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刚见到夏怀真时,沈愔确实生出过“这女孩在故意演戏”的念头,为了逮住她的破绽,他还故意顺水推舟,破天荒地同意夏怀真搬进自己家里。但是越观察,他心里的疑惑越重,因为伪装毕竟是伪装,就像糊着的那层窗户纸,薄薄一层,伸手一捅就穿了,怎么可能像她这样滴水不漏天衣无缝,仿佛画皮和骨肉长在了一处?

“真不是演戏?”简容迟疑地确认道,“如果不是做戏,那只有一种可能……”

她神秘兮兮地拖长声调,果然引得沈愔追问道:“什么可能?”

简容一本正经:“要么身体被夺舍了,要么就是精分,一具肉体里塞了两个灵魂,性情大变也不出奇……”

沈愔蓦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法医室,只觉得向简容打听消息的自己根本是脑子进水了。

技术组以“樱花”和“大海”为关键词,交叉对比出的结果是本市滨海的云锦大道:“听说过云锦公园吗?”

这一回,丁绍伟抢着举手:“这个我知道,云锦公园就在云锦大道上,没别的稀罕,就是种了不少樱花,听说还有几棵稀奇的绿樱,每年三四月份,樱花开了,远远望去就像云霞锦缎似的,所以才叫云锦公园。”

沈愔欣慰地看了他一眼:很好,虽然文史储备无限接近于零,地理水平好歹勉强及格了。

“我们搜索了本市范围内能同时看到樱花和海滨的地点,就属这里最符合,”袁崇海信誓旦旦地说,末了又叹了口气,“不过云锦路全长近十公里,云锦公园也有两三百公顷,想从这么大的范围内找出两个人,跟大海捞针也没什么分别,我这边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沈愔拍了拍他,将办公室里常备的外套拎在肩上:“你已经帮了不小的忙了,多谢。”

袁崇海比了个“少废话”的手势。

很快,尖利的警笛撕开了海滨初降的夜色,红蓝双色在暮霭云头中交错闪映。警车还没停稳,辖区派出所刑警大队负责人已经快步迎上,分秒必争地汇报道:“是市局的领导吧?我们已经在公园入口拉起警戒线,只是这公园太大了,要找到猴年马月?有没有更确切的线索?”

沈愔正要说话,旁边的许舒荣忽然赶过来,把手机递给沈愔:“薛副队打来的。”

沈愔伸手接过,扣在耳朵上,一声“喂”含在舌尖,没来得及往外吐,话筒里已经传出薛耿火烧火燎的声音:“沈队,我照你的话提审了孙豫,那小子只有一句话:他给我们三个小时。”

沈愔眉头微蹙:“他还说什么了?”

“没,不管我怎么问,他就这么一句话,我再问,他就闷头在纸上写写画画,不搭理人了,”薛副队扯着嗓子嗷嗷叫唤,手机被他震得嗡嗡作响,“沈队,这小子是什么意思?”

沈愔心头无端浮起一个不太妙的预感:“他写了什么?”

“还能写什么?一堆不明所以的涂鸦,写完又被他自己涂了,”薛耿拿着画纸,迎光分辨了好久,迟疑地说,“好像是什么游戏……哦对了,游戏从现在开始?”

沈愔看了眼手表,发现时针指向晚上七点,再结合孙豫似是而非的暗示——七点,三个小时,从现在开始……

他脑子里的那根弦陡然扯紧了:“十点,孙豫给我们的期限是今晚十点!”

薛耿眼角神经质地抽动起来:“十点?那如果过了这个期限,会怎样?”

沈愔没说话,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薛耿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样安静下来,听筒那边只有粗重的呼吸声起伏不定地传来。

沈愔蓦地抬头,目光笔直地望向远方:他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樱花林,身后却是音信全无、生死不知的两个无辜女孩。

“我们只有三个小时,”他唤来丁绍伟,语速飞快地吩咐道,“把警犬大队也调来,不管付出多少人力,就算挖地三尺,也必须在十点前把人找出来!”

丁绍伟不明所以:“十点?不是,老大,这地方有多大你不是不知道,就咱们这点人手……”

他猛地一咬舌尖,把后半截话咽回去——他看明白了沈愔近乎严厉的神色。

丁绍伟顿时意识到,这个“三小时”的时限不是沈愔给他们下的,而是绑匪。

“我知道了,”他干净利落地应道,罕见的不带半句废话,“放心,一定把人平安找到。”

沈愔和他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色,凝重地点点头。

正当刑侦支队和当地派出所在云锦公园地毯式搜索时,被独自留在法医室的夏怀真皱了皱眉,终于从镇静剂的药效中挣脱出来。刚睁开眼的一瞬,光线猝不及防地涌入视野,将那一对涣散的瞳孔堵得严严实实,眼前是一片空白的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外套衣领上清淡的香气飘入鼻中,夏怀真才轻轻眨了下眼,将碎落一地的神魂挨个逮回来,一一塞进主心骨。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皮,用力撑坐起身,外套险险滑落地上,被她眼疾手快地一把捞回。

夏怀真一眼认出那是沈愔的外套,她就像做坏事被人逮个正着似的,做贼心虚地抱在怀里,小心拍去灰尘,又仔仔细细地叠平折好,搭在臂弯里,然后将办公室的门推开一线,探出去半个脑袋。

——她都不用睁眼,光凭空气中浮动的那股阿司匹林味就能肯定,这一定是简大美女坐镇的法医室。

一身白大褂的简容背对着她,身前的解剖台被她挡住大半,只露出一双惨白发青的人腿。夏怀真一瞧这个阵仗,虽然不至于被吓到,还是结结实实地抽了口冷气,正要把脑袋缩回去,简容已经背后长眼似的开口道:“你醒了?”

夏怀真躲闪不及,只能乖乖蹭过去,猫叫似的“喵”了一声:“我……我是不是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简容忙着手里的活计,头也不抬:“感觉怎样?头疼吗?”

夏怀真摇摇头,昏迷前的记忆就在这一刻呼啸着回笼,与此同时,她看清了解剖台上那男人的脸——和她失去意识前见到的煞白铁青的面孔惟妙惟肖地重叠在一起。

夏怀真胸口像是被针扎了,喉头猛地滑动了下,把一口酸水硬生生地吞回去。

“这是刑侦支队今天送来的,通缉了一个多礼拜的嫌疑人,虽然找到了,可惜既不能指认葛长春,也没法录口供,外勤那帮人怕是要气得鼻子冒烟了吧?”

说者虽然无心,架不住听者做贼心虚,她提起这茬,夏怀真登时想起闯入厂房后见到的那一幕,即便没有当场发病,脸色还是狠狠一白,往解剖台旁边一站,和那具敞露胸怀的尸体就像是难分轩轾的同类。

简容敏锐察觉到什么,扭头睨了她一眼:“怎么,你不会是想吐吧?”

夏怀真摇摇头,几乎把牙关咬碎了,才艰难地挤出一句“没、没事”。

简容似笑非笑地弯了弯眼角,一边扒拉着尸体,一边意味深长地说:“没事就好,沈队把你送来时,脸色可是吓人得很,不知道的还以为要上解剖台的是你呢。”

夏怀真:“……”

小夏姑娘心虚未消,心悸又起,就跟坐过山车似的,好生体验了一回“颠三倒四”的销魂滋味。

简容只说了这一句就闭上嘴——她毕竟是专业法医,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就是专心致志全神贯注,随口调侃一句已经是极限,再多就是失职了。

夏怀真眼巴巴等着她多说两句,她肉眼凡胎,又不具备核磁共振的功能,无从得悉沈愔的真实想法,只能从旁人口中旁敲侧击地打探一二。谁知简容撂下这惊天动地的一句后就不开口了,只是一味专注工作,权当杵在一旁的小夏姑娘是个人形摆设。

夏怀真不敢惊扰她工作,揉了揉鼻尖,打算从哪来回哪去。

就在这时,只听简容轻轻地“咦”了一声。

走到门口的夏怀真脚步一顿,迟疑地回过头:“是在叫我吗?”

简容没说话,手里的小镊子从男人僵硬的嘴伸进去,掏了半天,夹出一样小小的物件。

小夏姑娘一时没忍住好奇,蹑手蹑脚地兜回来,只见简法医用镊子把那物件拨拉开,原来是张卷成一卷的纸条,上面用防水的圆珠笔画了几道横杠。

简容额心微蹙,不描而入鬓的长眉蜷成小珠:“什么意思?难道是凶手留给我们的线索?”

她话音含在嗓子眼里,像是自言自语,又仿佛跟谁征询意见。考虑到法医室里除了夏怀真再没第三只活物,小夏姑娘用力踮起脚,视线越过简容肩膀,见那纸条上画了三道横杠,其中两道中间断开,只有最上面一条是一笔勾连成的。

简容尚在苦苦思索,夏怀真已经睁大眼:“这是……八卦卦象图吗?”

简容闪电般看向她:“你说什么?”

“勾连的横线代表阳,断开的横线代表阴,这一看就是八卦的卦象图啊,”夏怀真不明白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音有点中气不足,越来越有缩脖端肩的趋势,“我记得,一阳两阴象征艮卦,但具体什么意思就记不太清了。”

简容看着她的眼神活像看到一头流浪猫踮着七星步,唱起了《唐伯虎点秋香》。

然而此时已过八点,简容没时间追问这中学没毕业的“乡下姑娘”从哪听说的八卦卦象,三下五除二调出百度条词中关于“艮卦”的解释,跳过前头一大段佶屈聱牙的卦辞,只见底下不起眼的角落里赫然写着——

“……又指奇门遁甲中的“生门”,属土,居东北方,正当立春之后,万物复苏,阳气回转,土生万物,乃大吉大利之门!“

沈愔接到简容打来的电话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此时距离孙豫给出的时限只剩一个多小时,刑侦支队全员眼睛冒火、嗓子冒烟,拿着手电筒走在入夜的公园里,活像一群幽幽漂荡的鬼火。

丁绍伟抬头一打量,发现偌大的公园只搜索了一小半,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于是三步并两步地折回来,离着还有十来步,远远听见沈愔问道:“……新线索?”

丁绍伟险险刹住脚步。

沈愔看了他一眼,随手摁下手机免提,只听简容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出:“我在王晨咽喉里找到一张字条,应该是绑匪塞进去留作线索的,上面画了三条横线,最上面一道一笔勾出,下面两道则是中间断开。”

沈愔眉心微动:“这是……”

“是八卦卦象中的艮卦,”简容说,“我在网上查了,艮卦在奇门遁甲中对应三吉门中的生门,属土,有万物复苏、阳气回转的意思,位于东北方艮宫……”

沈愔倏尔抬头,远处零零散散的手电光连成一线,尽数倒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东北方!”沈愔断然道,“让所有人全力搜索公园东北角,再让负责人把公园的设计图纸拿来,快!”

丁绍伟不用他吩咐第二句,已经连跑带颠地去了。

原本四散零落的火光有了明确的指向,陡然加快了推进速度。与此同时,公园负责人被丁绍伟连拖带拽地带到沈愔跟前:“老大,你要的图纸。”

沈愔展开图纸,借着丁绍伟手里的电筒光大致一扫,发现东北角是一片人工湖,断然不可能藏人。

沈愔凝神片刻,突然伸手一指:“这是什么地方?”

丁绍伟和公园负责人好似两只被捏住脖颈的鸭子,抻头瞧过去,只见他指点的位置是湖水北边的一个角落。

负责人一拍脑袋:“啊,那是咱公园的一个仓库,装物料用的,位置偏得很,两旁都是树林,平时很少有人过去,您不说我都没想起来。”

沈愔当机立断:“以仓库为中心,如果没有,再以此处为中心点,往外推进搜索范围。”

丁绍伟二话不说,通过对讲机把他的指令传达下去。

搜救人员如狼似虎地扑向东北角的仓库,然而这公园确实太大了,由南到北不下一公里,偏巧这一日公园的观光车维护检修,警车又过不去,只得辛苦各位刑警先生撒开两条长腿,呼啸着狂奔而去。

等他们绕着湖岸完成一次越野长跑,终于呼哧带喘地找到地方时,时针已经指向九点半。

——离孙豫给出的时限还有半个小时。

丁绍伟上手一摸,发现那仓库看着破旧,门板上却没多少灰尘。然而眼下没时间多想,他招呼一声,辖区派出所的协警立刻蜂拥而上,三下五除二撬开大门,警员鱼贯而入,将仓库一楼的边边角角仔细搜寻过一遍。

一无所获。

那仓库不知闲置多久,线路早已老化。借着手电筒,丁绍伟扫了眼手表,发现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二十分钟。

他一搓后槽牙,抬头看向头顶:“上二楼!”

二楼同样是库房,但是拦着一道厚重的铁门。外勤人员熟能生巧地撬开锈迹斑斑的门锁,伸手一推——居然没推动。

“让开,都让开!”丁绍伟手脚并用,将拦在门口的“闲杂人等”全都赶去一旁,撸起袖子亲身上阵,肩膀和门板碰撞,发出令人牙疼的闷响。铁门晃了两晃,依旧杵在原地,半点没有挪窝的迹象。

丁绍伟拧起眉头,方才那一下,他隐约感觉到门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卡住轴承,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听了会儿,里面似乎隐约传出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叫声。

九点三十七,离时限只剩二十三分钟。

丁绍伟急出一脑门热汗,正想招呼警员一起蛮力撞门,他揣在兜里的对讲机就在这时响了。

丁绍伟一看是指挥频道,赶紧拦住几个上蹿下跳的年轻协警,随手摁下免:“老大,我们已经找到地方了,但是仓库的门好像被什么卡住了,你别着急,我马上找东西撞开,保证误不了事……”

沈愔语气急促:“不行,绝对不能撞开!”

丁绍伟不由一愣。

“你忘了王晨的教训吗?”如果丁绍伟站在沈愔跟前,就会发现这男人脸色严峻,像是封了一层万年不化的寒霜,“铁门卡住,说明门后很可能有机关,你别莽莽撞撞的伤到人质!”

丁绍伟想起几个小时前的教训,心头登时一凛。

铁门后的婴儿哭声越发尖利,甚至还有“咚咚”的声音,像是椅子腿拼命撞击着地板。但是丁绍伟不敢再去碰那扇勾魂催命的铁门,亲自带人爬上屋顶,打算撬开窗户翻进去。

他临走前把手机塞给了许舒荣,小许警官低头一看,沈愔打来的电话还没挂断,而且开着免提。她就跟捧着个价值连城的传国玉玺似的,两条手腕哆哆嗦嗦,恨不能三跪九叩地顶在脑门上。

沈愔其实离库房不远,隔着茂密的树林,甚至能看到库房屋顶星星点点的电筒光。他拿着两只手机,一只耳朵等着经侦同事汇报调查结果,一只耳朵监控仓库的搜救进展,只听手机里传出婴儿嘶哑的哭闹声,一副心思恨不能劈成八瓣使。

“不对劲,”沈愔俊秀的长眉夹出一道深深的褶皱,“那孩子的哭声怎么断断续续的,像是喘不上气?”

这念头刚露出模糊的形迹,下一秒,就听许舒荣着急地说:“沈队,我刚才问了曹宁,她说她女儿王雨凡有哮喘的毛病,如果灰尘过大或是碰到动物毛发,很可能引发病症!”

不祥的预感轰然落地,即便以沈支队的冷静克制,有那么一瞬间也觉得头皮发麻。

不过只是短短两三秒,他已经恢复了笃定从容,起码从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绍伟他们进行的如何?”

“丁哥带人去了屋顶,但窗框上横着木栏,没那么容易撬开,”许舒荣颤颤巍巍,乍一听像是带着哭腔,“现在是九点四十七,还剩十三分钟……我听那孩子的哭声越来越有气无力,沈队,现在怎么办啊?”

毫无疑问,许舒荣是标准的学霸生,她能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将一整本《刑事侦查学》滚瓜烂熟地背下来,甚至一字不落地复述出里面的案例。就读警校期间,但凡带着“理论”俩字,她都是高分通过,如果拿她写在考卷上的答案和教辅材料做对比,就会发现连一个标点符号也不差。

但是会背理论,不代表在实际查案过程中也能拿高分。

因为分析案情不是硬套理论,刑侦外勤也不像在操场上练习空手搏击那样简单,每一个临场决定都需要总指挥丰富的实战经验和生死一线间磨练出的敏锐直觉作为支撑。

这是许舒荣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沈愔之间的差距,在此之前,她只是像刑侦支队中的每个人一样,习惯性的服从支队长的命令,并且下意识的相信沈愔的每个决定都是最正确的。

但是在此之后,她在抬头仰望的同时,终于学会了低头思索每一个决定背后的意味。

好比现在,长久的死寂后,她听到沈愔镇定的下达指令:“让小于撞门而入!”

许舒荣一惊:“什、什么?可您刚才不是说,门后可能有机关,让我们别碰那扇门吗?”

沈愔看了眼手表,就在说话间,分针又往前推进了三格——九点五十,离时限还有十分钟。

他不知道孙豫是不是真的丧心病狂到非要拖着两个无辜女孩——其中一个还是不晓事的婴儿,给自己死去的妹妹陪葬,更不敢肯定库房里是否装置了定时炸弹一类的杀器,但是那一刻,他心头无端升起一个强烈的直觉:必须破门而入!

“我刚才突然想到,如果门后真有机关,凶徒大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就像他几个小时前谋害王晨时一样,”沈愔沉声道,“可现在,库房的门是被卡死的,为什么?”

许舒荣脑子里打过一道闪,隐约明白了什么。

沈愔攥着手机的手不知不觉间沁出一把冷汗,他知道自己的选择无异于一场豪赌,然而时限一分一秒逼近,听筒那头孩子的哭闹声逐渐低弱下去,他无路可退。

“立刻破门!”沈愔厉声道,“出事算我的!”

许舒荣不敢再犹豫,小跑着将他的指令传达下去。

手机对面短暂地安静下来,偶尔响起的呼喝和金属撞击声与周围的风声虫噪融为一体,成了毫无意义的幕景板,只有胸口搏动的心率鼓点排众而出,突兀的撞击着耳膜。此时每一秒的迁延都显得格外漫长,漫长到以沈愔的耐性都有点按捺不住,下意识往仓库的方向走了两步——

就在这时,他听到手机里传来一声金属撞击的巨响!

这一下堪称惊天动地,仿佛从天而降的炸雷,将沈愔直接钉在了原地。他看似面无表情,实则绷着一口气,隔着黑黝黝的树林望向仓库,发现那些鬼火似的手电光突然都消失了。

沈愔心跳差点骤停。

幸而紧接着,许舒荣的声音再次响起,几乎有些喜极而泣的意味:“沈队,门开了!两个人质都在,毫发无伤!”

才算将他濒临断片的一口气勉强续上。

三魂七魄呼啸着归壳,在沈愔还没回过神的脑子里撞出一片火树银花。他眼前阵阵发黑,好不容易找回声音:“那就好……对了,那孩子怎么样?”

“急救人员正在检查,看情况不太妙,可能需要送去医院,”他语气平静,毫无异样,许舒荣根本听不出自家老大刚经历了一场心跳骤停,嘴皮子飞快地说,“葛欣倒是没什么大碍,就是受了惊吓,身上还有几处擦伤,等她情绪稳定些,我们再给她做个笔录。”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已经足够沈愔找回主心骨,他掐了把眉心,用最快的速度理清思绪:“你转告绍伟,孙豫绑架人质并不是心血来潮或是单纯为了复仇,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手机对面的许舒荣一脸懵圈:“啊?”

“几个小时前,我们在藏匿王晨的厂房地下室里找到了合成苯丙胺的工具,如果我的判断没错,那应该是葛长春在本市的另一处制毒据点,”沈愔沉声说,“孙豫故意将我们引过去,就是要把葛长春的罪证一步一步揭露开。”

许舒荣的瞳孔猝然凝缩。

“按照这个思路,孙豫将我们引来这个仓库,应该也不是无的放矢……那么,他想告诉我们什么?”沈愔皱了皱眉,一个隐隐约约的揣测浮上心头,然而那一瞬太快,他还没来得及抓住形迹,已经游鱼般从手指间滑脱。

没等他从茫然如海的思绪中将方才的灵感重新抓出,揣在兜里的另一部手机忽然响了。沈愔微微一震,用最快的速度接通手机:“喂?”

“沈队,久等了,”手机里传出一个敦厚的声音,“我刚才查了云锦公园的股权结构,大股东是香港的一家公司,查起来比较麻烦,境内股东是一家名叫‘嘉诚投资’的公司,是一家没什么名气的小公司,你应该没听说过。”

沈愔没有打断他。

“这个嘉诚投资持有本市一家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与此同时,这家公司也持有嘉诚投资百分之六十的股份,换句话说,就是这个嘉诚投资的母公司,”那人说,“沈队,你应该能猜到这个母公司是何方神圣了吧?”

沈愔闭上眼:“……茂林制药。”

“对,这么说吧,这个云锦公园有相当一部分股权属于茂林制药,而葛长春就是这家公园的幕后老板之一,”那人说,“详细报告我稍后整理给你,不过沈队,葛长春可是本市知名企业家,光凭这个恐怕没法定他的罪。”

“没关系,”沈愔一提嘴角,似乎是想微笑下,不料脸颊僵硬得厉害,只得作罢,“云锦公园只是一条藤,寻根溯源,迟早能摸到瓜。”

他收了电话,微微仰起脸,来自南海之滨的风拂过树梢,万顷碧涛沙沙作响。南方气候湿暖,樱花已经凋谢,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清郁甜香,仔细分辨,似乎是大片的槐花,吸饱了水分,酝酿成一股无孔不入的醉人芬芳。

直到此时,沈愔才觉得压在胸口的那块沉重的石头稍稍挪开了些。

警车和救护车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等沈愔借用值班室冲去一身疲惫,换过一身干净衣裳时,已经过了凌晨。

整个刑侦支队连轴转了一个礼拜,全体累惨了,来不及回家,直接在办公室里瘫倒一片。沈愔刚把门推开一条缝,就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潮水般迎面推来,他哑然一笑,又把门悄无声息地关严了。

沈愔后退一步,差点和身后的许舒荣撞了个满怀,不由一愣:“你怎么没回去?”

许舒荣“啊”了一声,不知怎的,脸颊居然有些发烫:“我、我看丁哥他们都睡着了,怕您待会儿找不到人。”

走廊上光线昏暗,沈愔没留意小许警官表情的异样,随口道:“你今天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惦记着留在法医室的夏怀真,不欲多说,正准备离开时,许舒荣忽然怯生生地叫住他。

“沈队,”小许警官第一次单独和顶头上司说话,显得十分紧张,背在身后的两只手无意识地扭在一处,“我、我还是不明白,刚才在云锦公园,你为什么肯定门后面没有机关?”

沈愔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一茬,脚步一顿,又转了回来:“我也只是猜测——凶徒分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设下死亡机关,却故意大张旗鼓,就是要让我们怀疑门后布置了机关,不敢轻易破门。”

许舒荣还是似懂非懂。

“王雨凡患有哮喘,不能在灰尘大的环境里滞留太久,时间拖得越长,她的处境就越危险,”沈愔低声说,“孙豫给我们的期限是晚上十点,不是因为他设置了死亡机关,而是因为过了这个时限,哮喘发作的王雨凡就很难救回了。”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眼神微微闪烁:“从一开始,孙豫就没想过伤害那两个女孩,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们。”

许舒荣恍然大悟。

她其实还有一箩筐问题想问,可惜沈支队连困带倦,实在没心思为她答疑解惑。他拖着灌了铅的脚步回到办公室,刚推开门,就闻到一股说不出的鲜香。

沈愔摁住门把的手原地僵了一瞬,不动声色的合上门板。

只见办公桌收拾得整整齐齐,桌上一字排开几个塑料餐盒——一碗白米饭,一份虾仁蒸蛋,还有一盅红枣枸杞炖的乌鸡汤,不是外卖餐家粗制滥造的流水线产品,而是有人亲自买了食材,盯着楼下大排档的老板熬成金黄绵密的汤汁,在灯光下散发出温暖又润泽的微光。

沈愔连日奔波、与犯罪分子斗智斗勇的疲惫就在水乳交融的香气中悄无声息地散了。

他扭头一看,只见夏怀真裹着他的风衣外套蜷成小小的一团,一张脸囫囵个埋在衣领里,也不怕把自己闷死。方才还僵得要命的脸颊毫无预兆地解了冻,根本无须刻意,嘴角已经往上提起。

虽然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笑。

从王晨诱拐葛欣到现在,警方的每一步看似有据可循,其实都没脱出绑匪的算计,甚至可以说,是被绑匪牵着鼻子,一点点揭破黑幕,将茂林制药的罪行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在藏匿王晨的化工厂,痕检搜找到合成苯丙胺的工具,并在工具上发现了三组指纹。虽然还没来得及比对出结果,但沈愔有预感,迷雾背后那条若有若无的线最终一定是指向葛长春。

而在关押葛欣和王宇晨的仓库中,痕检同样找到少量的甲基苯丙胺的痕迹。

甲基苯丙胺,又称冰毒。

联想到茂林制药在云锦公园背后所占的股份,沈愔毫不怀疑,孙豫这是故意将葛长春的把柄送到警方手上。

但这并不意味着孙豫有多高明,因为他布置的一系列案件看似环环相扣,其实只是效仿前人。

沈愔提起裤腿,在沙发前半蹲下,刚舒展开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拧起。他偏头端详着这女孩毫无防备的睡颜,三年前的“苏曼卿”和三年后的“夏怀真”交替闪现,那副如出一辙的面孔时而懵懂无辜,时而妩媚诡艳,到后来,五官轮廓无限淡化,只有凝望着他的眼神凸显出来,在真实与虚幻之间达成统一。

沈支队虽然长得明明如月、温润端方,性格却不那么阳春白雪,不然也没法在边境毒窝潜伏三年。一般来说,优秀的卧底演技都不错,也更懂得分辨画皮背后的真面目,但是对夏怀真,或者说“苏曼卿”,直到炸弹解除、游船爆炸的那一刻,沈愔依然看不透。

因为她既不是胸无城府的愣头青,将七情六欲摆在脸上任人观瞻,也不像那些年长而心机深沉的老人精,虽然轻易不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每一步都有足够的诱因趋使,每个举动都有章可循。

她更像一个万花筒,一盏走马灯,一人千面,每一面都画着不同的图景,谁也不知道揭开这层画皮后,里头藏着的是真心还是另一层伪装。

无从分辨,也没法追溯。

只有当她看着自己时,沈愔才能透过那千重伪装,隐约抓住一点端倪。

因为戏或许假,情却是真。

沈愔微微呼出一口气,伸出去的手在半空停顿许久,终于迟疑着落在夏怀真额头上,就像安抚着一头不知所措的小流浪猫,轻柔地顺了顺毛。

夏怀真“唔”了一声,把脸往衣领里藏了藏。

沈愔果断改变策略,在她绷紧的小脸上捏了把。

夏怀真被他闹得想睡也睡不着,愤怒的无以复加,张开满嘴白牙,嗷呜一口咬在沈支队不断捣乱的手指上。

沈愔:“……”

他判断有误,这姑娘哪是流浪猫?分明是头见谁咬谁的小狼崽子!

可能是当年那场爆炸留下的后遗症,也或许是在社会底层挣扎的多年透支了她的健康,夏怀真的身体底子算不上好,不仅有贫血和营养不良的症状,还特别怕吵,只要外界有一丁点动静,都会严重影响她的睡眠质量。

也正是因为这样,一旦被人吵醒,这姑娘的起床气就显得格外的大。

好比现在,她哈欠连天地坐在沙发上,瞪着沈支队的眼神活像看一个八辈子不见的仇人。可惜,沈愔常年和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打交道,生死边缘几番来去,才不把小夏姑娘这点色厉内荏的“威胁”放在心上,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小口小口品尝着夏怀真专门为他熬的鸡汤。

外卖的米饭味道一般,又放了许久,米粒有些发硬。唯独那碗鸡汤却是滋味醇厚,鲜嫩的鸡肉吸饱了枸杞和红枣的鲜甜,汤里渗透了鸡骨的胶质,就着热滚滚的鸡汤吃完一份炖蛋,那些百思不得其解而又如鲠在喉的困惑,忽然就不再重要了。

沈愔喝了半盅汤才蓦地想起:“你吃过了吗?”

夏怀真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揉了揉鼻子:“都这个点,当然吃过了。”

沈愔于是心安理得地将鸡汤喝得一滴不剩,收拾完垃圾,又把蜷在沙发里犯困的夏怀真提溜起来:“走吧。”

夏怀真顶着一个塞满浆糊的脑袋,懵然不知今夕何夕:“走?去哪里?”

“送你回家,”沈愔随手抓起车钥匙,不厌其烦地叮嘱道,“这两天别往外跑,安生呆在家里,韩琛那边我跟他说,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夏怀真咬着嘴角,将一个到了嘴边的哈欠吞回去,用力晃了晃头,将脑子里的水和料甩均匀了,突然反应过来:“等等,我、我不需要做笔录吗?王晨他……”

她话没说完,就被沈愔一个手势打断了。

“王晨是因为警方没能及时赶到才被绑匪撕票,跟你没关系,”沈愔生硬地说,“这事我和赵副局汇报过了,你以后不许跟任何人提起,知道吗?”

夏怀真:“……”

她把满地狼藉的脑袋刨出一条缝,将沈支队这番话塞进去,仔细回味片刻,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等等,他是什么意思?”夏怀真难以置信地想,“他他他,他这算是因私废公吗?”

她盯着沈愔看个不停,那眼神不仅有实质,还有温度,几乎在沈支队身上戳出两个灼热的洞来。沈愔被她盯得头皮发麻,再三按捺,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看什么?”

夏怀真觑着四下里没人,于是半转过身,用后背挡住屋角的监控摄像头,嘴唇轻轻翕动,语不传六耳地迟疑道:“可是、可是王晨毕竟是……”

沈愔习惯性地伸出手,在她滚作一团的发顶上揉了把,这一回,夏怀真没露小白牙,眼巴巴地盯着他瞧。

“绑匪以有心算无心,打定主意要人质的命,不管你去不去,结果都不会有影响,”沈愔意味深长地说,“警方的职责是揪出藏身幕后的黑手,不是拿无辜民众当替罪羊——这事我来处理,你不用管了。”

沈支队毕竟有水平,三言两语安抚了夏怀真,当然,也可能是小夏姑娘没睡醒,思绪糊成一锅粥,也就格外好糊弄。总之,等沈愔将车子开出市局大院时,夏怀真已经忘了这茬,缩在副座上睡得人事不知。

她睡着后的模样显得纯良无害,嘴唇上生着细细的绒毛,像是汁水饱满的蜜桃,格外丰润甜美。正好前方路口红灯,沈愔拉下手闸,腾出一只手将盖在夏怀真身上的外套拉了拉。

夏怀真若有所觉,在位子上磨蹭了下,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脸颊恰好擦着沈愔的手指过去。

年轻女孩的面庞总是柔软而有弹性的,夏怀真也不例外。有那么一刹那,沈愔只觉得浑身上下的神经元揭竿而起,一窝蜂挤到手指尖,将那一瞬间的接触层层放大,振聋发聩地传递给大脑中枢。

沈愔后脊上的汗毛“嗖”一下窜起,被电打了也不过如此。

这时,前方的交通灯由红转绿,沈愔怔了下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发动车子。奥迪暴躁地嗡鸣一声,剧烈的震动让夏怀真倏尔惊醒:“怎么,到家了吗?”

她还没睡醒,话音含在嘴里,只有一个“家”字排众而出,格外清晰地扎入耳中。沈愔不由抬起头,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只见这女孩低头揉着眼角,两边腮帮鼓鼓囊囊,显得懵懂又无辜。

沈愔无端觉得喉咙有点发涩,赶紧挪开视线,笔直地看着前路:“还没,就快到了,你醒醒盹,别着凉了。”

夏怀真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直到下了车,跟着沈愔走进电梯时,这姑娘才回过神,打着哈欠问道:“那两个女孩救出来了吗?”

沈愔正要答话,脑子就在这时“嗡”了一声,霎时间,简容几个小时前说的“住在你家的小姑娘真了不得,中学没毕业,连八卦易经都懂,要不是她提醒,我还想不到那乱七八糟的几笔居然是绑匪留的线索”猝不及防地回了笼。

沈愔像是被一排冰冷的针刺中软肋,好不容易晾干的手心里渗出一点不为人知的冷汗。

他话到嘴边,又急急忙忙地叼住,再三斟酌了语气,这才若无其事,好像只是“不经意间”想起来:“今天多亏了你,要不是你发现那纸条上的玄机,葛欣和王雨凡就危险了。”

夏怀真耷拉着眼皮,压根没听出他话里话外的试探:“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我天天吃你的软饭,偶尔也得有点用吧?”

沈愔冷不防遭遇“软饭”二字,只觉得刚被钢针刺中的软肋又被热水滚了一遍,冰火两重内外交煎,差点把刚生出的一丝猜疑和忌惮榨干了汤。

幸而沈支队定力非凡,热血呼啸着逆向心窝,居然还能维系住最后一丝理智,把该说的话说完:“我记得你中学没读完,怎么连八卦易经都懂,从哪看来的?”

小夏姑娘也是个奇葩,该精明的时候总是懵懵懂懂,不该精明的时候,她又有种野兽般的直觉,能察觉到别人的提防和戒备。

好比眼下,可能是因为沈愔身心俱疲之下没能掩饰好神态和语气,也可能是因为夏怀真吃过比寻常同龄人更多的苦头,直觉也比寻常同龄人敏锐得多,总之,她第一时间察觉到沈愔的猜忌,并且在“勃然作色拍案而起”和“蒙混过关假装不知道”之间犯了两难。

“他什么意思?”她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轻轻细细地说,“他在试探我?是怀疑我吗?”

“既然怀疑我,为什么不把我交给警方?为什么不按照程序给我做笔录?为什么……要帮我压下这些?”

“一边粉饰太平,一边百般猜忌,你有意思吗?”

有那么一瞬间,夏怀真十分有冲动将这一连串质问甩在沈愔脸上,但这显然不是“夏怀真”的行事风格,而她也不想用这样尖锐的字句刺伤一个真心关心自己的人。

所以到最后,那些质问堪堪到了嘴边,又被她自己咽回去。斟酌片刻,夏怀真泛起一个半酸不苦的笑容:“如果我说,我也不记得是从哪看来的,这念头就像长了腿,自己跑到脑子里似的,你信吗?”

沈愔当然不信,不光是他,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自然而然地认为这番说辞是瞎扯淡。

他用沉默一五一十地传递出自己的疑虑,然而夏怀真没有多解释的意思,只说了这一句就咕嘟着嘴,低头玩弄着手指,不说话了。

当女生缄口不言,单方面中止即将爆发的争执时,那并不意味着她们低头服软,而是将这股火气闷在心里,等到时机恰当再发作出来。

如果是情商高超经验丰富的人,会在第一时间察觉不对并化解矛盾,免得小事化大、大事化作不可收拾。可惜沈支队显然不能归做“有经验”的那一类,因为在他前三十年的人生经历中,接触过的女性只有两种:“路人”和“同事”。

悲剧也就意料之中了。

不过此时此刻,被案情洗礼了一整天的沈队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觉得夏怀真异乎寻常的沉默有些奇怪,但也不是说不过去,因为奔波了一整天,连惊吓带昏迷,铁打的汉子都熬不住,何况她只是个娇弱的小姑娘。

直到小夏姑娘洗完澡,沈队才发觉有点不对劲——他热了杯牛奶,本想让夏怀真喝完早点休息,顺带叮嘱她明天没事别出门,谁知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夏怀真就夹着那根不离身的拐棍,从他面前一瘸一拐的过去,直接把端着牛奶的沈支队当空气忽略了。

沈愔:“……”

他愣了半天,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姑娘难道是生气了?

可是从市局出来时明明还好好的……

沈愔拿出刑侦人员的专业素养,把这一路上的来龙去脉仔细回想一遍,抽丝剥茧刨根究底,终于想起夏怀真闹脾气前两人的最后一段对话。

沈支队活了三十年,字典里就没收录过“冷战”两个字,更不知道冷战一旦打响该怎么讲和——他身边的人除了同事就是长辈,长辈不会跟他冷战,同事不敢跟他冷战。唯一关系亲密的发小又是个神经大条的滚刀肉,从来是有火当场发、有泼当场撒,绝不留着过夜。

以至于书到用时方恨少。

沈愔手足无措了片刻,凭着本能走上前,在夏怀真的房门外头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犹犹豫豫地敲响了门。

很快,门口出现了夏怀真面无表情的脸。

他俩隔着一道门槛大眼瞪小眼,三秒钟后,夏怀真见沈愔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果断关门。

沈愔抬手抵住门板,纠结半天,好不容易憋出一句:“你……你把牛奶喝了。”

夏怀真默不作声地接过奶杯,挑了挑眉梢,那意思大约是“现在可以滚了吗?”

坐镇搜救现场时冷静镇定从容不迫的沈支队用舌尖将上下牙床挨个舔过一遍,磕磕绊绊地又憋出一句:“你的脚没事吧?”

夏怀真对他三纸无驴的表现很不满意,但还是耐着性子答道:“还好,没大碍,休息两天就能正常走路了。”

沈愔脑回路运转得飞快,可惜他从没哄过人,而头一回接触的业务,想要刚上手就惊艳四座显然是不大可能的。因此他搜肠刮肚许久,也只有一句干巴巴的:“那就好,这两天多休息,没事别出门了……”

在沈愔,只是心不在焉地没话找话,可是小夏姑娘却忍不住地阴谋论了,毕竟不久前,沈愔才试探过她一回。

她定定看了沈愔一眼,牵动嘴角,笑容有点发涩:“沈警官请放心,我不会出去给你添麻烦的。”

这反应不对!沈愔登时意识到,他又说错话了。

但小夏姑娘平时虽然软萌又好欺负,突然闹一回脾气,也就格外油盐不进。没等沈愔设法解释,她已经不由分说地甩上房门,“砰”一下将沈愔关在了门外。

沈愔:“……”

沈支队和门板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捏了捏鼻梁,在没人看见的角落里苦笑了笑。

救出人质并不算完,因为接下来的工作——搜证、审讯、记录口供才是重头戏。当晚,沈愔只睡了四个小时,天没亮就要回警局,临走前,他回头看了眼夏怀真兀自紧闭的屋门,想了想,还是找出便利签给她留了张字条。

而后,他拎起外套,轻手轻脚地推门离去。

累惨了的刑侦支队在办公室里将就了一晚,等到第二天天亮,又是生龙活虎的一窝好汉——尤其当他们闻到了沈支队带来的爱心早餐的香味时。

“我赌一包饼干,这香肠咸肉鸡蛋灌饼一定是老大在他们家小区门口买的,”于和辉眼疾手快地抢过灌饼,陶醉得吸了一大口气,“只有他们家才会给这么足的料,又是香肠又是咸肉的,啧啧,这一份下去,撑到下午都没问题。”

丁绍伟慢了一步,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捞过牛肉大葱馅的包子,恶狠狠地咬了口,那咬牙切齿的模样,活像在啃于和辉的肉。

“白痴,店家都是无奸不商,哪来的好心?那是老大额外加了钱,特别犒劳咱们的,”他吧唧着嘴,满屋子都是浸满油脂的面皮香味,“不过老大,人质虽然救回来了,我心里有个疑问一直没弄明白。”

沈愔靠着办公桌翻看痕检交上来的报告,闻言,头也不抬地一扬下巴。

“咱们在孙豫电脑里找到三幅画,每幅画都藏着一条线索,分别对应三个人质,”丁绍伟转动着铅笔,时而用笔杆轻敲太阳穴,“可是根据第二幅画的线索,我们同时找到两个人质,这不符合常理啊——难道是孙豫良心发现,买一送一了?”

于和辉一口香肠卡在嗓子眼里,咳了个天昏地暗。

沈愔目光微凝,终于抬头看来:“对了,技术组检查过第三幅画,有新的线索吗?”

许舒荣“啊”了一声,埋头在桌上翻找片刻,递给沈愔一张打印纸:“这是今早技术组袁主任送来的,说是在第三幅画上发现的密文线索。”

所有人抻长脖子看过来,只见那打印纸上写着——

“人生天地间,若无碎雨敲吾舍,诸事惹心伤。”许舒荣一字一顿地读出来,干巴巴的毫无韵律可言,“这诗……听上去挺悲凉的。”

“这是日本诗人饭尾宗祗的作品,”沈愔说,“他年轻时当过僧侣,写的俳句自然带着一股看破红尘的味道……倒是很契合孙豫现下的心境。”

一个没上过大学的救护车司机,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唯一的指望就是一手带大的妹妹。而在这个妹妹死后,他的人生也被撕裂了。

现实版的“人间不值得”。

沈愔对着那两句诗拧起眉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把手机上保存的图片调出来:柔和的光线下,浑身素白的少女被蒙着双眼,双手在黑暗中摸索,试探着生命归宿之处——断头台。

每次看到这幅画,沈愔都会泛起某种说不出的怪异,这倒不是画作本身的问题,而是这幅画的格调和前两幅实在相差太多,既不阴冷也不诡谲,即使是描绘处刑的场面,无论构图还是色调都给人一种温暖又宁静的感觉,就像一时手误放错了文件夹。

沈愔沉默片刻,突然拿起打印纸,脚步匆匆地走出办公室,浑然不知在他身后,丁绍伟正摸着下巴露出猥琐又好奇的眼神。

于和辉凑到他跟前,从塑料袋里捞出一杯热豆浆,叼着吸管怼了怼他:“丁儿,看什么呢?”

丁绍伟头也不回,兀自紧盯门口:“我怎么觉得咱老大今天不太对劲?”

于和辉顺着他的目光往走廊方向看了眼——什么也没看见,沈愔早没影了,再回想一下沈支队方才的表现,果断认为姓丁的眼睛瘸了:“哪不对劲?这不挺正常吗,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不苟言笑。”

丁绍伟不耐烦地把他往外拨拉了下:“那是你眼大漏光,你没发觉老大从早上过来心情就不太好吗?”

于和辉和丁绍伟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茫然又无辜地问道:“咱老大有心情好的时候吗?他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是这张死人脸吗?”

丁绍伟:“……”

跟这种人没话说了!

在他俩磕牙打屁的同时,沈愔快步走进技术队办公室,放眼一扫,没找着袁崇海,于是随便逮住个年轻技侦:“能帮个忙吗?”

那年轻技侦是个小警花,抬头瞧见是沈支队,激动的两只手不知摆哪合适,话音直打哆嗦:“帮帮帮,帮什么忙?”

沈愔下意识地摸了把脸,心说:我有这么吓人吗?

他想起凌晨时莫名其妙闹脾气的夏怀真,觉得自己可能真有必要反省一下待人接物的方式,于是把语气放得和缓了些:“能把这张图调出来吗?”

谁知女技侦非但没好转,反而哆嗦得更厉害,手指跟过电似的,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把复原的图片文件找出来。

沈愔盯着电脑屏幕仔细端详一会儿,突然指住女孩胸口:“能把这里放大吗?”

女技侦:“……”

她干涩地滑动了下喉咙,明知沈支队不是“那意思”,依然不由自主地勾起一连串限制级联想。与此同时,她手速飞快地放大图片,做了局部的高清锐化,少女白裙领口的精美刺绣便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屏幕上。

女技侦忽然咦了一声,将图片又放大少许,终于发挥出一个技侦应有的专业水准:“这裙子上的图案好像是后期P上去的?原图本来没有吗?”

她从网络上搜出一张原版图片,再和孙豫电脑里找到的文件进行对比,发现那刺绣图案果然是人为添加上去的。

可他为什么这么做?

沈愔沉吟良久:“知道这绣的是什么吗?”

半个小时后,许舒荣将打印出的图片交到沈愔案头,照片上是一脉草叶,叶子表面带有特殊的白霜。

“我对比了三四种草本植物,觉得这个最相似,”小许警官果然是个好同志,虽然不明白自家老大这么做的用意,依然一丝不苟地完成了任务,“这是一味香料,也可以用作药材,一般叫做七里香,但学名其实是芸草。”

沈愔蓦地抬头,眼神锐利:“芸草?孙芸的‘芸’吗?”

许舒荣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惊吓到,半晌,僵硬地点点头。

沈愔闭上眼,五根手指捏成拳头,在桌子上重重一捶。

“——这就对了!”

小许警官可能觉得他家老大被这案子折磨太久,已经有走火入魔的趋势,小心翼翼地问道:“沈、沈队,什么对了?”

沈愔复又睁开眼,目光柔和地扫过打印纸上的香草:“应念学堂坡下老,昔年共采芸香……这幅画象征的不是人质,而是孙芸!”

许舒荣第一次知道,自家老大除了破案了得,文学修养也相当深厚——至少他念的那些诗词,小许警官一句也没听过。

她觉得自己就像个不识字的文盲,站在沈愔跟前,凭空生出一腔无地自容感,连忙拿打印纸盖住脸,自惭形秽地溜了。

如果说,沈愔是传说中令人深恶痛绝的“别人家的孩子”,那丁绍伟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三十年如一日被他的光环笼罩在阴影里,早习惯了这种心理上的落差,十分混不吝地一摆手,像赶苍蝇似的将东坡先生的名句赶到一旁,直中要害地问道:“你是说,这画里的线索指的不是人质,而是孙芸?”

“我第一次看到这幅画就觉得奇怪,画面构图和光线色调与其他两幅很不一样,并没有阴诡森冷的感觉,反而十分温暖,”沈愔低声说,“在孙豫心目中,他绑架的三个人质,哪怕是还不会说话的王雨凡,由于她父母的缘故,也是带着‘原罪’出生,相由心生,画面便自然而然地带上诡谲和森冷的气息。”

“只有孙芸,从头到尾没沾染过任何罪恶,象征着她的画作也就显得格外温暖宁静。”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其实三幅画作只是孙豫摆在台面上的障眼法,他真实的目的还是以此为线索,引导我们去揭露葛长春的罪行。”

丁绍伟用拳头一砸掌心:“所以现在能定那姓葛的罪了吗?”

沈愔将技术组送来的报告从头扫视过一遍,然后捏成一卷,在丁绍伟肩头轻轻一敲:“你说呢?”

丁绍伟:“……”

他家老大果然很不对劲。

再如何精英的企业家,被市局一而再再而三地传唤,乃至于在审讯室里连蹲四十八小时,形象都不会太好。两天不见,葛长春下巴上生出一溜胡茬,皮脂井喷泉涌,对他那副本就称不上上佳的皮囊进行了一番毁灭性的改造。

但是听到审讯室的门被推开时,他还是下意识地扬起下巴,分明是坐在桌前,却愣是拗出一个倨傲的造型,冲来人一点表盘:“如果我没记错,即便是重大案情,拘传期也只有四十八小时,你们可是严重超时了!”

他手腕上戴了块劳力士新款金表,抵得上普通警员两三年的工资,这么凭空一亮,很有些碾压人的意味。

许舒荣没来由觉得这个指点表盘的手势很扎眼,翻了个顶天立地的白眼。

丁绍伟却不以为忤,脸上甚至带着宽容平和的笑意——屠宰场的屠夫看着待宰的羔羊时大约也会露出类似的笑容。

“不要意思葛总,让您久等了,因为要找证据和搜救人质,耽误了一点时间,”丁绍伟冲许舒荣使了个眼色,刚坐下的小许警官立马任劳任怨地站起身,端泡了杯热腾腾的红茶端进来。

葛长春伸手去接,就见许舒荣毕恭毕敬地一抬手,将茶杯摆在丁绍伟面前。

葛长春:“……”

他眼角神经质地抽搐了下,冷哼一声,居然把这口气忍了下去:“我女儿呢?”

“葛小姐没事,就是受了点惊吓,现在还在医院,”丁绍伟笑眯眯地说,“我知道葛总是个好父亲,不过比起葛小姐,您现在应该更担心自己的处境吧?”

葛长春就像一个机器人,第一百零八次面无表情地复述台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丁绍伟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两天前,西山市陵园,你意图持刀伤人,对此有何解释?”

葛长春显得很不耐烦,大概在他被扣押的四十八小时里,类似的问话已经发生过无数回:“我说过很多遍,是那姓孙的用我女儿的消息把我引过去,一见面就不问青红皂白地喊打喊杀!哦对了,他身上还有枪!我们这些奉公守法的普通老百姓,面对持枪歹徒,难道连正当防卫的权力也没有?”

他越是词锋尖锐,丁绍伟越是和蔼可亲,笑容近乎慈祥。

做记录的许舒荣被他活活笑出一身冷汗。

“当然,普通市民肯定有正当防卫的权利,”丁绍伟敛去笑容,一字一顿道,“但是葛总,你管‘用凶器对准手无寸铁的小姑娘’叫正当防卫,这就有点搞笑了吧?”

葛长春额角暴起一条颤动不休的青筋,呼吸越来越粗重。

“当晚在西山陵园的除了你和孙豫,还有第三个人,根据她的证词,你不仅试图杀人灭口,还承认了孙芸——也就是‘三·一一’吸毒案中的受害者,是被你谋害,还伪造出吸毒过量的假象。”

葛长春倏尔抬头,淬了毒的目光恶狠狠地戳在丁绍伟脸上。

丁绍伟不慌不忙,视线越过他肩头,和单面玻璃外的沈愔短暂交汇:“……葛总,你作何解释?”

葛长春不知不觉攥紧拳头,手铐瑟瑟抖动,凌厉的青筋几乎撑爆皮肤:“你、你胡说!什么人?我不知道!你以为随便找人做伪证就能诈我?笑话!”

丁绍伟早知他会想方设法地抵赖,好整以暇地摸出手机,三下五除二调出一段录音,摁下播放键,下一秒,熟悉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

“……不是我害的你!是王晨……对,是王晨!是他给你下的药,跟我没关系!没关系!”

“我混蛋,我不是人,我见钱眼开!我、我给你烧纸钱行不行?对了,我请大师给你超度,让你下辈子投个好胎!只求你放过我……”

许舒荣瞠目结舌,和智珠在握的丁绍伟一起将目光投向葛长春。

葛长春脸色煞白,汗珠失禁似的滚滚滑落,良久,他嘴唇哆嗦了下,颤巍巍地说:“我、我不知道……这不是我!”

“是不是你,只需要技侦做一个声纹比对就知道了,”丁绍伟好脾气地眨眨眼,“当然,葛总可以继续否认,反正鉴定报告是不会造假的,到时提起公诉……就看法官会信您的说辞,还是相信警方的专业鉴定了。”

葛长春胸口激烈起伏,双手不受控制地拼命颤抖,连着手铐一并哗哗作响:“就算是我……那又怎样?是她、是她装鬼吓我!我……我当时太害怕了,说了些什么自己都不记得,你们、你们就算交上去也不作数!”

许舒荣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微一动,丁绍伟已经早有预料地看过来。

她到了嘴边的话又憋回去。

奇怪的是,丁绍伟居然没揪着这节不放,而是撸了撸衣袖,亮出手腕上的一块腕表——那同样是劳力士的最新款,由18K白金、珍珠母贝和904L精钢联合打造,表盘周围镶嵌了一圈整整齐齐的碎钻,被灯光一打,简直能闪瞎钛合金狗眼。

如果说葛长春腕子上那块金表,许舒荣不吃不喝还能勉强够得着边,那么丁少爷这块“满天星”,就算把小许警官打包卖了,离那块镶钻表盘也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许舒荣:“……”

再好的涵养也挡不住熊熊而起的仇富之心,有那么一瞬间,小许警官很想把身边这头花孔雀,连着他手腕上那块招人恨的“满天星”一起丢出审讯室。

碎钻反射着光线,在葛长春朽败憔悴的脸上映出一簇一簇雪亮的印子。葛长春不由眨了眨眼皮,血色全无的嘴唇微微一勾,咧开一个极难看的笑容:“怎么,现在的公务员待遇这么好?我看警官先生手上这块表,少说也得几十万吧?”

丁绍伟蛮不在乎地低头看了眼:“你说这个?这是我妈送我的生日礼物,我也觉得太花哨了,不符合本人的精英气质。可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长者赐不可辞,老妈给买的生日礼物,总不好不戴,对吧?”

葛长春那一刻突然和许舒荣达成统一战线:很想把这欠揍的混小子从审讯室一脚踹出去。

“行吧,就算您说得有理,”丁绍伟不动声色地扳回一城,心情登时大好,连葛长春那副獐头鼠目的面孔也没那么碍眼,“不过,您知道我们在哪找到王晨的吗?”

葛长春冷冷看着他。

“是在经开区一家工厂里,”丁绍伟也不指望跟他互动,自顾自揭晓了答案,“我们查了,那是一家加工企业,虽然名不见经传,但是企业账面上有一大笔债务,如果到期没有归还,就要拿公司股权作为抵押。”

葛长春瞳孔飞快地颤缩了下。

“还有绑匪藏匿葛欣和王雨凡的云锦公园,背后同样有个隐形股东,”丁绍伟不着痕迹地打量他,“巧的是,这两位隐形股东是同一家公司,更巧的是,我们在这两处藏匿人质的地点都发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

他话音刻意一顿,葛长春不由屏住呼吸,就见丁绍伟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报出答案:“甲基苯丙胺,也就是冰毒。”

葛长春眼珠陡然凝固住,整个人坐在原地,好似一尊呆若木鸡的泥塑,唯有豆大的冷汗顺着额角徐徐滑落。

“葛总,”丁绍伟曲起手指,胳膊越过桌面,在他跟前敲了敲,“能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吗?”

夏怀真这一觉睡得还算踏实,可能是昨天那场突如其来的发作让她筋疲力尽,那些奇诡吓人的梦境没再纠缠她,没有铺天盖地的迷雾,也没有斑驳淋漓的血色,等她在柔软的被窝里打了个滚,懒洋洋睁开眼时,墙上的挂钟已经逼近九点整。

沈愔虽然嘴上不说,人却十分细致,被褥枕巾全是新买的,里面填的不知是蚕丝还是羽绒,又轻软又透气,蜷在里头就像裹了一身棉花,舒服的让人不想起床。

——如果不是空虚的肠胃揭竿而起,小夏姑娘觉得自己还能再睡五百年。

她在柔软的枕巾上蹭了蹭脸颊,又打了两个滚,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翻身坐起,也不穿鞋袜,光脚踩在润泽光滑的木地板上,打着哈欠出了房门。

然后,她就看见餐桌上倒扣着一只青花大碗,碗上还贴了一张便利签。

夏怀真揉眼角的手蓦地顿住。

她不用看都知道,碗里是沈愔给她留的早餐,便利签上则详细交代了家里常用药品的存放位置,还说中午会有外卖送到,让她乖乖等在家里,如果有需要,可以打他手机。

夏怀真抽了抽鼻子,只觉得凌晨那点因为睡眠不足而莫名生出的邪火,已经在沈支队不厌其烦的叮嘱中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她揭开青花碗,发现底下是一份全麦三明治和一杯牛奶。三明治不是超市里买来的即食快餐,而是将全麦面包片裹上蛋液,下油锅煎得外焦里脆,中间夹了生菜番茄黄瓜片,再加过油的熏肉和煎蛋,香得勾人口水。

小夏姑娘最后一点火气也在三明治的香味中烟消云散。

她匆匆洗脸刷牙,然后坐在餐桌前,配着那杯同样鲜香四溢的热牛奶,小口小口咬着三明治。填饱肚子的同时,凌晨时那番对话也呼啸着回笼。

可能是因为睡了一觉,精神和体力得到极大恢复,波动的情绪值也随之回升到正常水平。也可能是因为热乎乎的食物下肚,沸反盈天的五脏庙被安抚得熨帖,总之,夏怀真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火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小夏姑娘敲了敲脑袋,对着锃光瓦亮的白磁盘自省片刻,觉得自己会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跟沈愔较真实在是挺可笑的。

“大概是这一个多月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没事找事吃饱了撑的,”夏怀真摇摇头,越想越心虚,恨不能时间倒流回几个小时前,将那个单方面打响冷战的自己一巴掌拍飞,“人家管你吃管你住,连昨天……那么大的事故都压了下来,就是亲爹亲哥哥也不会比他更心疼人。”

更何况,沈愔的疑虑也不算无的放矢,夏怀真只是把自己代入沈支队的处境稍微脑补了下,就觉得沈愔没直接把她丢进审讯室,已经是心大到没边了。

“一个中学没读完的乡下姑娘,居然对八卦周易颇有研究,别说他了,换成任何人都得多想几分,”夏怀真鼓起半边腮帮,思忖片刻,默默叹了口气,“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啊。”

现代人每时每刻都在接收海量信息,有些是刻意为之,有些却是潜移默化。这些或有意或无意接收到的信息被大脑存储在不同的区域,看似零散无序,却构成了一个人最基本的思维模式和知识体系。

在某些极端情况下,人会遇到无法解决且不能回避的问题,极度的逃离感和现实无法逃离的冲突会激发大脑机能,将那些日常生活中有意无意收集来的信息从潜意识层调出,重新拼凑出一套思维逻辑和知识体系。

——体现在现实中,就是原本没学过外语的人突然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或是一个中学没毕业的乡下姑娘,突然掌握了一门她本不该懂的深奥学问。

夏怀真没学过心理学,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现象,就像她也没法解释那些从没接触过的名词和香水品牌是什么时候跑到她脑子里的。

小夏姑娘苦苦思索许久,依然给不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只能暂且搁到一旁,将碗盘端进厨房,仔细清洗干净,心里兀自嘀咕道:昨晚那通脾气真是好没道理,想必沈愔也被她闹得莫名其妙,等他晚上回来,是不是道个歉比较好?

她一边寻思,一边夹着拐杖,单腿蹦跶着回了客厅,抬头瞧见那扇虚掩着的书房门。

夏怀真顿住脚步,她忽然想起,只要她在家,沈愔书房的门一定关得严严实实,仿佛里头藏了个价值连城的宝贝,轻易不露出形迹。

小夏姑娘盯着那扇门板看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心里无端升起某种冲动,仿佛那道门之后有一个声音召唤着她,不安和渴望攫住她的心脏,勾引着她抬起手,鬼使神差般摸上门板。

——吱呀一声,那道严防死守的门,慢悠悠的往里滑开。

市局审讯室,葛长春像一头被逼到死角的野兽,猛地一拍桌子:“我不知道!就算是茂林制药又怎样?我、我只是总经理,上头还有董事会压着,不是想怎样就怎样的!”

他剧烈喘息着,脸色泛着青白,所有的血色呼啸而上,纠缠在眼白的血丝中:“你们能证明我去过那两个地方吗?有证据说冰毒是我留下的吗?警官先生,你们现在办案都这么偷工减料,这工资也忒好赚了些!”

他死鸭子还要嘴硬,说什么也不肯认这个罪,许舒荣不由停下疾书的笔,隐隐含忧地看向丁绍伟。

丁绍伟微一皱眉,这时,审讯室的门忽然被推开,沈愔快步而入,还没到近前,许舒荣已经自觉起身,抱着本子主动靠墙站好,假装自己是一只毫无存在感的小透明。

葛长春一看到他,满腔色厉内荏的怒火登时逮到了发泄口,谁知沈愔手腕一甩,“啪”一声,一封厚厚的文件袋拍在他面前。

葛长春一口到了嘴边的肝火被他堵了回去,噎得肠胃生疼。

“我认得你,你是他们的头,”葛长春阴恻恻地说,“不管谁来都没用,你们别想诈我的口供!”

“我们没想诈你,”沈愔冲他点了点头,语气十分平静,乍一听几乎能听出几分心平气和的意思。他从文件袋里掏出一沓照片,直接丢在葛长春跟前:“仔细瞧瞧,葛总,你应该不陌生吧?”

葛长春一低头,瞳孔当即放大了一瞬,只见那赫然是一个居高临下的角度,镜头能拍到的范围内,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站在门口,正对镜头外的人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

葛长春愣在原地,刚被空调风吹干的冷汗接茬冒出第二拨,后颈凉飕飕的,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虽然镜头拍出的范围很有限,他还是认了出来,这是云锦公园的仓库——那里什么时候被人安装了摄像头?

仿佛猜到了他的疑问,沈愔缓而轻柔地说:“我们在正对着仓库门口的墙角上发现了针孔摄像头,类似的监控镜头一共有五个,其中有三个拍到了你的身影。葛总,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葛长春说不出话来,他也无话可说。

“不过,比起费心编造说辞应付警方,你现在更应该关心的是,是谁在仓库里安装了监控镜头?”沈愔眼神闪烁,微乎其微地笑了下,“你别看我,货运司机已经被人灭口,如果没有这回的绑架案,警方就是把西山市翻个底朝天也抓不住你的狐狸尾巴。”

丁绍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那意思大约是“你这么说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沈愔无动于衷:事实如此,咱们确实技不如人。

丁绍伟遭到一万点暴击,蔫不拉几地低头不说话了。

葛长春汗如泉涌,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他艰难地凝聚起一丝神智,将沈愔这番话逐字逐句地回味过一遍,瞳孔猝然凝聚成针尖大的小点。

他抬起头,对上沈愔淡淡讥诮的眼神,整个人如风中残烛似的颤抖起来:“你、你是说……”

“项维民因何而死,王晨因何而死,幕后黑手布下这样大的一个局,用你的两员干将为引线,一点点将你……或者说,玄阮在西山市的残余势力连根拔起,”沈愔垂落眼帘,侧脸轮廓斯文俊秀,乍一看简直有几分文弱书生的意味——前提是,他不用那双刀锋一样犀利的眼睛看着某个人。

“葛总,我确实没想过诈你,四十八小时已到,如果你愿意,随时可以办理保释手续……不过,等你出了市局的大门,暗中盯着你的那双眼睛会做些什么,可就不好说了。”

葛长春呆若木鸡,电光火石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警方分明掌握了他制毒贩毒的证据,却不急着敲砖定脚,反而要将他放出去,这不摆明了是螳螂捕蝉,打算用他这条小虾米钓出幕后的“大鱼”?

落在警方手里,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要是被“那个人”盯上……

葛长春哆嗦半天,衰朽的身体禁不住这么大幅度的震动,散架似的滑落在地,突然一个猛子扑上前,挣扎着去抱沈愔的大腿——

“你们、你们不能这么对我!”他不顾一切地嘶嚎起来,“我说……我什么都说!你们不能让我保释!他会杀了我的!”

葛长春也算“翻脸堪比翻书”的典范,几分钟前,他还强撑着脊梁骨,哪怕沈愔把证据摔在他面前,依然死鸭子嘴硬。几分钟后,他却痛哭流涕地抱着沈愔大腿,哭着喊着要招供,唯恐警方一个不耐烦,真把他从市局丢出去。

沈愔反应奇快地站起身,默默后退两步,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葛总那一扑直接扑了个空。

“我说,我什么都说!”葛长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他会杀了我……那个人真的会杀了我!”

他两次提到“那个人”,沈愔不由和丁绍伟对视一眼:“‘那个人’是谁?”

葛长春嗫嚅着嘴唇:“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道上的人都称呼他为……”

“——‘神父’!”

沈愔垂落身侧的右手猛地捏成拳头,心说:果然是他!

“神父和玄阮都是大人物,我、我就是跟在他们身后溜边捡漏的小喽啰,做点零散生意糊口而已。他们俩我谁都得罪不起,可他们、他们怎么就非得跟我过不去呢?”

“神父”这名字像一发高能炸药,将葛长春负隅顽抗的心理防线炸得一溃千里。他崩溃似的瘫软下来,倚着桌角喃喃道:“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为什么就盯着我不放?我只是想赚点钱,我什么也没做……”

丁绍伟忽然有些啼笑皆非:敢情在这位眼里,制毒贩毒乃至杀人灭口都不算什么,他居然还“什么也没做”?

这要枉死的冤魂情何以堪!

从审讯室出来时,丁绍伟脸色很不好看,沈愔甚至怀疑要不是自己把他拖出来,这小子已经拎起拳头,揍葛长春一个满脸桃花开。

他把记录口供的卷宗甩在丁绍伟怀里:“行了,葛长春都已经开口了,你还想怎样?”

丁绍伟哧溜一下鼻子,声音闷闷的:“就是觉得……这见鬼的人生太操蛋了!”

一个大学毕业没几年、对生活充满希望的年轻女孩,一个没读过几年书、把后半辈子希望都寄托在妹妹身上的老实哥哥,这对兄妹只是繁华都市万千芸芸众生里最普通的写照,却遭遇了普通人最不幸的命运。

在那些有权有势的人看来,可能只是他们鼻子痒痒打了个喷嚏,但在底层的小老百姓,或许就是冲垮家门的灭顶之灾。而他们甚至没法为自己讨个说法,因为始作俑者轻描淡写地认为自己“没做什么”。

换谁能一笑泯恩仇?

沈愔拍了拍丁绍伟肩膀,没说话。

幸好丁大少爷骨子里依然是个混不吝的滚刀肉,伤春悲秋了三分钟,就自行矫正回了“正轨”:“不过老大,我还是觉得不对劲——从资料上来看,孙豫连高中文凭都没有,他是怎么布下这么大一盘局,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的?就算这些可以用他天生智商高来解释,那名画、诗句,还有奇门八卦留下的线索,如果没有相当的文化积累,恐怕很难串联起来吧?”

沈愔沉默片刻:“因为孙豫只是吸引警方注意的一颗棋子,真正的凶徒还躲在幕后,至今没有露面。”

他抬起头,和丁绍伟交换了一个疑虑重重的目光。

“按照葛长春的说法,这个幕后凶徒多半就是神父,”丁绍伟低声说,“老大,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可你不觉得,这个神父似乎十分熟悉警方的办案模式,甚至对我们的侦查进度、内部人事关系都了如指掌吗?”

沈愔微微一震。

他明白丁绍伟的意思,神父对警方内部异乎寻常的熟悉,实在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郭莉临死前那句语焉不详的“警察里有他们的人”。

但沈愔没法顺着这个思路往深里想,因为这意味着自此之后,市局内部每一个朝夕相处的同事、出生入死的兄弟,甚至他尊敬仰慕的领导,都会平白贴上一张“内鬼”的标签。

没人愿意怀疑自己的兄弟和家人,可从警方营救王晨失败的那一刻起,这根刺已经深深扎在心头。

“……我总觉得,那个神父虽然没露过面,却一直通过某种渠道关注着我们的动向,”丁绍伟没留意沈愔眉间笼罩的淡淡阴霾,自顾自地说,“他熟悉我们的每一步,我们却对他一无所知,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这种感觉很不好,太被动了!”

沈愔知道他说的没错,正因如此,他的心情才越发沉重。

只是沈支队心思深沉,七情轻易不上脸,哪怕胸口压了一座重逾千钧的五指山,脸上依然是尽在掌握的从容不迫:“有心思惦记这些没影的事,不如想想待会儿去了医院怎么让葛欣开口——她和葛长春不一样,只是个娇怯怯的小姑娘,你总不能把对付葛长春的那一套用在她身上吧?”

丁绍伟不假思索:“那就让小许去,她们小姑娘家比较容易有话聊。”

沈愔唔了一声,算是默许。随即,他由许舒荣这个“小姑娘家”想起另一个心思不好揣测的“小姑娘家”,眼看窗外日上三竿,忍不住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打了一行字,又觉得自己婆婆妈妈,犹豫再三,还是删掉了。

被沈支队惦记着的小夏姑娘正站在书房门口,房间的装修风格和客厅一脉相承,放眼望去俱是黑白灰三色,只有飘窗上摆着一盆绿萝,算是一点亮眼的点缀。宽大的实木书桌上排满了卷宗和专业书,只在角落里刨出一小块空地,用来安置笔记本电脑。书桌对面是三排顶天立地的玻璃书柜,从浅显易懂的流行小说到催眠必备的《刑事侦查学》《精神现象学》,够得上微型图书馆的规格。

百无聊赖的夏怀真对书柜上的几本经典小说很有兴趣,但是没经主人允许,她不敢随便上手,只得恋恋不舍地挪开视线。

书桌和书柜之间夹了张足够一人平躺的折叠沙发,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显然是房间主人临时征用的落脚点。夏怀真揉了揉鼻子,想到自己这一个多月来鸠占鹊巢——而她还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跟睡沙发的正主闹别扭,心里的过意不去当即如加了酵母的面团,沉甸甸黏糊糊的裹住心头。

“他这阵子都是睡在这儿吗?”夏怀真默默地想,“其实……我住在这里,他也很不方便吧?”

叨扰了这么久,如今案子结了,她是不是也该搬走了?

眼下是五月初,还不到毕业季,真想搬也能找到地方,只是凭她那点微薄的工资,条件肯定不会太好,只能凑合落脚。夏怀真用毛绒拖鞋蹭了蹭地板,忽然有点舍不得——既舍不得这么舒服的房子,也舍不得房子里的人。

沈愔于她,就像一个身无分文的人经过甜品店时,店员殷勤送到手里的试吃新品,绵软的戚风蛋糕和细腻的鲜奶油水乳交融,奶昔里醉意盎然的青梅酒更是画龙定睛的亮色,入口的一瞬间就熨平了她沸反盈天的五脏庙。

但是再欲罢不能,那也不是她能高攀的价位,一块试吃品已经是老天给的惊喜,要是贪心不足……

夏怀真透过玻璃窗看着阴沉沉的天色,心想:会遭天打雷劈的吧?

她和玻璃上倒映出的影像面面相觑,良久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时不小心带翻了文件,只听哗啦一声,书本和公文袋撒落一地。

夏怀真吓了一跳,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整齐,冷不防一回头,瞥见角落里躺着一本漏网之鱼,封面是混乱的意识流风格,比封面更不知所云的是小说标题——《24个比利》。

夏怀真弯腰捡起,谁知那书里夹了东西,轻飘飘地落下一张纸。她随手抓住,心口突然过电似的一凉,只见那掉出来的是一张照片,像素虽然不高,人也只露出半边侧脸,但夏怀真还是一眼认了出来——那是她自己。

或者说,是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人。

她不确定那是不是她自己,因为就算和照片上的人脸贴脸,夏怀真依然想不出自己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拍的照片。

那应该是偷拍的角度,照片中的主角站在河堤上,脸朝着河水奔流的方向。她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窥视她,目光笔直地望向前方,眼角却意味深长地扫向镜头方向。傍晚时分,夕阳西下,通红的晚霞落在河水中,仿佛一把火,席卷过奔流不息的来龙与去脉,那女孩半边面孔融化在光影中,一只手撩开被风吹乱的长发,眼神悠远,又含着一点连讥带讽的笑意。

女孩穿一身小香风连衣裙,跟丁绍伟挑给她的那套十分神似,颜色也是如出一辙的“扶灵黑”。那原本是夏怀真说什么也看不上的颜色和款式,可不知怎的,穿在这女孩身上,却显得相得益彰,仿佛她原本就该穿着这么一身。

人有相当一部分意识是不受控制的,只在受到某些特定的刺激时才会从潜意识深处露出庞大而隐隐绰绰的形迹。比方说这一刻,夏怀真瞳孔微微扩散,分明听到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发出绵长悠远的声响,仿佛一道尘封许久的闸门,在黑暗中缓缓开启。

无数碎片似的画面蜂拥逃窜,裹挟在逆流而上的潮水中,呼啸着盖顶而过——刹那间,虚幻和现实重叠在一起,夏怀真仓惶地睁大眼,她看到自己,或者说,那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站在河堤上,面朝着滚滚奔涌的河水,眼角却不经意地掠向一旁,抬手撩开一绺挡住视线的发丝,似笑非笑地招呼道:“沈警官,这么巧?”

河堤旁种了一排高大的蓝花楹,正值花季,开得如云如霞。晚风从河水尽头卷来,蔚蓝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如一场漫天匝地的雪。那长身玉立的男人从树干后兜出,目光笔直地越过漫天花雨,和她一触即分。

“苏小姐,”男人的声音十分陌生,冰冷又漠然,“可以跟你聊聊吗?”

女人——苏曼卿转过身,六公分高的鞋跟拍打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动:“是要请我协助调查吗?沈警官,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感兴趣,如果我是你,不会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一个无名小卒身上。”

沈愔神色平静,只有对他十分熟悉的人才能听出话音里那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一个能在暗中左右警方调查重点的人,我不认为她是普通的无名小卒。”

苏曼卿讶异地睁大眼,那一瞬的神情变化极为自然,即便以沈愔的洞察力也看不出丝毫异样:“什么?左右警方调查重点?沈警官,你在说我吗?这玩笑开得未免太大了。”

记忆中的沈愔一步步逼近,态度平和,目光却带着锐利的审视:“苏小姐说是玩笑,就当是玩笑吧。不过,能在苏小姐这个年纪坐到兴华制药董事会秘书的位子,说您是无名小卒,也太妄自菲薄了吧?”

苏曼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年轻有年轻的好处……学历平平,资历不足,但越是这样的人,在得到意想不到的提携后就越容易诚惶诚恐,可比那些八面玲珑的老狐狸好拿捏得多。”

沈愔定定看着她:“但你并不是吴兴华摆在台前的傀儡。”

苏曼卿轻挑眉梢,不置可否。

“至少,我还没见过哪个摆在台面上的傀儡,能像苏小姐一样左右主人的一举一动,”沈愔往前走了两步,每个字都如钉头锤一样有力,似乎要刺穿这女人画皮一样的伪装,“你很聪明,把自己从那一连串案子中摘得干干净净,我猜吴兴华到现在还没想明白,究竟是谁把他的把柄捅给了警方,但我不明白——苏小姐,你为什么这么做?”

“如果你只是想揭露兴华制药的罪行,大可以将掌握的证据直接交给警方,为什么要用这种迂回的方式?你在顾虑什么,或者说,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苏曼卿笑吟吟地看着他——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总是好看的,稍作妆饰就是天成的风景,苏曼卿更是个中翘楚,“天真自然”得相当有说服力。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轻声说,“沈警官,我可能不是你的朋友,但我也绝不是你的敌人,所以别再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遗忘在光阴深处的对话裹挟在风声中,掠过记忆的深渊,夏怀真手里的照片无声无息飘落地板,照片上的女孩隔着三年时光与失落的记忆,似笑非笑地凝注着她。

夏怀真惊恐地后退两步,冷汗涔涔的后背贴上玻璃书柜,那一刻,她分明听到梦魇中的脚步声再次回响在耳畔!

沈愔本打算让丁绍伟和许舒荣去医院做笔录,谁知那两位还没出发,正主已经找上门——他刚回到办公室,就见桌上摆了两大袋零食,刑侦支队人手一杯冰镇可乐,捧着拳头大的吮指原味鸡块啃得不亦乐乎。

“老大,快来快来!”一个小时前还情绪低落的丁绍伟仿佛换了张人皮,满嘴流油眉开眼笑,“我给你留了份奥尔良烤翅,再不来,就被这帮狼崽子扫荡完了。”

沈愔避开丁绍伟一双油光发亮的爪子,随手捞起一杯可乐,借着冰块和碳酸气泡强行镇压下满腹郁结:“你们又公费下午茶?”

丁绍伟打了个绕梁不绝的饱嗝,得意洋洋:“这可不是假公济私,是人家受害人慰劳警察叔叔来着。”

沈愔一愣,顺着他的指点转过身,只见一个年轻女孩拎着沉重的塑料袋,正在挨个分发切好的披萨。

他拧起眉头:“葛欣?”

单论长相,很难看出葛欣和葛长春之间的血缘关系,这女孩的眉眼应该更像她母亲,轮廓清秀五官俏丽,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有种特殊的甜美。

她将一块切好的水果的披萨盛在一次性纸盘里,双手捧着递给沈愔:“这次真是要多谢沈警官,如果不是你们及时赶到,我可能没法站在这儿说话了。”

沈愔不太习惯接受异性的好意,尤其当这个异性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时。他捧着那块披萨,突然理解了许舒荣捧着自己来电显示的手机时的感受——仿佛那玩意儿是个不定时炸弹,战战兢兢无所适从,只好转手塞给明显还没吃饱的丁绍伟。

“葛小姐不用客气,我们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他斟酌再三,还是用最习惯的语气,公事公办地说,“既然葛小姐来了,能不能顺便做个笔录?”

刑侦支队全员啃着受害人带来的下午茶,集体给了他们不解风情的老大一个鄙视的白眼。

给受害人做笔录这种小事自然用不着刑侦口支队长亲自出马,许舒荣将刚啃完鸡块的手指舔干净,然后拎起她从不离身的笔记本,领着葛欣进了审讯室。

此时正值五月初,市局大院里种了几株槐树,从走廊尽头的窗口望出去,浓荫渐密,郁郁葱葱。丁绍伟一手鸡块一手披萨,溜达着蹭到沈愔身旁,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老大,问你个事。”

沈愔还以为这小子要继续纠缠“内鬼”的问题,随口应道:“什么事?”

丁绍伟:“你跟小夏吵架了?”

沈愔:“……”

这丁大少爷也是个神人,该机灵的时候像个毫无心眼的憨批,该迟钝的时候又颇有几分异于常人的精明。

好比现在,沈愔怎么也想不明白,这货到底从哪看出他心情不好了?

“这还用猜吗?”丁绍伟不知是太了解沈愔,还是无师自通了读心术,十分自然的抬起油爪子,在沈愔衣袖上抓了把,“我就没见你为案子的事发过愁,除了那姓夏的小丫头,还有谁能让你闹心?”

沈愔低垂眼帘,盯着衣袖上凭空多出的油渍,有那么一瞬间,很想揪着丁绍伟衣领,将他脑子里的水好好控一控。

“不是什么大事,”沈愔几不可闻地笑了下——他眉眼俊秀,只是难得露出笑容,但丁绍伟总觉得,这人揣了一箩筐的心事,即便微笑时,眼角眉梢也压着说不出的沉郁,“小姑娘家闹脾气,应该算是正常……吧?”

丁绍伟摸了摸下巴。

如果是其他女孩,使性子闹脾气乃至撒泼耍赖满地打滚,丁大少爷都不觉得稀奇,可是夏怀真……有事没事往警局跑,每次跑都不落空,宁可自己省吃俭用也要给沈愔带爱心便当,会无缘无故闹脾气?

想到这儿,丁绍伟忍不住后退一步,用某种近乎猥琐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沈愔。

沈愔被他瞧出一身鸡皮疙瘩:“你看什么?”

丁绍伟:“我到今天才算明白,老大你这么好的条件,怎么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

沈愔:“……”

丁绍伟语重心长:“老大,小夏那么软萌乖巧的姑娘你都搞不定,太丢咱们刑侦支队的脸了,出去千万别说你是咱们老大,刑侦支队丢不起这人!”

沈愔闭上眼,揉了揉酸涩的眉心:“不是你想的那样。”

丁绍伟似乎是想调侃两句,但他毕竟太熟悉沈愔了,怎么看怎么觉得他那个表情不像是为情所困,而更像是被某种沉重而又难以宣之于口的顾虑困扰着。

丁绍伟笑容一敛,走廊尽头就在这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人循声一转头,只见许舒荣匆匆赶到跟前:“沈队,丁哥,葛欣指认葛长春制毒贩毒,还有王晨和项维民也参与其中。”

丁绍伟飞快看向沈愔,后者微一点头:“去吧。”

丁绍伟等不及他第二句话,人已溜出去老远,许舒荣本想跟上去,然而迈步的瞬间又转了回来。

“沈队,”她低声道,“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跟您说一声。”

沈愔端详着她欲言又止的神色,心头隐隐泛起一个揣测:“什么事?”

许舒荣咬了咬唇角:“之前在陵园抓捕孙豫时,我一时迷路,撞见了一块墓碑……”

她怯生生地抬起头,发现沈愔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大着胆子把话说完:“当时黑灯瞎火,可能是我看错了,但我总觉得那照片上的人跟您长得很像,他的名字是……”

沈愔瞳孔倏尔凝缩到极点。

“——夏桢。”

第十章
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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