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刚上大一，课余时间都爱泡在图书馆里读各种各样的小说，晚上也常常熬夜看电子书，直到熬不住了，才昏昏沉沉睡过去。

一天午后，我刚下课便直奔图书馆，彼时自习室已经满座，我便索性靠着书架坐到地板上，默默看小说。因为前夜睡眠不足，我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突然有人从我手上夺走小说，顿时把我惊醒了。

我睁开眼，一张帅气的脸庞在我睡意朦胧的视线里渐渐清晰。那男生身材颀长，目如朗星，驻足在离我触手可及的位置。

他剑眉微蹙，仔细盯着小说我翻开的那一页反复检查，许久才松口气，抬头淡淡瞥我一眼，漫不经心地指指我嘴角：“同学，我无意冒犯，但你嘴角的口水……确实有损你少女的形象。”

我立刻抬手擦了擦，然后把脸凑过去，笑眯眯道：“多谢提醒，口水我抹干净了，麻烦你再帮我检查一下，现在我有没有挽回一点美少女形象？”

“……”

他默然点点头，转身走开了。

我像一块被牢牢吸住的磁铁，紧随他身后走进了楼梯间。听见我的脚步声，那男生蓦然回头，困惑道：“同学，有事吗？”

我指指他怀里的小说：“你是图书馆管理员吧？把小说还给我。”

刚才这小帅哥生怕我嘴角的唾沫会破坏图书的整洁，情急之下便抱走了书，却忘了在我醒来后归还于我。

他尽心尽责维护图书，我应当予以理解，转念一想，我刚才的语气似乎太重，显得太不客气了。

我立刻堆起笑脸打哈哈，放缓了语气道：“那本小说，我好不容易才熬到男女主角冰释前嫌热烈拥吻，刚才又一不小心睡过去了，我很想知道他们在感情升华后有没有实现灵肉结合，所以……能不能让我把这精彩的一幕看完整，再收走小说呢？”

那男生如梦初醒，下意识低头看了看书封，马上把小说递给我。我心满意足接过，挥手道别后转身下楼。

身后，那男生出其不意喊住我：“同学，书中的男女主角只有过激烈的灵魂碰撞，并没有来得及实现灵肉结合，这小说我也看过，它算得上是一部难得的喜剧小说，值得你正直地细读下去，就是不要再抱着那种出格的幻想了。”

什么叫……出格的幻想？

他意思是我很不正直吗？

我咬咬牙，忍不住回头对上那厮鄙夷的眼神，态度不由强硬起来，不甘示弱质问道：“这位图书管理员，你意思是……我看爱情小说的心态略嫌猥琐？”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厮耸耸肩，不委婉地蔑我一眼，然后越过我径自下楼了。

我连忙迈腿追上去，急切拉住他，较真辩驳道：“这位图书管理员，讲道理，我哪里猥琐了？灵肉结合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对我来说，把全身心都交给对方才是爱情，只交心的是朋友，闹暧昧牵小手亲嘴巴的叫谈恋爱。”

那厮板着脸，冷冷审视认真的我，耐心听完我一番浅薄的爱情理论后，止不住浅笑一声，无奈摇摇头：“好了，这位女同学，我郑重宣布，你一点也不猥琐。你满意了吗？可以放开我了吗？你想这样抓着我到什么时候？”

我这才察觉到自己竟然牢牢扣住他的手，他的掌心就像某个触火的燃点，温度迅速蔓延到我全身。我不由脸颊一热，慌张松开了他：“咳咳咳咳咳……不好意思，吃你豆腐不是我的本意。”

此地不宜久留，我不等他开口，便急速转身跑下楼梯，败走冲出了图书馆。

之后三天，我一闲下来便捧着小说缩在被窝里忘我地读。随着小说情节的跌宕起伏，我每翻过书的一页，某张冷漠的面孔便不时在我脑海里涌现。

他明明说过这是一部难得的喜剧小说？而故事里，男女主角最后分道扬镳，两个曾经深爱的人再也不爱了，说好的喜剧呢！

因为结局与期待的不同，前半夜看完小说后，我躲在被窝里唏嘘到后半夜，才在无尽惋惜中朦朦胧胧睡过去。

翌日午后，我到图书馆还书。不巧，在我爬上台阶进入图书馆正门的路上，那个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图书管理员竟迎面朝我走来。

那个尽心尽责维护图书，却给我谎报剧透的图书管理员！

一个女生屁颠屁颠紧跟在他身后：“裴俨，你今天的兼职这么快结束了？攻读完硕士学位后你打算留在本市发展吗？”

我总算听明白了，原来那厮是本校的研究生，他不过是利用闲暇时间到学校图书馆赚点儿零花钱。

面对那女生锲而不舍的凶猛攻势，裴俨若无其事，仿佛他早已习惯了身边花团簇拥，他淡淡回头道：“同学，我没有和别人探讨未来的习惯，毕业后我何去何从是我自己的事，谢谢你的关心。”

那女生却犹如铜墙铁壁，丝毫不受他的冷漠所影响，依然热烈，依然紧追着不放：“裴俨，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加个微信好不好？”

我快步走上去，二话不说挽住裴俨的胳膊，拉着他往前走。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抵触我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反而分外配合，任由我挽着。

走进图书馆后，我们发现那女生已经离开，他顿时松口气，而我也松开了他，然后从背包里拿出小说，恨不得卷成一个圆筒在他头上敲出一个包来。

“裴俨同学。”我直呼其名讳，埋怨道：“你曾不负责任地说过这是一部喜剧小说？嗯？请问这是哪门子的喜剧？男女主角最后不再爱了，可他们曾经相互扶持走过辛酸十年啊！”

那厮皱皱眉，仿佛我的纠结纯粹是无理取闹，而对于我能精准记住他名字这一点，他立刻充满警惕：“真奇怪，女人总能轻易记住我的名字，希望你不要成为她们当中难缠的其中一位。”

我又怎会料到，他竟一语成谶。但那是后话。

当时，我纠结的只是小说结局，直到后来我才醒悟过来，当初我之所以这般计较，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提供一个与他接触的理由。

对于我对小说结局的执着，裴俨嗤之以鼻，反问道：“这怎么就不是喜剧小说了？两个不合适的人没有勉强自己和对方厮守下去，各自成全彼此的自由与和平，简直皆大欢喜。不爱了就放手，何必因为过去蹉跎一生？”

我听得出神，一时竟无言以对。好不容易晃过神来，那人早已离去。

之后，裴俨的音容笑貌便久久在我脑海中徘徊，如何也挥之不去。我想，必定是我的花痴病发作，多看几部韩剧便能将他忘记。

可同时我又很不甘心，凭什么我一下便记住了他的名字，他的笑容，他说话的声音，他翻书的动作，和他打量别人时那副“我回应你是礼貌，但我随时可以不理你，而你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的自信。

这个让我记住他每个细节的人，却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所以，当我再次走进图书馆时，我特意在包里放了个橙。

我逐层逐层爬着阶梯，终于在三楼自习室里找到了正在整理工具书的裴俨。

自习室里格外安静，人人都在埋头看书写作业，我没有过多犹豫便径直走过去了。裴俨不经意间抬头，目光便不偏不倚落向我。

我一言不发，从包里拿出一个香橙递到他面前，他摇摇头想拒绝，我置之不理，默默将香橙放到书架上便转身走人。

第二天，我做了同样的事。

第三天，我做了同样的事。

第四五六七天，我如法炮制。

我如此坚持了四周。我不知道在我每次离开后，裴俨都怎么处理那些香橙，但他总不能随手将它们扔进垃圾篓吧？

也许，正是这种相持不下的较量激发了我的好胜心，也给我带来了不该有的期许，让我愈发执着，愈发沉迷，最后沦陷。

转眼一个月过去，到图书馆带上一个香橙已然成了我的习惯，而默默看着某个忙碌的身影也成了我的寄托。

我再次捧着香橙在图书馆里遇见裴俨时，他依旧在忙，依然假装看不见我。我如法炮制，将香橙放到载满了书的手推车上，然后扭头走人。

身后，突然有人扯了扯我背包的肩带，我下意识回头，裴俨正拿着香橙，二话不说打开我的背包，把香橙塞了回去。

我怄气将背包背到胸前，从里头重新拿出香橙，然后再次轻放到手推车上，生怕裴俨再度拒绝，这回放下香橙我拔腿就跑。

岂料裴俨这厮是铁了心不肯接受我，他一个箭步追上来，硬将香橙塞到我手心，然后扭头推着手推车，加快了脚步离开。

我不肯认输，转身又追上去。我和裴俨就这样互相瞪眼，各不相让，而那个香橙在我和他之间来回易手。一个女生忽而走过来，她似乎一直躲在暗处目击了整个案发过程。

我一眼认出了她。她便是那个在图书馆门口对裴俨穷追不舍还要互加微信的女生。

她无视我走到裴俨身边，笑眯眯道：“又有女生给你送橙子了？这到底是个什么梗？为什么最近大家都纷纷给你送橙子呢？”

我心里嘀咕，哪有大家呢，明明只有我。

裴俨没好气瞪我一眼，然后别转脸不肯开口说话。

他的沉默，他的冷漠，他的爱理不理对那女生来说似乎再熟悉不过，她并没有流露出尴尬或局促的表情，反而顺手从裴俨手上接过香橙，笑道：“学长，既然你不想要这些橙子，以后就转送给我好了，我每天过来回收。”

我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叫她每天过来回收？我送的香橙是垃圾吗？还是她把自己当垃圾回收站？！

所以……我这番坚持，最后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为别人提供了一个接近裴俨的充分理由？

许是想我断了念想，好让我以后再不给他送橙子了，裴俨狡黠笑了笑，爽快答应那女生：“可以。”

我被晾在一旁，静静看着那两人如此三两句话便草率地决定了我的橙子命运，心里的怒气噌噌上冒。我断不能就这么认怂，也不能输了姿态，更不能失了风度，便厚着脸对那女生微微一笑，若无其事道：“这位同学，祝贺你成为校草的香橙寄托人，幸会幸会，我是爱收集的橙皮达人，我自小便有收集橙皮的特殊癖好，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把橙皮让给我呢？”

那女生愣怔半天，才顶着满头问号一脸无辜道：“橙皮达人……是什么鬼？”

“机灵鬼。”我诡谲笑道，眸底已风云暗涌。我一言不发夺回香橙，不容她分辨便动手剥起了橙皮，心血来潮吟唱道：“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的剥开我的心……”

图书馆本就格外安静，所以尽管我的歌声并不特别嘹亮，却也起到了一根针掉到地上的作用，四周的人齐刷刷朝我看过来。

我身旁的女生浑身不自在，生怕被我的尬唱牵连，索性低头灰溜溜而去。

我身边的某人也浑身不自在，他嘴角抽搐，脸上闪过一丝悔意，大概是意识到借助那个女生打击我委实是个馊主意。他忍不住探头凑到我耳边：“橙子我要了，图书馆人多，请你口下留情，少唱两句。”

歌声戛然而止，我斜睨某人一眼，一边淡定给香橙扒皮，一边冷冷警告道：“如果不想再被我的歌声震撼灵魂，烦请某些学长管好自己的手，敢再把我的香橙送人，我保证下回在你面前边唱边跳，载歌载舞，给你来一场视觉的盛宴。”

某人扯了扯嘴角，明明气恼，却又忍禁不禁。

我越来越在意他，而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他从不曾问起过，我心中不免有几分挫败。

我把刚剥下的橙皮在手推车上拼接完整，利用几本图书将之固住，让这个空心橙能够顺利立起，然后从背包里拿出一支黑色记号笔，小心翼翼在空心橙上写下一个“贾”字，那是我的姓氏。

我回头瞥了瞥裴俨，他正饶有兴味地观察空心橙，大概是在思忖“贾”字和香橙之间的关联吧。

那天之后，我再没带香橙走进图书馆，我改送橙皮了。因为裴俨，我练就一身扒皮神功，现在我剥下的香橙皮就像一朵四瓣橙色花，轻易就能拼接回去。

大学时代，我身边的女生总爱畅想未来，她们幻想着某天会到欧洲或北美进修，与一个金发碧眼的洋男友邂逅，展开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恋；或会前往西藏勇攀珠穆朗玛峰，然后喝着酥油茶欣赏一场盛世大雪；或会循着古人的轨迹踏上丝绸之路，看遍山清水秀枯藤老树。无论是欧洲北美还是西藏或是丝绸之路，遇见裴俨之后，我再无远志，心似乎过早地安定下来了。我能看见的未来短浅而具体，在裴俨硕士毕业离开学校之前，我心之所向不过是大学图书馆而已。

我寝室距离图书馆不过800米远，我步行只需十分钟，其他人也是，我能轻易抵达的彼岸，别人也触手可及。裴俨这男妖精在兼职期间状况百出，委实给我惹来不少情敌，譬如这天。

我毫无防备走进阅览室，好死不死目击了似曾相识的一幕，若不是当时裴俨正背对着我，我必定会认为这一出戏是他故意演给我看的，目的自然是让我死心。

一个与我素未谋面的女生竟如我当初那般，执着要给裴俨送橙子，香蕉个菠萝，我叫贾橙，她也叫贾橙吗？她给裴俨送什么橙子！

我下意识看看裴俨身旁的手推车，上面堆满图书之余，还摆放了不少香橙，足够裴俨吃一周了。

这是什么情况？他怎么会收到那么多橙子？

我驻足在不远处，按捺住暴脾气看戏，那女生像一只蝴蝶在裴俨身边左右徘徊，她对他说话时略显紧张又极度兴奋，我仿佛看见了另一个我自己。裴俨无奈接过香橙，随手摆放到手推车上，出于礼貌他向那女生点点头表示谢意，却不曾开口说过话。

我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捣毁那惹我不快的画面，裴俨忽而掉转头，推着手推车打算向阅览室门口走去，看见我后，他毫不犹豫放开了手推车，径直朝我走过来，那女生被他突然撇下，禁不住目光幽怨刺向我，一跺脚气呼呼走了。

“学长。”我笑了笑招呼，忍不住挖苦道：“你还真是个招蜂引蝶的体质。”

裴俨拉下脸，略显委屈朝我指指堆放在手推车上的香橙：“那也是拜你所赐，还恶人先告状。”

我皱了皱眉，不解看着他。

裴俨没好气道：“你天天给我送香橙，那些女生以为我有多爱吃呢，见我天天手推车上放个香橙，她们就天天给我带一个。贾橙，我觉得你很有必要为此负责。”

贾橙，他叫我贾橙！这是认识以来他第一次喊出我的名字！

我欣喜若狂，便不矜持地猛点头：“我愿意负责！学长，你就放心地把你和你的女人还有那些橙子都交给我，我会妥善地处理好的，特别是处理你，我一定会格外上心！”

裴俨被我一秒破攻，禁不住笑了，推着我走到手推车前，示意我把那些香橙领走。

我兑现诺言负责到底，将裴俨的香橙全部装进背包，身旁，某人的声音冷不丁响起：“今天这些也足够还债了。”

还债？

我错愕抬头，撞上那双深邃眼眸，裴俨沉着道：“贾橙，比起这些橙子，我更容易接受你送的空心橙，因为里头没有心。”

我当然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他在拒绝我，可我拒绝他的拒绝。

我背上沉重的背包，神色坚定迎上裴俨的目光：“学长，空心橙有心，只是被你吃掉了。另外，请你做好心理准备，我会比别的女生难缠，她们只是犯花痴，但我是认真的。”

不知哪来的自信和希望，我深信不疑爱情通过努力就能够实现。

裴俨也是美术学院的学生，他成绩优异，保研留在了本校，我上大一那年正是他攻读研究生的第一年。

裴俨是个难得的人才，主修建筑设计，辅修时装设计。在攻读硕士双学位时，他竟还抽得出时间写生，偶尔画画风景油画赚取外快。正因为一门心思扑在艺术上，他平日鲜少出席校园五花八门的联谊活动，几乎不与人来往。兼职图书管理员，不过是他放空自我的一种方式。

他的作品在一次展览中被Voodoo董事长看中，董事先生亲自来到美院找他，从此，他便辞去了图书管理员的兼职工作，利用闲暇时间参与Voodoo的创意设计。

裴俨才华横溢，Voodoo董事会对他青睐有加，拿到硕士双学位后，他直接入职Voodoo，成为这个奢侈品牌公司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创意总监。那是去年，我刚上大四。当时我便下定决心，毕业后就算挤破了头也要加入Voodoo，我要和喜欢的人并肩作战。

大学四年我攻读的是时装设计专业，许是心有所系，我总希望自己的设计会有天穿在喜欢的人身上，久而久之，我的每一款设计便都和裴俨有关。

裴俨毕业当天，我抱着一套深蓝色西装在校园的露天停车场里傻傻地等，好不容易等到他出现，我又紧张又忐忑地把西装交出去，那是我花了一整个学期反复修改，亲手剪裁缝纫而成的。但我怕他拒绝，便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说那是我用压岁钱在商场买的。

许是过去有过接收橙子的惨痛经历，这回裴俨没有拒绝我，爽快收下了西装，然后从钱夹里拿出3000现金递给我：“西装我要了，但不能白要。”

我没有犹豫，也痛痛快快收下现金，我知道他想和我撇清关系，那我就如他所愿，和他明算账好了。

我在银行另开了一个账户，将裴俨给我的那一小笔钱存了进去，至今不曾动用过里头一分钱。潜意识告诉我，未来我总有机会把这笔钱还回去。

裴俨正式到Voodoo上班后，我几乎每个周五都会跑到Voodoo停车场踩点，一是为了见他，二是为了碰运气，说不定我会恰巧撞见他穿着我送的西装下班呢？奈何每次都败兴而归。

我从不曾鼓足勇气问他，西装他喜欢吗？试穿过吗？合身吗？

我害怕得知心中已有的答案。

我怕他告诉我，他从未穿过，因为他不喜欢，因为那是我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