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我是一座幽暗的离岛

清早闹钟响了。叶贞青条件反射,从被窝伸出手一把抓过闹钟,胡乱一摸,按停了。

她揉揉惺忪的睡眼,望一眼窗外,阳光从窗帘缝隙中晒进来,正是晴好的天。起了身才觉冷,冷风细细碎碎爬进来,爬到她的脖颈她的脸颊。她看一看挂在墙上的日历,十一月了,也难怪会冷。这座城市四季不分,春的气韵从来不缺,即使到了冬天,满眼望过去,也还是绿的。如果不是街上穿得厚实的人,谁也不相信这城市已步入冬天。叶贞青算一算,离开家也一个多月了,时间并不久,只是这日子一天一天过下来,光阴如何流转的,似乎没在身体上留下痕迹。她想起几日没打电话回家,就把还在充电的手机拔下来,开了机,拨了那串再熟悉不过的号码。

这个时间点母亲必然是醒着的。

电话接通。“姨,家里忙吗最近?”“有什么好忙的,你不在,家里倒是空空的,今天不用上班哦?”“周日啦,轮到我休假,”叶贞青停了一下,继续说,“我就是忽然想打回去啦……”不过她真正想说的是“我想你了”,开不了口,即便隔着电话,她还是不好意思说。母亲听得出她的潜台词,故意揭穿,“想我就说嘛,还躲躲闪闪的!”

叶贞青觉得好笑,母亲何时变得那么风趣了?

“贞青啊,你爸其实经常念你的,有时间你也要多和你叔走动走动,工作是他帮忙找的,多亏了他你才能留在城里,做人要念恩,知道吗?”

后面的话母亲没继续说,她一时说漏了嘴,意识到了,于是停下,转了话题。

“还有啊,别老窝在家里,要动动身体的,想吃‘猪头粽’、绿豆饼什么的就告诉我,叫你爸快递过去,你不知哦,快递都送到我们乡里了。”

叶贞青觉察出母亲的唠叨毛病又犯了,她必须悬崖勒马,不然母亲又不知扯到什么时候。

“真的不用啦,上班不是很忙,不过我都好久没见到叔叔啦。”

正说着,她想起前阵子叔叔说过周末一起吃饭的事,也不知他忘记没有。

挂了电话,她愣着,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愈发觉得这屋子过于空旷了。她怀念家里的床,尽管没这里舒服,睡起来却踏实许多。她的思乡病,还会不时发作。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没那么厉害,大概是因为还有室友同住。不料如今独自一人,孤零零和这偌大的房子极不匹配,孤独就会见缝插针钻进来。

拖沓了一阵,她起身刷牙洗脸,望望镜子里的自己,舔舔嘴唇,很干,再看看手上的皮肤,也略显粗糙了,每年一到这个季节,她的皮肤就变得干燥,像缺水的植物。

她擦了润肤乳,照着镜子细细看了,这才走出浴室。

她在厨房随便应付着做了一顿早餐:用微波炉热了牛奶,煎了荷包蛋,拿了碗筷,坐在餐桌前吃了起来。她很少一个人吃饭,小学初中都在镇上读,学校离家不远,早上都是母亲起来煮了粥给她吃,再配点罐头鱼,或者沿街叫卖的“薄壳米”,有时是咸菜,尽管都是乡下司空见惯的样式,但照样吃得津津有味。吃完热气腾腾的粥,再背着书包去上学,一跳一跳的,是记忆里温暖美好的时光。物质的贫乏并不会阻挡对温暖的汲取,就好像那时亲手种下的一株植物,随着年月的增长一点一点长大,终究把底下的方寸土地覆盖了。

高中读的是寄宿学校,也照例是有早餐吃的。上了大专,这个习惯才变了。宿舍的人早上都睡懒觉,她也跟着变得怠惰起来。久而久之,早餐也就省略了,时间一长,胃开始不舒服,她这才不敢怠慢,不过坚持不了一阵,又变得不规律了,索性不去苛求,破罐破摔。没想到,现在在外工作,买菜、做饭、吃饭、洗碗,都是独自一人。这样的体验对她来说,无疑是新鲜的,无奈这新鲜里又透出一种被生活啃噬过后的孤寂,尤其是住进这栋过于宽大的房子,就像栖居宇宙的孤零零的行星,在一片真空中形影相吊。

她的年少,乏善可陈。和大多数孩子一样,考砸了会被父母教训,考好了却只得到一句没有营养的“再接再厉”,于是日子就真的在这样的“再接再厉”中往前推进。成长过程的妥善和隐痛,也和这四季变迁及人事更替,变得寻常通透。有一样不同的是,她自幼就知道,她是活在另一个人铸成的模子里的,虽然她有着这副女孩子的外表,但内里,却硬要活成一个男孩子般:要像男孩子一样坚强,一样能担待,要优秀,不能懦弱,不能逃避。

这些,是在她成长过程中被强制赋予的隐痛,就像烙铁烙下的伤疤,揭不开,抹不去。

父母因那过早夭折的弟弟,内心的伤疤比井还深。她就活在伤疤铸成的井底,他们要她淘水,淘得越多越好,可他们却一边鼓励她一边将井壁砌得高高的。

——她终生要被囚禁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想起那些晦暗的时月,她就浑身打颤。

读小学时,有一次参加朗诵比赛,她懵懵懂懂报名参加。回家和母亲说,母亲大为开心,二话不说就带着她去买衣服。在拥挤的服装店里,母亲看重一条红色的灯芯绒长裤,要她试穿。她喜欢的是挂在墙上的淡蓝色碎花裙,她小声指着说:“我要那条裙子。”母亲丝毫不在意,“要什么裙子呀,又不是去跳舞,这裤子挺好看的,快试一下,别拖拖拉拉。”母亲的话带着强制性,她来不及申辩就被推进更衣室。穿好宽松肥大的裤子,她对着镜子厌恶地扯一扯,之后慢吞吞地走出来。她原以为把裤子扯得更难看会改变母亲的想法。谁知一出来,店家就直呼好看,说是今年流行的款式,叶贞青穿着正好。

母亲说:“我就说好看嘛,你还不信!”

她被店家怂恿着,掏了钱,买下了这条灯芯绒裤子。

只有叶贞青脸上挂着不阴不阳的表情,闷闷不乐地跟着母亲走了出去。临走前她恋恋地看了一眼挂在墙壁上的碎花裙,它的淡蓝色和天空的颜色一样好看,也一样刺痛了她的眼睛。

那届朗诵比赛场地定在镇上的剧院。

全镇的九所小学都派了学生参加,她是自己学校两个选手之一。比赛当天,母亲也去看了,一定要她穿那条裤子。叶贞青说:“我穿其他的可以吗?”她不敢说那条裤子不好看。母亲白了她一眼,“这裤子多好啊,穿了一定能拿好名次的。”母亲是这样专断的一个人,她认定的东西就会觉得至高无上,谁也不能改变。这令叶贞青很是反感,同时也没法反驳。在母亲的观念里,好看的裤子是可以和成功挂钩的。叶贞青觉得这些年母亲越来越怪了,不管是脾气还是说话的样子都古怪得很。也许是因为家里阴沉沉的气氛所致,总之,叶贞青发现母亲不再是之前那个母亲了,她到了一定年纪就变得敏感和啰唆,时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闹矛盾。叶贞青只觉得可笑,满肚子的委屈无从发泄。

母亲一脸的笃定。她心一软,又妥协了。毕竟这是母亲掏了钱买来给她比赛穿的。

在后台化妆,她看到很多女孩子都穿着花裙子:红的、橙的、白的,一个个美得像花儿一样。唯独她,偏偏穿了一条肥大无比的灯芯绒裤子。还是夏天,厚厚的灯芯绒裤子穿在身上,像捂着一条毛毯,热得受不了。她又开始抱怨了。化妆师给她描眉毛,给她涂腮红,她闭着眼睛,眼泪差点就流下来了。在那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子眼里,我一定是一个怪物,一个“女扮男装”的怪物。比赛前,带队的老师告诉她,这次朗诵大赛会评出“最佳台风奖”的。但现在她铁定什么奖也拿不了。拿不到好成绩,会被母亲训斥,父亲更会瞧不起她。这么想着,她就觉得前面的舞台成了一个刑场,一个暴露她所有的丑陋和不堪的刑场。她想要逃,她后悔报名参加比赛,然而现在没有退路了,她被一双大手推上了一条不允许回头的路。

叶贞青坐在椅子上,看那些陌生女孩子脸上洋溢的自信和笑容。她们即便紧张,也还是容光焕发的,也是美的。相形之下,她是个小丑,全世界都是随时准备对她的滑稽表演捧腹大笑的脸孔。她无处可逃,低着头,摊开讲稿,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她突然失忆了,那篇背了无数次的文章残忍地背叛了她。她只觉得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在跳动,长了脚似的,蹦跶着要离开她。她一脸无辜央求它们不要走,她还要靠它们来歌颂家乡的建设和天翻地覆的变化。它们不能这么自私地逃走,绝对不能。

时间黏稠得像那个夏天的空气。

好不容易熬到上台。带队老师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鼓励。她只觉得浑身被一种黏腻的气息所裹挟着,笨拙地走上舞台中央,像小丑走进了被观众包围的马戏场。灯光太闪耀,刺得她两眼睁不开。她环顾四周,一眼认出了坐在台下的母亲。

母亲的眼睛闪着光,像一只随时准备按下快门的相机。

她长长地呼吸一声。麦克风摆在面前,像一只高瘦冷漠的鸟。她的声音,就这样借着这只机械鸟盘旋在空旷的舞台上。她努力抑制内心的忐忑,声音还是微微颤抖起来。什么抑扬顿挫什么字正腔圆全都搭不上边。她几乎是诵读一般,把背下来的这篇歌颂家乡的文章,一字一句读完了。

下台的时候,脑袋一片空白,连鞠躬的动作都忘了做。

耳边被潮汐一样汹涌的嘈杂所包围,她踉踉跄跄,走下后台的阶梯。

头都不敢抬,怕一不小心,就撞到别人鄙夷的目光。

比赛结果由评委现场评出。

理所当然,这次比赛她什么名次都没有拿到,连进复赛的资格都没有。

初赛结束,来不及卸妆,母亲就拉着她离开。母亲一脸的失落和不满,仿佛多留一秒都会被人耻笑。叶贞青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心烦意乱。母亲没有说话,她的失望都表现在沉默上。她看着母亲的背影,觉得母亲的后背都是冰冷的,像一座无言的石碑。那是她第一次尝到一败涂地的滋味,真的是一败涂地,没有鲜花,没有掌声,甚至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

她摇身一变,成了母亲身上一个耻辱的伤疤。

回到家里,邻居问母亲:“叶贞青参加朗诵拿了什么名次?”

母亲想都没想就说:“她没有参加比赛。”一边说着,还强装一副轻描淡写的表情。

叶贞青很不爽,心想:干吗那么虚伪呢?干吗非得什么都赢呢?

——现在想来,当时真是太不懂母亲的心思了。

吃着早餐,无端端地,叶贞青内心生出来被黏稠的物质裹住的感觉。周遭的空气成了潮湿的海水,灌住耳朵,堵塞耳膜。原来这么久了,那些黑暗的片段一直没有被遗忘,它们是潜藏在池水之下的秽物,一旦遇到热天气,就肆无忌惮地膨胀,浮上水面,发出一阵阵恶臭。

朗诵比赛过后,她给自己留了一样纪念,永远的。

她跑到理发店,让理发师把她的马尾剪了。

理发师抚着她黑黑的长发,对着镜子问她:“多好的头发呀,剪了就可惜了。”

理发师见她没回应,又问:“你确定要剪?这剪刀下去可没得后悔哟。”

她对着镜子里的理发师说:“你剪吧,有多短剪多短。”最后一句话说得豪气十足。她明白,这是对过去屈辱的审判和裁决,她那么决绝,连声音在微微抖动也一无所知。

理发师给她围上橙色的塑料布,冰冷的剪刀咔嚓一声,就把一大截头发剪断了。细细碎碎的发丝跌落,像尸体落下,粉身碎骨。吊在墙上的电风扇吹过来,把细碎的发丝吹散,它们长了手一般撩过她的脖子和脸颊,发出无声的挽留和叹息。

叶贞青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里的女孩,然后轻轻闭上双眼。

没有谁知道,简陋的理发室,那些碎落一地的头发缠绕了叶贞青多少的委屈和倔犟。

剪完头发,出了理发店。叶贞青抬头看看悬在半空的太阳,它的光线妥帖地熨在新剪的短发上。她身上的重负一下子轻了。她觉得,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回到家里,父母像见到陌生人一样,劈头就问:“为什么把头发剪了?”

她轻描淡写说:“天气热,剪短了舒服。”

——但她真正想说的却是:把这属于女孩子的头发剪了,你们就再也不能从我身上夺走什么了。

她进了房间,拿出镜子照着这张陌生的脸,努力对自己挤出一个干瘪苍白的笑容。

一直到高中,她都是以短发形象出现在别人面前的。

短发成了一个不能割舍的习惯。她就这么从年少走来,周边的女孩子都蓄了长发,编出好看的花样百出的辫子,唯有她一直是一头稀松的短发。她为自己不羡慕别人的长发飘飘而自豪。直到有天,她在大街上走着,音像店飘出来梁咏琪的《短发》,那旋律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出来,绕着她头顶那方小小的天地盘旋。

她一下子被击中了,停住脚步,愣是把整首歌听完了。

内心早已潮湿一片。

有一阵子,女孩们仿佛约好了,失恋了,或是暗恋的男孩子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她们就跑到理发店,破釜沉舟地让理发师把长发剪掉,剪完,再大哭一场,以示青涩恋情的终结。从此三千发丝落尽,烦恼也随风而去。只是,她和这一切无关。她剪短发,不为祭奠年少的恋情,也不为那初开的情窦寻找冠冕堂皇的理由。剪掉长发,是一出无声的戏剧,演给过去看,也演给未来看。

一整场戏剧,只她这么一个观众,灯光再昏暗,掌声再寥落,她都不在乎。

叶贞青是从那时开始长大的,一夜之间,她成了一枚过早催熟的果子。

叶贞青还留有短发时拍下的大头贴,几乎每一张,她的眼神都是凛冽的,即便笑着,笑容也淡淡的。干净利落的短发,和她的脸形并不是很相衬。她的脸线条不够凛然不够硬朗,短发衬着她,柔媚不似柔媚,倒有一点强装的英气。她发现自己成了一首蹩脚的诗歌,韵脚参差不齐,语句也错落不堪——所以注定了没法成为她想要的那种人。

叶贞青变成一个站在大路边测量路程的人。她估算一下走过的路:青春不长不短,所谓的叛逆期也都安然度过了,全然没别人口中那样剧烈的碰撞和陌生的隔阂。和父母之间的关系,不算亲近,也不至于闹僵。一截挨着一截的时光,跳跃着,没有过渡,接续起来就成了她淡薄的青春。叶贞青从来不敢想象,往后的人生会是怎样。她承认性格中的懦弱和妥协。她渴望做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但自始至终无法做到寡淡温润。迄今为止,她的人生乏善可陈:既没有取得让父母引以为豪的成绩,也没有活得恣意酣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人生就处在一种矛盾至极的状态中:一面想变得积极入世,一面又逃避着命运可怕的拷问。

她大专学医,专业是助产护士。这是一个谈不上冷门也并非炙手可热的专业。学医和她的性格不搭调,至少她本人是这么认为的。像她这样不粗不细的性子,理应是学会计或者物流一类的专业,毕业了再随便找一家公司任职,平平淡淡过日子。高考填志愿时,她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什么,竟然在助产科一栏涂了记号。选的这个医学院,也是不经意的。她以为按照平时的成绩,即使考砸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类专科院校。最坏的打算也是在本科边缘徘徊着。

世事的难料,着实令人哭笑不得。

高考公布成绩那天,她打电话查询。话筒里传来一把毫无感情的声音。听到最后一个数字,叶贞青握着电话的手不断颤抖。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席卷了她。她感到一阵虚脱,控制不住哭了起来。电话那头,话务员的声音模糊了,眼前一片漆黑。她只是哭,好像要把所有的委屈悉数掏空。所有关于未来的美好想象顷刻碎了,彻底跌入谷底。高考前她还做着考到北京的美梦,只要离开这个地方,就能重获新生了,就能看一看皇城根下的风土人情,还能领略一下史铁生笔下的地坛,看看那座承载了他人生思考和岁月际遇的古迹。

北方对她的吸引力,来自于骨子里的那股向往远方和苍凉的性情。

高二时,班里同学去北京旅游,给她寄了一张“素描京城”的明信片。那是她收到的为数不多的礼物,她和这位同学关系一般,所以收到礼物她简直欣喜若狂。

明信片上绘着古色古香的城楼。经一双巧手勾勒,飞檐青瓦,在光滑的纸面呈现出遒劲的质地。她摩挲纸张,似乎还能触摸到砖墙城池的纹路。

她爱极了那张明信片,把它贴在家中的书桌上,以示砥砺。

她是这么爱上北京的,像爱上一个人。

她始终觉得未来的路,理应通向尘土飞扬的北方。

只有远离生她养她的这片大地,她才能投入生命的另一条河流。如此,精神领地才不至于枯槁干涸。然而现在,梦都碎了。她去北京生活的念想,随着一串令人蒙羞的数字宣告破裂,一切如同阳光底下脆弱的气泡,“扑哧”一声,便消逝于巨大的虚无中。

她颤巍巍挂了电话,成了死刑犯。生命倒数,时间太短太短,她来不及体验死亡的来临,脑袋便轰隆一声炸开。昔日苦读的付出,换不回今天的一丝欣慰,哪怕一个简单心愿的完成,都不能。她搭上了一列开往未知旅途的火车,中间这列车毫无预料地脱了轨,一切,朝着不可预测的轨迹驰去,渊薮深处,等待她的,只有坎坷命途。

母亲站在她面前,无言的,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悲伤还是惋惜。

她抱住母亲,哭了起来。

“都会过去的,不哭了。”

母亲的安慰捉襟见肘,留存于胸腔里的阵痛不轻易散去。她只有在未来的日子反复告诫自己:这些,都会过去的。然而,所谓的安慰只是试着去适应现实罢了,丝毫无法改变现状。

“好了伤疤,还应该忘了痛。”这是她经此劫难之后所悟得的道理。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曾产生过一个念头——复读。

饭桌上,她向父母说了复读的想法。父亲很惊愕,放下碗筷,语气凛冽地说:“你脑子考坏了是吧?”叶贞青不敢看他的眼睛,闷头扒饭。叶贞青的想法母亲再清楚不过了,这么多年她看着女儿长大,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再到读书识字。这中间的辛苦和欣悦,是丰盛的、巨大的,同时也伴随着难以言喻的隐痛。叶贞青生而内敛,是个懂事的女孩子,心地好,处处与人为善。高考失利最大的伤痛在于她无法向父母证实:生下来的女儿并不比儿子差。这些委屈是无法放到台面上说的。在她成长的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她活在弟弟夭折的阴影下。她的成功与失败,仿佛都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监视着。

高考后,她便经常失眠。早上醒来困乏至极,眼睛睁不开,意识一片混沌。在父母面前,她却要强打精神,只是眉目间多了愁云,少了明媚。

这些,母亲都看在眼里。如果说还有什么令她牵挂,那就是今后叶贞青要走的路。尤其是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叶贞青更不允许自己变成这个家为人诟病的伤疤。街坊邻居好攀比,也好幸灾乐祸,闲言碎语不经意间就让人一阵刺痛。

“快吃饭吧,别想太多,我找人问过了,学医也不是不好,等你毕业了我们走走关系,还是能找到好工作的。”这些话,在叶贞青听来无关痛痒,并不能平复什么。

她决定再次申明立场,“我只想再多一个选择的机会,为什么你们都不听我的?”

叶贞青的话音刚落,父亲已经怒不可遏了,他把饭桌拍得震天响。

“再多一个选择的机会?你已经浪费够多的机会了,谁让你填志愿时没有听我们的意见?口口声声说不会考砸,现在呢?考一个烂学校还有脸说再多一个机会?给十次机会你也考不好!”这次,父亲真的被触怒了。叶贞青不是没见过他发怒,自年幼开始,父亲便是严苛的。他时常因一些小事迁怒叶贞青。怒目相向,又或者冷言冷语,叶贞青都怕了,凡事谨言慎行。上饭桌,要把头发扎好,在家中不能高声喧哗,更不能当面顶撞父母。现在无形中多了一个牢笼,叶贞青被囚禁其中,活得谨小慎微,生怕捅了娄子,再无立锥之地。

父亲的话比利器更尖锐,活生生把她的旧伤疤撕开一道口。叶贞青眼里噙着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下来。她瞪着父亲,第一次赤裸裸直视他的目光。父女俩平日相安无事,但那不过是平和的假象,内里依然掩着汹涌的暗河——这一次,怕是要决堤了。

母亲扯着父亲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一面又打圆场,安慰叶贞青:“你爸说的是气话,别听他的,先把饭吃了,我们再好好商量。”

父亲的冰冷,和母亲勉强装出来的温和,叶贞青早已见怪不怪。她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不能听凭父亲的专断来决定她的人生。

在牢笼中囚禁这么久了,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把失去的尊严完整讨回来。

“没什么好商量的,你们不同意大不了不读,出来工作又不会饿死。”

“太不像话了,我看你没有找到工作先饿死了。你眼里还有没有父母!这么多年的书你白读了!”

局势一边倒,叶贞青把母亲的忍耐底线也给打破了,她彻底没了依靠。

叶贞青突然破涕为笑,然而这笑,却是苦笑。

父母被她突如其来的笑惊呆了。一时间,饭桌上的气氛,僵到极点。

叶贞青积聚已久的怨怒一下子喷薄而出,“我就知道因为你们没有儿子,我才要活得那么累。你们希望我像儿子一样争气,可我不是石头啊,我是人,我有自己的想法!从小到大,我做再好你们也不会满意,你们给过我做主的机会吗?!”

这一句本不该说的话,她偏偏说了出来。

这个家里,有些旧伤疤是不能揭的,揭了,就等于闯了禁区。

等她意识到说错了话,已经来不及了。

父亲的巴掌“啪”的一声掴在脸上,带翻饭桌上的汤盆,滚烫的栗子排骨汤洒了一地。

叶贞青捂着发红的一边脸,头发散乱,刘海儿遮住眼睛。

母亲尖叫起来:“你疯啦?你怎么打她!”

叶贞青哭了,眼泪不争气地流,她恶狠狠地瞪着父亲,但这眼神分明已是溃败不堪的了。

事已至此,只好弃甲曳兵了——她没有选择。

叶贞青栖居在了南国一隅的这座二线城市。

这是她生活的第二座城市,位于珠三角边缘,越过一道阔大的海峡就是另外一番风景了。她在这里读书,占尽了天时地利,然而奇怪的是她从未想过要到海南岛上看一看。同学们一放假就组了团,搭轮渡上岛玩。他们喊叶贞青一起去,她每次都以晕船为由拒绝。不是不想去,而是因为她的心自始至终留在了北方。南国的风土人情太过平常了,平常得让她没了兴致。她执意要以这样的方式来对抗父母的意志。可笑的是,连她也不知道这样固执到底有什么用。

有一次叶贞青在图书馆看到一幅挂在墙上的广东省地图。她凑过去,像猎犬嗅着神秘的猎物,她的眼睛在淡绿色的地图上搜寻,一个点在东边,是她生活的潮汕平原,北回归线穿城而过;另一个点,落在了偏南的地方,则是现在生活的城市。

两座城市都与海相生相伴,骨子里透出的却是迥然的气质。家乡填海之后,海岸线被往前推移了好几公里,因此虽说靠着海,海的因素却淡薄得很,算不得名副其实。而现在身处的这座城市却时时刻刻能闻到海的气息。那种混杂在空气中的咸腥味,经海风日复一日吹送,不胜浓烈,闻久了,整个人都会染上阳光暴晒之后的干爽。由此看来,家乡,是站在海滩上怕沾湿裤脚的女子,而这里俨然是乘风破浪的弄潮儿了。

这就是两座城市的差别,貌合神离,鲜活地在印象里铺陈出淡雅的风景。

在这里,她最常去的地方是当地一个叫金沙湾的海滩。她在黄昏的时候去。太阳斜挂在山头,她想起那句词:“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蜜糖色的光线柔和地打在沙滩上,整片海滩蔓延开来,变得金光闪烁。“金海滩”的雅名由此而来。她和同学出行,最后都把这片海滩当成了落脚点。海边的居民操着一口和她乡音类似的方言,一开始,她听不懂,久而久之,也悟出了其中的差异:两种方言,同属闽南语系,只是音调变了,一些字的读法也不同。

她的大学时光已然和这座城市混淆在一起了。

现在回想起来,还能闻到学校里弥漫着的那股福尔马林的味道。

大学报到,是母亲陪她来的,父亲照例不管她,因为那次矛盾,父亲还在气头上。

他说:“现在你长大了,以后你就自己管自己吧。”

她心里不是滋味,不知该庆幸还是悲哀。临行前一晚,她睡不着,想着明天要去的城市,心里多少有些忐忑,那里的人和事也许和这里完全不同吧,就像踏上一列驰往陌生国度的火车,前方是晴是雨,无从辨别。

隔天一早,她便和母亲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赶去坐车。

将近十个钟头的大巴。下车时,她因为晕车,还未站稳就开始呕吐,从车上下来的乘客,都嫌恶地躲开她,她只觉得胸腔里翻腾得厉害,鼻子里渗满了酸水。母亲给她买来一瓶矿泉水,打开盖子递给她,让她漱口。她在这座城市呼吸的第一口空气,因为呕吐出来的秽物变得混沌不堪。她勉强打起精神,对母亲笑笑说没事的。

她在热情的学长学姐的带领下,注册,交学费,住进了宿舍。

母亲想动手帮她擦洗床铺,被她制止了,“我都不是小孩子了,还是我来吧。”

母亲说:“你刚才晕车了,先坐一下,我来就行。”她执拗不过母亲,最后还是母女两人一起动手,把蒙了灰尘的床铺和书桌擦洗干净。另外三个室友还没来,母女俩闲着没事,又忙活起来,把宿舍里里外外清理了一遍。

叶贞青看不惯居所不干净,她有小小的洁癖。

当天晚上,室友们陆陆续续入住,互相认识之后,她和母亲出去吃饭。

小城市一入夜,灯火辉煌,夜生活于是丰富起来。

大马路边摆满了烧烤摊,烟雾缭绕的,空气中都飘浮着劣质油烟的味道。她算是真正领略了海滨城市的生龙活虎。她和母亲进了一家挂着“客家猪肚鸡”招牌的店里,母亲看了看菜单,嫌太贵,打算换一家吃,叶贞青不同意。

“姨,这顿我请啦,打暑期工挣的钱我还没花过哦。”

母亲拗不过叶贞青,只得乖乖坐下来。这猪肚鸡原是客家菜,有暖胃滋补的功效,也有叫“凤凰投胎”的,听起来更文雅些。正宗的做法是将猪肚剖开,洗净,放入胡椒,再把处理好的生鸡整只塞入猪肚里,置于特制的汤料中煲熟。吃的时候,要把鸡和猪肚切成块,配着汤一起吃,才够爽口入味。胡椒的辛辣渗入猪肚和鸡肉中,嚼起来满口留香,连牙缝间都会生出一股香味。

这家店的猪肚鸡正宗与否,真假难辨,不过叶贞青母女俩还是吃得津津有味。母亲还说要回家里学做一道。叶贞青大口大口地喝着汤,满头大汗,并没有在意母亲的话。

是夜,母女二人挤在一张窄小的床铺里。

九月份的天,燥热难耐,屋子里的风扇呼呼地转着。点燃的蚊香,散出淡淡香气。宿舍的人并无睡意,各自怀着心事,相对无言。熄灯后的宿舍,只听得窸窸窣窣的细响和呼吸声。叶贞青自懂事起就很少和母亲同床睡过。原本母亲想随便找家宾馆住一夜,隔天便走,但是叶贞青怕不安全,就央求母亲一起睡。母亲取笑她“还是长不大的孩子”。叶贞青傻傻一笑,理直气壮答道:“哎呀,我怕你自己睡不安全嘛。”

那个无眠的夜晚,成了叶贞青年少时光中罕有的美好回忆。

和母亲之间忽然近在咫尺,能够闻到彼此身上沐浴露的味道,窗外有月光,映照着地板,黑暗中,叶贞青凝视母亲的侧脸。母亲的呼吸声很均匀,她没有发现女儿正盯着她看。叶贞青第一次发现,母亲的侧脸很好看:高高隆起的鼻梁,面部的轮廓并不是很鲜明,但有某种圆润的美。叶贞青凑近母亲耳边,悄声说道:“姨,我觉得你好看。”母亲应该是第一次从自己女儿口中听到这样的赞美。她还未睡去,听到叶贞青的话,她在黑暗中转过身来,轻轻抚她的头,说:“傻孩子,快睡吧。”

只一句话,就足够叶贞青喟叹了。

她“嗯”了一声,背过身去。她想起成长的这些年来母亲为她付出的一切。

年少时,她并不能真切体味母亲的苦楚,但骨肉相连,毕竟是人世间最亲的血缘。高考过后,她突然坠入一片空濛中,混沌不堪,许多的坎要独自面对,幸而有母亲一路相伴,她才不至于茫然无助。母亲对她的好又是含蓄的,未曾作任何言语上的表露。但叶贞青懂,她的生命底色太过淡薄,所以努力使自己活得丰盛,以此来回报母亲的馈赠和爱。

“我不是对这个世界无所求,只是我所求的你已悉数给了我,我不能再贪心了,也想不到还能再要什么。”

叶贞青在心中默念着没来由的句子,鼻子一酸,竟默默流了眼泪。

隔天母亲坐车离开,临行前母亲嘱咐她,在学校要好好学,不管如何,切莫抱怨。

她对这座城市说不出是爱,还是不爱。她只是将它当做旅途中的驿站,她在这里停留,为的是离开。如果不是因为第一次恋爱发生在这里,兴许再过个十年五载,这座城市就会彻底从她记忆里消失。那段爱情来得太过迅疾,又结束得那么狼狈。按道理,人生有这样的阴暗片段理应作废处理,彻底清扫出记忆的库仓,偏偏它又暗藏了太多的刻骨铭心,想忘不能忘。现在回想起来,除了强迫自己麻木之外,恐怕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方式了。

叶贞青读的大学很小,小得像一座幽暗的花园,畏畏缩缩地栖息在城市的一角,不张扬,有些像闺阁里待嫁的姑娘。叶贞青第一天上专业课,老师架着一具人体骨骼和解剖图走进来,那样子就像拎着刚从菜市场买回来的食物。戴眼镜的中年人教他们识别人体的每一块骨骼。成人有二百零六块骨骼,一个发育正常人的身体便是靠这些骨骼支撑起来的。没有它们,我们就无法行走、跳跃、坐卧。老师把骨架模型拆下来,骨骼的名称、构成、作用他熟记于心,一边拆卸,一边娓娓道来。有些女孩子看到骷髅头,吓得都不敢看讲台了。老师告诉他们,这副骨架只是模型,实验室还有供解剖学研究的人体标本,不过是经过特殊处理后的。皮肤被除去,全身脂肪抽掉,身体的组织和器官都是裸露的。以前学校一个患癌症的教授立下遗嘱,死后要捐赠遗体,实验室的这套人体标本,就是这位故去的教授的。于是,话题又扯到了遗体捐赠上面,从遗体捐赠的相关手续,到捐赠的学科和社会意义,老师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关不上。末了,他鼓励同学们以后可以考虑把遗体捐赠给医学研究使用。他鼓吹无神论,把捐遗体说得跟捐款一样平常。

这位激情四溢的中年人,戴着厚厚的眼镜。叶贞青想,如果他把眼镜摘下来,世界一定是另外一番样子了。遗体捐赠叶贞青倒是挺感兴趣的,不过她好奇的是这位鼓励大家奉献遗体的老师是否会身先士卒。坐旁边的女生悄悄靠在叶贞青耳边说:“我看他自己一定怕死了,他死了的话,那些他处理过的遗体主人会回来报仇的。”

叶贞青嗤嗤地笑,想象讲台上的老师如果变成一副骨架的话,一定非常奇怪。

第一次上解剖课,很多同学被横在手术台上的人体吓得目瞪口呆。解剖课的老师安慰胆小的女生,说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死人,这个只是标本,用不着害怕的。老师的安慰无济于事,实验室里依然一片骚动。叶贞青倒没有多大触动,看着那具裸露着皮肤的躯体,她心里生出一种类似肃穆的感觉。她的目光落在已经快辨不出形状的生殖器上,是具雄性尸体,叶贞青想起课上老师说的捐赠遗体的教授,应该就是眼下的这个“人”了吧。不过将他称之为“人”好像不太恰当。毕竟他身上一切和人有关的东西都已所剩无几了,剩余的只是一副空空的皮囊。如果他还有知觉,看到自己赤身裸体被众人的目光包围,该是怎样一种心情?

叶贞青忽然想起小学时候上台朗诵的情景,她兀自认定,那种心情是相通的。

大一下学期,开始上专业课,他们必须巨细靡遗地掌握生育保健的相关知识。

教授细心地讲解子宫的构造、胚胎成型的过程、接生应该注意的问题,诸如此类的细节,不一而足。叶贞青用心在学,想到实习时要对着手术室里号啕大哭的母亲和血淋淋的胎儿,她的内心并无多大畏惧。这个时候的她是期待冲上前线的士兵,并不知今后的艰辛与困苦。

班里男生少得可怜,大概没有几个男生会读这种专业吧。很多人不情愿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课上,老师讲授枯燥的理论,底下睡倒了一大片,集体抵抗着强加灌输给他们的知识。只有到了期末考试期间,班里才会有点读书的气氛。相比之下,叶贞青并没有多大抗拒,她唯一担心的是做一个护士未免责任过于重大,她怕自己承受不起。

大二的那个暑假实习,叶贞青被分到当地一家医院。

对她来说,这是人生的分水岭。无忧无虑的日子骤然结束,她们一群女生集体过上了被时间催促而焦头烂额的日子。实习第一天,带队医生领她去报到。医院给她们这批实习生都发了写有名字的胸卡。报到完,叶贞青以为就这样无事可做了。谁料医生扔了件白大褂给她,“穿上,跟我干活去。”医生的语气硬邦邦的,于是叶贞青当起了免费劳动力:填验单、病程卡。医生还把上一个实习生没有填完的病程卡交给她。她在心里暗暗骂道:“太没天理了,明摆着欺负新人嘛!”不过骂归骂,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完成任务。很多东西要靠自己摸索,别人也没空理你。那天她忙得团团转,耳边闹哄哄的,一整天,涌进她耳朵的都是“同学,来填个验单”“同学,去打个电话”“同学,去收个病人”……她忙得晕头转向,尤其在其他护士面前更要小心翼翼,有时找护士拿病例,又或者无意间问了个低级问题都会被人翻白眼。年纪稍大一点的护士脾气非常火爆,你的任何疏忽错漏都会成为引爆她们脾气的导火索,她们摆脸色给你看,一副你烧了她全家还掳走她小孩的样子。

一天下来,叶贞青担惊受怕,神经极度紧张。

回到学校,身心疲惫,一躺下,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值夜班,在办公室一直忙到晚上十一点。那位带队的女医生让叶贞青去休息。

妇产科没有供休息的办公室。女医生带她去了外科的休息室,并叮嘱她千万要小声,不能惊醒了睡觉的护士。叶贞青蹑手蹑脚跟在后面,推门进去的时候还是免不了发出响动。黑暗中,一个女护士抬起头朝她望过来,把她吓得直哆嗦。好不容易找到一张床,她才躺下来,闭上眼睛,却难以入睡。这个时候的她成了高速运转的陀螺,想停都停不下来了。

女医生大慈大悲,没有一大早就叫醒她。

在医院睡的第一个晚上出奇地安静,黑暗里只有从走廊投进来的微弱光亮。

一开始,叶贞青的工作内容不外乎基本的医护工作:给病人验血、打点滴、包扎伤口,清理手术室,等等。免不了做错事情或者手脚慢了点被骂,真是印证了实习生那句流传甚广的“持续性被骂,奖励性缝皮”。所谓“缝皮”就是给病人伤口缝针。叶贞青第一次真刀真枪给人缝扎伤口,紧张得手微微抖起来。她努力克制着,长长吸一口气,穿针、拉线、打钩,按部就班,不敢怠慢。好不容易缝好了,叶贞青长叹一口气。病人脸上那副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可怕的表情,让她心里不是滋味。

令她印象深刻的,还是第一次见证病人死亡。

在这之前,她帮一个患肺癌的中年男人抽胸水。在学校时,老师曾让他们用模型模拟练习过,不过真正在人体上实践,她还是紧张得不得了。她给病人抽了满满1800ml,抽完后,脖子上全是汗,接下来一整天,她的手臂都是麻的。

叶贞青几次进出病房,看到那个中年男人早已枯瘦如柴,可是出院的微弱希望仍然支撑着他。医生没有告诉他真实的情况,所以他一直认为自己患的只是哮喘而已。有时候医生有意隐瞒病情,也是为了防止病人想不开会自杀。

医生将他转入ICU病房,他执意不肯,谈话过程情绪激动。

那天晚上有个肺癌晚期的病人快不行了,医院方面已经和家属谈过话,他们同意放弃治疗。那晚女医生让叶贞青留下来体验死亡流程的宣布过程。在科室等到十点钟,病人的呼吸和心跳都停了。叶贞青给他做心肺复苏,第一次在真人身上操作,她小心得很,如履薄冰似的,一连按了几十下,手都快麻掉了。直到家属说同意放弃抢救,医生才示意叶贞青停下来。放弃治疗是让这位重症病人解脱痛苦的无奈之举,但看到他就在眼前一点一点失去生命的迹象,那种感觉,还是让叶贞青难受至极。

医院并非想象中那般清冷肃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一旦言行举止职业化了,就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医院死了人也好,有婴儿出生也好,都再平常不过。妇产科狭窄的走廊即使白天也开着灯,叶贞青时常看到脸色如蜡一般的孕妇挺着大肚子,趿着拖鞋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她们的步子迈得很小,大约是怀孕所致,她们脸上浮出臃肿而懒散的光,身上穿着的孕妇装松松垮垮的,看上去像是套在身上的布袋。护士们接电话、填单,需要时再帮孕妇打针、换药,忙忙碌碌。生产在这些护士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了。生产被视为纽带,一头接着孕,一头接着育。生老病死在医院这样的场所里,愈频繁,愈司空见惯。

叶贞青尝试着去适应医院的氛围和节奏。

这是一场浓缩了人生百态的戏剧,人很容易在这里粉墨登场,又暗淡下台。

叶贞青第一次当助产护士,是在实习几个星期后。尽管事先已经把接生步骤都默诵了好几遍,然而一旦看到躺在手术室里满头大汗的孕妇,叶贞青还是紧张得心跳加速。好像等待着她的,是一个神圣而肃穆的仪式,需要用全副心思来完成。这样一个仪式,浸透了生命的高贵,在血缘的轮回中饱满酣畅,令人忍不住感叹孕育的神奇和伟大。孕妇的头发被汗水浸湿,乱蓬蓬的,高高隆起的肚子像在宣告着什么。叶贞青想,胎儿这时一定强烈地想出来见见这个陌生的世界吧。

医生一边安慰着孕妇不用紧张,一边吩咐身旁的叶贞青作好准备。

孕妇双脚被高高架起,撑开,任人摆布,完全失去了自我控制的能力。她的肚子圆鼓鼓盖在白布下面,快被撑爆了。接着是漫长而痛苦的宫缩,每一次都要把孕妇的身体扯裂,她的脸扭曲变形,看起来极其可怖。这是叶贞青第一次直视女人的性器官,那个隐秘的部位现在以一种赤裸而凛冽的姿态映入眼帘。没有丝毫掩饰,这个生命的出口,即将以撕心裂肺的痛迎来新生命的降临。生育伴随着疼痛,叶贞青好像窥见了一个巨大的秘密,惊得呼吸紧促。

叶贞青站在手术台旁边,双手用力顺势推压孕妇的肚子。充斥在手术室里的气氛是滞重的。生育过程一点都不像电视剧里拍得那么干净利落。在叶贞青看来,这个过程甚至还有点“脏”。医生让孕妇“大口深呼吸往下用力”,重复了一次又一次,像一个急促有力的口号。孕妇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整个手术室的空气都被震动了。子宫里的婴儿像听到呼喊似的,配合着,拼了命要钻出来。先是一个小小的头,淡淡的一小撮毛发贴着头皮,接着是身体,然后是弯曲着的小脚——是顺产。

血随着孩子的出世流了出来。叶贞青看到孕妇的肚子慢慢扁下去。

她下身赤裸,带着血,狼狈不堪,注定要以这样的原始姿态迎来婴儿诞生。

胎盘裹在一堆血沫里从子宫娩出。一条血淋淋的脐带,拖在婴儿的身体和母亲下体之间,医生麻利地用手术刀剪断,处理得恰到好处。

医生安慰她说:“好了好了,孩子出来了。”

孕妇的双腿颤抖不已,眼角流出泪来,是经历一场阵痛之后的如释重负。生孩子耗尽了孕妇所有的气力,她紧绷着的身体终于松下来,剧烈的痛残留在身体里久久未褪去。她的双脚无力地搁着,也不在乎下身是不是没穿裤子了。

医生拍了拍婴儿的小屁股,“哇”的一声,孩子哭了起来。躺在手术台上的母亲听到了这声啼哭,激动得哭出声来。女婴的出生牵动了家人的心,手术室外等候已久的家人终于欢呼起来。叶贞青接过医生手中的婴儿。躺在她怀里的,是一名活生生的女婴,羊水还未洗净,看起来像裹在透明蚕蛹里的小虫,皮肤水水嫩嫩,怕是一不小心便会从手里滑下去。叶贞青把女婴抱过去,孕妇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她抱过孩子,亲了一口,终于破涕为笑。

叶贞青第一次油然而生庄严肃穆的感觉,也是第一次那么真切体会到母亲的伟大。怀胎十月,把所有的爱一点一滴渗入身体里的生命,给予她营养,给予她关爱,真的像种植珍贵的植物,以身体为土壤,把那枚小小的受精卵呵护、孕育,直至破土而出。

走出手术室,用消毒液洗手,叶贞青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半晌回不过神来。

身边是女婴一家人走动的身影,他们说话,微笑。只不过是生了个女孩子,这一家人却欢喜得不得了,像迎接一个盛大节日似的。

要是我当初生下来,也有这么多人围着,该多好。可我怎么知道当时是冷清还是热闹?

她陷入沉思,年幼时目睹死胎的那个晦暗片段又浮起来了。过了那么久,这往复循环的一段回忆已经与她惺惺相惜了,她对每一处细节都记忆犹新。他们像一对暌违的故友,只要她召唤,他就来,有时她厌烦了,拼命要赶他走,他却赖着,死活不离开。

叶贞青是在这个时候恍然大悟的,经历那么多的坎坷和挣扎,命运最终还是赋予她的选择一个确切无疑的理由。她做了护士,原来是为了见证那些鲜活生命的降生。

她差点被这个发现给惊呆了,年幼时所有的创痛,竟然要以这样一种方式被治愈。

愣了很久,她才回过神来。她把头发重新扎好,站起身来,整饬一下身上的白大褂,决心不去想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管它冷清还是热闹,我不一样活得好好的?

生的目的便是活着,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她望一眼走廊尽头的窗户,稀薄的阳光透进来,将地板照得白晃晃的。

叶贞青沉思的最后一晃,一把年轻的声音传来。

“你是新来的?”叶贞青听不出是疑问还是肯定,她抬起头,冷不防撞见凑在跟前的目光。一个男医生直愣愣地盯着她看。慌乱中,叶贞青“嗯”了一声,声音极不自然,就像课堂上走神的学生忽然被老师点名提问,一下子猝不及防。她站起身来,勉强挤出微笑以示礼貌。

“别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他露出好看的笑,以便缓解气氛。

眼前这个医生看起来也没有比叶贞青大几岁,言行举止间却一派成熟老练的模样。白大褂,没戴眼镜(叶贞青有个奇怪的念头,她一直认定医生是该戴眼镜的),脸部的线条轮廓很明显。眉毛黑黑的,双眼皮,有眼袋,大概是经常熬夜所致。嘴唇略薄,胡须剃得很干净,看人的时候半眯着眼睛,但分明是很专注的,大约是可以信任的那类人。叶贞青和他靠得近,或者说他故意靠得近,她和他说话,要抬起头,眼前的这个男医生,皮肤相对白皙,笑容浅浅的,给叶贞青一种很干净的感觉,高瘦,但绝非纤弱的那种。大概是很追求生活品质的人。

见叶贞青一脸的疑惑,他笑笑,咀嚼一般,“叶贞青。”这一叫,让叶贞青更摸不着头脑,她蹙着眉头,反问一句:“你认识我?”潜台词就是“不然你怎么会知道我名字”。

“你胸牌上不写着嘛,我又不是瞎子。”

话音刚落,两个人相视一笑,刚才的微妙气氛一下子便轻松了。

叶贞青见他也不是什么孤高气傲的人,胆子也就大了起来,“还未请教医生尊姓大名哦。”

“免尊,我姓骆名骏,骏马的骏,不过不是英俊的俊,你可别忘了。”

叶贞青思忖,这人说话怎么那么自信,干吗偏要我记住。

“骆骏。”她小声地重复着,觉得这名字起得挺有意思的,都带“马”字边。

“如果怕记不住,你记着‘骆驼骏马’就行,我自我介绍都这么说的。”说完,他郑重地伸出手,叶贞青迟疑了一下,也伸出手来,一大一小两只右手握在一起,因为过于郑重,彼此握住的力道稍稍大了些。是很奇妙的一个握手,有僭越礼节性的东西存在。叶贞青很少碰异性的手,被他握着,虽不似牵手,却有温暖传递至掌心,持续了十几秒,微弱的,有点不肯放开的意思。

等两人都发觉握手超过了正常的时间,便“啪嗒”一声抽开手。骆骏觉察到叶贞青脸上的窘迫,便若无其事地说:“我刚做完手术,就四处溜达放松一下神经,没想到见你坐这里。”好像有预谋一般。不过叶贞青看不出来,他说“这里”指的是走廊边靠墙放的木质长椅,漆了棕色的油漆,和医院俯拾皆是的白色有些不符。

叶贞青说:“我也刚从手术室出来缓一下。”她没有说在手术室干什么,没必要和一个刚认识的医生说那么多,这是她的原则,不该多说的话不乱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话,带着客套,又带着某种因同病相怜而产生的亲切感。

不远处走来另外一个护士,看到骆骏,像见着救命稻草一样,“我到处找你呢,病人现在需要你过去一趟。”骆骏一听,脸色骤变,撂下一句“下次聊”,就急冲冲往急救病房赶过去了。叶贞青有些发愣,看着他的背影,高高瘦瘦的,真的有点像骆驼又像骏马的感觉。她暗想:“果然人如其名。”

刚才喊骆骏的那位护士经过身边,叶贞青见她像盯陌生人一样,便笑笑,点头示意,然而这位雷厉风行的护士视而不见,眼神尽是不屑,看都不看一眼,很快就消失在楼梯拐角了。

她是急着去病房吧。

也不见得所有人都会投来善意的目光,这世上,善与不善,皆各有之。

喧腾的走廊又安静下来,形形色色的身影消逝在惨白惨白的日光灯下。往往这时候,医院就会陷入不寻常的安静中,众声缄默,生怕一丝戏言和嬉笑都会打破僵固的氛围。实习期间,叶贞青见不到和外面一样的神情,病人难得露出笑容来,有的在这里溘然辞世,亲属们脸上大多挂着泪痕,哭天抢地的也有。叶贞青记得带队老师和她说过,别把医院想得过于严肃了。

她掏出手机看时间,五点三十分,还有半个钟头下班。对他们实习生来说,下班意味着解放,他们还不用成天都待在医院里,如果真的走上这条路,怕是忙得死去活来吧。

叶贞青回味着和那位年轻医生的对话,来得莫名其妙,又令人备感亲切,毕竟在这家医院,除了直接领导她们这些实习护士的医生外,没有几个人是她们认识的,更别提有人会停下来和你讲几句工作之外的话。这么想着,心里竟然生出一种类似温暖的感觉。

叶贞青轻声念他的名字,骆骏。于是嘴角浮出一丝浅笑。

下了班,她搭了公车回学校。这城市交通不发达,摩托大军在街道上任意穿梭,红绿灯形同虚设,似城非城,倒有点城乡结合部的意味。这是叶贞青最不满意的,不过比起家乡,这里可就真称得上“城”了。街灯陆陆续续亮起来,照得街道两边的玉兰树和九里香影影绰绰,坐在公车里,靠着车窗,扑鼻而来的清香一点点渗入胸腔,街景似流动的长河。人们成天为了养家糊口在忙活着,生活的节奏朝着忙乱的趋势变化,市政工程种下的这些花草,倒给干枯单调的城市添了几许诗意。

回到宿舍,熄灯,四个人躺在各自床上。叶贞青对铺在讲电话,另外两个聊起了最近在医院发生的事,斜对铺的女孩儿咬牙切齿,“泌尿科那死老头天天盯着我胸看,妈的!主任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得都可以当人家爷爷了还一副色迷迷的样子!”她恨之入骨,另一把声音附和说:“下次他再这样你就直接扎他一针,哎,你说他会不会得前列腺炎什么的?”

“我倒宁愿他得艾滋早点滚蛋!再这样下去我要告他性骚扰!”

叶贞青侧躺着,脸对着墙,静静听她们聊天。实习开始,夜里躺下就能听见她们的抱怨,她们抱怨的东西都是鸡毛蒜皮,却堆积似山,抱怨的内容无外乎工作很烦很累,天气喜怒无常,实习工资不够在淘宝买一件好看的雪纺裙。宿舍成了一个罐子,各种牢骚都往里装。叶贞青算是随遇而安,学校安排下来的实习,她老老实实接受,并无太多怨言。

附和的声音劝诫着说:“其实也不用那么激动啦,下次抓住把柄了你就直接告诉学校,让学校给你摆平。”几秒钟的沉默,见当事人没反应,她又转移话题,“哎,你们在医院里有没有见过一个男医生啊?高高瘦瘦的,好帅啊,其他男医生和他一比,简直就是垃圾和极品的距离。”

叶贞青刚想说:“这不是我今天见到的那个吗?也没有那么帅吧?”不过她没把话说出口,因为这时“被性骚扰”的室友突然问:“叶贞青,你在助产科没发生什么吧?”

叶贞青犹豫着要不要和她说,转念一想作罢了,于是含糊地搪塞了一句“还不是那样”,打算草草结束卧谈,“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呢,迟到了可不好。”

室友嘟囔了一句“真没劲”就拉上被子,盖住头睡大觉了。

黑暗中只听得窸窸窣窣的声音,沸成一锅粥的宿舍慢慢陷入死一样的静。

叶贞青本来就和室友不是很亲近,平日一起上下课,一起去食堂吃饭,却总聊不到一块儿。她们聊时尚杂志,聊明星八卦,聊班上红男绿女那点情事,聊怎么减掉大腿上的肥肉,怎么把胸衬得更大一点,偶尔做做花痴,挤在一堆讨论勾引男人的秘诀。叶贞青不是看不惯她们,而是压根儿提不起兴趣。女人和女人,有时可以靠得很近,一旦找不到共同话题了,就远隔千里。连她自己也不晓得,这闷骚的性格是怎么练就的。室友有时嘲讽她,怎么不见叶贞青有人追之类的。那时叶贞青蓄了长发,发誓要做个婉约型的女生,只是偌大的学校,怎么打扮,都郁郁寡欢,像无人欣赏的花,又不迁就,宁缺毋滥。叶贞青想,她的打扮必定是不落伍的,也不俗气,何以就一直碰不到心仪的人呢?

越是寡淡,越封闭自己。高中时大家是挤在一锅煎煮着的水饺,死生契阔,患难与共,因为统一战线,所以要相濡以沫;大学则不同,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四面水汇成一湾浅滩,太阳一出,很快就蒸发殆尽。叶贞青偏执地认为,既然毕业后各自远走不相见,就犯不着现在腻成一团,免得分别后想念成灾。什么“相见不如怀念”都是骗人的话,只有在感情里晕头转向的人才会当真。她不是故意要疏离她们,只是身体里产生了一样抗体,像一道坚硬的城墙,固执地阻止病毒侵入。两年过去了,她在学校里还没有交心的死党。这么想着内心还是隐隐的一阵空落。

她就是一座幽暗的离岛,看似和辽阔的大陆相连,细究之下,却是异常孤立的存在。

她闭上眼睛,脑子里闪过一个陌生的面孔。掌心还残留着今天被他宽厚手掌握住的温润,那是一双医生的手,脱下手套,这双手救死扶伤,穿过了几多病人殷切的目光和渴求,竟然在某个午后接触了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记起他呢?分明不过闲聊了几句,完全停留在陌生人的层面,既不熟识,以后恐怕也难有交集。她努力去想他的样子,但回忆起来的都很淡薄,眉目、脸形、嘴唇……疏远淡漠得只剩了影子,唯独那声音是清晰的,是把年轻的声音,磁性、带着黏稠的质感,仿佛舞台中央探照灯下凸显出来的角色。

“如果怕记不住,你记着‘骆驼骏马’就行。”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温润的表情,和着夏日的光和暖意,斜斜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叶贞青想,这么特别的名字,怎么会记不住呢?

2.我是一座幽暗的离岛
欢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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