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我们从来就不是站在对立面的。

每一次发生的争执,我们目的不过都是很老套的那一个:怎样才能使她幸福。

“我为什么会这样?”言诚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杯底接触桌面发出结结实实的碰撞声,“她来接我是要跟我和好的。她的性子几时跟人妥协过?不就是在一个无聊的餐厅里无聊地坐了两个小时嘛?不就是多花点钱吗?看到她那么满足的样子,我也应该忍的。从结婚到现在,她知道我不喜欢那种地方,一次也没有主动提过要去。我这混蛋为什么还要跟她发火?”

酒吧的露天区域,路人和这些花钱买酒的客人共享大屏幕上精彩的足球赛。苏茵的视线从屏幕上落到领带松开、头发凌乱的言诚身上。他这副放荡不羁的样子与他懊恼自责的表情很不契合。

“你应该是满不在乎的样子,至少你不要絮絮叨叨,这会使人觉得你有个让你承受了很多痛苦的老婆。”

言诚鼓起腮帮长长地嘘了口气,“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吗?”苏茵的眼眸微眯,把一种犀利而敏感的目光投向他,“说真的,你穿西装的样子很怪。”

“嗯?哪里很怪?”言诚不解地抬眸。

“把一具健硕而野性十足的躯体包裹在中规中矩的西装里很怪,叫人感觉不是那么——舒服。”

言诚像是刚从热水池里被捞起来一样,满脸通红,“你别胡说,像是我剥开衣服给你看过一样。”

苏茵“嗤”地一笑,“你剥开我也不看,没兴趣。”

“你——”言诚愤怒地哆嗦着手指,干瞪了无动于衷的苏茵两眼,手又收了回来。

“讲正经的。”苏茵的脑袋往前凑了凑,使言诚能更清楚地听到她要说的话,“昨天晚上我打过你的电话,是你老婆接的,我没说话就挂了。”

“为什么不说话?”言诚忽然感到很不安,握着杯子的手变得冰凉,脸色因为有所忧惧而发白,“见鬼!难怪她今天说那样的话,我还以为是她无理取闹。”

“说你什么?养小老婆?”苏茵神态安然得不像个闯了祸的人,“你成天一副阴郁痛苦的样子,也难怪她会怀疑——现在我回答你为什么不说话,因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的存在。虽然我是很清白地跟你来往,不见得她就会相信,自己的丈夫跟另一个女人走得近,再正当的理由听起来也是借口。”

“那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还打我电话?”言诚的语气听起来是在怪罪她。

“你这一向不是都很晚回家?我哪知道你昨天反常,早早地就回去了。”看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的言诚,她总归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昨晚跟今晚一样,我喝多了,你知道我除了老板,就你一个朋友——太寂寞,所以就打了。”

平时精明干练的家伙,忽然展现出细腻伤感的一面,那张清爽的脸上布满了愁绪,言诚有些不知所措。

“你该交个男朋友。一个女人没有真心交往的朋友本来就很孤独,还没有爱人,简直就是可怜了。”

“你不是我朋友吗?没有我给你开导,你会跟以前一样,因为一团糟的家庭生活无处诉说而发疯。”苏茵的眼神微醺而变得迷离,“记得当初你找上秦永霖代理那起劳工欺诈案,我原以为你会让那个工人自食恶果,没想到表面上咄咄逼人,背地里却偷偷地给他妹妹寄学费。”

“你当时是不是觉得这个男人很蠢?”言诚笑着问。

苏茵轻轻摇头,“是觉得可惜。”对上言诚纳闷的眼神,她露出一抹顽皮的笑容,“可惜这个善良的男人是已婚,只能当个朋友了。”

言诚摇头失笑,“你能夸我一回还真不容易。”说完发觉苏茵并没有认真地听,便问道:“今天又是为什么事喝酒?”

“为新上司接风洗尘。”苏茵的脸上飞起一抹罕见的红晕,“秦永霖真大方,知道我对他没兴趣,分了个优质男人给我伺候。”

言诚见她神情恍惚,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颇感到有些怪异。

“好像有新状况?”

苏茵点点头,“哈佛回来的,一出手就是代理上亿的海商案件——这些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她的脸上有着某种甘愿沉沦的坚定,又仿佛是因预知到了命运的不幸而伤感,“有一种男人,看到他第一眼,就会产生为他受再多伤也无所谓的念头。”

言诚听到头半句就锁住了几个关键词,他的眉头若有所思地微蹙着,“是秦永霖的大学同学?”

“是。”

“姓沈?”

“是。——你认识?”苏茵终于获得了从混沌中爬出来的力量。

“认识二十多年了,我跟秦永霖认识就是因为他。”言诚正色道,“苏茵,爱谁也别爱他。他不会爱上任何女人,只除了一个。”

“别对我用那种屈尊下顾的语气,即使你是好意。”苏茵不悦地驳斥他,“在你说出这番让我颜面无存的话以前,你了解其中多少?那个人是谁?先他一个月结婚的初恋?”

言诚看着她沉吟了好一会儿。

“是我的妻子。”

苏茵愣了愣,忽然发出一声惊诧的怪笑,紧接着又连续笑了几声,“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醉了,我送你回去。”言诚走过去把她的椅子往后拉,扶起她的手臂向外走。

苏茵挣脱开,歪歪斜斜地在他身旁走着,“他们为什么分手?”她突然转过脸问。

分手的原因一言难尽。这是赵言诚想给苏茵的答案。爱情的捉摸不透就在于它给了你各种切身感受,却无法用简明扼要地提淬出精髓。即使是经历强烈炽热的爱情,拥有痛苦甜蜜的回忆,在分手后又颓废消沉过沈云涛和凌筱,他们要回想一个大概,也得需要三五天。

“只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们不是因为爱情消亡了才分手,正因为如此,他们彼此都经历了一个漫长难熬的过程——忘记对方。”言诚说。

“当时分手的情形是怎么样的?”苏茵问。

“分手的情形?”言诚握着方向盘思索了一会儿,“很出乎意料。”

当时还在南京的云涛收到一封信,不是电子邮件,而是他从信箱里拿出来的一封没有贴邮票的信,也许是凌筱专程去了趟南京,把信塞到云涛的信箱里。信的具体内容尽管没有透露给第三个人知道,想当然尔,那是一封分手信。

云涛收到那封信以后,不是立即回到北京,去凌筱的学校请求谅解,只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让他的母亲替他收拾行李,出国以前他才会离开南京回趟家。

那时即使他去凌筱的学校也是徒劳,凌筱去送完那封信后就消失了,她向学请假的理由是家里有紧急事件,向家里却是说学校要进行封闭式训练,短期之内不能和家里联系。

她在校外租的临时宿舍,常去写生的农户家里,还有她父亲在老家单独给她买的房子,哪里都找不到她。故意失踪的人少有像她做得那样彻底,安安静静地就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后来呢?她多久回来的?沈云涛一直不知道她失踪的消息,到时间就去了国外?”苏茵忍不住打断。

“遗憾的就是这点,两个爱得那么深的人,其中一个失踪了长达一个月,另一个全不知情。”言诚把车停在苏茵所住的小区门口,“凌筱刚回校时,我从实习单位赶过去找她,告诉她前一天晚上我们送云涛上飞机的事。”

“她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都没有。”言诚说到这里,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仿佛很难受地蹙紧了眉头,“当时她一只手搭在旁边的椅子上,她的表情很平静,身体一动不动,只有手支着的那把椅子在颤动。”

苏茵同情地凝视了赵言诚许久,眼睛深处敏锐地沉思着,“那时候,除了他们,恐怕你是最痛苦的,觉得时间真是漫长难熬吧?”

言诚不置可否地淡笑。

“忘记了。”过了一会儿,他又主动解释,“因为太担心她,太心疼在痛苦里煎熬的她,反而忘记自己的感觉和体会了。”

“我很好奇那张纸上写了多绝情的话,能让两个深爱的人不再有任何的纠缠,”苏茵说,“难道是凌筱为了让沈云涛安心出国,才故意这样绝情的?”

言诚很笃定地摇头,“不是,凌筱并非是那种说一套做一套的性格,即使信上只写了四个字:我们分手。那也一定是不可挽回的了。”

“那么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苏茵下车前的最后一个问题,同样也是赵言诚想知道的,凌筱那时在信下写了什么,竟然让沈云涛在她最痛苦的时候放弃她远走高飞。明明了解凌筱的性格,他义无反顾地往前走,不给自己任何退路才像他会做的事,可是——

他的眼神焦虑,又矛盾地含着某种期待,“我真想知道,他这个时候回来能改变什么——”

独自坐在漆黑无声、上了锁的房子里,凌筱在沙发上抱着腿,仿佛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下,她才能阻止自己像个傻瓜一样在房间走来走去,甚至走到外面,焦虑地等候丈夫回家的身影。

后来她堵上了耳朵,不想听见心里正在进行的争吵,如果听清楚了那些疑惧、揣测、嫉妒、极端的情绪,丈夫回到家,就会立刻演变成真的戏码。歇斯底里的哭闹,咄咄逼人的质问,整夜的失眠……

她敛声屏气努力营造的平静被突兀响起的电话铃声打破,没开灯的房间里,急促尖锐、久久不肯偃息的声音像是对她一种刻意的挑战。

她终于去接了电话,听筒里响起一个温柔而熟悉的声音:“凌,是我。”

她握着电话,再不吭声,两端僵持地沉默着。许久,那边先打破沉寂,“言诚在我这里,我们一直在喝酒聊天,现在他已经有些醉了,等会儿我送他回去,你累了先睡。”

“我去接他,告诉我地址。”凌筱脱口而出。

云涛没有马上接话,只是这么个短暂的空隙,凌筱心里被打断的争吵又开始了,在云涛开口以前,她抢先说:“当然,我是怕你麻烦。”

“不麻烦。”云涛还是那一贯温柔的语气,挂掉电话以前,他突然叫住凌筱。

“还有什么事吗?”凌筱又把听筒贴到耳边。

“昨天——”他仿佛有些难以启齿,“昨天我是不是表现得太急切了?”

她怔了怔,故作糊涂,“什么急切?”

“不用再怀疑了,凌,我回来的原因就是你心里猜测的那样。”他说,“你没必要紧张,该紧张的是言诚,如果他现在稍微清醒一点,就应该盘算着怎样对你更好。”

凌筱握着听筒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调整心绪和呼吸以后,她冷静地说:“你们都太会自作主张。我现在是已婚,再明白不过妻子的责任——”

“别激动,”云涛用安抚的语气说,“我只是想在旁边陪着你,总有你需要我的时候。”

“既然你这样说,”凌筱因他的自以为是发出不屑的冷笑。“现在我需要我的老公,那么你赶紧把他送回来。”

“我会送他回去。”说完他没有挂电话的意思,“你说的话我都会做到,只除了那一句。凌,即使再过个六年,六十年,我也没办法做到。”

这次他挂了电话,手支下巴望着电话沉思了会儿,他才把目光转向桌面上的那张折痕已旧的信笺,上面的一排字,无论过多久,每看一次,他看到的都不是钢笔字,而是一张满眼含泪,沉沦于悲伤绝望里的脸——

“你已经失去我了,现在和以后,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永远都不为今天的决定后悔。”

他小心地折好,装进一个泛黄的信封里,这才又捞起听筒。

“我已经照你说的那样给他打过电话了。”

“是吗?谢谢!”

“不用跟我道谢,”他不悦地说,“我不想猜测你让我打电话的用意,也不是非得明白。眼前顶重要的是,告诉我你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公园街153号,你应该很清楚地记得这个地方,现在盖了电信大楼,二十几年前,这里是公园,我们第一次打架的地方。”

“最多二十分钟。”

他把桌上的文件整理好,临走前,他看了一眼相框里的画,赵言诚曲着膝盖蹲在笼子里,一双眼睛透过笼子的铁栅栏可怜又羡慕地望着他们。

那个不复存在的公园曾经充满了欢笑和泪水的回忆,像野草一样遍地生长的君子兰,阳光下振动着透明双翼的蜻蜒,飘浮着水草的清澈溪流,犹如水晶般纯净的氛围,他们曾整天置身于那样一个梦幻的环境之中,寻找属于自己的乐趣。

对凌筱而言,赵言诚的乐趣就是她的痛苦,是她快乐童年的阴影。

揪着凌筱粗黑的小辫子,他拖着她飞快地往后跑。他那张典型的淘气精的脸,让公园里的其他小朋友望而生畏。

凌筱哇啦哇啦地叫,嘴里吐出从学校里学来的脏话诅咒他,两条腿又快速拼命地往后挪,哪一步跟不上,她就得摔到地上。

一旦她摔在地上,大哭出声,赵言诚就马上松开辫子,在她旁边转悠转悠,一会儿揪揪她的脸,一会儿扯扯她的头发,得意地在旁边大叫着:“没用的臭丫头,没用的臭丫头。”

凌筱哭得更大声,盖过了他的欢呼,忍无可忍地说:“我要跟爸爸妈妈说,也要跟叔叔阿姨说。”

每当她宣布这句话,赵言诚再怎么恐吓都没用,回到家的下场要比凌筱要凄惨十倍。他也不告饶,只蹲在旁边,两个人难得和平又安静地待上很久。

其他的小朋友这时围拢过来,好奇地望着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发出夸张的嘘声:“哇,他们俩个相好,凌筱是赵言诚的新娘子。”

他们拔了很多君子兰的白色小花往凌筱和赵言诚身上撒,赵言诚站起来揪着当中的一个暴打,揍扁那个家伙后,他鼻子里发出气急的“咻咻”声,指着凌筱的鼻子说:“我才不要她!你们听见没有,我才不要这个臭丫头!”

欺软怕硬的孩子们又发出另外的嘘声,指着凌筱说:“哈哈,没人要,凌筱没人要,哈哈哈,臭丫头没人要……”

赵言诚很开心很满意地大笑,凌筱被围在当中,受了屈辱又逃不出去。沈云涛碰巧牵着狗经过,离他们尚有一段距离,就大声说:“赵言诚不要,我要。”

如果说赵言诚是用暴力让所有的小孩儿屈服于他,那么沈云涛就是天生就俱有让人服从的气质。他一向表现得比同龄的孩子成熟,懂的东西比别人多,他说出的话没人质疑,只有崇拜。利用这样的权威,一句话就压制住了起哄的小孩儿。

这并不代赵言诚也会受到压制,他虎头虎脑地冲到他面前,踢了沈云涛的狗一脚,才幼稚地对他发威:“不要脸,你跟凌筱都不要脸!”

“你再说一遍?”沈云涛的语气沉着冷静。

“不要脸,你们两个人都不要脸,噗——”

他的肚子结实地挨了一拳,沈云涛松开狗链,两个矮小的身体扭打到一起,在君子兰花丛里翻来滚去。

受伤的狗一经松开,一溜烟地奔向另一条远处的狗寻找安慰。凌筱比狗讲义气,赵言诚屈居下风时,她趁势去踩他的肩膀一脚,赵言诚把沈云涛摁在地上打时,她就扑到赵言诚背上发狠地咬。

那天沈云涛的狗丢了,他和凌筱寻到吃晚饭未果,才回到各自的家。凌筱先去赵言诚家里告状,然后去沈云涛家里,他因为丢了狗被罚跪不许吃晚饭。

凌筱撒谎要云涛教他功课,顺利地把他救出来。她回家拿了面包和牛奶,两个人偷偷趴在赵言诚家走廊的窗台上,吃面包,喝牛奶,看赵叔叔用藤条教训可恶的赵言诚。

事隔二十多年,他们坐在电信大楼后面的湖心栏杆上,赵言诚把手搭在沈云涛的肩上,那张泥昏神醉的脸似乎很有必要用冷水泼个几遍。沈云涛承受着他的重量,心里不禁怀疑,即使把赵言诚扔到湖里,他也未必能清醒过来。

“站起来,我送你回去。”他扶起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

赵言诚并未顺势起身,而是抽回手,弯腰把脸埋在手掌当中。顷刻,他才缓缓站起来,和沈云涛同样的高度,眼睛平行地凝视他好一会儿。

“我想等她睡了再回去。”他说,“要是她还没睡。也许会跟我吵,也许是很平静地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无论哪种情况,我都不想面对。等她睡了,什么都不想了,明天我会跟她解释。”

沈云涛并不强迫他,转身望着黑沉沉的湖面,扑到脸上的风混着湖中残叶腐烂的味道。

“听起来你们过得很累。”他并不确定地说,“你不回去,她还是会想,一个人猜测着更觉得孤独难受。”

“如果换成你,现在你一定是在家里,或许已经完美地解决了。我跟你不同,凌筱的性格比我还冷静,每当她露出那种冷静克制的表情,我又很不可理喻地想打破那种平静。”赵言诚的醉脸上带着迷茫疑惑的神情,“尤其是你回来后,我总有点儿在生闷气的感觉。”

沈云涛的面色微怒,“别给我机会,你知道我在等待什么。”

赵言诚不以为忤地哈哈大笑,“其实你心里清楚,即使我给你机会,你挽回她的可能性就已经很低,更何况,她现在还是我的妻子,单单这一点,我不离婚,你的等待都是徒劳。”

“要不要试试?”沈云涛挑衅地问。

“不是已经在试了?如果不是,我这两天的闷气是白生了?”赵言诚反问,“算了,我们从来就不是站在对立面的,每一次发生的争执,我们目的不过都是很老套的那一个:怎样才能使她幸福。”

“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沈云涛说到这里话锋一转,“我没权力干涉你们,不过,我答应过她送你回家。现在走吧,你的车停在哪儿?”

赵言诚倒没有再执拗,率先走在前面,尽管他觉得自己已经走得很稳,在沈云涛眼里,他的形象简直是个无可救药的醉汉。

扶他到家里,凌筱如赵言诚所愿,已经在卧室里睡着了,沈云涛把车钥匙交给赵言诚,没有多停留一分钟就出来,回到办公室里继续工作。

Chapter 3 我们从来就不是站在对立面的。
这一生多少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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