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夜晚都柏林市中心挤满了人，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在J开车载我回家的路上，一时间觉得有些后悔，后悔坐上他的车子——我应该步行回家的。但是转念一想，他的家在howth附近，花几个小时步行回家，也是不现实的事情。

我们卡在人行道前面，车子忽然熄了火，J也没再重新启动。我们就看着车窗前方大批的人群缓慢移动，虽然有交警在一旁疏通指挥，但这样的堵塞依旧没能有半点好转。我对他说，我可以就在这里下车的。他说没关系，既然已经出来了，就送我到家。

车厢里的气氛很安静，他问我今天感觉如何，我说还不错，顺便问了他下周末的安排。期间他打开手机看了下日历，然后对我有些抱歉地语气讲道。

“我们的课程可能要暂时停止了。”

这个决定没有任何任何征兆性的，我甚至愣了一下，我问他是遇到了什么问题吗？J摇摇头说，没什么特别大的事情，只是自己一个朋友出现了一些问题，他需要去照料一下。

我没有多问，只是看着前方的终于有些稀释的人群，脑袋一片空白。想来这样停课也是一件好事，毕竟到现在，我似乎是J把课程继续开下去的唯一希望了。

我和J认识是因为一个知识共享的软件。软件是朋友推荐给我的，上面有很多人发起的线下聚会或者课程，你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去选择加入某个活动，课程有免费的也有收费的。都柏林的生活，大多时刻是单调且寂静的，我便在那个软件上搜索自己感兴趣的活动。我是个很抠门的人，所以只搜索了免费的课程。

我忘记是怎样的契机，让我发现了J组织的这个课程。J是都柏林一所大学戏剧和表演专业的老师，所以课程也是关于这个主题。因为我本科的第二专业又是学习的戏剧文学，所以便如获至宝似的加入了这个课程。课程非常随意，不收费，没有什么作业，只希望在最后结束的时候可以提交出自己的作品，作为J学术出版物的一部分材料。

课程虽然不算火爆，但也有一些人陆陆续续地加入，我算是从开始就一直跟着J在学习的学生。可惜的是，课程大概在办了两三次后，参与的人越来越少，到第四次上课的那个周末，J的工作室就只来了我一个人。

气氛是有些尴尬，J问我还想继续吗？我说当然，接着J还是如往常一样把那节课上完了。结束的时候，他说“既然你获得了一次一对一的课程，那最后就一定要提交那份报告，我会把它加入我的出版物里”，我点头说没问题。J似乎是露出了一丝苦涩又无可奈何的笑容，我也跟着他笑笑。

也多亏了这最后一堂课，让我有机会参观J的家。J的工作室其实就是他位于海边别墅的一间屋子，上完课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左右，我收拾东西准备走的时候，忽然在他家走廊里停住了脚。

我问他，可以弹弹你的钢琴吗？

我其实弹不出什么完整的曲子，只记得一些简单的旋律。装模作样地随便按了几个音符，J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在我弹奏结束的时候，随便夸了几句。

我对他说，自己是在班门弄斧，他摇摇头说自己其实并不会弹琴。

“那为什么会有一架钢琴在这里？”我总是对所有事情都想要知根知底。

J停顿了几秒，说这是他前妻的钢琴。

2

最终车子还是没有停在我家楼下，J连续对我说了好几遍抱歉，我说没有关系，便在红绿灯之后，在路边下了车。

仍旧有稀稀疏疏的人群经过，我从他们的讨论中大概得知，原来今天是有一个国宝级的乐队在附近开演唱会。

我的脑袋里思绪万千，不是因为此刻嘈杂的人群，而是因为，在下车的时候，J对我说了课程停止的原因，不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去听，而是他的前妻病危了，也就是说前几分钟，他口中那个遮遮掩掩的“朋友”，其实就是他的前妻。

我几乎很少听过他讲起自己的婚姻故事，只是听同期上课的人微微提及过。今年五十多岁的J，独身生活，没有建立自己的家庭。

我向来不会因为一个人是否选择婚姻或者家庭而去评判他的生活，也并没有多大的热情去了解J独身的原因，只是当他跟我说了真实的原因时，难过又无力的深情，让我忍不住地去思索着什么。

我很想帮帮他，哪怕我知道自己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不是因为他一直开办着免费的课程，也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善良又令人尊敬的好老师。而是因为他曾经帮助过我。

3

第一次看整个都柏林的夜景，是春天的时候。J开车带我去了都柏林城市背后的一座山，我并不记得那座山的名字，只记得当时我们绕了很多弯弯曲曲的路，山顶上有一间小酒吧，只卖零星的几种酒水。

我们在冷风中点了啤酒，坐在酒吧外面小木桌上，静静地看着城市在夜晚的模样。我并不想渲染太多感伤的情绪，可在这庞大的灯火前，却不由得失落起来。我开始讲我们是如何相识的，讲我们一起经历的每个画面，也讲我们说再见的最后一面。

不知不觉得讲了许多许多，后来想想可能这些情节会让他这样一个成熟的人觉得幼稚。

我们在冷风中坐了很久，我拿出手机给眼前的景色留个纪念，在我起身的时候，他忽然唱起歌来，我没有讲话，只是在他唱完的时候，夸赞他唱得好听，顺便问了这首歌的名字。

他说如果不介意的话，想讲个故事给我听。

故事的主人公是他的大学同学，暂且就叫他M吧，M在大学的时候喜欢上了同学院的一个女生，他们总是一起排练，一起在深夜里讨论台词。M喜欢她喜欢得不行，甚至还为她专门创作了一部戏剧，女主角是她，故事也是他们共同的故事。后来两个人一起进入当地的剧团，M把这个故事真正搬到了舞台上，并在第一次公演结束后向她求婚，这个幸福的女人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接过鲜花和戒指，答应了M。那一年是他们相恋的第四年，一切似乎都来得顺理成章。

婚后的生活非常幸福，两个人都非常热爱戏剧事业，相似的爱好让他们彼此的灵魂更加贴合，他们依旧在一起排练，写新的台词。那场M为她创作的戏剧，一场又一场地演出，逐渐成了那个剧院最受欢迎的一部作品。

妻子作为女主角，因为这部剧也获得更多的机会，一个电影出品公司在看了她的表演后，决定邀请她出演公司新的电影作品。M替自己的妻子感到高兴，因为这意味着妻子可以开启自己的电影事业，获得更多人的关注。

一切都按照两个人的预想进行，电影的上映让M获得了更多的机会，获得了更大的名气，前来邀约的电影不断。而这时，那个为M创作出最初剧作的M，却因为剧院的变动而失去了原本的工作，待业在家。也是那一段时间，让M和妻子之间的矛盾逐渐产生，妻子面对在家无所事事的丈夫心里满是抱怨，丈夫也觉得妻子因为事业的突飞猛进而变了一个人。两个人开始爆发不断的争吵，妻子常常因为这些事情而变得歇斯底里。

在相恋的第十年，M提出了离婚，搬出了他们生活已久的家。离婚后的半年，妻子进入了新的婚姻生活，M找到了一份在学校里做戏剧老师的工作，两个人的生活再没有了任何关联。直到M被之前妻子的好友告知她患上了癌症，M才重新鼓起勇气去看望曾经的爱人。

那时候已经是他们离婚后的第三年。

讲到这里，J停了下来。我问他，那他们之间是否还爱着对方呢？

J摇摇头说，说M在知道对方患上癌症后，曾经伤心了很久，在对方住院接受化疗的时候，经常跑过去看她，为了让对方的丈夫不发现他来过，他只好每次都偷偷地过去，留下一本对方喜欢看的书，或者水果。

“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遗憾、不圆满的事情，感情也是这样，有的时候相伴着一起走过一段时光，却没能一直走到最后。或许是因为不再爱了，也或许是因为太过深爱。”J说完的时候，一口气饮完了杯中的啤酒。

再后来，这个故事还有这个夜晚都变成了珍藏在窝脑袋里的一段回忆，我舍不得拿出来分享，也不知道该以何种方式再去重温它。

J对我讲过的这些话也成为了让我挺过那段时间的力量之一，我能感受到这个人心底的善良。我也常常把自己对未来的规划和向往讲给他听，告诉他我对于戏剧和文学的热爱，他也总会给我很多受益匪浅的启示。

在我想着怎样用自己的力量去帮助J的时候，我无意间醒悟到，似乎那个J口中的那个未尽其缘的故事里，主人公M其实就是J自己。我试着从网络上搜寻关于教师J的资料和背景，心里面那个不确定的答案终于尘埃落定。

那个带着爱里的遗憾而离开的男人，就是曾经的J。

4

那个J所教授的戏剧和表演的课程一停就停了一整个夏天，这一整个夏天里，我彻底失去了与J的联系。

直到我都柏林的一个电影节里，再次遇见他。那时的他，头发蓄长，白发变得更多了，人也因此显得苍老了许多。我在活动结束的后台，去跟他打了招呼。他一眼认出了我，眼睛笑眯眯的，眼角的皱纹像干涸土地上复杂的裂缝。

我提出来邀请他去喝酒，我们找了一个安静的爱尔兰吧，聊起来电影节展映的作品。

我问J前妻的健康状况如何，J欲言又止的样子，眼睛里忽然露出平淡地悲伤。

“她走了，所有的人都已经尽力了，但还是没能赢过病魔。”

我安慰着J，心里同时被这个结果給惊吓到，一个生命在短短的几个月后就这样离开了人世间。

“其实我知道你跟我讲的那个故事，就是你自己的故事。”我对J说道，他显然没有想到我会猜到这个。

“其实，你还是爱着她的对吗？”

J继续沉默着，我能感受到他身体里那个无法被轻易触及到的难过与悲哀。

“那些我留在病房里，她喜欢读的书里，她都认真做了笔记，还会加上注解，那些我送给她的花在干枯以后，她会把它们加在那些书里，最终变成一个又一个花或者叶的标本。记得我们年轻时相爱时，她就会偷偷在我的书里面夹上花，她说她希望我在疲惫的时候，会因为这些花的颜色而变得轻松，她说这些花朵也因此而永不凋零。”

我相信她一定还是爱着J的，我想要把这句话告诉J，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或许，就像J所说的那样，这世界有太多遗憾，或许遗憾有的时候也是一种最美的结局。

后来，我才得知故事的隐情，J当时不想让自己成为对方的压力，主动提出了离婚，那个口中所谓的“不再爱了”，不过是因为爱得太深而不得不放弃的借口。

到这里，似乎我终于获得了一些释然的感觉，不仅仅是自己的感情，还是对于J的故事。在爱里的我们是伟大，同样又是渺小的。那些失去和遗憾，不是意味着我们彻底和曾经决裂，而是选了另一种方式去感受爱。

5

终于，直到我最后离开爱尔兰，也没有机会再重新去听J的戏剧表演课。

告别时，J送给了我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这样一句话——“去选择你爱的，去努力证明你所爱的是正确的，哪怕最后的结局是错的，哪怕是遗憾的，但至少你曾经路过一些阳光和芬芳，它会一直成为你继续走下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