘虽然在社会上闯荡过几年,但是像她这种在底层挣扎的打工妹,阅历眼界都被一个“穷”字限制住了。她想不出别人耍她玩的原因,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被人图谋的,于是放心大胆的溜进去。

就在她进去五分钟后,一溜红蓝警灯由远及近,离着还有老远已经停下。随后,两辆伪装成厢式卡车的通讯车悄无声息地开到近前,与此同时,身穿防弹背心的刑警分别从西、南两个方向潜入厂房。

沈愔亲自坐镇指挥车,在指挥频道中一字一句道:“行动人员分两组潜入,不排除厂房中有其他绑匪潜伏的可能,记住:一组的第一任务是找到人质,并将其安全带出,在此期间,尽量避免与绑匪交火。二组负责掩护一组,必要时吸引绑匪注意,都听明白了吗?”

耳麦里同时传出一组负责人丁绍伟和二组负责人于和辉的声音:“明白!”

绑架案主谋孙豫已经被锁回市局,按说这次行动的烈度应该不高,沈支队把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挨个过了遍筛子,并且事先预设好应对方案,自以为就算不是万无一失,也不至于出大的纰漏。谁知两组行动队刚按原计划潜入厂房,不到五分钟,里头突然传出声嘶力竭的尖叫。

沈愔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怎么回事?”

耳麦中传出混乱的人声,片刻后,丁绍伟的声音支支吾吾响起:“老大,情况有点不对劲,唔,跟我们预想的不太一样。”

沈愔敏锐分辨出嘈杂人声中似乎混杂了一个尖利的女音,手指无意识收紧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丁绍伟沉默两秒,叹了口气:“您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可能是他的语气过分凝重了些,沈愔无端泛起一个十分不祥的预感,十分钟后,等他风风火火地奔上厂房二楼,发现自己的预感居然成真了——

只见刑警拉起的黄线后,夏怀真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跪坐在地上,一只拐杖跌落身旁都毫无察觉。丁绍伟蹲在她身边,正轻言细语地说着什么,冷不防抬头看见沈愔,他长出一口气,赶紧挥了挥手:“老大,这边。”

沈愔掀起黄线,三步并两步地走到跟前,一提裤腿半蹲下身,用力扳过夏怀真肩头:“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儿?”

小夏姑娘似乎受到极大的惊吓,三魂七魄没一个在家的,直到听见沈愔的声音,她漆黑的睫毛微微闪烁了下,终于认出了眼前人,涣散的视线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强行捏住,凝聚成颤颤巍巍的一簇。

她一把抓住沈愔摁在肩头的手,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身体的应激反应,指尖细细战栗,好半天往后指了指:“那、那个人……”

沈愔顺着她的指点抬起头,视线越过由刑警组成的重重人墙,隐约看到几个挂在金属支架上的玻璃吊瓶,透明的药水从导引管中流过,一路没入白被单下。

电光火石间,沈愔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下:那白布单并不是平整的,起伏的轮廓依稀是个人形!

他倏尔转向丁绍伟:“怎么回事?”

丁绍伟重重叹了口气。

二十分钟后,正在省厅开会的赵锐接到了沈愔打来的电话,只见慈眉善目的赵副局长先是捂着手机说了句什么,紧接着,他神色飞快变了,觑着左右没人注意,当即悄无声息地起身,贴着墙角溜出会议室。

他寻了个僻静的拐角,再三确认四下里没人经过,这才凝重道:“什么叫行动失败?是没找到人,还是绑匪有其他同伙?”

沈愔看了看披着自己外衣,哆嗦着蜷在角落里的夏怀真,话到嘴边不由自主地拐了个弯。

“绑匪——姑且认为是孙豫,他在抛给我们线索的同时,已经预判到警方可能会采取的行动,甚至连时间点都掐算得极其精准,”沈愔沉声道,“就在我们赶到现场的五分钟前,绑匪事先设置的定时机关启动,王晨体内被注入高浓度的氰化钾溶液,等我们找到他时,人已经没救了……”

“对不起赵叔,”沈愔低声道,“没能安然无恙地救出人质,这是我的责任。”

他很少在工作场合称呼赵副局长“赵叔”,加上刻意放低的姿态与语气,乍一听几乎能听出几分低声下气的沮丧与自责。

赵副局长脸颊抽搐了下,在“温言安慰”和“厉声问责”之间举棋不定,眼看心里那杆天平一点点往前者倾斜过去,他脑子里突然打过一道闪:不对劲!

沈愔不是丁绍伟那一点就着的炮捻子,在他卧底毒穴的三年里,遭遇的危机和突发状况摞起来足有一人高,每天都像在刀锋上走钢丝,久而久之,他习惯了不论何时都保持冷静,也历练出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自我调适的心理素质。

他不会因为一个人质的死亡失去理智,至少赵锐是这样认为的。

“这个人质真是因为你们解救不及才没命的?”赵副局长沉声问道,“你们赶到案发现场后发生了什么?有没有出现什么异常情况?”

沈愔突然觉得赵副局长留在市局是屈才了,凭他这张一说一个准的乌鸦嘴,如果到天桥下摆个算命的摊儿,早就财源滚滚了。

他掂量了下,自觉不吐出点真东西交代不过去,只得低咳一声:“我们在案发现场撞见一个送外卖的女孩。”

赵锐眉头一皱。

“但那应该只是巧合,”沈愔飞快地续上话音,“她说,两天前,有一位客人让她把订制的蛋糕送到指定的地点,还留了张名片,名片上的地址就是藏匿人质的厂房。”

赵锐毕竟是头成了精的老狐狸,刚听个话音已经发觉不对:“那地方都是企业厂房,怎么会有人往那送蛋糕?那客人是什么人?”

“据那女孩说,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戴一副金边眼镜,很斯文,也很有教养,”沈愔刻意淡化夏怀真的身份,不想让这女孩进入市局上层的视线中,“名片上只有一个英文名,我已经让人去甜品店调取监控录像了。送外卖的女孩受了惊吓,稍后也会一并带回警局录口供。”

赵锐脸色严肃:“这案子影响很不好,牵扯到本市的重点企业,现在连省厅也被惊动了。不论如何,你们一定要尽快破案——对了,我听说还有两个女孩没找到?”

沈愔:“是葛长春的女儿葛欣,还有王晨的女儿王雨凡,我们已经有了线索,正在加紧排查。”

“要抓紧啊,”赵锐叹了口气,“我们能等,人质可等不了,一定要把那俩女孩安全的带回来!”

沈愔挂断电话,抬头见技术主任袁崇海满头大汗地奔过来,手中证物袋里装着一截细铁丝:“沈队,你看。”

沈愔眼神微凝:“这是……”

“是在库房进门处发现的,另一头连着装了氰化钾溶液吊瓶,”袁崇海说,“要是有人经过门口时不小心扯动铁丝,触发机关,吊瓶里的毒液就会注入人体。”

沈愔闭了闭眼,话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她无意中触动了机关?”

不用刻意指明,袁崇海也知道这个“她”是谁,微微叹了口气。

沈愔拢在衣袖里的手指触电似的不住颤动,好半天才发觉,手心里已经捏出一把滑腻的汗水。

袁崇海是个老人精,他没把话说完,但沈愔何其精明,三言两语的暗示已经足够他推断出大致的来龙去脉———

他们的揣测没有错,孙豫确实只是一枚摆在台面上的棋子,他自以为翻云覆雨运筹帷幄,将有份谋害孙芸的凶手玩弄于鼓掌中,实则只是幕后元凶用来吸引警方视线的烟雾弹。

而夏怀真,她是推动这盘杀局水到渠成的另一枚棋子。

沈愔不知道幕后元凶为什么选中她,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她按照与“客户”事先约好的时间,捧着精心准备的蛋糕到达指定地点时,就已经成了这个杀人陷阱中最关键而不可缺失的一环……

沈愔蓦地睁开眼,嗓音沙哑的近乎裂开:“老袁,能帮我个忙吗?”

袁崇海神色微敛:“你说。”

沈支队把五根手指收拢在掌心,拇指将其余四根手指的指节挨个捏了遍,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音量耳语似的说:“她只是个碰巧闯进来的人,在她进来前,王晨已经被害了……”

袁崇海:“……”

他把这话来回琢磨了好几遍,连标点符号带重音停顿都刨出来,拿放大镜逐一审视过,这才难以置信地回过味:“这……沈队,您这不是为难我吗?证物都是明摆着的,罗局和赵局要问起来,我还能瞒着不成?”

沈愔大约知道自己一时情急说错话了,用力掐了把眉心,在额间掐出一道醒目的红痕。

袁崇海觑着他阴沉不定的神色,想了想,试探着道:“这事我真瞒不住,不过依我看,就算没这出,王晨抢救回来的可能性也不大———他这几天就靠着生理盐水维生,身体机能本就毁得差不多。要不您问问赵副局的意思,这事其实可大可小,我个人觉得没必要闹太大……”

沈愔深吸了口气,手指掐得近乎断裂开,终于勉强维系住岌岌可危的神智。与此同时,他也听懂了袁崇海隐晦的暗示:“……谢了。”

袁崇海苦笑着摆了摆手,又往角落里一指:“行了,这些稍后再说,你最好先去看看那姑娘,我看她受惊不小,一时半会儿怕是缓不过来。”

不用他说沈愔也知道夏怀真状况不对,从刚才开始,这姑娘就用两条胳膊抱着膝盖,谁叫也不搭理,整个人抽风似的哆嗦成一团。精心烘培的提拉米苏在她脚下连蛋糕带盒子摔作一团,白色糖粉和深棕色的可可粉糊成一片,根本分不清原来写了些什么。

那女孩的视线只在刚看见沈愔时凝聚了一瞬,很快又潮水般涣散开,不论丁绍伟问什么、说什么,她都充耳不闻,仿佛陷入一团浓重的迷雾,那雾气无孔不入,将她重重叠叠地包裹起来,她听不见、也看不见。

茫然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缠住她胳膊,紧接着,雾气深处再次传来如影随形的脚步声,坚硬的高跟鞋底拍打着地面,从容又笃定地追在身后。

夏怀真有种说不出的直觉,仿佛那迷雾深处藏着某种极为可怕的怪物,随时可能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当头吞没。那种如芒在背的威胁和恐惧感让她突然失了控,这女孩尖叫一声,不管不顾地往外冲,无数只手旋即摁住她,伴随着嘈杂的背景音——

“这姑娘怎么了?疯了吗?”

“可能是受了太大刺激,唉,也是倒霉,碰上这种事,搁谁谁受得了?”

“谁有镇静剂?赶紧的!给她打一针!”

“我没疯,”夏怀真仅剩的意识迷迷糊糊地想,“让我走,有人在追我,我得把自己藏起来!”

但是更多的人影挡在她身前,无数只手藤蔓一样纠缠着她,夏怀真无论如何也没法挣脱,耳听得浓雾中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到最后简直如鬼魅一样在背后徘徊,她再也忍耐不住,惊声尖叫起来。

“放开我,啊啊啊——”

这一嗓子突如其来,调门高得差点破了音,在封闭的厂房里左突右窜,却被天花板和墙壁挡了回来,夺路无门,只得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一气。两个摁住夏怀真的刑警像是被吓住了,手下莫名松了劲,居然被这姑娘挣脱出来,看也不看,照准一根水泥柱闷头撞过去。

这要是撞实了,她那脑瓜壳非成烂西瓜不可。

丁绍伟吓了一跳:“拦住她,快拦住她!”

然而夏怀真就像一头受到惊吓的鹿,横冲直撞之下,周围人一时竟没拦住。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影突然窜出来,用身体充当了她和水泥柱之间的“缓冲”,紧接着,那人被巨大的冲击力“拍”在水泥柱上,后背撞出一记令人牙碜的闷响。

反正丁绍伟光听这动静就觉得背心疼。

友情充当“肉垫”的沈支队猛地抽了口气,可他非但没放手,反而越发用力地压制住夏坏真,温热的掌心垫住她后脑,像安抚一只受惊发飙的流浪猫一样,一遍一遍不厌其烦:“没事的,没事的……”

夏怀真竭力挣扎,可惜就她那细胳膊细腿,再翻一番也不是沈愔的对手,所有的挣动都被不由分说地镇压下去。她抗争无门,就像一头被逼到死角的猛兽,突然低下头,不顾一切地咬住沈愔手腕。

沈愔:“……”

指望一头情绪崩溃的野猫嘴下留情是不太现实的,这一口下去,沈支队当即见了血。他喉头颤了颤,将一记到了嘴边的闷哼吞酸水死似的强咽下去,然后对赶上来的急救人员打了个手势。

被这血花四溅的一幕吓了一跳的小护士颤巍巍地凑上前,反射着寒光的针头犹疑半天,始终不敢往下落。沈愔叹了口气,夺过她手里的注射器,干净利落地往下一摁——

丁绍伟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半晌没敢往下落。

不知过了多久,夏怀真终于稍稍松开牙关,湿漉漉的睫毛轻轻一眨,失去支撑似的往旁栽倒。

丁绍伟断片许久的那口气总算续了上,正想扶住小夏姑娘,就见沈愔迅雷不及掩耳地一伸手,直接将人捞进怀里,一只皮肉完整的手小心翼翼地护在人家腰间,是一个十分明显的保护性姿势。

丁绍伟:“……”

整得好像谁会跟他抢似的!

按照常理,夏怀真的精神状态极其不稳定,应该立刻送往医院。但沈愔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坚决不肯让急救车把人拉走,几乎是半强硬地带回了警局。

结果他前脚刚进市局,后脚就被赵副局逮去了办公室。

沈愔早有准备,不慌不忙,临走前还特地抓着简容,仔细叮咛许久。直到简法医不耐烦,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行了,老娘学这行出身的,知道的不比你多?”

才算打住了沈支队的长篇大论。

沈愔知道自己惹人烦了,他不是不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但是夏怀真的情况太反常,他不能不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磨蹭到最后,眼看一屋子的助理法医和实习法医用围观母猪上树的眼神盯着自己,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里,赵锐也正等着兴师问罪,沈支队再不放心,也只能揉揉鼻子,一步三回首地走了。

等到脚步声逐渐远去,一帮冒茬韭菜似的小法医才长出一口气,四仰八叉地就地瘫倒。一个姓张的助理法医实在压抑不住胸口泛滥的八卦之情,鬼鬼祟祟地凑到简容身旁:“简主任,什么情况?沈队怎么对这个小姑娘这么关心?他俩啥关系?”

简容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你想知道?”

张法医刚想点头,忽然觉得不对劲,因为简容看他的眼神太诡异了,就像一头狼或是一条竖起上身的毒蛇,用湿润的信子轻轻舔过他的脸。

他无端窜起一丝凉意,那一瞬,求生的本能盖过汹涌泛滥的八卦之心,谨慎地后退半步,用力摇了摇头。

简容满意地笑了。

沈愔穿过走廊,快步走进副局长办公室,正要开口,忽然察觉到什么,冲办公桌后的赵副局使了个眼色。

赵锐把到了嘴边的话叼回去,人五人六地往后一靠,两条胳膊抱在胸前,扬了扬下巴。

沈愔于是一拧门把,下一秒,办公室的门往里滑开,黏在门板上的一连串“不明生物”随着惯性栽倒一地。

沈愔沉默片刻:“……知道组织纪律怎么写吗?”

带头“无组织无纪律”的丁绍伟第一个回过神,触电似地爬起来,手指蹭了蹭沾了灰的鼻尖,仗着脸皮厚,冲市局副局长和刑侦口正支队长露出一个见牙不见眼的笑容:“报告,我这不是沈队队汇报现场情况时有疏漏,帮忙补充案情吗?”

沈愔不忍卒视地撇过头,只觉得这小子脑门一左一右分别刻着“欠揍”两个字,还是正楷加粗。

赵锐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好啊,团队内部互帮互助,值得表扬——既然这样,你们沈队的检讨你干脆也帮着写了吧?字数嘛,不能低于五千字,另外市局年终大会上要当众朗读,务必声情并茂,态度诚恳……”

赵副局话没说完,丁绍伟已经端正了脸色,字正腔圆地说道:“报告领导,我们纯属路过,你们继续!”

只听轰隆隆一阵响,一帮外勤飞奔而去,那惊天动地的阵仗仿佛一群草泥马欢快地穿过潘帕斯草原。

等无组织无纪律的闲杂人等都闪退了,赵副局这才端起茶缸,感慨地摇了摇头:“今时不同往日啊,搁我们那会儿,刚进市局一两年的小年轻哪敢这么无法无天?领导一个眼神,早夹着尾巴靠墙站一溜了。”

这时候就体现出正支队长的素质了,沈愔当即立正站好,主动背下黑锅:“是我没管教好,回去后就加强组织纪律教育。”

他语气诚恳态度良好,奈何赵锐是看着他长大的,太清楚这小子严谨端方外表下的真面目,不屑地嗤了一声:“拉倒吧,嘴上说的好听,就是屡教不改——你都加强组织纪律教育多少回了?成效呢?”

沈愔无言以对,只好闭嘴。

赵锐肃整了神色,言归正传:“今天的人质营救行动,你怎么解释?”

他一敛下笑意,沈愔也跟着端正了态度:“是我的问题,我愿意负全部责任。”

赵锐端起茶缸,在办公桌上用力剁了剁:“负责?那可是一条人命,你怎么负责?拿什么负责!”

沈愔面无表情,说好听点是“临危不乱”,说坦率点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检查、记过、停职、降级,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赵锐:“……”

赵副局长手心忽然有点发痒,有那么一瞬间,很想像多年前那样,举起茶缸砸这小子一个满脸桃花开。

“这是置气的时候吗?啊!”赵锐额角青筋乱颤,“两个女孩还下落不明,幕后真凶也毫无头绪,你想干什么?造反,还是直接撂挑子!”

沈愔不是丁绍伟,他当然不会因为一时冲动就由着性子胡来,说了“负责”,就是一字一句板上钉钉:“赵叔,我是认真的,这次人质营救失败,主要责任在我,要怎么处分,我绝无二话。”

赵锐夹紧眉心,刚要勃然作色,眼角忽然轻轻抽动了下——他听明白了沈愔的言外之意。

这久经风雨的西山市局二把手靠坐在椅子里,沉吟片刻,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来了句:“是因为今天那姑娘?”

沈愔不由语塞。

赵锐站起身,背手在办公室里兜了两圈,目光从微微松弛的眼皮下射出,偶尔一闪,居然显露出风雷之色:“我听说,那姑娘是当初郭莉案的证人,现在搬你家里住着,有这回吗?”

这是事实,沈愔无可否认。

赵副局话音陡然严厉:“你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沈愔很实诚:“暂时没什么关系。”

赵锐:“……”

什么叫“暂时没关系”?

赵副局长被这帮小年轻们你来我往的花枪绕得头晕脑胀,心说我是不是老了,怎么连这年头的小同志们想些什么都搞不明白?

他头疼了一会儿,实在想不清楚,只得暂且撂下:“听说这回营救行动之所以失败,跟这姑娘有脱不了的干系?”

他看似信口提起,一双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牢牢盯住沈愔,将他最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收入眼底。

沈愔知道,越是这时候,他越不能露了急切,从表情到语气都镇静的无懈可击,仿佛只是陈述事实:“她只是被人利用,严格说来,也是受害者。”

赵锐狐疑地盯着他,显然不觉得事情有这么简单:“那疑凶为什么偏偏选中她?那姑娘有什么特别的吗?”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蓦地严肃:“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沈愔沉稳有力的心跳节奏不为人知地停了一拍。

然而他毕竟是曾在边境毒窝卧底三年的主,心理素质和应变能力非常人可及,居然在一瞬间整理好思绪,非常自然地接上话音:“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幕后真凶在向我们示威。”

赵锐果然被他带跑了思路:“示威?”

“赵局,你不觉得这一连串案子似曾相识吗?”沈愔有条不紊地说,“三年前,警方之所以会留意到潜伏本市的玄阮贩毒集团,就是因为有人通过制造一系列案件,将这个组织深藏不露的根系曝光在公众视野之中———如今这几起案子看似巧合,但是仔细想想,其实更像是对当年那一串案子的模仿。”

赵锐思忖片刻:“继续说。”

“根据上回陈支队提供的情报,中缅边境的毒贩势利正在大洗牌,如果新兴的神父贩毒组织想取代玄阮,就必须将他深扎在西山市的残余势力连根拔起,”沈愔连讥带讽地一勾嘴角,“很不幸,葛长春就是这样一根残余的墙头草。”

赵锐深深皱眉:“你是说,那个神父搞出这么大动静,就是为了借警方的手铲除竞争对手?姑且不说你这个推论有没有真凭实据,这跟那姑娘有什么关系?”

“有,”沈愔毫不迟疑地答道,“神父只想接手玄阮的势力,绝不想把自己也暴露在警方的视线中,可惜,他太高估自己,也小看了警方的能耐。如今骑虎难下,他必须做点什么,即便不搅乱警方的侦查方向,至少也要设法拖慢我们的调查脚步。”

他顿了片刻,一字一句地说:“那个女孩,就是他们设置的一道防火墙。”

赵锐眉头深蹙。

“幕后真凶知道她住在我家,也很清楚一旦她被卷进来,警方会有什么反应,”沈愔冷静地分析道,“到时,一旦市局的怀疑焦点放在我这个刑侦口正支队长身上,哪怕只是例行公事的询问,都会拖慢案件的调查进展,也就给了他们更多的时间收尾善后。”

赵锐面露不悦:“怎么说话呢?我不就是随口问问,谁怀疑你了?”

沈愔无声地笑了笑。

沈支队知道,这个解释其实有很多漏洞,禁不住仔细推敲,但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说法了。

他垂落视线,恰到好处地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惟妙惟肖的苦笑:“赵叔,我不是意气用事,但这回本就是我连累了她,理应由我负责。”

赵锐一双老眼仿佛含着紫电清霜,风雷一般扫来。

然而沈愔面不改色,坦然任他打量。

只是短短瞬息间,这一老一少已经隔着办公桌交过一轮火,片刻后,赵锐长叹一声:“其实……”

话音未落,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大力拍响。

来人不拘小节惯了,下手没轻没重,谁知这门没关严实,他用力一拍,门板直接往里滑开,来人没防备,脚底一个趔趄,差点步了几分钟前丁绍伟的后尘,往前栽个嘴啃泥。

赵锐虽然好脾气,见状也不由沉了脸色:“一个两个都是无组织无纪律,市局的风气已经涣散到这个地步了吗?”

来人——技术主任袁崇海摸了摸江河日下的后脑勺,只觉得赵副局这口肝火喷得莫名其妙,然而当着沈愔的面,他不好跟领导较真,只能讪笑着接受批评,而后道:“赵局,沈队,我们仔细检查了第二幅画,总算找到那姓孙的龟孙子留下的线索了。”

沈愔蓦地转身,飞快看了赵锐一眼。

赵副局微微一点头:“你先去吧。”

沈愔正欲迈步,不知想到了什么,抬起一半的腿又收回原位:“赵叔……”

赵副局竖起手掌,截断他的欲言又止:“放心,你叔我还没老糊涂——当务之急是先找到那俩女孩,其他的,等安全救出人质再说吧。”

沈愔一点头,健步如飞地去了。

袁崇海赶紧追上他,一边脚不沾地,一边嘴皮子翻飞地说道:“我们对第二幅画——就是那个怪模怪样的小女孩做了扫描,发现画作相同色块区域用差别极细微的色号嵌入了文字信息,因为分布零散,所以花了点时间搜集完整,连起来是两句话。”

他将手里的打印纸递上前,沈愔接过一看,见那上面写着非诗非文的两句话:“大海翻狂澜,银河横卧佐渡天。人世皆攘攘,樱花默然转瞬逝。”

沈愔怔了怔:“……俳句?”

“什、什么句?”两分钟后,刑侦支队办公室,丁绍伟一边狼吞虎咽地塞着面包,一边把打印纸抢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个不停,“不就是几句狗屁不通的诗吗?很稀罕?”

袁崇海在“关爱智障人人有责”和“你懂个屁”之间斟酌了下,考虑到人家顶头上司就在旁边,还是把到了嘴边的粗口嚼吧嚼吧咽回去。

“俳句是日本的一种古典短诗,类似于中国的汉诗绝句,”沈愔倒是习惯了发小时不时爆出几句“没见识”的论调,就像他也认不全世界各大豪车品牌的标识似的,毕竟术业有专攻,“这两句诗,前半句是松尾芭蕉写的,后半句出自土方岁三之手,在日本也算家喻户晓的名句。”

丁绍伟懵头懵脑地问道:“多有名?比得上床前明月光吗?”

沈愔:“……”

他沉默两秒,抬手摸了摸丁绍伟的狗头,语气诚恳地说:“以后少打点游戏,多读读书吧。”

虽然他的态度和语气都毫无异样,可丁少爷就是有种被鄙视的错觉。

沈愔扫过那两行俳句,随手拈起一支铅笔,在“大海”和“樱花”的字样上重重圈了两笔,拍回给袁崇海:“本市范围内,能同时看到樱花和大海的地区有哪些?”

袁崇海眼睛一亮,泥石流似的轰隆而去。

所有人抓紧时间往嘴里塞东西,只等技术组比对出结果就倾巢而出。刑侦支队“后勤总管”许舒荣不失时机地凑上前,手里捧着刚泡开的红烧牛肉面,鲜香热辣的面汤里泡着两个卤蛋和一根香气诱人的玉米热狗肠。

许舒荣龇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只差把“谄媚”二字刻在眼角眉梢:“沈队,一天没顾上吃饭,随便垫垫吧。”

狂塞面包的丁绍伟闻到一股面汤的香味,抬头一瞧,登时惊了:这特么叫随便垫垫?那他手里的该叫什么?猪食吗?

然而沈愔只是扫了眼就匆匆收回目光:“我不饿,你们吃吧,我去一趟法医室,有消息随时叫我。”

许舒荣根本来不及叫住他,沈支队已经脚步生风地走远了。小许警官顶着满头雾水,和手里的泡面一起呆呆转向丁绍伟:“丁哥,这是怎么了?法医室……有什么重要证物吗?”

丁绍伟叹了口气,学着沈愔方才的动作,半是怜悯半是半是慈爱的在许舒荣头上摸了把:“不是证物,是他的一颗心落在法医室了。”

许舒荣:“……”

差点被这小子强扭出的文青口吻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趁着她愣神吉时,丁绍伟毫不客气的将那一碗鲜香热辣的泡面据为己有,方才还备受宠爱的面包贵人则被看也不看地踹到一边,端着面碗狼吞虎咽起来。

沈愔一阵风似的卷进法医室,没顾上跟简容打招呼,先看到夏怀真脸色苍白地躺在沙发上。镇定剂的药效还没过,她两排鸦翅似的眼睫轻轻覆落脸颊边缘,受惊一般不住颤动,眼角泛着微微的红丝——仿佛梦境里藏了个可怕的怪物,正在对她百般蹂躏。

沈愔下意思往沙发的方向迈了一步,迈完才反应过来,一回头恰好对上简容似笑非笑的眼神,只得摁下一副焦灼不安的心肠,冲她点了点头:“麻烦了。”

“沈队没发现,你最近麻烦我的次数越来越多?”简容不知是调侃还是戏谑地一提嘴角,随即正色道,“小于把人送来时没说原委,打了镇定剂不送医院,偏要送到我这儿,是见不得人还是另有内情?”

沈愔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无声胜有声地一垂眼帘,轻手轻脚地走到沙发前,提起裤腿半蹲下身,手背贴在夏怀真额头上试了试——体温正常,没发烫。

沈愔松了口气,脱下外套盖在夏怀真身上。那女孩在梦里若有所感,翻了个身,毫无血色的脸颊埋在风衣衣领里轻蹭了蹭,像只无家可归的小流浪猫,格外惹人怜惜。

沈愔将她散落额头的碎发拂到一边,视线如胶似漆地黏在她脸上,舍不得挪开:“她怎么样了?”

“人倒是没大碍,等药效过了就醒了,”简容说,“不过,她像是刚受到心理创伤,具体伤到什么程度,还得看她遇上了什么事。”

说到这里,她话音一顿,若有深意地看向沈愔:“只是,沈队特意把人送到我这儿来,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吧?”

沈愔不置可否。

他一低头,见夏怀真半张脸都埋在衣领里,唯恐她捂得太严实,闷着自己,于是把衣服往下扒拉下。谁知夏怀真把衣角攥得死紧,和他一边一个玩起了拔河。

沈愔几次用力都没能把她的手扒拉开,只得作罢,半是无奈半是宠溺的在她本就乱作一团的头发上加了把火。他衣袖上带着一股洗涤剂天然的草木香,如影随形地纠缠着鼻尖,夏怀真抽了抽鼻子,大概是潜意识里觉得安全,皱紧的眉头放松少许,嘴唇微微翕动了下,几不可闻地念了句什么。

沈愔第一声没听清,不由低下头,把耳朵凑近了些,正好这姑娘又唤了声,虽然低微,却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

沈愔瞳孔轻轻收缩了下,听见她唤的是“老师”。

沈支队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捏紧了。

没等他想明白这股突如其来的郁气因何而发,法医室的门忽然被人敲响,他回过头,便和挤眉弄眼的于和辉看了个对眼。

沈支队会意,最后为夏怀真掖了掖衣领,正要举步,不知想到什么,又顿住脚,冲于和辉使了个眼色。

于和辉会意,怎么进来的怎么缩了回去。

等法医室里再没第三个清醒的活物,沈愔才轻声道:“简主任,我有件事想问你:一个人突然性情大变,甚至连过去的记忆都有所删改,会是什么缘故?”

简容的第一反应是:“失忆?性情大变?沈队,你确定不是演偶像电视剧吗?”

沈愔:“……”

他不动声色地转过视线,左瞧右看,也没看出躺在沙发上的那位有哪根头发丝能跟“偶像剧”三个字沾边。

“不是,”沈愔微微苦笑,“我一开始也以为她是故意演戏,可一个人能演一时,总不能每时每刻都在演吧?”

第九章
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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