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新婚

燃了一整夜的烛台上满是红红的蜡,司马昭颜平平躺着,双眼望着帐顶的龙凤呈祥图案。绫绡帐子里都是她的香气,他舍不得动,宁愿永远这样沉醉。身旁的夕莲动了动,好似醒了,昭颜赶紧闭上眼。

夕莲感觉嗓子有些疼,习惯性地伸长胳膊嘟喃着:“韦娘,我要喝水……韦娘……”

半晌没人应,她的手臂耷拉下来,蓦然触到一个温热的躯体,肌肤灼人。她猛地睁开眼,司马昭颜!望着他裸露的胸膛,她惊恐地尖叫起来,声音几乎要刺破屋顶,冲上云霄。

夕莲一面拉扯被褥遮住自己,一面尖声叫喊着用脚使劲踹他,想把他踢下去。

许多在外守候的人听见夕莲的叫声,唯恐出了什么事,纷纷破门而入,一时间德阳宫里脚步杂乱。夕莲依然尖叫着,把眼泪也叫了出来,一面嚷嚷道:“骗子!司马昭颜你这个骗子!你说不碰我的,还说君无戏言!”

叫喊声逐渐成了哭闹和嚎啕,床帐外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直到司马昭颜懒懒地坐起身来说了声:“进来。”

侍婢挽起大红色的帐幔,一队宫女依次排开,手里捧着各种器皿。

夕莲窝在偌大的婚床一角,被她们好奇地打量着。东太后和西太后不知何时进来的,虽然早晨有仪式,不过她们似乎不宜出现在新房里。

夕莲哭得嗓子都破了,索性改成了嘤嘤哭泣。东太后杏目圆瞪,接过婢女递上去的一块白绫,那暗红的血迹刺痛了她的眼,气得浑身发抖。西太后恨得牙痒痒,冲上去就朝皇上吼道:“你从来就不听我的!”

司马昭颜面无表情说:“都出去。更衣。”

两位太后都拂袖而去。

韦娘匆忙跑到床边轻声唤道:“别怕,夕莲,没什么,我保证!”

夕莲委屈极了,扑倒她怀里啜泣,韦娘在她耳边悄悄说:“没有,你们什么也没有,他假装的。”

她的眼泪骤然歇停,眸子里透着喜悦,韦娘不会骗人的……那司马昭颜为何要装呢?

司马昭颜转身看着夕莲,声音低沉说:“哭吧,让她们……看看、看热闹。”

夕莲醒醒鼻子,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不过,他越是希望她做的事,她便越是要与他唱反调。夕莲立即掩去方才的失态,神情孤傲搭上韦娘的手站起来,款步走向前去,朝他盈盈行礼,口中平稳念道:“臣妾多谢皇上厚爱,皇上万福。”

那排候了许久的宫女立刻跪下身,朗声请安。

夕莲第一次觉得自己成了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

清晨的仪式好不容易结束了。

司马昭颜回到德阳宫的书房,檀香微醺。想起卢太后和母后的表情,他万分得意。恐怕辛太后是再也不对这个白痴儿子抱任何希望了。昭颜无所谓,就让他们去争吧,争到头破血流。等他寿终正寝,一定不会让自己的石棺停在宫里,免得看他的女人和儿子们争个不休。

他随手翻了页《左传》,郑伯克段于鄢,其中最喜欢的一句话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身边的一切险恶之人都会得到报应,包括他的母后,他只用等着看热闹。但是他一面又在害怕,怕将来某一天,他也要和庄公一样和自己的母亲挖隧道相见。

春光明媚,夕莲也不顾什么礼仪,顶着满头繁琐的首饰,拎着裙角一路小跑。路上,宫女太监们依次向她施礼,她便一路喊着:平身、平身!平身……

待她冲进大殿,见权相大人皱着眉面色忧虑。他好像有许多话想说,夕莲迎了上去眉开眼笑,他却忽然跪下行礼。夕莲愣住了,喏喏说了句:“平身……”

“皇后,还是请注意您的言行,您代表着皇室的最高统治者,要为世人做典范。”

夕莲的心情一下跌到谷底,她不喜欢自己父亲这样说话。本以为皇上破例让她在大婚后的第一日就来见父亲,父亲会很高兴呢。可现在她看不出父亲有半点喜悦之情,难道父亲不想见她么?他不想见女儿么?

卢太后立在一旁,愠怒。

夕莲想起来她早上冲进德阳宫的时候就很生气,就连祭天仪式都一直绷着脸,全然不似平日对自己那般和颜悦色。夕莲朝她行过礼,她冷冷说:“没想到他竟有这么大胆子,夕莲,你……以后尽量避免他在德阳宫就寝。”

夕莲点头说:“知道了,我也不想他在那。”

父亲忧虑不安说:“可是,德阳宫是他和皇后的寝宫,怎能避免?”

“哼,先皇在世时,哀家不也住在德阳宫么?可他一直往辛贵人那跑,何曾住在我们自己宫里了?给皇上多挑几名绝色女子充盈后宫吧,但是……千万别出意外……”

“微臣知道了。”

夕莲在一旁懵懵懂懂听着。权相望着她,宠溺的目光夹杂了许多别的东西,叹了口气说:“下回求皇上让你回家小住几日,相府里没了你,冷冷清清的。”

夕莲望着父亲磅礴的背影,视线被强烈的阳光渐渐模糊。她不明白父亲为何一直不续弦?他是一个这样出色的男子,正值壮年、位高权重。当然,夕莲知道他心里一直念念不忘的是母亲,要不也不会种了那么多莲花。可是,她希望父亲幸福,不想看他孤单一人。

昭颜正望着白纸黑字发呆,忽然一只指甲涂着鲜亮颜色的手拍在桌上,他抬头看她,沉溺在她狐狸般的笑容里。

夕莲愣了一下,他的表情总是很迷茫,似乎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做什么。眸子里是那样的墨色,浓浓的化不开,像悲伤。其实看见他这样,她有种莫名的心痛。回过神来,她摆着一副讨好的表情,声音柔柔说道:“皇上,我想,过一阵,能不能让我回家探亲?”

昭颜笑笑,这才是婚后的第一天,她就想回家了。他想了想答道:“清明。”

清明刚好要祭祖,回家看看也好。夕莲报之一笑,只是为答谢皇上的恩准,皮笑肉不笑的。昭颜却是无奈极了,其实明明知道得不到,他还是那样渴望着。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她忽然念了两句诗,眼色有几分落寞,“清明要去我母亲坟前上香呢。”

她从小就没有了母亲。昭颜忽然觉得自己尚算幸运,起码在人生的头八年,他母后是非常疼爱他的。昭颜很少见她如此伤感的模样,心口有些发慌的疼,却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如果他控制不好,声音会很难听。

夕莲忽然从桌上挑了支最细的笔,蘸上墨,铺展了宣纸,认真写着:

樽前一曲歌,歌里千重意。

才欲歌时泪已流,恨应更、多于泪。

试问缘何事?不语如痴醉。

我亦情多不忍闻,怕和我、成憔悴。

她又满怀伤感念了一遍,叹道:“这是父亲早年送给母亲的,也是母亲最爱的词。”

司马昭颜颔首道:“好词。”

心里又不免感慨,她父母尚有深情……可后宫有几个女人是真心爱着龙椅上的男人?他忽然间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迷茫,如果她永远也不会爱上他,那他要和谁生孩子来继承皇位?

夕莲见他痴痴发呆的模样,不由自主想起早上辛太后对他的态度。他是皇上,可东太后和西太后都不将他放在眼里,其中一个还是他母亲。虽然夕莲从小没有母亲,至少她还有韦娘……

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定了?我清明回家去!”

司马昭颜颔首应许,又纠正道:“你、是……臣妾,下称本宫。”她可不能整日在宫里“我”来“我”去的,若被辛太后挑了毛病,说不准会逮着机会治她。

夕莲撅着嘴答:“知道了!”然后潇洒离去,走到门边不忘回头挥挥手说,“我先走了,或许一会再来!”

或许一会再来,她又说这样的话。他明知道她随口说的,但是止不住期盼。

她的字体玲珑飘逸,还有一股张扬的傲气,他拿起刚才她用过的笔,在旁边写了另一首《卜算子》: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他的字如喝醉了般东倒西歪,同一张纸上的两首词,优劣很明显,他配不上她。

午后的春日,韦娘用蜂蜜和着羊奶替夕莲敷脸,温和的的香气、润滑的触感,她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边遗漏的一滴,真是又香又甜!韦娘的手指忽然抖了一下,俯身唤了声:“皇上。”

夕莲稍微偏了头望去,他正示意韦娘免礼。

昭颜看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不过夕莲的表情煞是可爱,他不由看得出了神。

韦娘掰正夕莲的头,暖暖笑道:“先别动,你总是不老实。”

夕莲不喜欢司马昭颜这样看他,满心不悦说道:“皇上,臣妾这副丑模样还是别看了罢!”

昭颜站在那不动,答了声:“好……好、好……”

可是好了半天也没动一下,夕莲瞪着他,撅起嘴。

司马昭颜好辛苦才脱口说出:“好玩!”

夕莲撇撇嘴,才不好玩呢!好久都不能乱动,她想了想,忍不住笑着招呼他:“那皇上也来玩吧!”

“朕?”他痴痴地望着夕莲,又看了看韦娘。

夕莲怂恿韦娘,“快点让皇上躺下!”

韦娘见这丫头难得高兴,便叫皇上在旁边躺下,也给他调了一份黏糊糊的东西,吧唧吧唧地往脸上抹。司马昭颜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孔被涂成白色的样子,就像那些林立在祖庙的大理石帝王像。夕莲看得有些呆。

福公公不知何时进来的,吓得大声唤道:“皇上!皇上!”

见平日谨慎的福公公难得慌张的样子,韦娘噗嗤一声掩口而笑,夕莲“咯咯”笑得花痴乱颤。司马昭颜则慢吞吞说了声:“平身。”

听着他一本正经的语气,夕莲却笑得从躺椅上滚了下来,边笑边对福公公说:“大惊小怪的做什么?皇上在享受呢!”

司马昭颜看夕莲满心高兴的样子,心情也格外的好。

福公公擦了把汗,俯身禀告:“西太后娘娘请皇上皇后前去用膳,说是家宴。”

司马昭颜猛地起身,脸上白白的稀泥滴得满身都是,他颔首应道:“知道了。”

韦娘和司马昭颜的神情都有些紧张。夕莲摸不着头脑,西太后,家宴?

虽是家宴,但韦娘想想觉得应该正式些,毕竟西太后不是随和的人。夕莲裹着贴身的淡黄纱裙,外衣是金黄的绸缎面料绣着朵朵怒放的白莲花,明艳照人。韦娘不能陪她同去,忧心忡忡,她总是这样,只要夕莲不在身边便会紧张,毕竟日夜在一起十六年了。

辛太后一贯喜怒形于色,她对夕莲冷冰冰的。夕莲倒觉得这样的人并不难对付,反正她也不喜欢她,所以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吃了顿沉闷的家宴,终于在快结束的时候,辛太后慢条斯理说:“皇后,今后你就住在德阳宫了,不过皇上依旧住合阳宫。”

夕莲心底一亮,这个主意不错,她连忙欣喜点头谢过。这样一来,她和司马昭颜是完全分开住的,平日如果他不去德阳宫的话,根本碰不到一起?夕莲忽然感激起她来,只要让她能安静平稳度过这两年,就可以解脱了。

因为司马昭颜的手用不了筷子,所以用膳是靠福公公来伺候。他忽然推开福公公的手臂,声音粗哑吼道:“为何?”

辛太后毫不避讳答道:“你可以喜欢任何一个女人,和任何一个女人生孩子,就是她不行。”

夕莲困惑了,为什么?她不喜欢自己,所以不让他的儿子喜欢自己?哪里有如此霸道的母亲?

司马昭颜脸上忽然挤出一丝狰狞的笑,眼里散发出转瞬即逝的光芒,轻声吐了几个字:“我不听你的。”他不喜欢其他任何一个女人,他也不想和别人生孩子。

辛太后气极了,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说:“你、你这个逆子!长大了敢忤逆我了是不是?!哀家可都是为你好!白痴!”

司马昭颜觉得这句话实在太嘲讽,这么多年,她一直说为了他好。

他起身说了句:“朕是皇上。”他是皇上,难道连选择女人的权利都没有么?

夕莲忽然“噌”地窜到司马昭颜旁边,为他打抱不平说:“您虽贵为西宫太后,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能对皇上出言不逊?”

辛太后狂怒而起,指着夕莲咬牙切齿道:“你这个小狐狸精,当初就不该救你!真不知欧敬之是怎么教你的!看来没娘的孩子就是没教养!”

堂堂太后说出这样有失身份的话,司马昭颜简直无地自容。没等他拉住夕莲,她已经冲了过去,盛气凌人站在太后跟前,一把揪住辛太后指着她的那只手,凤眼圆瞪狠狠说:“太后娘娘有娘亲吗?怎么还教成这个样子,这样的太后,简直是大褚国的不幸!这样的母亲,是皇上的不幸!”

还未曾有人敢如此顶撞她!辛太后气得头脑发晕,眼睛一闭往后倒了下去。一群宫女慌张托住她,福公公赶紧大呼:“传太医!传太医!”

其他人纷纷看向皇上,想从他脸色中看出该如何办?

夕莲傻傻愣在当地,得罪了辛太后,好像是件坏事,她有点担心了。

司马昭颜笑睨着夕莲,淡淡说:“起驾回宫。”

夕莲即刻笑得满脸灿烂,谄媚地粘了上去,也不管身后的那一堆乱七八糟,乖乖跟在昭颜身后出了西太后殿。

坐在辇乘上,昭颜觉得心里无比畅快。

夕莲诚然一副理亏的表情,像顽劣的孩童闯了祸回来害怕责罚。

昭颜当然不会责罚她,她今天帮他出了口气啊!只是不知辛太后醒来会怎么对付她?其实也没关系,至少还有个卢太后替她撑腰。

辇乘经过合阳宫,夕莲拍拍昭颜的肩膀,指着宫殿说:“皇上你就住这里,该下去了!”

昭颜目不斜视答:“不。”

“什么?”她的头固执地望着合阳宫上的匾额,“刚才太后说让你住这里啊!德阳宫是我的哦!”

昭颜耸耸肩说:“不听她。”

夕莲的目光刹那间变得冷峻无比,似是要杀人一样。不过昭颜依旧目不斜视,好不容易把她弄进宫了,不会轻易放她走的。

夕莲生气了,横眉冷眼,下巴抬得高高的,一副傲然的姿态。

在宫中,他们总是被层层包围,意味着看不见真相。就如现在夹道的灯盏,让人忽视了月亮和星光。他忽然想和她独处,没有丑陋的恶俗、没有虚假的灯光,只有他们俩和月亮星辰。昭颜想了想,朝福公公说:“先去……观星、观星台。”

夕莲刚正不阿的身躯有点倾斜了,微微侧了头看司马昭颜,却不说话。其实她很喜欢那地方,高高在上、贴近天空。

宫人们都止步在下面候着,只有昭颜和夕莲二人沿着阶梯一步一步往上爬。

从前司马昭颜总是一个人偷偷跑来,而现在他可以带着心爱的女子一起来,每天都可以。

夕莲迫不及待,自己先跑了上去。

昭颜默默看着她,心底无比满足。

夕莲不会用那些仪器,只是玩起来便忘记了方才的烦恼,光指着满天星星问:“这颗星星叫什么名字?那颗呢?”

昭颜就就站在浑天仪的一旁为她解答,一会低头看看她,一会仰头看看星星。

他忽然觉得回到了多年前,回到了八岁,那时她天真地问:牛郎星在哪里呢?现在,她还是那般天真的。昭颜望着无边的夜幕笑了。

5、新婚
惑世姣莲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