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大婚

天,空荡荡的,连一片云彩也没有。夕莲躺在吊床上,衣裙随风轻摇慢摆。这个时节万物开始复苏,却都还青涩着,春季的风韵尚未长成,她却早在春日的伊始,就从女孩变成了女人。

那一次的蜕变,夕莲记忆犹新,好像稍稍闭上眼睛,那撕裂的疼痛又涌了上来。她手掌里的小伤口都结了疤、掉了痂,唇上的触感却依然还在,分分毫毫挥之不去。她喜欢和他接吻,却不喜欢后来做的那些事。

嫁妆堆得像座山,大概是琳琅璀璨,熠熠发光的模样,可惜她毫无兴趣。不管这场婚事多么风光无限、多么惊心动魄、多么荣华富贵,她的心都如死灰般寂冷。

“夕莲,快起来,太后来了。”韦娘在一旁急急唤道,夕莲赶紧起身向太后行礼。

太后的眼神很复杂,常人总是看不懂。她只悄声在夕莲耳旁说:“夕莲,千万别让皇上碰你。他是个白痴,很好对付。”

夕莲迟疑点头,原来太后站在她这边。对啊,她是予淳的姑姑,当然希望自己为予淳守身如玉。

“等两年,或许两年之后,你就可以解脱了。”

太后稍稍安慰了她几句话,便走了。

夕莲欣喜若狂,等两年就可以了?心里宽慰许多,既然太后说他好对付,那一定没错!

“夕莲!”熟悉的声音响起,她怔怔望着他亲切无比的面容,泪水涟涟,“予淳,你瘦了……”

他紧紧拥着她,也说了同样的话:“夕莲,千万别让皇上碰你……”

夕莲坚定点头,既然命运让他们无法逃避,那就一起抗争吧!

卢予淳忽然松开手,匆匆掏出一把精致的小匕首,声音颤抖:“如果他对你不轨,你就拔出匕首,对着自己的咽喉,以死要挟!他是白痴,很好对付的!”

夕莲懵懂接过匕首,对付他就这么简单么?

“一定不能让他得到你!不过,千万别伤着自己!或许,两年之后,我们有办法救你!”他又在她额上吻了下,这是夕莲最流连的亲密,“夕莲,我不能来找你了,但是我会一直想着你,就像我在军营你在家的时候,不会有差别!”

卢予淳眼中湿润,流离着十几年来那些细碎甜蜜的记忆,他等了这么久,却等来一场空。夕莲呜咽着朝他背影大喊:“我等你!予淳哥哥!两年后你一定要救我!”

东太后面对昭颜的时候,总是轻蔑高傲的,他习惯了。

“你最好不要碰她,她并不喜欢你。”

他当然知道,夕莲喜欢卢予淳。只可惜,他们今生不可能在一起了。

昭颜冷冷笑着,在外人看来却非常傻、傻到无可救药。

西太后面对昭颜的时候,总是很不耐烦,他也习惯了。

身为皇帝的生母,她说的话一直不动听,不过这回却惹怒了昭颜,她说:“你最好不要碰她,那个小狐狸精,若是让她生下继承大统的子嗣,权相的势力对我们的威胁就更大了!”

司马昭颜抓起案上的砚台朝她扔去,他恨她,为何他们在父皇驾崩的时候激化的矛盾,在他大婚的时候还要演练一次?!他的婚事,是天底下最神圣的事情!

西太后气得鼻孔冒烟,骂了句“白痴!”。

昭颜一笑了之,不然还能怎样?

皇宫里点亮万盏烛火,金陵城燃放一个时辰的烟花,普天同庆。

他穿着大红的喜服,怀着一个平凡的男子的新婚喜悦,迈入德阳宫,这个未来的家。

江山如画,美人如玉。他站在大褚国最高的位置上,拥着世间最美的女子,俯瞰红尘。

他为何对未知的幸福坚信不疑?因为喜欢她,他愿以最卑微的爱恋臣服于她的脚下。

夕莲就坐在那里,坐在大片的红绸绡绫中央,被衬得绚烂无比。她的手却藏在宽大衣袖里,紧紧握着一把匕首,指尖颤抖。

昭颜感到咽喉处很紧,宛如看见了遥远的八岁,她被夕阳映射的轮廓,炫目、温暖。他终于在皇宫里又等到了她,救命狐狸精。

他在心里说:夕莲,我喜欢你。

他怕自己的声音吓着她,毁了这个美好的洞房之夜。

为了今夜,他练习了许多天,练习让右手在短时间内不再颤抖,以便流畅地挑开她的盖头。然后,他要带她去观星台,穿着火红的喜服,告诉她牛郎星在哪里……牛郎织女一年相聚一次,而他等了八年才等到她。

殿外还有喜庆的乐声,此刻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仿佛决定命运的一切就是手中的这杆秤。他知道,夕莲会恨他拆散了她和卢予淳,但是他有什么办法呢?因为喜欢她啊……

司马昭颜集中注意力,咬紧牙关稳住右手,迅速挑开那匹龙凤呈祥的喜帕。就这样掀开了他们艰难爱情的第一页,那是怎样摄人心魄的傲世容颜,她美得让人晕眩。

不过,她动作也迅速得让人晕眩。昭颜几乎沉溺在她沁人肺腑的莲花香气中不可自拔,她却拿了把锋利的匕首对准自己的咽喉,眼睫微微颤抖,固执地瞪着他。

“你要是敢碰我,我就刺下去!”她的声音在颤抖,其实她也很害怕。欧夕莲,曾经是那般骄傲的女子,如今却要以死来为自己的爱人守住贞节,她意识到自己的不堪,委屈的泪水渐渐酝酿、溢满眼眶。

司马昭颜的心跳好像停止了,愣愣问她:“为何?”

夕莲平日高傲的神情此刻竟然楚楚可怜,她声音哽咽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昭颜懂了,卢予淳是块美玉,而他是片破瓦。

八岁起开始喜欢的人,就这样用碎玉在他心上狠狠凿了个洞,鲜血汩汩往外冒,将眼前一切都染成了红色。这样喜庆的红色,却触目惊心。

她太小看他了,如果费尽心思得到了她的身子却得不到她的心,那才叫失败。司马昭颜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司马昭颜最大的优点在于忍耐,于是镇定对她说:“我不碰你……我发誓。”

夕莲激动的神情松弛了不少,疑惑反问:“真的么?”

他颔首说:“君无戏言。”

夕莲卸下了防备,将匕首收起来别在腰间,目光却一直警戒地盯着司马昭颜,好像随时准备拔刀自刎一样。昭颜忍不住嘴角上扬,拿起小锤子在铜钟上敲了两下,福公公进来了,他朝他点头示意。

福公公满脸喜色对她说:“老奴恭贺皇后娘娘,今后若有差遣,吩咐便是。皇上现在邀请娘娘一同去观星台夜观星象。”

夕莲松了口气,表情恢复了神采,她不知司马昭颜究竟什么心思,为何抢了自己当皇后又以礼相待,丝毫没有要侵犯的意思。于是眉毛一挑问:“今日去观星台做什么?”

“皇后娘娘曾在八年前问过皇上一个问题:牛郎星在哪里?皇上今日便要回答这个问题了。”

“噢……”她狡黠的目光在昭颜身上溜了好几圈,微微点头应了,“好吧,只观星哦……”

站在观星台上,能将整个金陵城尽收眼底。那些远在凡间的火树银花、那些寻常人家的热闹喧嚣,好像都不属于他们——这场盛事的主角。夕莲默默想,皇上喜欢来观星台,就是喜欢俯瞰别人的热闹吧。因为在这宫里,他太孤独了。

他们并排躺在浑天仪里,看牛郎织女。

夕莲一惊一乍,总是从昭颜手里抢双规,自己胡乱摆弄,弄不好了再悻悻还给他。

“原来是这么用的……”她凑到他脑袋旁边,盯着他调整双规和游规,“好复杂哦!”

昭颜的手抖得厉害,但找星座却是准确无误的,因为他时常在这里躺着,等了她八年。他闻见她身上青涩幽秘的莲花香多了几分妩媚,微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脸上。

他茫然地望着她尖尖十指在仪器上游走,就像游走在自己身上,不知是不是臆想作怪,全身如着了火一般。昭颜觉得两人靠得太近了,毕竟他是个男人,而她是他渴望已久的女人。

“走。”昭颜迅速起身,夕莲还没玩够,却又不想与他辩,于是冷着脸。

昭颜摇摇头,如此任性骄横,或许只有对着卢予淳的时候才会有温柔娇羞的一面。

宫里点起万盏烛火,亮如白昼,可行走在其中,那些光影寥寂,衬得人心情极不好。

更声响起,城里的烟火该息了,他们回到了德阳宫,新房。

夕莲又开始紧张,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可昭颜总是似笑非笑从她身上匆匆瞥过,看不出心机。

福公公请他们坐好,恭敬道:“皇上、皇后,老奴传膳了。”

夕莲想想,现在亥时已过,不该进食的。于是朝立在远处的韦娘眨眨眼睛,询问她可否破例一次,因为实在是饿了。

昭颜发现了,朝福公公挥手说:“带韦、韦娘过来。”

韦娘低着头下跪行大礼,夕莲连忙扶她起来,急忙说:“不要如此,夕莲受不起!韦娘,不管那些礼教,你是我的韦娘啊!”

韦娘朝夕莲摇头使眼色,夕莲却转头看昭颜,这宫里说话最权威的人,很神气地问:“皇上,你说呢?百善孝为先,韦娘就如同我亲生母亲,是不是不该向我下跪行礼?”

司马昭颜毫不犹豫地点头,然后朝福公公做了个手势。福公公笑着对韦娘说:“皇上特许,韦娘今后在德阳宫就免去下跪之礼。不过,出了这宫门,还是一切从常。”

韦娘叩头谢恩。

夕莲终于对他笑了,她觉得这个皇上心地很好。所以予淳和太后担心的事情根本是多余的,他尊重她,从这般礼遇可以看出他还是秉持着一种皇室的气度,胸怀博大。

她笑的时候,昭颜望着她发愣。这笑容、过于明媚,以至于刺得他眼前明晃晃一片,感觉不真实。

夕莲又即刻冷下脸来。她不能给他好脸色看,若不是他,自己怎会进宫当了皇后?她应当恨他的,和予淳触手可及的幸福灰飞湮灭,都是拜他所赐!

打定主意,夕莲便狠狠瞪着他,她知道两年之后,自己就能出宫了!到时,这白痴皇帝仍旧是一个人独自在这深宫中品尝永久的孤寂。

用完膳,昭颜出去了,去了偏殿的书房,每日必去的。

福公公派人收拾了桌椅,又领了一队小宫女进来。

“皇后娘娘,这是伺候您日常起居的宫女,皇上亲自挑选的,个个心思玲珑、做事勤快利索,若日后她们出了岔子,责罚便是,或者交给老奴。”

望着她们手上端着洗漱用的盆盆罐罐,夕莲不想就寝,冷冷说:“我还不想洗漱,先下去吧!”

福公公眼神有丝尴尬,恭敬道:“亥时已过,该就寝了,若娘娘歇的不好,上头要责罚奴才们的。”

夕莲狐疑看着他,大胆问了句:“皇上呢?他睡哪里?”她当然怕自己睡着以后,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福公公显然被吓到了,忐忑回道:“皇上在书房,每日都去的。一会当然……是回来,歇在这里……”

夕莲眯眼朝他笑道:“那我等皇上来了一并歇息,你们先下去吧!”

福公公没辙,召宫女们都出去了。

夕莲终于松了口气,斜斜躺在韦娘怀里。

韦娘的怀抱安详恬静,散发着最透彻的幸福,夕莲喜欢她慈爱而忧郁的目光,仿佛蕴藏了人世间所有的秘密。她轻轻捋着夕莲的发,温柔说:“夕莲,你是皇后了,要注意言行。”

夕莲仰面看着她,两人长得一样的眼睛,却是截然相反的眼神。

“韦娘,今夜你就和我睡。”

“傻孩子,那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皇上很好对付的,他们说的没错!”

韦娘捂住她的嘴,低声说:“话可不能乱说……谁跟你说的?”

“予淳、还有太后。”夕莲迷茫看着她忧虑焦躁的表情,问,“怎么了?”

“夕莲,其实……你一直觉得皇上很可怜是吗?”

夕莲眨眨眼,是吧,从第一次听说他的遭遇就开始怜惜他,见到他之后更加怜惜。不过,她答道:“他硬抢我当了皇后,将我对他所有的怜惜都化作了愤恨。”

“他虽然表面痴傻,不过内心还是如明镜般亮敞,夕莲,你要好好待他。其实,不让他碰你的方法很简单,不要以死相逼,他是皇上,有自己的尊严和骄傲。他不会费尽心思去得到你的身体,他想先俘获你的心,然后才是身体……”

“我不会让他得到身体、更何况是我的心?”夕莲对韦娘这番话深感好奇,反问,“韦娘,为何处处替他着想?”

“我也是同情他。”韦娘目光黯淡下去,叹道,“多可怜的孩子……他心眼不坏,立你为后确实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其实,他救了你的命呢。”

夕莲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道:“什么呀,他自己说是因为他喜欢我的!”

他若不是真的有私心,绝不会承认。他又不是真的傻子……想着想着,累了一整日的夕莲窝在韦娘怀里安然入睡。

司马昭颜扯出一张宣纸,纸上字迹依然是歪歪曲曲,像喝醉了酒一般东倒西歪。他随手扔进一旁的火盆。火苗窜得老高,燃起来有一股墨香。福公公杵在桌前,眼里尽是担忧的神色。

他声音嗡嗡地说:“她宁死……也不要、不要我。”

福公公从他手上取下笔,轻声说:“皇上,今日练了五张字,太多了。”

昭颜狠狠一拍桌案,咬牙切齿说:“练、练、练有何用?!”练了这么多年,字迹甚至回不到他八岁时的幼稚笔锋!

福公公赶紧安慰:“已经不错了,皇上,太医说您连笔都抓不住,可您毕竟可以写字了呀!”

司马昭颜狠狠砸了一拳在书桌上,这些字能拿出去给人看么?届时还不是被人耻笑,耻笑大褚国有个白痴皇帝!这么多年,他除了盖玺印,何曾批过一个奏章?

福公公见皇上有些暴躁,急忙转了个话题说:“皇后娘娘不肯洗漱就寝,说等皇上一起呢!”

昭颜心里咯噔一下,一起?恐怕她是不敢睡,怕睡着了出事。他傻傻笑起来,洞房之夜,他们注定不能像平凡夫妻那般了。

昭颜侧身坐在床沿,看她乌黑浓艳的发散在丝绒枕上,恬静的面孔被满室大红帐幔反射过来的烛光浸泡得红润而热烈。不知在梦什么,唇角微微向上弯起,她在笑呢……

司马昭颜多想抓住这珍贵的瞬间,好像在看并蒂野花缠绕,看成双蝴蝶追逐,宛若他的浮生中唯有她的微笑这么一点点依恋,春光过后,他就要陷入命定里永远的黑暗。

他俯下身子,悄悄从枕上抓起一把青丝,贴上自己的嘴唇。发上的莲花香气尤为醉人,他闭上眼睛,偷偷幻想着她妩媚的姿态,幻想着某一天她会对他温柔浅笑,幻想着她在他怀里撒娇、敞露着她的锁骨、肩胛和背脊。

身后传来碎碎的脚步声,昭颜猛地从幻境中醒来,回头看,是韦娘,正尴尬得不知如何进退。他朝她招手说:“你来。”

韦娘温和笑着,上前替夕莲脱掉外衣,换上睡裙。

昭颜转过身去,听见韦娘说:“夕莲纵是娇惯了些,不过心思单纯、善良。她胸无城府,在宫中恐怕会得罪人。日后,还请皇上多多教导她才是。”

韦娘说话如春风和煦,难怪夕莲喜欢她。昭颜颔首道:“放心。”

她看司马昭颜的目光很忧郁,还有流露出几分怜爱,好像一个母亲看孩子的神情。她流连在夕莲身旁许久,依依不舍,临走时,她欲言又止,眼神慌乱。

昭颜忽然理会了她的苦心,沙沙的声音对她说:“我不碰她。”

韦娘感激磕了个头,解释道:“夕莲她还小,不懂事,韦娘实在是怕她伤着自己伤着皇上。有皇上这句话,奴婢就安心了。”

司马昭颜扶她起来,低声说:“不过……别让外人……别让、知道。”说完,当着她的面抽出夕莲腰上的匕首,割破自己的手指,挤了几滴血在那方洁白的缎子上。

韦娘微笑点头,“韦娘绝不会泄露皇上的秘密。”

房里的灯都熄了,就留下了床边的一盏,现在的世界,只有他和她,还有一盏灯。

他侧躺着,看她鼻尖优美的弧度,看她可爱的耳垂、白皙的脖子、玲珑的锁骨……薄如蝉翼的粉纱睡裙,透着玉一般圣洁细腻的肌肤。还有胸前若隐若现的乳沟,尚未发育成熟的少女,却拥有乖巧而轻浮的魅力。

他安详闭上眼睛,至少这一夜,他能与她拥衾而眠。

4、大婚
惑世姣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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