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多香

喻宛央今天终于等到了费曼夫人寄给她的种子。现在后院的温室还没搭好,天气却一日冷过一日,她等不及要开始育种了。她刚刚将所有的种子都做好标签,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一声尖叫。

她的手枪向来放在伸手可以拿到的地方,听到尖叫声,她拿着枪就冲下楼,正看到彩玉一手血地往外走。

“怎么回事?”

“怎么啦?”

两个人几乎同时问出来。彩玉的惊恐更盛,“小姐,你好好的,拿枪干什么?”

喻宛央看周围并没有异样,才把枪收了走到她面前,“你好好的叫什么?手怎么了?”

“切菜的时候炉头上的水扑出来了,我急着去看锅,不小心切到手了。”

喻宛央松了口气,“还整天说我不小心,你才不小心!赶紧的,我带你上点药,不然下回出去指不定那个凶神恶煞的要把我当成虐待女佣的坏人呢!”她带着调侃的语气拉着彩玉在沙发上坐下。那天那个警察的目光也太直白了,想让人不误会都难。

彩玉有点不好意思,“都怪我,让小姐被人误会了。也不是什么大伤,真的,我自己来。”

喻宛央不理会她,从橱柜里取了医药箱,坐在她边上,“我来吧,我学过一些急救的。”

彩玉面露景仰,“小姐你真能干,什么都会。”

喻宛央头没抬起来,却能看到她腮边隆起,“那当然了,这世上没有能难住我的事情。”顿了顿,又笑起来,“除了做家务、做女红。”

“家务我们下头人来做就行了,您当然不要学了。”

喻宛央摇摇头,“在我们家,女孩子要学的可多了,虽然不要会做家务,可是要学习怎么管理大家庭,怎么操办舞会,还要会刺绣。可惜我都不喜欢,我就喜欢在泥巴堆里和花花草草打交道。”

伤口上好了药,缠上了纱布,喻宛央给她收了一了利落的结。“还好没伤到骨头,不然有得你养的。”

彩玉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小姐你一说这个,我想起一件事情来。吴妈有一回去厨房看到卤好的牛肉,想吃一块。我当时正在洗菜没空出手,她就自己动手,结果不小心切到了手指,都见着骨头了呢。人家都不大喜欢吴妈这个人,可是怎么说呢,吴妈除了有点得理不饶人,爱贪小便宜,心肠并不怀的。”

喻宛央的眼睛亮了亮,“你说她切到过骨头吗?是哪只手指?”

“就是左手的食指呀。”

宛央收了东西站起了,“我去给姓宗的打个电话,把这事告诉他。”

彩玉瞪着迷茫的圆眼睛,“小姐,你不是说宗先生不是好人吗?你怎么这么帮他?”

“嗯。不是好人却是用得着的人呀。”

宗择不在办公室里,接电话的警员说探长又病了。

“又”病了?喻宛央想了想,果然是朵脆弱的毒花。于是直接把电话打到了他的公寓,她记性好,在制衣店的存根上看一遍就记得住。

宗择昨夜在袖玉书院问案,离开的时候已经到了深夜。吹了凉风今早起来整个头都发沉。他不想去医院,打电话叫曲少杰送点药过来。

曲少杰到了他这里,给他量完体温,看了看温度计,幸灾乐祸地笑道:“真不知道你是怎样从军校优等生毕业的……瞧瞧,平时那么不待见我,还不是得叫我这个妇产科医生给你看病?烧得不算太厉害。多喝水,多休息-------怎么好好的烧起来了?”

“昨天晚上受了点凉风。”宗择靠在床头恹恹地说。

曲少杰又笑,“是不是衣服赠给了佳人,你没衣服穿了?”

事实确实是如此,他过冬的衣服都被大嫂叫人搬回主宅晾晒收藏起来。他本来留着件大衣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还落到了喻宛央的手里。他自己是能少去主宅就少去,也不愿意兴师动众地叫人把冬天的衣服送过来。

喻宛央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进来的。曲少杰走过去替他接了电话,听到喻宛央的声音,曲少杰冲着宗择挤眉弄眼了好一阵,然后很是绅士地说:“好,你等一下,我拿电话给他听。”

宗择问他:“是谁?”

曲少杰笑得促狭,做了个“你的追求者”的口型。可惜宗择接收到他传递的信息,越发糊涂。

接过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娇脆的女声,“你不是问吴妈还有什么特征吗?你去看看她的左手食指,曾经被刀切到过骨头,我猜骨头上应该会留下痕迹。”

“食指什么位置?”

“最靠近手指根部的那个关节。”

宗择看了一眼自己的关节,脑海里想象了一下被切伤时候的场景。谢过她,宗择挂断电话掀起被子起床穿衣。

“你这才吃了药要往哪里跑?”

“验尸房。你陪我去看看那个没脸的尸体,我想这一回她的身份应该能确认下来了。”

到了尸房,曲少杰拿起尸体的左手用放大镜仔细检查,果然左手食指关节处的骨头上有细微的伤痕。因为这个伤痕位置很特殊,吴妈切东西的时候应该是曲着食指来顶住菜的,这才会造成切口在这个位置。用这个姿势切东西的人不多,加上其他的一些特征,那么基本就能确定这个死者就是白家的佣人吴妈了。

从验尸房出来已经天黑了,曲少杰今天是晚班的值班医生,眼看着要迟到了。

宗择让他先走,曲少杰不无担心地看着他,“你这样子行不行,能不能开车?要不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你去医院吧。”

曲少杰不大放心地又看了一眼,宗择脸上难得有了点血色,他知道其实都是烧出来的假象。但看宗择情况似乎不算太糟,曲少杰直到他的车开出去才离开。

为了透气,宗择开了半扇车窗。开车路过一家西点店,奶香味飘到了马路中央,也钻进了他的车里。他穿过奶香,如同穿行于一段遥远的记忆里。他恍惚想起小时候母亲总去租界的那家叫兰世顿的茶点店去给他买蝴蝶酥。

身体很虚弱,临出门吃的药,这会儿药力也上来了,脑子混混沌沌的。一天没怎么吃东西,肠胃因为那一缕香气而沸反盈天。他掉转了方向,开车去了兰世顿茶点店。

彩玉伤了手,做不成饭。小丫头很会替她省钱,把早上的剩包子热了吃了。喻宛央还是觉得东城警察局门口那家包子好吃,不大爱吃这家的包子。吃了半个包子有点发腻,突然馋起栗子蛋糕来。彩玉不肯陪着她去西点店,只剩一只手还孜孜不倦地收拾房间做家务。喻宛央没办法,只好自己出门。

吃完了甜品有一种心满意足,喻宛央临走又包了些甜点准备带回去给彩玉。她低头发现裙子上落了一滴奶油。找店员要了纸巾,一边擦一边往外头走。还没走到门口就撞上了“墙”,她的帽子被撞歪了差点掉到地上。头也撞疼了,她还没惊呼呢,耳边响起女人的尖叫声,一抬眼发现跟自己相撞的那一个居然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店员忙跑过去扶那个客人,喻宛央知道自己是比普通人家的小姐有些力气,可总还没到“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地步吧?

店里的客人窃窃私语,看着她像看着一个怪物。“好可怕哟,那位小姐撞晕了那位先生呢!”

……

做为“肇事者”总不好落荒而逃,喻宛央尴尬地蹲下身去看那个躺在店员怀里的人,却忍不住乐了。这人的这副身板,还去做警察简直就是找死嘛!她继而觉得万幸,那一天幸好没落在他身上,不然她不就成杀人凶手了?

“宗先生,宗先生!”喻宛央唤着他。

经理也赶来了,就怕客人在店里出事。他一看这俩人是认识的,就放下老大个心。“小姐,这位先生是您朋友呀?”

朋友?好像也不算。喻宛央有点为难。但自己现在是罪魁祸首,这点担当还是有的,所以点了点头。

经理掐了掐宗择的人中,他没有清醒的迹象。喻宛央喊了半天,看他仍然没有反应,往日过分白皙的脸上有着不正常的潮红。

经理说:“这是刚才摔了头还是病得很了?别耽误了,赶紧送医院吧!”

店员指着外面,“这位先生开车过来的,我去叫个汽车夫来。”

喻宛央叫住他,“不用,我会开车,麻烦你们帮我把他弄上车。”

等她坐到驾驶位上,才注意到这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款奥斯汀,没想到今天开上了。躺在后座的人低低发出一声呻吟,她赶紧集中好精神把车往最近的仁爱医院开去。

到了医院门口,喻宛央又喊了几声“宗先生。”他仍旧没有反应。她摸了摸他的脸,滚烫滚烫的。来不及等着医院的护工出来了,喻宛央一咬牙就把他拽出了车,背到了身上。

看着清瘦清瘦的一个人还真有分量,刚上身的时候差点没把她给压倒。她在女孩子里已经算是个头比较高挑的了,但身后这人手长脚长,背在背上,双脚还拖在地上。她只好又弯了弯身体,好让他的双脚离开地面,简直是寸步难行。她还穿着高跟鞋,这会儿索性踢掉了鞋光脚往前挪。

她想起十几岁的时候家里草场里生了一只白色的驴,她稀罕的跟什么似的,把那只小白驴当宝贝一样抱回家里,让马夫和骏马们养在一起,被堂哥堂姐们嘲笑了好一阵。等到白驴大一些,别人骑马她就骑着白毛驴,走街串巷很是招摇。

有一回回家的路上突然下了大雨,哥哥姐姐们纵马扬鞭一下就奔回了家,她的毛驴却发了倔脾气,拉也拉不走,推也推不动。最后她也犟了,就去扛那头驴-------她知道把他比作驴有点不大合适,可是现在这分量压在身上,一下就让她想起她的白色小毛驴。家里人还笑她,倔脾气上来跟个驴似的,怎么就不知道叫人帮忙?

还好没走多远就有护士看见了,忙去推了移动担架过来,顺便还叫了几个护工。

宗择被人接过去,她整个人顿时轻松起来。喻宛觉得腰都快断了,猴子被压在五行山下大约也就是这滋味吧。她看见护士把宗择推到了急诊室,她弓着腰扶着墙缓了好半天气才缓过来。可一挺直,背就疼。怕不是闪了腰吧?

她走回去捡回鞋子,穿上后慢悠悠挪到了急诊室门口。过了一会儿,护士走过来,“您先生已经打了退烧针,现在在吊水。病人这么虚弱怎么才送来呀?下次可要小心。现在已经转移到病房了,太太您先去交钱办理入院手续吧。”

喻宛央扶着腰疼得脸直抽抽,“我先生?他是哪门子我先生!”可是还是认命地去办理了入院手续,看着钱包里所剩无几的钱,她真发愁。

弯着腰、扶着墙,喻宛央终于挪回到了宗择的病房。她拉了椅子坐下,腰上的痛才缓解一点。

有个上了点年纪的护士进来检查吊瓶,喻宛央问:“请问这里有跌打医生吗?”

护士笑道:“我们这里可没有,太太您哪里不舒服呀?”

“腰疼,扭着腰了。”

“腰疼不一定是扭伤,房事过度也会有这个症状的。看你们的年纪,是新婚吧?我们这里遇过不少呢……”

“……”

喻宛央决定闭上嘴。她自己捶了会儿腰,感觉没那么疼了,然后又扶着腰、拖着腿去找电话。在走廊里迎面走过来一个孕妇,挺着大肚子,也是同她一样扶着腰、拖着腿走路。彼此目光交汇的时候,孕妇给了她一个“我懂你”的眼神。

喻宛央觉得今晚倒霉极了。

给彩玉打完了电话,喻宛央又拨了宗择公寓的电话。但是电话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听。她觉得奇怪,难道他家里连个佣人都没有?可惜当时也没留心宗家人的电话号码,宛央只好放下电话回到病房里。

宗择睡在病床上,十分安静。他的脸一如既往的苍白。白色床单,白色枕套,白色被子-------如同陷在皑皑白雪里。若不是那一头浓黑的头发和脸上扇子般盖下来的睫毛,她觉得自己都快找不到人了。

睫毛很长,同洋人比起来毫不逊色,却不像洋人那一卷翘,浓黑而平直。她又想起毛驴的眼睫毛来,也是这么长。她噗嗤笑了一下,要是他知道自己总拿只驴子和他比,大概要把自己关到监狱里十年八年才能解恨吧。

他睡着的样子看起来特别安静,没了清醒时的清冷疏离。胳膊落在被子外头。她知道吊水会让人发冷,所以好心地把他的胳膊放进了被子里,只把手留在外头。双手骨节匀停,葱白一样的手,乍一看像个读书人的手。但她瞥了一眼,看到拇指中间有一道疤痕。

这人爸妈不给他饭吃吗,看给瘦的。祖母在的话肯定要叫起来“作孽喽!”她想着想着,笑了起来。

忙了大半宿人也倦了,坐在椅子里睡觉不舒服,最后索性趴在了他床边。

曲少杰查巡完一圈病房,有个年轻的护士走过来,“曲医生,我刚才看到住院部新过来一个病人,叫宗择,是您的朋友吧?”

曲少杰在外头放浪无状,在医院里却是相当严肃的。他一听,忙问了病房号急匆匆地去看宗择。今天分手的时候就担心他支撑不住,没想到还是住到了医院。

到了病房门口,他的手刚搭在门把手上就停了下来。门上一半是玻璃,透过玻璃正好能看到病房里面。床上躺着的是宗择,可旁边的那一个是谁?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是个短发的女人。他不确定是不是那天在鸿翔制衣店见过的那一个。

不过这个场面真是太稀罕了,他忍不住在门口多看两眼。两眼不够,索性钉在了门口慢慢欣赏起来。刚才明明还一个人,这才多大功夫俩人就凑到一起了?还说不是女朋友?还是不要打扰人家了。

宗择是被腿上的酸麻给麻醒的。睁开眼睛是一片雪白,手上传来异样的感觉,略一抬手看到手上插着针头。他半天才明白自己正躺在医院里。一条腿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是血液长时间不循环造成的那种麻痹。

屋子里还有别人,他听到呼吸声,很轻、很有规律。他抬了抬头,发现有人趴在他病床边,而自己的一条腿正被那个人的半个身子压住。

他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乱蓬蓬的一头黑发。

她趴着的那一块暖哄哄的,在这个有了寒气的季节尤其显得珍贵。他的手很冰,骨头透着冷气。对于他最难熬的冬天就要来临了。

他记得小时候每次生病,母亲就这样整宿整宿的守在他身边。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只要烧得很了,她立刻就能知道。

他看着窗外玩耍的孩子,觉得孤单又寂寞。他问母亲,“为什么我没有弟弟妹妹?”

母亲含着笑看着他,眼睛里是淡淡的哀伤。他后来听父亲说过一回,母亲是曾经有过另一个孩子的,可是因为照顾他太辛苦了,所以孩子没了。于是他再也不问了。

他一入冬就容易咳嗽,吃多少药都不见好。他挑食、逃药,性子也不好。母亲为了照顾他方便,就在他房间里搭一了个小床,他一咳嗽她就起来给他到温水。每天母亲的眼下都是淡淡的乌青。他很过意不去,有时候就拼命的忍着,可咳嗽怎么忍得住?他越忍,越想咳嗽,结果咳得更厉害了。

有一回他连着咳嗽了整个月,母亲心力憔悴崩溃过一回。她晃着他,哭得悲恸,“为什么!为什么不好好吃药!妈妈求求你,不要再病了!可不可以好起来?!妈妈求求你,妈妈受不了了……”然后捂着脸哭。

他被吓坏了,平日里母亲都慢声细语,不曾这样失控。他害怕地哭了起来,“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我一定听你的话,我听话。我好好吃饭,我好好吃药……”

可是母亲只是一个劲的哭,又抱住他,“不是你的错,妈妈的错。真的有因果报应的,都是妈妈的错。可是为什么报应在你身上?妈妈不该不信,不该不信!”

后来母亲添了一个新的信仰,每次他生病她都会去南山的寺庙里求神拜佛,请来一些香灰。那些香灰成了他的药引子。他怕极了那香灰的味道。但是母亲的目光带着某种偏执,“喝吧,喝吧,妈妈已经向佛祖赎罪了,喝了药你就好了。”

他不忍心看母亲失望的样子,只能闭着眼睛喝下去。

为了不那么频繁的喝香灰,他只能好好吃饭,在母亲写字作画的时候锻炼身体,也渐渐没那么频繁的生病了。

宗择一动,趴着的那人也动了。转过头睁开迷蒙的睡眼,趴着的姿势却没变。

那双眼睛很大,和他对视着。像童年偶然落在他窗前的一只灰色羽毛的鸽子,歪着小脑袋,瞪着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他伸出手去,不敢伸得太快,慢慢地靠近。鸽子展了展翅膀,他以为它要飞走了,可是没有。

他手边有吃剩的半个酥饼,他轻轻捏碎了撒到它面前。它似乎在思考,可是食物的诱惑还是战胜了恐惧,它靠近了一点,快速叨了一口,然后警觉地左右张望。等到它确定安全了,就全然不顾,放心大胆地吃起来了。它隔三差五地会飞来他的窗前,早就没了警惕,坦然地享受着他的食物。说起来,那只鸽子几乎成了他童年唯一的朋友。

而她此时的双眼,就如同那只偶然从天而降的小东西。一同落下的,还有一根羽毛,寂寂无声地落在了心头某个地方。那些因为寒冷而冰封住的血管,开始有了细微的咕咕流动的声音,从四肢一直从心房流过去。

她的脸离他的大腿根太近了,他突然感觉到自己正常的生理特征和她近在咫尺,很可能会被这个人觉察,于是猛然坐起身往后靠。手上的针头也被扯着跳了出来。

喻宛央刚才虽然睁开了眼,却并不大清醒。这会儿被他这动静弄得完全清醒了。她直起身,揉了揉眼睛,“你见着鬼啦?”

大概比见鬼还可怕。他的面颊、耳尖有不正常的红色,她下意识正想要去摸他的额头,一扫眼看到他的手背上出了血,轻轻的“呀”了一声,“你的手流血了。”说完站起身摁了铃叫护士来。

护士进来后帮他重新清理手,又量量体温,看着他吃完了药离开。而这段时间里喻宛央则一直靠在旁边蹙着眉头默默看着。

她知道爱生病的人脾气都不大好,就像祖母,有一阵子因为小中风卧床休养。因为不能做事,所以总是不断发脾气,她那时候千般撒娇、万般讨好,也常常换来责骂。其他的兄弟姐妹都被骂怕了,便越来越少去。只有她,因为父亲去世的早,母亲性子柔弱,祖母无意中充当了“严父”的角色。她对祖母有比旁人更深的感情,所以从不往心上去。等到祖母康复后,便愈加宠得她无法无天。

可这个人生了病,谁都不知道,就像没有家人一样。还是说,他的家人都不喜欢他,所以才一个人独居?所以他眼神里才总是有一种淡淡的疏离和寂寞?她在后来写给祖母的信里说,“那个人,好可伶哦。”

窗外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百叶窗半开不开的。她就在百叶窗前,阳光落在她脸上的那一处,能清楚看到脸上细微的小绒毛,那种属于女孩子特有的可爱的柔软的绒毛。

她的眼睛正好在阴影的那一处,眸子漆黑,却因为阳光在桌面的反射映回了眼中,于是眼睛也闪着光。她的正处于女孩子和女人之间的那种时期,眨眼睛的时候有一种女孩子的憨气。而有时候顾盼之间,又会不经意流露出一种撩拨人的风情,也是憨憨的那种,所谓美而不自知。

身上永远是一件时髦的洋裙,永远的高跟鞋,随时都像要溜去舞会的样子。虽然现在头发不大整齐,可她从容的脸,从来不会让人有狼狈的感觉。就好像是,如果裙子破了,那破裙子就是最流行的装扮;如果帽子歪了,那么歪着戴帽子就是顶时髦的。

护士出去了,从他们之间走过去,把两人的视线割断了片刻。喻宛央清了清嗓子,实在不大想说是自己昨晚把他给撞翻了。而他则是在思考,她为什么在这里?这个人到底想在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最后还是喻宛央心虚地开了口,“那个,宗先生感觉好些了吗?”

宗择点点头。

“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吧?”她很有事的样子,笑的不大自然。

“喻小姐能解释一下吗?”解释一下,她为什么出现在自己的病房里。

喻宛央想了想,“没什么好解释的呀,其实你也不用谢我。我也就是正好遇到你晕倒,顺手把你送到医院来了。不是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嘛,呵呵,呵呵。”

宗择觉得她最后那两声“呵呵”尤其不自然。前面没头没脑的几句就更费解了。

“既然宗先生没事了,那我也走了。如果需要我通知你家人过来,我可以帮你打个电话。”在看到他摇头之后,她说了声“你多保重,再见了。”就要离开。可一不小心扭到了腰,忍不住“丝丝”吸了几口凉气。

他的记忆也在慢慢恢复,他好像想起来了,昨天晚上本来想去兰世顿买糕点,一进门就被人猛撞了一下。撞在了心脏的位置,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喻宛央扶着腰慢慢往外走,他仍旧在回想昨晚撞自己的人是什么样子。

她一拉开门,被门口站着的人吓了一大跳。曲少杰那一张如同见着亲人的热烈笑容让她有点发懵。

“喻小姐,早上好!”他结束了晚班,大清早特意在这里守了半天了。

曲少杰伸出手去。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套着白色医生大褂,上班时浑身上下一身清爽,和医院里淡淡的来苏水的气味融合在一起,是一个年轻漂亮的男医生。

喻宛央确认自己不认得这个人,不过还是礼貌的伸手轻轻的回握了一下。

曲少杰忙介绍自己,“我是曲少杰,仁爱医院的医生。那是我三叔。”他指了指宗择。

喻宛央回头看了宗择一眼,被人叫了一声三叔的宗择,立时看上去有了沧桑感。

“曲医生您好。”因为在门口说话,喻宛央只当他是来看病的医生,于是往边上让了让。

曲少杰看她行动有点变扭,问:“喻小姐哪里不舒服?”

“喻小姐哪里不舒服可以请曲医生好好看看,他是仁爱医院妇产科的名医生。”宗择淡淡道。

曲少杰脸上笑的一时变得有点难看,但仍旧保持着风度的笑容,露着几颗大白牙。

喻宛央眉头挑了挑,“真的吗?幸会幸会。以后有需要一定会找您的。那您忙吧,不打扰你们了。”说完告辞离开了。

曲少杰又对着她的背影望了望,然后才一脸浮夸的诡笑,走进来在宗择床坐边下。他捏了捏宗择的下巴,被打掉了手;又拉了拉宗择的手,又被打掉了手。

曲少杰却一点没有不开心,脸上都快笑成一朵花了。“我都听说了。”

“听说什么了?”

他给了他一个“你什么都瞒不住我的”眼神,慢条斯理地笑道:“昨天晚上这位喻小姐可是一步一个脚印地把你背到了医院里来。入院手续办理人填了‘家属’。医院里的护士们都炸了锅了,那么娇滴滴的小姐啊,高跟鞋都走掉了!护工看到了要背你,她都推开了,说‘我自己可以的,我一定要把择给背到医院里!’这得是什么样的精神才背得动你这样一尊大佛?啧、啧、啧,他们都说这是爱情的力量!好像看到了爱情的样子。”

“她们说?”

“嘿嘿,这句是我说的。”曲少杰坏笑道。

怕是前头也不可信。一步一个脚印,把他从租界的兰世顿背到到仁爱医院?是她力壮如牛,还是自己身轻如燕?不,一定不是这样的,这不科学。但是刚才看她确实是扭伤了腰的样子,不知道叫车吗?

宗择不言语,缓缓阖上眼睛。

曲少杰拿起病床尾挂着的病历记录,翻了翻,“还好送的及时,烧也退了,肺部没炎症,再躺两天再回去吧。”

宗择却掀起被子下了床,“我已经没事了,今天还要去白家查案子。”

曲少杰“嗷”了一声,一把把他摁倒在床上,“自己都快成死人了,还去管死人的事?今天你哪里都不能去,只准躺床上。最多明天放你出院。你胆敢乱跑,我就去姑太太那里告你的状,让你姑父革你的职。你也是的,出院的第一件事情不该是去谢谢人家喻小姐吗,至少吃顿饭吧?跑去查案,怎么想的?”

宗择实在熬他不过,也觉得确实头重脚轻,只好又躺了一日。但这一日,他躺得并不安生,脑袋又沉又乱。好不容易睡着了,却都是喻宛央在背着自己的“噩梦”。好容易挨到第二天,他早早就叫了曹守鹏过来接了他一起去白家。

巷子深处高门深院,门牌上面写着“白府”。曹守鹏敲了敲门环,过一会儿门开了道缝隙,露出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年男人的脸来。

“您找哪位?”

“老人家,我们是东城警察局的,有些有几个问题需要问问你家主人。”曹守鹏有双大眼,瞪得太大的时候会有些凶像。所以他略眯了眯眼睛,让自己尽量显得和蔼可亲一点。

“我家老爷去南边看货,不在家。”

“你家太太在家吗?”

老人眉头蹙了一下,明显不大高兴。“太太平时不大见客的。您有事还是等我家老爷回来了再说吧!”老人说完就要关门。

曹守鹏耐心有限,瞧不惯那人的黏黏糊糊劲儿,拿手一撑门,“怎么的,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们是来办案的,再不去传话,就告你妨害公务!”

老人瞧曹守鹏凶神恶煞不好惹,极不情愿地说,“那我去通报一声。您二位有名帖没有?”

宗择从怀里掏了名帖,双手递给他,老人哐当一下,把门合上,又从里面上了门栓。

曹守鹏顶了顶帽子,“看着鬼鬼祟祟的就有问题。说不定是糟践下头人,弄死了不敢报官才找人私自处理的。”

宗择知道曹守鹏的母亲从前在有钱人家做过工,很是吃了不少苦。所以他对于富人有一种天然的仇视。

等了半天,门才又被打开,老人请两个人进去。他们随着老人过了垂花门,进了中堂间,“我家太太一会儿就来。”说着老人退了出去。有丫头上来送茶,然后站在角落里。

曹守鹏是土生土长的津州人,从小就跑遍了全城,所以对这地带很熟悉,“这儿原先是个老贝勒的宅子,是个大宅子。”

宗择没说什么,只是一走进这宅子里就有一种压迫的感觉。这里的一切陈设都是陈旧的,颜色也深沉,有一种叫人压抑的森森阴气。

过一会儿,有一阵很轻的脚步声传来,有个年轻的女人走进来,穿着颜色有些老气的长旗袍,肩上披着暗色印花的披肩。二十几岁,相貌相当秀丽,眉眼一丝愁容,显得哀婉动人。

宗择和曹守鹏都站了起来,一时拿不准她的身份。因为纱厂老板据说是六十来岁的男人,这个女人说是太太的话有点年轻,说是女儿的话又一副妇人打扮。

她身后跟着一个婆子,穿着旧式裙褂,头发盘得很整齐,一双缠了足的小脚,双眼乱转,目光犀利地看了他们一眼又马上转移目光垂到地面。

女人看到两个陌生男人更显得局促,宗择注意到她的手一直在紧紧攥着披肩的流苏。她颔首示意两人坐下,“两位长官,真是不巧,外子外出办货,这时不在家里,不知道两位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声音不大,轻柔而怯懦。

原来真是这家的太太。

“白太太,是这样的,前几天无意中发现了一具尸体,现在怀疑死者是曾经在贵府做过工的吴妈。”宗择缓缓道。

白太太梅素蕊显然吃了一惊,转头先看了那婆子一眼,才又转向他们,轻轻道:“怎么会?”

那婆子抢过话头,急于撇清关系一样,“吴妈两年多前就离开白家了。就算是死了,也找不到白家门上。”

“我们不是找上门,只是例行问点问题。”曹守鹏听着有点不大乐意。

梅素蕊“哦”了一声,看他们望过来,目光躲闪着,但还是开口问他们:“不知道长官们有什么问题,您请问吧。”

“吴妈在府上做过几年工?”

梅素蕊想了想,语气不大肯定,“大概有七八年吧。”

“做了这么久的工,为什么会离开?”

梅素蕊摇摇头,“详情不大清楚,她只说不想做了,想回乡去。”

“吴妈在府上是伺候白太太的?”

“不是的,吴妈是照顾少爷的。”梅素蕊道。她说话很慢,仿佛每一句都要仔细想一下才肯说出来一样。

“你记不记得吴妈是什么时候离开白家的?”

“吴妈是两年前腊月月底走的。”这一次梅素蕊终于有了点肯定的语气了。

“哦,白太太记得这样清楚。”宗择又望了他一眼。

梅素蕊仍旧躲过他的目光,垂着眸子说,“是记得很清楚,因为松儿是正月的生日,吴妈说走就走了,松儿的生日都没过好。吴妈平日里很是能说会道,松儿爱听她说故事,为这事闹了几天不睡觉,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

“吴妈有没有说去哪里?”

“只说是要回乡。”

“吴妈是哪里人?”

“这个我不太清楚,听口音,像是苏北的。”

“在白家做了这么久的工,太太竟然不知道她是哪里人吗?”

梅素蕊脸色越发不自然,“实不相瞒,人是先前管家招来的,我并不知道详情。不怕长官们笑话,我这个太太是顶没用的,不大会持家,所以府里内外的事情都是管家在管的。”

“那就叫管家过来问一问。”曹守鹏忍不住问。

梅素蕊很抱歉地看了他们一眼,“老管家前几年就得病去世了。”

“我们听说吴妈曾说过太太嫌弃她?”

梅素蕊听到此处一脸慌乱,脸也涨红,眼眶里盈了水汽,声音越发哀婉,“长官这是从哪里听来的?”

婆子看不过眼,“我们太太这样的性子,怎么可能苛待下人?长官不要听人乱嚼舌头。”

宗择和曹守鹏互看了一眼,他问:“那吴妈有没有要好的姐妹?”

梅素蕊茫然地回看了婆子一眼,婆子不情愿地说,“吴妈嘴碎,爱叨叨人,并没有特别要好的姐妹。”

“可是我却听说她和姚妈关系最好,姚妈应该还在府上吧?”

听到宗择的话,婆子和白太太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婆子答道:“也不能说多好……”

“那就是比常人好些吧?那就把姚妈叫过来,我们来问问她。”曹守鹏不耐烦的说。

梅素蕊正要说话,突然传来一个浮夸的声音,“哎呦,稀奇了,家里竟然有客!”随着话声有人垮进了堂屋,宗择看到梅素蕊的双脚突然缩了缩。

进来的是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身上一身脂粉之气,整个人油头粉面。白色的西装,脖上系着五彩斑斓的印花丝巾。他身边跟着一个同样衣色夺人的女孩子。宗择的眉头情不自禁皱了皱。

明黄色的洋裙,耳边坠着明黄色的蜜蜡珠子,白色高跟皮鞋。人垮进屋子的时候仿佛带进来一线阳光。幽暗的房间,顿时亮几分。肤色不白的人本该不衬这个颜色,但她却把这个颜色穿的没有一点怯意。像是炎夏里的一朵向日葵,热烈而夺目。

喻宛央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宗择,目光在他脸上扫过,并没多做停留,如同见着一个陌生人。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年轻人旁边。

婆子叫了声:“二爷。”

梅素蕊站起了身,低低地叫了声“二叔。”然后慌着解释什么似得,“这两位是东城的警察先生,要问话。老爷不在家,所以来问我一些问题。既然二叔来了,二叔招待吧,松儿怕是要找我了。”说完颔了颔首,匆匆离开了,那婆子也跟着出去了。

年轻人一顿,但立刻又露出夸张的笑脸。他从口袋里掏了名片出来,上面印着“大新纱厂总顾问白耀升”。宗择看到他油光满面,眼下却又乌青。身上有浓郁的脂粉香气,和曲少杰的香水味完全不同的味道。

白耀升也没有要把喻宛央介绍给众人的意思,她也不局促,从容地打量四周。

宗择的目光从喻宛央身上挪回来,“白先生,我们想找贵府的姚妈问些问题。”

白耀升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找姚妈问事儿?”然后笑着说,“好、好!那正好让我瞧瞧你怎们么问事。”然后他冲着外头喊,“月儿、月儿,喊姚妈过来!”那表情和语调,等着看人热闹一样。

过一会儿,过来一个五十来岁老妈子。唯唯诺诺地站在堂屋外头,白耀升道:“傻站着干什么,进来吧。这两位警察先生要问你话呢。”说完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姚妈一脸不知所措,而宗择则是蹙了蹙眉头。曹守鹏对这白耀升本就没好感,现在这样莫名其妙样子让人简直想揍他一顿。喻宛央则事不关己的一脸淡然。宗择一时猜不透两人的关系,从他们的表情动作上看并不像男女朋友。

“姚妈,你不要怕,我们就是来问问几个吴妈的问题。”

姚妈张着嘴,却没吭声。

白耀升笑得更起劲儿了。等他笑完了,他才一边拿着白手帕擦着眼角,一边道:“真是笑死我了……警察先生,真是抱歉,忘了告诉你们了,姚妈是个哑巴,哑巴怎么回答你的话?”

宗择却不急不恼,觉得这个案子越来越有意思了:仿佛能说出一点情况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哑巴,世上有这样多的巧合?“姚妈是什么时候哑的?”

白耀升斜着眼睛想了想,“听管家说小时候就哑了。”

“那姚妈,你会写字吗?”

姚妈摇摇头。

不管怎么样,问题还是要问的。“那我们问几个问题,你就点头摇头好了。”

“你还记得吴妈吗?”

姚妈点点头。

“你知道吴妈是哪里人吗?”

姚妈想了想,摇摇头。

“你知道吴妈为什么要离开白家吗?”

姚妈咿咿呀呀,可谁也听不懂。

如果吴妈是个嘴碎的女人,那么能和她做朋友的大概也就是哑巴了。宗择在心底叹了口气。

“是要回乡?”

姚妈点点头,但是又摇了摇头。

“你知道吴妈有什么亲戚吗?”

姚妈想了想,点点头,比划了一下。

“是说她有儿子?”

姚妈点头。曹守鹏终于看到了一点希望,眼睛亮了亮,急问道:“你知道他的住址吗?”

姚妈摇摇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打了一个手势,然后转身往外走。过了一会儿回来了,拿了一个布包袱。

曹守鹏接过包袱,放在桌子上打开看,里面几件半新的衣服。

“是吴妈的?”

姚妈点点头。

“吴妈还留下什么东西了?”

姚妈摇了摇头。

喻宛央一直好奇心满满地盯着他们问话,宗择的余光看见了,打量了她一眼。她却一点不知道避讳一样,回视着他。

他垂了目光落到了那个包裹上,把衣服一件一件打开,然后手慢慢在衣服上摸索。在摸到第三件衣服的时候,他的手突然停住了。衣角处有些僵硬,里面有东西。

“白先生可不可以借把剪刀?”宗择问。

白耀升还没回话,喻宛央明黄色的裙摆却摇动起来,人已经到眼前,“我有剪刀。”说着从手袋里拿了一把精致的金色小剪刀递到宗择面前。

他目光在那把巴掌大的剪刀上流连了一下,剪刀头上有个罩子,大约是怕伤了人。他忍住不瞥了瞥她的手袋,这个手袋比那日的那一只大一些,难道是为了特意装这只剪刀?她的手袋里到底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宗择接过剪刀,道了声谢,然后剪开了吴妈衣服的下摆,从里面拿出一张叠了三叠的纸。他打开来看了一眼,白耀升也凑过去想去看看是什么,宗择却重新把纸叠了起来。

白耀升瞥了瞥嘴,很是不屑道:“不就是个粗使婆子,死了就死了,这年头哪天不死个人还是怎么的,值得这样兴师动众?”

白耀升身上的味道发冲,熏得人眼疼,宗择不动声色地躲开一些。曹守鹏瞪了白耀升一眼,白耀升缩了缩脖子不言语了。

宗择又检查了其他的衣服,没有什么新的发现,于是带着曹守鹏告了辞。往外走的时候,宗择听到脚步声,白耀升和喻宛央似乎也随即一同走出了堂屋。耳边飘来白耀升谄媚的声音,“喻小姐喜欢什么花,回头我送你。”

宗择又听见喻宛央回他,声音带着轻快:“什么花都喜欢。”

“那感情好,到院子里看看,什么花都有,保证你喜欢,你喜欢什么花尽管剪去。”

“白先生真是太好客了。”

“应该的嘛……喻小姐想喝点什么吗?咖啡?龙井?”

“橘子汽水就好。”

……

宗择略略回头,却只见她的裙角闪没在游廊深处。

在白家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却收获了满满的疑点。在回去的路上,曹守鹏喃喃道:“这样一个下人,为什么会被人杀死?”

“对于一个在内院的看妈,她最常接触到的人就是东家。吴妈又是个爱闲言碎语的人,大约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不该听的?不该看的?这种人家不能见人的腌臜事不就是那些。我看那白耀升就不是个正经人,家里的嫂子年轻貌美,难保不生出什么邪念。我可是瞧见了他走进来看他嫂子的那个眼神了,说不定…….”

“这位白太太大约在白家并不一定受到什么样的优待,不过二十来岁,穿着却很是保守老气,她的手腕上和脖子上有淤痕。”

曹守鹏挠挠头,有吗?他怎么好像没看到呢?“你是说她丈夫打她?”

“这个不好说。那个婆子,看似跟着伺候的,但是感觉更像监视这位太太的。”

“吴妈衣服里的纸是什么?”曹守鹏问。

宗择拿了纸给他看,原来是一张钱庄的存单。

“人要走,钱没拿走。可见白家人就是在说谎。”曹守鹏道。

“你看那个日期,是五年前存入的。一个做工的妇人,怎么会有这么一大笔钱?”

曹守鹏皱着眉头也在想,五百银圆,对于寻常人家来说确实是巨款了,更何况是吴妈这样的人。

宗择忽然闻到一点淡淡的清香,嗅了嗅,最后才发现是来自手上。很清淡的栀子花的香味,馥郁却不霸道,是暖香。他向来不大爱异味,可这个味道却没叫他反感。想来大约是剪刀上染过来的。

“这几天找个兄弟监视一下白家人,白老板、白耀升、白太太,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潦草地吃了点晚饭,宗择摁响了梁园的门铃。彩玉拉开一条门缝,一看是宗择,以为自己惹上什么麻烦,于是有些怯怯地问:“宗探长,您有什么事情?”

“你家小姐在吗?”

“您等下。”说完关上门。

宗择听到门被栓上的声音,无声的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喻宛央笑吟吟地站在门口,墨黑的瞳仁仿佛任何时刻都亮闪闪的,“宗探长有何贵干?来要衣服?”

宗择楞了楞,显然是把衣服的事情给忘光了。

“看来你真不打算要衣服了?是不是别人穿过了,你就索性不要了?”

“不是。”

喻宛央话虽揶揄,却并没有胡搅蛮缠的意思,人退后了一步让了他进来。

她瞥见他穿着件薄风衣,里面是扣得紧实的衬衫,人走进来的时候带进一阵寒气。而她穿着居家的长裙,袖子还卷到小臂上去了,忍不住想这个人到底是多怕冷?

“宗先生好些了吗?这么快就出院了?身体不舒服的话,还是应该在医院多休息一下。”喻宛央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问他,头都没回。她没穿高跟鞋,家常的拖鞋让他平日所见的高挑身段立时变成了一种玲珑姿态。

他的回答很简洁,只说了句“好多了,那日多谢喻小姐。”并没对她的建议发表任何回应。

喻宛央多少有些心虚,所以能不谈那日的事情,她也乐得避开。

“宗先生喝点什么?”喻宛央已经走到客厅了,回过头才发现宗择还没跟上来。

“多谢,不用麻烦了。”他步子有些发滞。

这一步和上一次踏入梁园之间,隔了十五年。十五年的岁月可以抹去很多痕迹,忘记很多事情。可梁园的一切他都不曾忘记过。

父亲是爱字画的人,尤爱唐寅。母亲能摹得唐寅字画几乎乱真。

她曾说起过父亲当年置宅的时候,正是冬季。房子的前主人是个酷爱东方文化的牧师,整个院子打理得尤其精致。那一天天上下着密雪,他们一看到这个房子便不约而同地说“就要这间了。”

父亲站在后院的凉亭里念道:“雪满梁园飞鸟稀,暖煨榾柮闭柴扉。瓦盆熟得松花酒,刚是溪丁拾蟹归。”而母亲则是噙着笑仰望着他-------他虽不曾见,但这一幕却是深刻在脑海里似得,一闭眼就能看见。

父母搬进来的第二天,他就出生了。

墙上的墙纸、脚下的木地板,壁上的画,家具,甚至味道。一切都好像没变过,他仿佛是走回了十五年前。只要一听到门开的声音,接着就能听到母亲的声音,“妈妈回来了。”

有时候午睡醒来,他走到书房看到母亲书桌上的宣纸被镇纸压着一边,清风吹过来,翘起一边,鼓荡着。他还记得宣纸上若隐若现的寒潭野鹤半弯凉月。

父亲不总在家的,他从前并不懂得为什么。直到母亲失踪,他发烧在床上两日也无人知晓直到昏迷。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他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里。从下人们的窃窃私语里他才知道,原来他曾经以为的“家”都是虚幻的,是假的、是偷的。他是“外室”所生的孩子。

他突然多出了一个新的“母亲”,多出了兄长、大嫂、二姐、姐夫,侄子、侄女、外甥、姑姑、姑父……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却再也没了妈妈。梁园是他的禁地,也是他的故乡。他长久地徘徊在梁园之外,许多年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偶然的午夜梦回,总能看到母亲身在长夜迷雾之中,失望地望着他:“你为什么不来找妈妈?”

喻宛央发现他面色有些异样,担心地问:“宗先生,您还好吧?”

“嗯,没事。”他温言回道。

不会是冻坏了吧?还是说这里真的曾经住过什么叫他念念不忘的人?他的面容此刻清隽淡然,但眸子里却总叫人看到一丝“故人何处。可惜春将暮。”的哀伤。

后窗都敞开着,夜风吹拂进来。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喻宛央叫彩玉去把窗户都关上。宗择知道她误会了,但也没说什么。

“前天的事情真是谢谢喻小姐,一个小礼物不成敬意。本来应该一同把喻小姐的口红还给你的,但是一直找不到同色,下回再还。”说着宗择递了一个小礼盒,上面打折花结。

喻宛央刚才都没注意到,但是女孩子收到礼物都是开心的,她颊边笑意荡漾,“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口红就算了,估计是买不到一样的。”她大大方方地接过礼物,当着面拆了花结和礼盒,里面躺着一根帽针。圆形镶着碎钻的帽针,中间镶着一颗蓝宝石,看得出是手工制作的。因为宝石色泽浓郁,但净度一般,是一件既不是过于贵重,又很精致的漂亮礼物。

“宗先生太客气了。”

“应该的。”

喻宛央还是叫彩玉泡杯热茶给他。他端了茶杯,杯子是寻常青花瓷,暖得手心发烫。她手里的那个欧式藤花红茶杯,飘来一股甜腻的热可可的味道。

她可不信他只是来送礼物的,也没有说话拐弯抹角的习惯,“宗先生好像还有别的事情?”

“其实是想向喻小姐请教点问题。”

“哎呀,请教可不敢当,只要不要再把我抓进拘留室,就谢天谢地了。”虽然是这样说,可是话里没听出什么讥讽。

“上次的事情是宗某失察,有得罪的地方请喻小姐包涵。”

喻婉央噗嗤笑了一声,“你是不是对付记者和上峰都是这副语气?”未几,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下巴笑微微地望向他:“让我猜猜你今天要来问我什么问题……”

宗择本想直接问她,听她这样说反倒不好开口。

“侦探小说我也看过几本的,让我来猜一猜……宗先生是要问我今天怎么会出现在白家吗?”

其实不是这个问题,但是这个问题确实在他脑海里闪现过的,所以他并不否认。

“这样,我们做个交易。我替你查白家的案子,但是你要带我进档案室,我要看看十五年前津州的案宗和人口档案。”

宗择抬眸望了她一眼,她目光里似有星芒闪动,并不像开玩笑。

“喻小姐,卷宗是内部文件,不会轻易让外人查阅。”

喻宛央点点头,“嗯,我知道。不然,我何必麻烦宗先生?”

“不如喻小姐告诉我你想要找什么,我可以代为查阅。”

喻宛央仿佛真在仔细思考他的提议,但是忽尔一笑,态度却是很坚决,“不,恐怕宗先生办不到。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找什么。”说完,漆黑的眸子定了几秒,脸上有点茫然。

彩玉在旁边攥着衣角站了半天,突然跪倒宗择面前:“宗探长,求您一定要把凶手给抓住呀!吴妈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旁人都不大和她交心。但是我哥哥有一回要把我赎身卖去窑子的时候,是吴妈站出来替我把我哥骂跑了。所以吴妈也算是我的恩人,我不能叫她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

她突如其来的一跪把宗择和喻宛央都吓了一跳,宗择站起身却不便去扶她,“彩玉姑娘,这是宗某责任所在,你不用这样。”

喻宛央则是有点很铁不成钢的把她拉起来,“你膝盖头软是怎么的?怎么说跪就跪?我都答应你了,一定把凶手给找出来的……”

“查案由警方出面,喻小姐,安全起见还是不要以身冒险。”

喻宛央不以为然,“我有枪,有什么可怕的?而且,我最喜欢探险了。”

“那喻小姐有什么发现?”

喻宛央的笑容突然又盛了一些,“这才是你今天来找我的目的吧?”

宗择并没有否认。因为他猜到喻宛央突然出现在白家绝不是偶然。

喻宛央目光闪动,“这样,让我也参加吧?你也不用把案卷什么的都偷出来,就找个机会带我去档案室里看看就行。”

宗择并没有表态。

“那我就当你同意喽。”她笑起来,然后生怕他反悔一样,快速地说:“今天我去花鸟集市去买花种,顺便想收集些东西做标本。正好遇见白耀升,那人看着没个正经,我本来不想搭理他。结果一听那花铺老板说,这是大新纱厂的白二爷。说白家花园养得好,不少品种稀罕花草。我就想,那吴妈不就是白家人吗,不如就借机去他家看看,能不能看到梅花。”

“你在白家发现了梅花了?”

“嗯,花园里有两棵。”

“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喻宛央表示赞同,“谁家没有几颗梅树呢。可惜的是现在不是花期,没办法对照看看是不是一个品种的。不过我感到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那位白太太似乎特别怕白耀升。我们去花园的时候,白太太本来在浇花,看到我们来了,她一下就走开了。”

“她应该不是怕白耀升,而是怕所有男人。”宗择淡淡地说。

彩玉听见他们的对话,不无担心地说:“小姐,你可安生点,不要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情!不是我离了东家就说前东家坏话,那位二爷可不是什么东西,总是占丫头们的便宜。在外头也名声也不好,当心他带累你名声。”

“彩玉,你在白家做了多久?”宗择问。

“做了两年。”

“你对白太太有什么印象?”

喻宛央对于梅素蕊也很有些好奇,于是拉着彩玉坐下。

彩玉忙摆手,“我怎么可以坐下,站着回话好了。”

喻宛央把她摁压在沙发上,“我的好管家,你又不是我的奴隶,记住我跟你说过的,人和人之间是平等的!”

彩玉很是不自在地坐下,喻宛央说:“快点把你知道的白家的事情都告诉宗先生,我们好分析分析,也许就能找到头绪呢。”

彩玉从没想到自己的话能有这样的效用,她想了想说:“白太太的事情我都是听下人们闲话里知道的。这位白太太姓梅,叫素蕊。听说父亲原来是个郎中,白太太也读过几年书。梅家老爷去世以后,梅夫人身体不好,病了几年把存钱都花光了,白太太就去了纱厂做了女工。您们是知道的,在纱厂做工,虽然辛苦,工钱却是不少。但是没过半年,她就被白老爷看上了,然后就嫁进了白家,过了一年就添了位小少爷。白老爷先前有过两三位太太的,可惜都没留下子嗣。五十多了才得了儿子,是白老爷的心头肉,大家都说白太太运气好。”

“白老爷和梅素蕊平常关系如何?”宗择问。

“老爷对太太挺好的,好吃好穿的供着。只是太太人性格太懦弱,也不大喜欢交际,所以基本不出门,年纪轻轻特别爱念经,家里还有佛堂呢。她爱种花,平常就种种花,逗逗孩子-------这种性子连乱嚼舌头的都挑不出毛病来说。老爷也是那种不喜欢太太出门抛头露面的。”

“梅素蕊有没有什么要好的姐妹?平常和什么人往来?”

“白太太好像没什么要好的朋友,就是吴妈能说会道,很是能讨小少爷开心,所以吴妈在内院的时间最多。老爷爱静,除非他摇铃,睡下后内院夜里下人都不要人在旁边伺候的。白太太平日里出门很少,偶尔去花鸟集市逛逛。”

说到这里,彩玉突然想起什么来着,“哎呀,尽顾着说话了,炉子上还炖着汤呢!”说完一阵风一样跑走了。

“白太太是个爱花的人,我去后院看了,花草养得都很好。”

彩玉又跑了回来,“小姐晚饭准备好了。”

宗择没料到她吃饭这样晚,倒像是他故意在饭点跑来的一样。

“宗先生吃过了吗?要不要一起用个便饭,不要觉得怠慢就好。”喻宛央问。

“不用了,实在是我打扰了。”宗择说完起身要走,喻宛央也没有挽留,送他到门口。路过衣架,他余光见到自己的大衣静静挂在衣架上,却只做没看见。

喻宛央笑问他:“你的大衣是真不打算要了吗?”

他顿了顿,“改日再来取。”

她唇角微翘,“好呀。”

他手刚放在门把上,她又说:“那我想办法再去白家一趟,总觉得白家哪里怪怪的。”

宗择摇摇头,“喻小姐还是不要冒险。”

喻宛央莞尔一笑,“你担心我什么呀?”

她不过就是一句寻常的反问,惯常同祖父祖母这样撒娇。因为声音是甜恰的,一点上扬的尾音钻进耳里,叫胸口有点发痒,所以让听的人会错了意。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自己先有些不自然起来。

喻宛央也觉察出刚才的话同他那样说实在是有点不合适,于是马上分外认真地接着说:“那我哪天去的时候叫上你,咱们里应外合,这样总可以吧?”

宗择略点了点头,门打开半扇,凉风一吹到脸上,人就清醒许多。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转身递给她:“这是城里有名的跌打医生。”然后也不再多说什么,告辞离开。

门口此时正停下一辆车。许墨庸从车里下来的时候,就看见喻宛央站在门口,唇边一弯浅笑在同一个年轻的男人告别。

喻宛央一看见许墨庸,唇边的笑意便更深起来,她走出来迎过他:“我的天呀,你再不来我就要喝西北风了。”

宗择的车停在路口,他听到喻宛央和许墨庸说话的声音,但是没有回头。直到走到了转角处,才回头看过去,而他们已经消失在门内了。

许墨庸进了屋,脱了风衣挂在衣架上,那上面已经有了一件男式大衣。喻宛央先走一步去帮他煮咖啡。

“刚才那位是宗先生吧?他的衣服好像忘带走了。”

喻宛央遥遥地“哦”了一声,却没有要追出去送衣服的意思。

“要不要我帮你还了?”

“不用不用,下回我还给他。你是大律师,那么忙呢,这种小事怎么好麻烦你。”

许墨庸温存一笑,不再说什么。他在沙发上坐下,面前的茶几上拆开的礼物盒子还在。

“喻先生的汇票我帮你兑换好了。”他在接过她的咖啡的时候,把装了钱的信封拿给她。

喻宛央笑着坐下,“真是谢谢你送钱过来,不然我后院的工程要进行不下去呢。”接过钱也没点,直接让彩玉拿去放好。

“真的不打算走了?”

“暂时不走了。”

许墨庸的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大约是职业的关系,英俊的面容总有一种冷肃的气质。只是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平添了一份文质彬彬,抵消了一点目光里的尖锐锋芒。“如果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也不是那么忙的。”

喻宛央很认真地点点头:“放心吧,我可不会和你客气的。以后你不要嫌弃我太麻烦就好。”说完弯目一笑。

“你还没吃晚饭?”许墨庸看到饭菜都在桌上摆好,却没有用过,有点惊讶。

被他这样一说,喻宛央顿时感到饥饿,“忙了一天了,才做完事情。你不说我都要忘了。许先生一起吃一点吧?”

他是用完饭过来的,但是还是点了点头,“那我就不客气了。”

“当然不用客气了。我记得祖父从前总是在我们面前夸你,谁知道请你几回,你都不到家里来吃饭,我们都对你好奇的不得了呢。你能陪吃饭,简直是天大的面子。”

“喻先生过奖了罢了。”

“没有没有,祖父有一回生四哥的气,他说怎么没一个孙子比得上墨庸。”她边吃边聊,气氛很轻松。

他却是因为她第一回叫了他的名字,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开,慢慢地吃了一口饭,惊觉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看她的目光已经有点不同了。他再不叫她“喻小姐”,而是叫她“宛央”。其实他更喜欢叫她“Dasiy”,仿佛独属于他们的一种带着岁月感的熟稔。但她却一直都在叫他“许先生。”

他想起那一回听喻老先生和长子讨论喻宛央的婚事,喻老先生说:“那丫头的同龄女朋友们,人人都谈过恋爱,除了她-------好像天生就不开窍一样。和男孩子们处得都好,但别人也只当她是个好相处的朋友。她也并没有特别表示喜欢康家的孩子。”

喻宛央的大伯说:“我怎么听说她有时候一做梦就在喊‘小康’,怎么可能不喜欢康家的孩子?何况,康家也很有和咱们结成亲家的意思。这可是个皆大欢喜的好姻缘。”康家有橡胶厂,喻家有种植园,确实是天作之合。她的婚事就是这样定下的。

离开了梁园,许墨庸坐回车里抽了根烟。过了一会儿有人拉开车门坐进来,戴着礼帽遮住大半张脸。没有寒暄,那人直接低声说:“早上喻小姐没出门,下午她先是在花鸟集市转了一圈,最后和大新纱厂的白耀升一起去了白家。呆了一个多小时后离开白家,然后就回家了。”

白烟升腾在他眼前,许墨庸略眯了眯眼,口里有烟草的甘涩。近在咫尺却又注定是不相干的人。

来人见他没有什么话交代,推开车门正要下车,许墨庸缓缓说:“你跟了我有六年了吧?”

那人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大先生那边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明白吧?”

那人顿了顿,说“明白。”然后下了车消失在夜色里。

宗择办公桌正对面的墙上镶着一大块木板,木板上贴着一大张白纸。上面用图钉钉了几张照片,照片与照片之间有几条纵横交错的线。

曹守鹏敲门进来时,宗泽正双臂抱胸对着那些照片出神。看到曹守鹏进来,宗择这才缓过神同他打招呼,“曹队长回来了。”

曹守鹏神色很轻松,“宗探长,有头绪了!我把白耀升给抓回来了!”

“哦?”他倒是很意外。

“兄弟们跟了两天,那个梅素蕊一直没出过白家大门,白老板还没回来。这俩都没什么。但是你猜怎么的?今天我和一个兄弟一直跟着白耀升,结果在中华路的时候跳出来一个女人,她拉着白耀升说房租拖欠了两个月了,怎么还不给?问他是不是让太太偷跑了,然后欠钱不还。

白耀升和那女人拉扯了半天,我就把他给带回来了。那女人说是白耀升的房东,白耀升和一个叫李玉芬的女人在她家租了一间屋子。白耀升说李玉芬是他老婆,不过也不是日日都住在那里。

房东说前阵子李玉芬对她说,白耀升不给钱了,她要自寻出路去,拖欠的房租她一定会想办法帮着要到的。谁知道李玉芬好几天都没回来了,房东就疑心她是不是要不到钱就跑了。所以今天看到了白耀升就牢牢抓住,生怕他跑了不给钱。

我一听就觉得纳罕,叫人带着婆子去了验尸房。您猜怎么着,房东说镜湖里的那个女尸就是白耀升的‘老婆’李玉芬。你看,没想到先把这个案子给破了。”

宗泽自然也没想到,镜湖里的案子和白家居然也扯得上关系。他随着曹守鹏去了询问室,没进去,站在外头听。

白耀升在里头很是神气,闹闹腾腾地要去找宋局长。曹守鹏走进去,把李玉芬的尸体照片往他面前一扔,白耀升看了一眼,惊恐地瞪大双眼,然后埋头大哭起来,“玉芬啊,你怎么好好的就没了!”

曹守鹏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得了,别装了。现在猫哭耗子假慈悲也没用。说说,你为什么要杀死李玉芬?”

白耀祖立时不哭了,脸从胳膊里抬起来,“什么、什么?我杀她?我为什么要杀她?你们有什么证据?不要含血喷人!”

“你说李玉芬是你的外室,可是她失踪了这么久,你居然不知道?”

“这有什么稀奇,我三五日才去一趟,也不是每天都住在那边。”

曹守鹏冷笑了一声,“这可已经不是三五日的事情了。”

白耀升厌恶地皱着眉,“是,这回我是故意不去她那里的。以为跟了我几年,就管得越来越宽。我和她吵了一架,她说不要见我,那我正好把她凉凉,让她好好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然后,他突然又夸张地摆出一个痛苦的表情,“可谁知道她竟然想不开啊!她怎么就死了!”

宗择在外面看了一会儿然后转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过了半晌,曹守鹏过来向他汇报,“宗探长,已经问过李玉芬的事情了,她原来在大新纱厂做工,后来被白耀升看上,就辞了工,被白耀升养起来了。”

宗择把木板上的照片位置挪了挪,用铅笔画了两道线,“所以,李玉芬是大新纱厂的女工,白耀祖的外室;吴妈,大新纱厂白老板家的女仆。”他抱胸想了想,这些看似有关联的地方,又总觉得哪里少了一条能联系起所有碎片的那根线。

曹守鹏看他又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梅素蕊,大新纱厂女工,白太太;白盛祖,大兴纱厂老板;鸿翔制衣店。”除此之外,还钉了一张纸,吴妈的存款。

曹守鹏和他一起抱胸盯着木板看。

“看出什么了了?”宗择突然问他

曹守鹏被他吓了一跳,“什么都没看出来。不过看出来了,这俩死者都跟白家有关系,我感觉凶手肯定就在白家里头。”

“白耀升那边怎么说?”

“他说初九前后那几天,他在安江的赌船上赌了几天几夜,有个叫小桂香的窑姐陪着他,大家都看到了,不可能去杀人。我这就叫人去查查,看看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宗择想了想,点点头,“先关他两三天,我们一起去李玉芬家看看去。”

李玉芬的家在庞家巷里的一栋老洋房里,她住第三层的一间,房东陈太太住在二层。宗择和曹守鹏过来的时候,陈太太正眉飞色舞地和房子里的其他房客说起去停尸房认尸的事情。

看到有警察去而复返,陈太太主动上前招呼,“我一早就猜到玉芬肯定是人家的外室啦!她住我这里有三年多了呢,可是白先生偶尔来一下,又不常来。玉芬说自己先生做生意忙得不着家,她原来有个丫头,后来丫头受不了她的脾气,就辞工了。玉芬反正也不开火,衣服什么的就交点钱,我就让我家老妈子一起替她洗了。切,我才不相信她是正妻呢!可是女人嘛,脸皮薄,咱们也就给她留点面子不点破。”

“李玉芬平时都和什么人来往?”

“没怎么瞧见生人过来。不过玉芬特别爱听戏,每次听戏回来一定要跟我们炫耀的。她最爱听苏老板的戏了,哪里有演出她都去捧场的。她一个妇道人家又不好出去排队买票,回回都托我儿子去买票。吓,苏老板的戏票是那么好买的哟?”陈太太说起来没完没了的。

曹守鹏忙打断她,“那李玉芬和别人有没有什么过节?或者仇家什么的?”

“不大可能吧,玉芬虽然爱炫耀显摆,但人还是不错的。一时有钱,就给我儿子不少打赏,一时手头紧还向我赊账-------哎呀,男人钱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李玉芬和白耀祖的关系怎么样?”宗择问。

“哎呦,这个怎么好说。毕竟是人家俩小两口的事情。少年夫妻嘛,好一时、坏一时,拌个嘴什么的也好常见的。”

“你最后看到李玉芬是哪天?”

“初九那天早上吧,她叫我儿子去给兰世顿给她买红豆酥,她还说晚餐要去吃意大利餐呢。我也忙得很呢,后来就没注意过。晚上我儿子打牌打到凌晨才回来,说看到她房间里的灯才熄灭,今天李小姐怎么睡得这样晚,后来就没注意了。

第二天早上也没瞧见她叫我儿子去买吃的,所以我只当是她晚上睡得迟了,早起不来。结果连着好几天都没人,我就觉得奇怪呢,上楼敲门也没人应。我就打开门看看,里面东西都在的,可看着就像好几天没人住过。”

“初十前后李玉芬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的地方?”陈太太想了想,“有的呀,我记得有一天玉芬和白先生好像是吵了一架,楼上叮叮当当的,响声可大了。我不放心,上楼去敲门,玉芬说没事。我就下来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初六?要不就是初七吧。我后来见着她,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赌气,说这里怕是住不长了,幸好自己还算有点本事,不然就要流落街头了呢。我说不至于吧,还劝她放宽心。”

“那你也没见过什么陌生人?”

“陌生人?你这样问,我还真想起来,好像有一天一个女人来找她。”

“女人?”

“是呀。我那天嗓子痛,临睡喝了不少水。到半夜的时候起来去倒水。我听到有下楼的声音,我还奇怪,怎么大半夜的玉芬还出门。我就到窗口去看了一眼,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

“长相没瞧见?”

“没瞧见。她没走几步就闪到另一条街上去了。”

“记得是哪天吗?”

“哎呦,这可怎么记得。”

宗择和曹守鹏上了楼,陈太太用备用钥匙开了门。“陈太太进过李玉芬家里吗?”

“没呢,虽然人家拖欠了房租,也不能说破门而入就破门而入吧。我当时就打开门看了看,可没动她的东西。对了,还没问玉芬到底是不是白耀升杀的?”

宗择走在屋子里,没有回答他。曹守鹏则说,“现在说不好,还在查。”

陈太太好奇地看了几眼,但是看到曹守鹏的样子怪凶的,所以撇撇嘴走开了。

是一间简单的套间卧房,和起居室用一个屏风隔着分作两间。家具都是普通人家的实惠用品,既不奢华也不寒酸。他白色手套一摸,家具上有些浮灰,没有人动过的痕迹,屋子里也没有打斗过的痕迹。拉开衣橱、抽屉,里面多是女人的用品,但是有人翻动动过,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又被匆匆规整回去,但并不整齐。

梳妆台上摆了不少相框,除了李玉芬自己的,其他都是苏姜的照片。梳妆台的抽屉里是些脂粉,数量不少。台子上有个首饰箱子,里面还有些金银首饰,看上去也被人翻动过。

宗择把一层一层的首饰拿了出来,又看了看盒子的厚度,用手一扣,最下面果然有个夹层放着不少钱。他戴着手套,拨了拨,在银元的最低层拉出一个红色的肚兜来。材料轻薄润透,绣着喜鹊登梅,是女人的里衣。

曹守鹏看到,“她怎么把肚兜藏梳妆盒里。”

“不是李玉芬的。尺寸不对,而且,李玉芬没有穿肚兜的习惯。”

曹守鹏刚想问你怎么知道的,宗择就先回答他:“抽屉里都是新式胸衣,没有这种。”

“那这个肚兜是谁的?”

“她藏在这里,肯定是不想让别人发现。”而且确实没被人发现。“女人的东西大可以混进自己的东西里,她放在这里只能说这东西是男人的,不知道怎么到了她的手里。放在钱下头,说明这个东西和钱一样有价值。先带回去吧,找家好点的绸缎庄问问这种料子什么地方买的到。”

离开了李丽芬的住处,宗择拨了喻宛央的电话,她没料到宗择真会主动叫她去白家。

宗择到梁园接了喻宛央,载着她绕着白家开了两圈。后门在背街的小路上,车进不去,他们只好下车走过去。喻宛央跟在他旁边,看他一直沉默着,所以她也好不说话。宗择走到了后门,仔细地看了看门。

喻宛央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追寻着他的目光去看那门,没看出个所以然出来。然后两人又回到车上。

“等一会儿喻小姐自己进白家,我会在花园外墙那边守着,你若看好了就做个信号,然后我去大门接你。如果遇到意外,安全最重要,可以鸣枪。”

喻宛央虽然总自诩爱冒险,可也是第一回真正做这样的事情,脸上写满了跃跃欲试。“那我要看什么?”

“不用特意去寻找什么,只要留意你觉得不大正常的地方。”

这可和自己想看卷宗却不知道要找什么的难度不相上下。她笑着点头,“好,明白了!”然后挽着一个篮子去敲白家的大门。

因为不是第一次来,白耀升早就和门房交代过,会有位喻小姐到后院里剪一些花草。门房把她让进去了,边引着她往花园走边说:“不巧了,咱们二爷这会儿不在家。”

喻宛央笑道:“不碍事的,白二爷是忙人,今日天气正是采撷的好时候,怕入了冬什么都没了。所以没打招呼就来了,真是失礼。”然后塞了几块钱到他手里,“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门房装模作样地推辞了几回也就收下了。

喻宛央像模像样的剪了花草,还时不时地要用相机照相。门房开始觉得稀奇,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了,就告辞说去大门伺候了,叫她有事情就叫丫头。

花园里确实不少花草,除了常绿草木尤有绿色,很多植物已经有了萎黄。很快一卷胶卷用完了,她退到阴处重新换了胶卷,然后四下里望了望。

刚才阳光普照的天空慢慢黑了下来,“不会要下雨吧。”她扬着头看了看天,一只彩色的鸟儿突然划过天空。她吹了三长一短口哨,立刻听到外头有口哨声回应。这是他们的信号,说明她周围没有人了,她可以开始工作了。

花园紧靠内院,大约白家规矩多,下头人也不怎么在内院行走。她边观察边往内院里去。内院也是空庭寂寂,廊檐下挂着几个鹦鹉架。她怕鹦鹉见到生人会说话,所以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料到鸟儿们见到人只是左右蹦了几下,并不见叫。而有一个鹦鹉架却是空的。

内院里花草品种也很多,虽然说是来查案,但仍旧忍不住一边照相一边收集。一从茂密的花草里,有一株植物特别吸引了她的目光,那个该不会是?她走近了几步,小心翼翼地观看。然后剪下了一截单独用手帕包起来放进篮子里。

宗择让她去留心那些直觉异常的地方。她站在院子里,向四周仔细望了望。抄手游廊尽头处有棵大树,她走过去发现已经到了后门。这里有一条曲折小路直通内院,这条小路是鹅卵石铺的,大约平时走的人不多,所以缝隙里长了不少杂草。她走到小门处看了看门上的锁,那锁面虽然带着些锈痕,但钥匙孔里却露着亮铜色,显然最近被人使用过。

路旁种植着不少芭蕉,这时节枯萎了一半,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声叫人发毛。一闪念觉得如果有人躲在这些高大的芭蕉树后面,外面的人一定没办法发现。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更觉得那墨绿色叶片后仿佛藏着什么东西。

喻宛央觉得有些悚然,正准备返回院种,却在芭蕉底第看到什么亮闪闪的东西。她走过去捡起来,是个顶针,上面沾了泥土她不及细看,先收起来。一抬头,觉得树后似乎哪里不大对,分开树叶走过进去,里面有个能容人的空间,说不出的怪异。

她从芭蕉林中出来,余光瞥见了西厢那间厢房。不知道怎么的,她觉得那个房间似乎和别处有点不大一样。她看四下无人,她慢慢地走近了几步。

太阳彻底隐到云后,天色更暗了一点。她靠近厢房,发现那窗户不是纸胡的,装了玻璃。里面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似乎是被什么人用黑布从里头给蒙住了。

喻宛央猫着身子试图寻个缝隙往里面看。可她找了半天,突然发现窗户上出现了一个人扭曲的脸。那脸上一双似笑非笑的诡异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她对此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吓得心砰砰直跳。惊魂不定之间突然有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喻宛央终于被这连续的两次惊吓给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地“啊”了一下。

她慌得转过身,身后近在咫尺贴着她站着一个身量不高的老年男人。离得太近,面孔模糊而扭曲,她吓得倒退了两步,直撞到玻璃上。

那人问:“这位小姐,你在找什么?”

那人穿着浆得笔挺的长衫,头发稀疏,却被润发油仔细的涂抹过,仔细地摆在发顶,好让后面的头发遮挡住已经脱落的地方。人很精瘦,脸上盖着一层雪花膏。原来刚才看到的是玻璃反射的他的脸。

喻宛央脑子转得飞快,她笑道:“您是白先生吧?我是耀升的朋友,听说您家里有很多奇花异草,所以耀升邀请我来剪一些带回家。”

白盛祖用着一块白色的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原来是耀升的朋友,耀升好像没在家?”

喻宛央点点头,故意用着比较配白耀升的那种轻浮而夸张的声音说:“是的,太不巧了,我们本来约好的。我猜白二爷一定是生意太忙了,没时间应酬我呢!”

说完,她歪头看了看天,娇脑地说,“哎呀,天怎么阴了。那我要赶紧告辞了,不然这些刚采下的东西见了雨水就不好了。”

白盛祖一双狭长的眼睛眯着,看不出是不是真信了她的说辞,只是客气地笑笑,“那我送小姐出去吧。”

喻宛央从容地拿起地上的篮子,然后挎在手臂上,“真是多谢白先生了。”

路过鹦鹉架的时候,她故意停了停,“哎呀,这些鸟儿养得真好呢!”她吹了两声口哨。可是鸟儿们一点都没有回应,无视了她的口哨声。喻宛央尴尬地笑了笑,“哎呀,大概我吹得太难听了。”

然后她惊异地发现鸟儿是没有上脚环的,“咦,白先生,这些鸟儿不拴着,不怕飞走吗?”

白盛祖笑道:“调教好了,自然就不怕飞走……都是养得玩意儿,内子打发时间的。”他伸手一招,鹦鹉就飞上了他的手。他把鸟送到喻宛央面前,她试着去摸了摸它的头,果然不怕人。

“好可爱。”她由衷道。

白盛祖脸上的笑意在鱼尾纹中咳得更深,他把鸟拿近了,抚了抚鸟身子,然后在鸟头上亲了亲。她刚刚摸过,他却亲上去了……喻宛央被他那一脸陶醉的样子弄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空架子上又出现了一只鹦鹉,但不及细看就出了内院。

喻宛央出了白家拐了个弯就看到了宗择的车,她坐进车里,宗择看她脸色有点不大对,“怎么了?”

“差点没被吓死。”她额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宗择却微微笑了笑。喻宛央有点恼,她自诩大胆,今天还能被吓成那样。刚想问他很好笑吗?他却递了瓶橘子汽水到她面前,柔声道:“喝点东西。”

那些小脑火如“春风吹散梅花雪”,无声地被这忽然而至的春风春雨给熄灭了,她说了声“谢谢。”他只是很淡的“嗯”了一下。

嗓子太干,她猛灌了两口汽水,小气泡裹上舌头的瞬间,无数小气泡噼里啪啦地炸开,人也清明起来。她正要开口说话,他却先说,“不着急,我先送你回家,然后慢慢说。”

喻宛央怀里还抱着她的篮子,里面放着相机和各种各样的花草。不一会儿,车内就盈满花草香。

她还是忍不到回家,一路都在说:“一般人家养花、长果子,会有避鸟的铃铛。我也见了一个铃铛,却是悬在正房前。那一根线很不起眼,是从后角门拉过去的。”

车还没开到家里,喻宛央已经把刚才在白家经历的事情全都说了一遍,并把捡到的东西给他。宗择专心地听着,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那房子里透着古怪!”喻宛央最后总结道。看他仍旧没有说话,她往他面前凑了凑,“要不,我晚上再去探一探?”

宗择摇摇头,“太冒险。”

喻宛央很是不以为然,“不,晚上说不定能看出点什么。彩玉说过,到了夜里白家下了钥匙,各院子互不走动。下头人没听到铃声也不许到后院去的。”

宗择把车停在梁园门口,下车替她开了车门,“今日多谢喻小姐。”

喻宛央看他虽然颜色淡淡,但眉宇间一种不由商量的坚定。

她只好挎着篮子下了车,“那好吧,希望宗先生早点抓住凶手吧!”然后头也不回地摁门铃进去了。

他对女人向来迟钝,却是分明感到,那个女人好像生气了。

喻宛央把在白家采来的花草都先清理干净,常见的家养花草她先都填好了采集记录。有几个品种是她不大确定的,先放到了一边,准备等查找到资料后再填写。抬眼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到子夜,彩玉向来早睡。喻宛央宛换上衣服,又检查了一下包,然后熄了灯。

因为不想惊动彩玉,所以她不从大门那边走。推开了露台的门,挂好爪钩顺着绳子一下就落了下去。她一落到地面上,昂着头抬手一抖,把爪钩收起来放进包里。

还没走两步,她突然转身就要跑,跑出两步这才想起来前面是个死胡同。她咬了咬唇,再转过身的时候脸上笑意嫣然:“宗先生,这么巧?也出来看月亮呀?”

宗择来得很早,明明知道她应该不会太早出来,但仍旧怕自己错算一回。

他抬头望了望天,云层很厚,月亮隐在云后没半点踪迹,真是一个不错的月黑风高夜。

“嗯,等着看月亮什么时候出来。”他抬起的脖子线条极美,说话的声音也云淡风轻,真像是“碧天云卷,高挂明月照人怀。”那声音轻飘飘地传过来,让她真忍不住也抬头望了望天色。

那明明是“荒林月黑虎欲行,古道人稀鬼相语。”好不好?喻宛央干笑了两声。

他转过头看她,一袭黑色长裙,黑色皮鞋,鞋跟不算太高,耳朵上还坠着黑色的珍珠耳坠。

他抬手看了看手表,“这个时间怕没有什么地方还有舞会吧?”

反正是被他撞个正着,喻宛央索性大方地走到他面前,扬着头笑问他:“你做我舞伴?咱们去看看哪里还有没散场的舞会?”

宗择扫了她一眼,默不做声地转身走了。喻宛央快步跟上去,声音里全是讨好:“反正都已经出来了,不如一起散个步?你看我还没邀请过男士一起散步呢。你不要拒绝,不然会叫我伤心的。”可声音里一点听不出她会伤心的样子。

很快走到他车前,她也不等他替她开车门,自己坐进去了。宗择简直拿她没办法,只说了句“太危险,回家去。”像在哄孩子。

“我的老师裴曼夫人曾经在亚马逊热带雨林里遇到过食人花、巨蟒、毒蛇、鳄鱼------她都没曾怕过。现在我面前不过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有什么可怕的?”

“喻小姐,人有时候比动物可怕的多。”

“那你带我见识见识?吓到我的话,也许我就听话了呢?”她双眸亮晶晶的,整张脸都生动起来。

他站在她那侧的门边,手扶在门上,沉默了半晌方才说:“好,我答应你去。但是也请喻小姐答应我一个要求。如果做不到,还是请喻小姐怎么出来的,再怎么回去。”

他在她房下守得太久,这时候头在一跳一跳的疼,他摁了摁太阳穴。

“宗先生不舒服呀?”

“没有。你先答应我。”他能感到这是个惯会同人插科打诨讨价还价的。

“好呀,你说,我答应你。”

“不管你在白家看到什么,只准看不许动手,不许多管闲事,查看完以后马上返回。”

“有人要被杀了也不管吗?”

“不管。那是警察的责任,你只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喻宛央想了想,“那好吧!我答应你。”

宗择仍旧把车停在了后院临街的那处,车灯未开,隐没在遮天的树阴之中。喻宛央正要下车,宗择却拿过她的包打开来检查。也是只黑色的手袋,形状和白日里的略有不同。她的手枪果然在,子弹装好了。他试了试,爪钩的绳子接头都结实。居然还带着一个小圆镜子。

喻宛央对于他这样小心也不觉得烦躁,津津有味地看他检查。等到他确定一切都安全后,把包还给喻宛央。

喻宛央得意地笑道:“我这个人做事还是很细致的吧?没有完全的准备,我也不会跑过来的。”说完也不等宗择表态,她从包里抽出一条细绳,带上皮手套,穿过包手柄,系在了腰上。

“你这样不被人当飞贼都难。”他颇有点无奈,不知道是谁家能养出这样的女孩子。

喻宛央笑咪咪道:“见过穿裙子的飞贼吗?我从小上天入地,祖父祖母管不住我,只好说,随我怎么闹,但是高跟鞋和裙子一定得穿。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遇到什么人,总还得看得过去才好。”

他微微笑了笑,“注意安全。”

喻宛央点点头,先看了看前街后巷,确定没人了才下车。宗择也跟着下了车。甫一下车,冷风就迎面吹得他脑仁隐隐发疼。

喻宛央走在他前面,虽然是长裙,腰间却收的很利落。被绳子绑了一下,更显得腰纤细不盈一握。风吹得长裙摆动,像是泼墨的写意牡丹。

到了花园的外墙,她熟练地扔了爪钩挂住了墙头,拉了拉绳子确定勾住了,然后一边攀绳一边踩着墙面上去。到了墙头,他以为她会直接跳下去,而她却把爪钩换了一个方向又顺着绳子滑了下去,再把钩子收好。

虽然白天来过,黑夜里的花园和白日里很有些不同。她落下地后等了一会儿,辨了辨方向。廊下有几盏风灯,并不明亮。她按照记忆里的路线悄悄地走进了内院。

内院同样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来树叶的沙沙声。树影里尤其的黑,仿佛能藏住鬼魅一样叫人毛骨悚然。

突然耳边响起一阵扑腾的声音,她心脏猛地紧了紧,她把自己缩进阴影里。等了等,并没有什么人。她又辨认了一下,发现是廊下鹦鹉扇动翅膀的声音。

内院一片漆黑,主人们大概都已经进入梦乡了吧。她慢慢靠近那个房子,这个时间,屋子里竟然透出一点灯光。难道是忘了熄灯?喻宛央猫着身子悄悄靠过去。

离得近了,能听到里面有细微的动静,可是模模糊糊的听不清楚。她完全没料到会有人。她又靠近了一点,耳朵侧在窗边,是女人的压抑的抽泣声,间或几声沉闷的男人的声音。

窗户装了玻璃,里面又挡着窗帘,她完全看不到屋里。但是她不甘心,耐心地围着房子绕了两圈,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窗户角看到玻璃碎了一小块。帘子垂着,阻挡着视线。

喻宛央随手捡了一个树枝,伸进去洞里,挑起一个小缝隙,把眼睛凑过去看。

烛火透过大红灯笼,将整间房子里都笼上一层诡异的红色。虽然灯光不明亮,她还是看清了里面。

突然,一只眼睛对上了她的眼睛,她被吓得一下坐到在地上,紧接着狗叫声响起来。她听到屋里的男人低吼一声“谁!”

她顾不得许多,爬起来就跑,一边跑一边把爪钩拿出来。

房门大开,有狗从里面冲出来,喻宛央完全没想到会有狗。她记得上回似乎是听到狗叫,问过白耀升。白耀升笑着打包票,“不用怕,后院的狗都是关在屋子里的,不会放出来的。”所以她就大意了。

耳边响起铃铛晃动的声音,大约是在通知前院的家丁。喻宛央庆幸自己方向感还不错,这样慌乱的时刻还没跑错地方。但狗的速度实在太快,那狗叫声越来越近。

终于跑到了她跳进来的地方,她急急地把爪钩往上一扔,结果爪子没有勾住墙头,掉了下来。又扔一次,仍旧掉了下来。眼见大狗就快要到了身后!

她再扔一次,终于挂住了墙头。前院脚步纷乱,光影交错。她双腿刚离地,狗已经到了身后,它跳起来一口咬住了她的裙摆。

一人、一狗挂成一串。那瞬间的咬合力让她的手一滑,人也跟着掉下去一截。裙子是印度绸的,狗太重、牙又锋利,生生扯破一块。狗摔在了地上。

在狗离身的瞬间,喻宛央往上爬了几步,狗再跳也够不到她。她终于垮上了墙头,耳边已经能清楚听到家丁闯进院子里的声音,有人说“在那!”还有人说“快到后街去堵!人要翻墙跑!”

宗择也听到了院子里的狗叫,直到她的身影出现在墙头,他那颗提起来的心才落下去。她来不及再收绳,看见了宗择,忙摆摆手示意“你快让开,我要跳了,别砸了你!”话刚说完,心一横闭着眼就往下跳。

她总是爬树、翻墙,可向来都是有工具辅助,从这样高的地方往下跳也是头一回。但这时候顾不得那么多了,先离开再说,她已经做好了摔伤的准备了。

人落了下去,耳边风声滑过,她脑子里记得落地要打一个滚,卸掉冲击力,这样能少受一点伤-----仅仅是理论而已,心里还是有点怕的。

瞬间的坠落后,她臆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也没法打滚-------她被人接住了,稳稳地抱在怀里。

衣衫并不厚,紧张和奔跑让她浑身发烫。她双臂紧紧搂住对方,只是那种抓住能救命的东西的本能而已。透过那层轻薄的衣料,她能感到他揽在她腰上和膝弯的手臂,属于男子特有的那种无端叫人心安的紧实的肌肉,在将她整个人往胸前收紧。

鼻端是浅淡的白檀的熏香,很急促的呼吸声,两个人的。她睁开眼睛,宗择的面孔近在咫尺。温热凌乱的气息交接,都缠绕在一起,一时分不清彼此。

他垂下的目光柔和温润,瞬间夺去了她的呼吸。她整个人都僵住了,紧紧搂着的双臂都忘了松开。

即便是这样紧张的时刻,他把她放下来的动作也一贯从容舒缓。双脚落了地,两个人才松开彼此。直到身后人声、脚步声、灯笼的光影混乱交织在一起的时候,他说了一个字“走。”然后拉起她的手就往汽车停泊的地方跑过去。

在奔跑的时候,喻宛央终于灵魂归位了,这一刻似乎和梦中的某个场景重合在了一起,但是她不及细想。两人跑到了车边,跳上了汽车,迅速驶着车子离开了巷子。

她心跳如雷,惊魂未定。回头去看,那些人已经远远落在了身后。

车开出去好远,她才平息下深重的呼吸。侧头一看宗择却是神态如常,丝毫不见慌乱。她觉得哪里不大对,想了半天才想明白,嘟着嘴也不知道是抱怨谁:“我还真信了你弱不禁风!”

宗择看了看她的狼狈像,微微笑了起来。像被和风细雨洗去了眉宇间的萧索,留给她一副“个中春色最难量。”的画卷。

喻宛央悻悻地闭上嘴,把头扭到另一边,装做看窗外的景色。

“看到了?”他突然说话,却似乎根本不是想知道答案。

喻宛央听他问题,想起刚才看到的情景,耳廓滚烫。低头赶紧去翻包,拿了镜子出来照眼睛。“完了完了,我明天要长针眼了!”看到镜子里一张涨红的脸,羞涩的神态她觉得陌生又不喜欢。

可旁边这位云淡风轻的样子……她猛地合起镜子,“什么叫看到了?你早就知道白盛祖是个色情狂?”

宗择摇摇头,“只是有一点猜测而已。”他并不追问喻宛央具体的情形。他当初怀疑只是虐待,于是想印证一下另一条破案的方向,没料到是这样的内情。

“何止是个色情狂,简直是个变态!白太太被捆着,扭成不可思议的形状,还有狗……”她根本说不下去。“白太太真是太可怜了。”她应该把她救出来的,那双眼睛空洞无望,大约是绝望了,没人会去管她的。难怪后院要上锁不许下头人去。她越想越气,气得直跺脚。“我为什么要跑!先一枪打死那条恶犬再说!”

“对不起,不该叫你去的。”宗择看了她一眼。她并不是那种很娇羞的女孩子,但能让她羞恼成这样,情况大约只会更不堪。

她脸上的霞色还没褪去,有些烦躁地摆摆手,“不关你的事情。我猜,怕不是吴妈不小心撞破白盛祖的腌臜事……因为吴妈平日里惯常快人快语,白盛祖怕她到处乱说,所以就把她给杀了。对,一定是这样的!”

宗择默不作声,他其实也在思考这种可能性,目前看来这种可能性比较大。这样说来,白盛祖确实有作案的动机。白盛祖在外面名声很好,甚至被人称为“儒商”,如果被人发现有这种癖好,本来就不大好的生意怕是要彻底做不下去了。

喻宛央终于平静下来,她留意到宗择双颊发红,皮肤却是不正常的苍白。

“你还好吧?”她下意识想去摸他的额头。他看到她的手过来,却没有躲开。曾经母亲几乎日日都要探他的额头,所以他的条件反射是停在那里,等候别人的触摸。

而她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下来,大约是觉出不妥了来,那手变换了放向,转回去把耳边的头发又挂到耳后,明明没有乱发。

他“嗯”了一声,“没事。”

宗择将喻宛央送回了梁园,下车时她问:“要不要进去喝杯咖啡?”

他摇摇头,看看手表已经两点多了,撑到现在没睡觉,头早就叫嚣着发痛。但他面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只说:“多谢,下次应该我请喻小姐。”

喻宛央点点头,“那好,晚安喽。”

宗择看她并没有走向大门,而是又走到露台下头,提着裙子又要爬楼。“所以你家的大门是摆设吗?”他语气里颇是无奈。

她笑目弯弯地回望着他,“这会儿去叫门会把彩玉吓出毛病的。”

她胳膊的伤都好透了,腰也没那么疼。他只见她跃起来,踩着窗棂,抓住露台的栏杆,一使劲就翻了上去。到了上面,她转身回看他,脸上有着得意的笑容。

看得他唇角也跟着微微牵起。喻宛央站在露台上冲他挥挥手,“宗先生,晚安。”然后整个人消失在二楼。

他看到那个房间灯亮起来,而路面也亮了起来。他抬头看了看,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云层里跃了出来,真是极好的月亮。

他回到车里坐了片刻,发动车子。刚开出去没多远,在后视镜子里看到有人在追着车跑。在这样宁静的凌晨,沉睡的城市几乎都隐没在黑暗里,那一个人锲而不舍地在奔跑。

他把车停下,下了车。

喻宛央本以为追不上他了,站在路中间弯着腰、扶着膝盖喘着粗气。不料宗择的车却停了下来,她的眼睛仿佛点燃了一簇火光,也顾不得喘气,快跑了几步到他面前。直到了面前,惯性让她差点没收住脚撞上他,但还是扶住了他的前胸这才完全停住。

她喘着粗气,周身都是热气,像冬夜里突然被人递到手里的小火炉。她把臂弯里的大衣往他眼前一递,说出的话也断断续续,“你的衣服,还给你。刚才你,手冷得吓人。赶紧穿上。”随着她说话,她的呼吸一浪又一浪滚烫地扑在他颈子里。

他不料她跑来竟然是为了给他送衣服。

心底如渊,悬崖边有块悬着的岩石,将落未落的。有一瞬间,他不敢动,生怕一个不小心,那石块就会落入水面,让渊底本已按捺不住的暗涌,再激起千层浪花来。可即便如此,他却还是听到了涨潮的声音,从心脏那里涌上来,然后蔓延到四肢百骸。

“真不要了?”她看他一动不动,歪着头问。

他避过她直视的目光,从她手里接过衣服,她握过的地方比别处都热。“喻小姐,多谢。”

喻宛央无所谓地摆摆手,“那么客气干什么?那,我走了。”

“我送你。”这话没经过思考,自己冒了出来。

她张了张嘴,然后抿着唇笑了,“好呀。”

宗择没开车,和她并肩走这一截路。大衣挎在他臂弯里,虽然夜风已有寒意,可他仍旧没穿上。似乎有人在身边,也没那样冷了。

两人一时无言,慢慢地往梁园走去。他以为开了很远,没料到很快就走到了。

“还要从上面进去?”宗择问。

喻宛央笑着摇摇头,“不用,刚才拿衣服的时候彩玉就醒了,她给我留了门。”

宗择“嗯”了一声。

“那,晚安了,宗先生。”她负手而立,身上依旧是那件黑色已经被扯破的长裙,还没来得及换下来。

“晚安,喻小姐。”

喻宛央微微笑看着他,后退着退到了门边,然后转身进了门。

他静静地看着大门慢慢合上,隐隐听到彩玉的声音,“这么晚了,小姐你怎么说跑就跑出去?哎呀,你的裙子是怎么回事呀?……”

他静静站了片刻,等到周围的声音都慢慢消失了,他才好像从另一个世界回归到现实里去。他慢慢走回汽车,明明很短的一段路,一个人却走了很久。有些念头从心底涌起来、又消失下去,起起伏伏来来去去忽远忽近,扰得他胸口发闷。

他坐回到车里,深深地呼了几口气,才把那些杂乱无章的思绪给压了下去,膝盖开始隐隐作痛。他把衣服拿到面前,穿过一个冬天的衣服此时变得很陌生。带上陌生的气息,淡淡的暖香。

那件衣服他始终没穿。

过了睡觉的时刻,宗择一点睡意也无,索性回了办公室。他对着木板看了半晌,又翻出了那天在袖玉书院的姑娘们关于客人们的问询笔录。在当晚客人的名单里赫然看到了“白老板”三个字,而接待他的则是一个叫翠翠的姑娘。

翠翠?宗择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

宗择又看了看笔录,觉得有点不大对。于是拿了放大镜对着那几个字又仔细看了一遍。

第二日郭嘉上职,宗择叫他来办公室,问他:“那日去袖玉书院,笔录都是你做的吧?”

郭嘉点点头,“是我。”

宗择把笔录推到他面前,“这个叫翠翠的,她说接待了白老板。你记不记得她是不是说大新纱厂的白老板?”

郭嘉搔了搔头发,这么久的事情,他可真记不得了。那天晚上他问了十几号姑娘,怎么可能谁说了什么都记得那么清楚。

宗择拿了张白纸递到他面前,让他写上“白老板”三个字。虽然比对材料很少,但对照字迹的力度、斜度和棱角一看,笔录上那三个字明显不是郭嘉写的。

“这三个字不是你的字。”宗择说。

郭嘉一脸惊诧,“怎么会呢?”他自己也看了看,乍一眼看确实有点像,但并不是自己的笔迹。

“你的记事本当时一直在手里?”

郭嘉想了想,然后想起来,“我中间去过一次茅厕,就把记事本放到了桌子上。”

那么是谁要写上白盛祖,来引诱别人去怀疑他?或者说,让白盛祖的杀人嫌疑越来越大?这种太过明显的嫌疑,反而叫他心底生出疑问。于是他又叫郭嘉再跑一趟书院,问问翠翠到底有没有接待过白老板。

第三章 多香
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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