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悲伤从来不会有答案

至于孤独是什么,骆骏当时没有说,大概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吧。

尘世中究竟多少人懂得孤独呢?恐怕没有吧。“忧愁”“孤独”,都是人造的词,一旦冠在无名的情绪前,于某个恰当的时刻被说出来,就能轻而易举替代我们对它最原始的触感。我们说一朵花是孤独的,是因为这朵花开了,却无人欣赏,所以它只能默默绽放,然后独自等待凋零;我们说一个人是孤独的,是因为他在某一刻决定关闭自己,拒绝所有外界信息的输入,于是他彻底沦陷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双脚变得迟滞,不愿走出来,日复一日,就这么慢慢地被空气腐蚀,被抛弃在时间无边的荒野。

但叶贞青经常困惑的却是:人在怎样的情况下才最孤独?

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谁也不爱;还是心里爱着一个人,却始终无法向爱靠近?

沉沉睡在床上的时候,叶贞青满脑子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片段,它们像是约好了,从四面八方一齐涌过来,潮水般浸满她的眼睛、她的意识,想躲都躲不开。叶贞青又想起经常做的那个梦,梦里她掉进一口深深的井,井壁爬满了湿腻腻的青苔,四面黑暗,抬头看不到一丝光。井水没过双膝,冰凉冰凉的,直戳心脏。那种感觉很恐惧,类似活埋,可又给你微弱的希望,除了逃,她别无选择,她沿着垂下来的绳子拼命爬,但井壁却和她作对,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控制着一切,井壁一层接一层越砌越高。在这个混沌不堪的梦里时间过得很慢,她手脚并用,汗如雨注。井水暴涨,绳子也愈变愈长。每次做这个梦她都会产生可怖的窒息感,好像被人勒住了脖子,一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快攀到井沿时,她忽地惊醒了。

这个梦她一连做了好多年,反反复复的,没完没了,在梦里她看不清世界的脸。

后来她终于明白,她是永远也别想爬出来了。

但还是铆足了劲往上爬,固执得近乎疯狂。

因为刚才淋浴时哭过,现在她的眼睛稍微肿了起来。她很累,不想管太多,黑眼圈就黑眼圈吧,肿就肿吧,反正世界又不会塌。她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发呆,窗帘透进来的灯光,一晃一晃的,有警车的鸣笛呼啸而过,听起来真像一个遥远的梦。疲累的身体像超负荷运作的机械需要休息。她很快睡着了。奇怪的是,这个夜晚她睡得很安稳,什么梦都没有做,哪怕只是一小段混乱的遐想,都没有。

隔天下午下班,她照着往常的路线回家,本想路过超市买点菜做饭吃,但走到超市门口,她看了一眼拥挤不堪的人,又变了想法,随即转身,折过十字路口,想都没想就走进一家肠粉店。坐在靠窗的位置,百无聊赖的,一点都不像一个刚下班的人。很快,点的牛肉滑肠粉上来,香喷喷的,粉皮看起来薄如蝉翼,包在里面的牛肉极鲜嫩,令人食欲大振。

吃完埋单,她习惯性地掏出手机看时间,又想起昨天叔叔发给她的短信,便打开来看,短信里叔叔那句“我已经拿他没办法了”赫然入目,她想,是不是该去找老虎了。给自己列了几个理由,然后又推翻,只剩那最具决断性的一条无法忽略:她太久没见到老虎了,她想他。没有来由地,心里隐隐有种担忧,又不知如何消解,在一种矛盾交杂的心情下,她拨了电话。

手机里一片嘈杂的彩铃声,听得她耳朵发毛。

电话接通了,传来一把慵懒低沉的声音:“喂——”

叶贞青调整了一下呼吸,用一种平稳的语气说:“老虎吗?我是贞青姐。”

那边的声音停顿了几秒,也许在好奇为什么叶贞青知道他号码,又竟会打给他。

“嗯,阿姐,是我。”

“我过来这边工作了,想见见你,告诉我怎么找到你吧?”

又是短暂停顿,叶贞青听见那边很吵,也许在某个闹区,反正就是人声鼎沸的样子。

“不用,你告诉我你在哪儿,我现在过去。”

叶贞青说自己就住他们原来的家。两人约了在附近一家砂锅粥店见面,老虎还没吃饭,让叶贞青先过去等他。挂了电话,叶贞青走过一个路口,就能看到那家砂锅粥店了。附近是这城市里唯一的大学。天黑以后,整条街的店门口摆满了桌子,店面林立,一字排开,颇有些食街的气势。路上渐渐多了人,大体是附近的大学生,有情侣勾肩搭背地走过,街上热热闹闹。叶贞青在店里坐下,服务员端来一壶茶和餐具,叶贞青翻了翻菜单,琳琅满目的,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要先点什么。

因为刚吃过,她现在一点胃口都没有。环顾四周,满眼都是年轻的面孔,她和他们之间,从外表看不出区别,但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叶贞青身上多了一点可以称之为“成熟”的气息,为了掩饰稍微浮肿的眼睛,她今天特意化了淡妆,头发简单地扎起来,牛仔裤搭配黑色的平跟鞋,上身是淡黄色的长袖针织,套在一件羊毛开衫里,衬得她身材很修长,但不是纤细孱弱的那种。如此打扮在现在的季节里恰好。

店不大,纵向布局,柜台和玻璃门挨着,老板坐在柜台后面抽着烟,只露出半个头,看样子很累。柜台上面的墙壁安了神龛,供着财神爷。叶贞青想着待会儿见面之后,应该怎么打开话题,也不知老虎现在变成怎样了。这个“怎样”指的是外表,叶贞青接触的男生不多,她也想不出老虎会如何穿着,言行举止是豪爽随意的,还是谨慎的?

这些,都在她想象的范畴外。反正见面是迟早的事,再说了,他总不会放她鸽子吧?

她掂量着要不要先点一锅粥。这时,门口进来一个男生。不是人高马大的类型,看起来很结实。皮肤在白炽灯映衬下略显白皙,上身穿暗红色的津纺棉格子衬衣,套着黑色的短款皮夹克,牛仔裤,黄色的卡特圆头鞋,头发剪得很短,眉毛很浓很黑,黑褐色的瞳人和眉毛相得益彰,唇形略薄,眉目间有股耿直,像经过了大动荡之后恢复平静的人,即使内心千疮百孔,表面还是静淡若水。总之老虎给人的印象是干净的,并不张扬,怎么看都该归入“帅气”的类型。距离上一次见面好像过去很久了,到底多久呢,叶贞青想不起来,印象中那次见面,老虎还是一个毛头小子,是那种介于小男孩到大男生之间的感觉,而眼前的这个男生,褪去稚嫩与生涩,他长得那么大了,躯壳里装下了一副隐忍的形骸,全然不是叶贞青熟悉的那个人了。

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微笑着朝他挥挥手。

老虎发现了坐在里面的叶贞青,他面露微笑,“好久不见阿姐。”

这是他落座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听来轻松自然,好像他是来赴朋友的约,而不是见一个久违的堂姐。至于接下来的谈话如何进行,应该怎样表态,他全然没有准备,再说,和亲戚见面,哪用得着什么准备?所以,他打完招呼,就静静地看着叶贞青,好像在试探,在等着她说话。

叶贞青刚想脱口而出喊他“老虎”,可觉得面对这样一个帅气的堂弟喊小名,似乎不太合适。于是她说道:“哎呀,你这么大了,都不好意思喊你小名。”

“别和我说你从来不知道我真名。”这句话,听起来既像责怪又像玩笑。

叶贞青不好意思地以微笑来搪塞了。说到底也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她长这么大真的从来不知道老虎的真名是什么,也从来没问过,小时候都喊他“老虎”,和我们喜欢给别人取绰号一样,久而久之,大家都只记得绰号,反而忘了真名了。

老虎从她的眼神和表情确认,她是真的不知道他的真名,于是,他神秘地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纸片,按在桌子上,示意叶贞青看看。

那是一张皱巴巴的名片,上面的字迹磨花了,不过名字还是看得见的。

叶志琛。

黑色宋体,像一件蹩脚的书法作品。

除了名字,上面“风行通讯”四个字赫然入目,紧接着是一串电话号码和一行地址。叶贞青疑惑地看着老虎,念了念他的名字——她对人名的洁癖又犯了,“倒是挺有意思的一个名。”

老虎说:“以后别喊我老虎啦,叫我志琛或者阿琛就行。”

叶贞青问他:“一张破名片你留着干吗?”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这时他的表情有些得意,像在炫耀一样秘不示人的宝贝。

“这是纪念,我觉得放在钱包里,它就会提醒我,不能就这么趴下了,我要爬起来。我开的手机店没了,他们把我的钱卷走,又把我打得满地找牙,真让我没了面子,所以钱包里可以什么都不放,没钱,没信用卡,那没关系,反正就不能没它——你说我是不是很变态?”

叶贞青尴尬笑一笑,没有回答。她想起叔叔在火锅店里和她说过的那些话,事情的轮廓一点一点被勾勒出来。叶贞青觉得老虎和她想象的不同,并非叔叔口中那个叛逆到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人,又或者她只看到了表面,更多沉在底下的,还没有窥探到。可是谁管这些呢,叶贞青只相信自己的感觉。

所以,她决定打破沙锅问到底。

“听你爸说过一些,不过他说得不明白,我还是挺好奇你怎么想到开手机店的,这年头手机生意貌似不太好做吧?”

叶贞青明知故问,她有强烈的求知欲,不亲自从别人口中听到真相,她誓不罢休。

“你想听的话无所谓啊,可以说的,反正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谁没那几个破事呢,不过得让我先吃饭吧?”

“哎呀,我倒忘了,点锅黄鳝鲜虾怎样?我看这家潮汕人做的粥还不错哦。”

“这都看得出来啊?行,那就来一锅,你不吃吗?”

“刚吃过了,点锅小的够吃吧?”

“当然,”话音刚落,他转回身朝柜台那边喊了起来,“老板,要黄鳝鲜虾粥,小锅的!”

这一句说得很豪气,店里其他客人都被他的声音吸引了,转过头来莫名其妙地看着。老虎倒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兀自四下环顾一番,撇撇嘴,眼神不知聚焦在哪里。那一刻,叶贞青觉得,其实他还是那个在游戏厅里的老虎,只是身体拉长了,四肢壮了,眉目更男人了,仅此而已,并无其他变化,岁月只是从他身上流过,像水,带来一些东西,也带走一些东西。

老虎掏了包中华烟,又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老练地用两根手指捏住烟嘴,倒过来,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然后衔在嘴里,两片嘴唇叼着烟嘴,好像要掉下来,拿起火机要点燃的那一瞬,他忽然停下来,用眼神笃定地问叶贞青“不介意我抽烟吧”。

叶贞青心领神会,微笑着说:“你想抽就抽啦,姐又不是没见过男人抽烟。”

老虎一听这话,开玩笑说:“哎哟,说得你好像阅人无数一样。”

叶贞青托着下巴看他,不置可否。

他干净利落地把Zippo的盖子甩开,发出清脆的一声“咔”,拇指一划,火石一闪,接着一小簇淡蓝色的火焰就长了出来,他叼着烟靠近,贪婪地吸了一大口,然后很享受地吐出长长的烟雾。叶贞青闻到一股浓浓的烟草味,白色的烟散开,她眼神没有着落地望着前方。

因为沙锅粥都是现煮的,所以等的时间较长,恰好留下一段空白可供交谈,两个人相对坐着,隔了很久远的时光,但分明暌违不久。

叶贞青打量着老虎,半是赞赏半是玩笑地说:“我觉得你变帅了,怎么小时候没发觉?”

老虎一听,扑哧一笑,抽了一口烟说:“我以前也没有觉得姐你漂亮啊,其实呢,我这就叫潜力股,小时候是看不出来的,长大了才会变帅的。”

“哪有人像你那么不要脸的啊,夸完别人顺带不忘夸自己,话说有没有女朋友?”

叶贞青觉得,像他这样的男生,应该是有一段炽烈似火的青春的,在这段青春里,还必须有一个能和他赴汤蹈火爱到可以死的女孩子。

老虎神秘地耸耸肩,故意把话题绕开,“你的语气怎么那么像媒婆……我倒是好奇你呢!”

“我有什么好好奇的,不就是没遇到合适的而已。”

叶贞青故意说得轻描淡写,不过她的眼神出卖了她。

老虎像个精明的猎人,只要捕捉到一丝动静,就咬着不放。

“我看你不是没遇到合适的,而是遇到了,不合适。”

叶贞青像怕被人戳穿诡计的骗子,变得警觉起来,老虎有双可以穿透人心的眼睛,魔力一般,点到了她的死穴。她有让一切都“适可而止”的控制力,不管是和人交谈,还是做其他事情,都希望按着她的想法进行,一旦发现事态稍有不利,就会想方设法转舵,朝着顺风顺水的方向驰去。

“你还没跟我说你开手机店的事呢,别故意岔开话题哦。”

“哈,是你岔开话题的吧?怕我知道了会全世界去说似的。”

“我没啥好说的啦,大专毕业,你爸帮我找了家诊所,我大学学的是医科,不过不是医生什么的,就一小小的助产护士,通俗点说就是帮人家生孩子。”

老虎听得嘴巴都大了起来,叶贞青的这份工作他是怎么都想不到的,她上大学之前,两个人还见过一面。到底没有记住堂姐学的是什么专业,按他那性格,记不住也是正常的,如果记住了,他就不是叶志琛了。

“你说你是帮人家接生的?你不觉得女人生孩子很恐怖么,又喊又叫,杀猪似的。”

叶贞青清了清嗓子说:“这个你有所不知,其实女人生孩子也就那么回事,有些女人喊得很大声是为了引起家里人的注意,博点同情,生孩子有时没那么痛的,真的,不骗你。”她的语气十分笃定,这时的她才像一个经验老到的护士。老虎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看来我爸对你不错嘛,还帮你找了工作,要是我他就不管不顾了。”

“其实你爸也没有你说得那么绝情啦,手心手背都是肉,再说你这么一声不吭出来外面住,他还是会担心你的。”

“呵,他担心个屁啦,好了,不聊他先。”

闲聊的气氛在一来一往中,渐渐变得缓和,变得熟悉,隔开彼此的坚冰一点一点融化,叶贞青能够感到一丝温情在她和老虎之间弥漫、升腾,那是只有久违的亲情才能催生出来的。叶贞青没想到,她没有在叔叔婶婶身上寻到,倒在堂弟这里不期而遇了。

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如果割裂那层血缘关系,恐怕在这个世界上,像叶贞青这样一个女生是不会和老虎,哦,不,应该是叶志琛这个人有任何关系的吧?他们出生在不同的家庭、不同的环境,甚至对待这个世界的态度都迥然不同,如此泾渭分明的两个人,又怎么会有联系并且是亲戚呢?叶贞青恐怕这样追根逐本下去,要考究到她的祖辈上去了。

可分明,眼前这个男生就是当初倔犟的老虎啊。

父母离婚之后,他经历了怎样的剧烈挣扎,又是在什么样的混乱不堪中度过他的青春的,这些对叶贞青来说成了充满了谜团的故事。她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如此在意这些,就好像她身上有一块巨大的空白,需要寻求更多的怜悯和施舍来填补。

至于怜悯和施舍的对象是谁,她无法确定,可以是她,也可以是老虎。

她又想起,当初一家人商量要把老虎暂时接来家里的事情,不过终究这件事没有成行,空口言,无论如何,它也不能再重新假设了。叶贞青内心有种隐隐的愧疚和不安,她需要有一个确切的答案来否认愧疚和不安,以此驱散潜藏在心里的阴霾。

粥上来后,叶贞青给老虎盛了一碗,粥很烫,冒着热气。

服务员又端来一小碟花生和香菜,香菜可以加到砂锅粥里调味。

她问老虎:“阿琛,其实当初我们家有想过把你接过来住的,不过后来因为很多原因,就没有这么做,这些事你知道吗?”她像把一个天大的秘密抖搂了出来。说完,她看着老虎,眼神中有种期待和不安。老虎舀了一勺粥,然后慢吞吞地送进嘴里,嚼了几口,他说:“这些我都知道,大伯和我提过,他是瞒着你们问我的,我爸当时没表态,说到底是我自己不想去罢了。”

叶贞青努力回想当初的情形,当时她也没有做什么来推动事态的发展,如果当初她执意要父母把老虎接过来,暂时住到她家里,那么,会不会就不会发生那么多让人伤怀的事了?

“你自己不想的,为什么?”

老虎喝了几口粥,很烫,他一边倒吸冷气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那还不简单,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叶贞青好像猜到了,又好像没有。

“因为我恨她呀。”老虎继续说道,“所以我要留在家里,对付她,想尽一切办法折磨她。你知道我那时多恨她啊,恨不得拿刀捅死她,你想想看,那时我才多大啊,满脑子都是些狠念头,我还设想了很多弄死她的方法……比如在她喝的水里放老鼠药,或者趁她睡着的时候拿把刀对着肚子捅下去……”说得叶贞青一脸的惊讶,老虎笑了笑,“当然这些都没有发生,不然我现在就不是坐在这里优哉游哉喝粥,早该蹲监狱了。”

说到这里,他眼里好像升腾起一层烟雾,往事浮沉,成了厚重的云层。

叶贞青难以想象年少时候的老虎,被巨大的压抑裹挟其中,是怎样的景况。

他一时兴起,要喝酒,便让服务员给他来两瓶青岛。叶贞青制止他,不让他喝酒。老虎不退让,他的理由是:“人家说酒逢知己千杯少,更何况我是逢了堂姐了。”说得冠冕堂皇的。叶贞青说:“那你不能喝醉了,不然我还得把你扛回家呢。”他笑笑说:“姐,你这是小看我了,我喝酒还从来没有醉过,顶多吐一地,喝酒他妈最爽的就是喝吐了,吐完了整个世界就清醒了。”

叶贞青最后拿他没办法,她也觉得,男人不喝酒的话有些说不过去,只是从未见过老虎在她面前喝酒,所以会考虑很多。

“你想喝就喝吧,我又不是你爸妈,管不了你。”

老虎于是狡黠一笑,让服务员拿了瓶冻的,还有瓶不冻的,说混到一起,才不会太难喝。

两个玻璃酒杯摆上桌,老虎用筷子当杠杆,一只手握住瓶子,另一只手抓紧筷子,把圈起来的手指当支点,“啪”的一声,把酒瓶盖撬开了。瓶盖跌落在地板上,滚了很远。

叶贞青看他表演魔术一般,便故意揶揄道:“没想到你还真有一手,撬瓶盖还这么有型。”

“都是和些猪朋狗友喝酒学的,出来混的,不会点小伎俩要被人瞧不起的哦。”

“那我不会岂不是被人瞧不起啦?”

“你不同,你和我不一样。”

叶贞青愣了一下,其实说到底,我们姐弟俩有什么不一样呢?

不过一个敢爱敢恨,活得坦荡炽热,而另一个内敛隐忍,活得卑微苟且罢了。

说到底,你我都只是孤独的孩子,看似有一个牢靠的家,说穿了一无所有,不是吗?

老虎往两个杯子里都倒了酒,动作娴熟流畅,像一个经验老到的调酒师。

放下酒瓶,老虎很郑重地举起酒杯,叶贞青也举起来,两个酒杯在半空中碰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声,金黄色的啤酒在杯里微微摇晃,上面浮着一层浅浅的白色泡沫。

老虎说:“我喝了,你随意。”

于是,仰头,一杯啤酒咕噜噜落肚,好像喝下的,是一肚子忧伤的空气。

叶贞青也跟着喝了一口,冰凉冰凉的,有股无以名状的味道,一直从喉咙滑入胃里。

空气里弥漫了一股看不见的压抑,因了升腾的烟雾,因了冒着气泡的啤酒,一丝一丝地,混在这个季节的寒意中渗透进来。外面天色已暗,整条街亮起了昏黄色的灯,各种喧嚣开始从地底下冒出来,从街角,从住宅区,从每一扇看不见屋子的窗户后面冒出来。

叶贞青不敢看老虎的眼睛,他好像被酒精蒸腾起来莫名其妙的情绪,几番欲言又止。

是准备讲故事的姿态。叶贞青想,何不就让他放开了,痛痛快快发泄一通呢。

她举起酒杯,把剩下的啤酒全部灌下去。

老虎想伸手挡住她,但来不及。叶贞青说:“阿琛,今晚想喝个痛快的话姐陪你。”

这一句豪言,说得海阔天空。

老虎扑哧一声笑出来,“阿姐,别装了,我看出来你不会喝的,免得要我扛你回去。”

叶贞青伸手做了个挡住的动作,把杯子往桌上一搁,微笑着看他,像等待一场往事的斟酌。

老虎叹了口气,“其实,我还真的从来没怎么和别人说起我家的事,那点破事不说藏在心里堵得慌,说出来又很丢人,还不是那千篇一律的后妈的故事。其实我现在反倒不怎么讨厌丁未了,我更讨厌的人是我爸。当初爸妈离婚的事我一无所知,那种感觉就像被人从背后狠狠地捅了一刀,血流了你一身还不知道凶手是谁。等我发现我妈不在家里了,又哭又闹,他就是不理我,也不会哄我,我闹得厉害了他就打我,拿皮带抽,又拿绳子绑住我,把我往房间一扔,锁了门,我怎么哭闹他都不心软,我把房间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装硬币的玻璃罐碎了,玻璃都扎到我了,流血,痛得要命。你知道我当时多么想一脚把门踹开,可是我还小我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啊……”

老虎说了一连串,语气平静,说完,他的情绪又开始变得激动,这串开场白,把他心里汹涌的潮汐都震动了,浪花在月光下哗啦啦的,朝着岸边席卷而来。

他的拳头紧紧握住,尽管他努力压抑着情绪,但叶贞青还是看出来了,他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隐隐泛白。那是怎样一种复杂的心情,那些充满阴霾的年少过往,冷风一样,刮得人脸上生疼。叶贞青想象他被捆住,关在房间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景况,那该是怎样一种绝望沮丧的状态,恐怕比被关在监狱里还要恐怖吧。

对比老虎的遭遇,她的那些挫折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平复了一下,又不紧不慢讲了起来,不讲完这些事,他心里不舒服。

“爸妈离婚后,我爸把家里电话号码给换了,那时我妈没手机,回去老家之后,除了电话她再也没法和我联系了。我爸为什么这么狠,有必要这样子吗?找不到我妈,我开始相信他们是真的离婚了,一不开心我就哭就闹。我爸那阵子不敢去工作,成天守在家里,怕我瞒着他跑出去找我妈。有一次,趁着他洗澡,我偷了钥匙打开门,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就冲到楼下,谁知道被保安拦住了,妈的,我爸竟然连楼下的保安也收买了,保安把我抱上楼,我不肯,就咬他,把他的手咬得血淋淋的,你想想看,那时候我是多狠的一小孩啊,哈哈。”

说到这里,老虎自嘲一句,喝了口酒。好像借助酒精,再细微的回忆都能膨胀起来一样。

“我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我妈在哪里?他不回答我,有时就拐弯抹角编一大堆骗人的话,他以为我小,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我于是处处跟他作对,不吃饭,或者故意把家里的东西弄坏,因为这个,我不知被他打了多少顿,不过这些还是其次,最让我接受不了的是,丁未没多久又在我家出现了……”

尽管有所预料,“丁未”两个字还是让叶贞青心里震了一下。

那年她们第一次见面,丁未送给她的那个塑料发箍,如今回想起来,仿若昨天。

她想起小时候,家里人心照不宣的那件事。谁都猜得到,是因为丁未的关系,叔叔婶婶才离婚的,而至于具体的原因何在,其实谁也说不上来。所有的猜测最后只会把事实越抹越黑。叶贞青只是很安静地听老虎讲,遇到同意的地方,就点点头。更多时候,她还是愿意做一个倾听者,不宜表态。她觉得,学会倾听是对讲述者的尊重。不管故事怎么惊心动魄,再怎么引起她内心的波澜,终究还是化为浅浅的皱眉,或一声叹息。

老虎此刻已然完全陷入他的往事里了,他喝了酒,絮絮叨叨的,到底醉了没有,叶贞青不知道。对她来说,过去的事情,再怎么哭天抢地,其实不过旧事烟云。

叶贞青记起,老虎那年去她家,口口声声说的“阿姨”,其实就是丁未。

那一年,丁未还不是叶贞青的婶婶,丁未只是一个从农村老家到城里打工的女孩。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到老虎家租的档口卖衣服。那年月叶贞青叔叔还未做建材,他捞的第一桶金,是从服装生意得来的,当时的服装行业暴利得很,能在服装城租一个档口,就有了进财的保障,乡里人都极为羡慕。一开始小档口只有夫妻俩在忙活,老虎母亲守店面,父亲负责拉料、提货,一个前线,一个后方,干得热火朝天。老虎那时还很小,母亲文杏兰就在档口摆了张凳子,让他坐着,不许跑。于是,小小的老虎就真的乖乖坐下来,一双眼睛骨碌碌地盯着来来回回的裤腿和鞋子。

生意越做越好,订单多了,老虎的父母忙不过来,于是印了一大叠招工启事,在服装城四周贴了个遍。丁未是最后一个来应聘的,之前来的那几个,老虎母亲一看都不合适,给辞走了。

丁未二十出头,生得标致。进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老板娘,我是来应聘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的生涩,大大方方,一看就是能够镇住店面的人。

老虎当时坐在小凳子上,他抬起头,只看到一个瘦削的人形,穿着一件那年月很流行的的确良白衬衣,那时候女孩子穿白衬衣还不常见,老虎吮着手指,看着他们说话。

老虎母亲问她叫什么名字,老家在哪里,她一一回答。

老虎母亲看她口齿伶俐,答话也有板有眼,很是满意,但嘴上并不表露什么,只是淡淡说了句:“我们只包吃,不包住,先给你一个月的工资,干下来了,下月继续发,干不下来,一个月后走人。”丁未一听,显然很满意这份工,满口答应了。在物价尚未极速升涨的一九九〇年,几百块钱的工资对一个刚踏入社会的女孩子来说,无疑具有巨大的诱惑力。

老虎母亲看着她好看的眼睛,满脸和气地说:“那就这样定下来吧,晚上一起吃饭,我给你说下档口的事。”丁未点点头。

老虎母亲又补上一句:“还有,别总是老板娘老板娘地叫,我叫文杏兰,喊我兰姐就行了。”

丁未眯起眼,甜甜地喊上一句:“兰姐。”

下班收了档,叶绍堂风尘仆仆地从服装厂回来,在约好的小店里吃饭,文杏兰和他简单说了下情况,叶绍堂没有意见,再说,长得这么标致的女孩子往店门口一站,穿上样板装,不知得吸引多少眼球啊!夫妻二人有他们的打算。两人一边吃饭一边给丁未说起档口的情况,又告诉她哪些该注意的,遇到顾客讲价要怎么应对,等等,不一而足。

隔天,丁未早早就到了档口。开档之后,文杏兰就给她一一说了各式衣款的报价和最低的价格线,遇到顽固的顾客,要懂得周旋,千万不能妥协,分钱分货,能挣多少是多少。

丁未一一记住了,她是个机灵人,脑子活,好用,上手又快,没几天,档口的生意就了如指掌了。有了她帮手,叶绍堂夫妻二人生意做得更顺了,周边档口的人无不眼红。

叶绍堂忙不过来的时候,还会叫上丁未和他一起去工厂拿布料、提货。整条贴牌生产线,丁未一来二去,熟悉得很。丁未就这么在档口干了下去,一晃就是一年,这期间,文杏兰一家待她就像自己人,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不会忘了带来档口给她。

文杏兰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所有以为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的事情会搞砸,就像一间标榜着抗震级别甚高的楼房,忽然被猝不及防的地震所震塌。

丁未在火车站附近租的房子属违规建筑。有天下班回家,发现整栋房子都给拆迁队夷为平地了,那些事先得到通知的住户老早就搬了出来,只有丁未毫无防备的。幸好屋子里没放什么东西,她哭笑不得,一下子无处可去,第一时间能想到的,也只能是老虎一家人了。

文杏兰一向待丁未不错,外人不知还以为是她家亲戚,听到丁未的事,二话不说就让她住进自己家,收拾了一间房给她住下。丁未心里感激,也不知道怎么报答,往后的时日,她又添了一重身份,既是档口雇工,又是家里的保姆。叶绍堂月末发工资,多给了她两百块,不容置疑,这是一项契约。一项存在于丁未和老虎一家人之间的契约。不必开诚布公说出来,丁未也接受了,乡里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老母亲,弟弟尚年幼,对她来说,只要有钱赚,能贴补家用,就是老天爷莫大的恩赐。

此时,时间跨入一九九二年了。老虎只有三岁,他喊丁未阿姨,在他眼里,丁未虽然长得很漂亮也很年轻,但她还是被归入了“阿姨”的行列。丁未平日在档口帮忙,碰上淡季,她还要接老虎上学放学。那时城市里的交通系统还不是很发达,从档口去老虎就读的幼儿园要换两趟公车。城市的建筑像雨后的春笋一样节节拔高,丁未来这里其实不过两个年头,可她已经将未来锁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城市了,她不抱怨每日这样劳累,即便要穿过大半个城市去接老虎放学,都是莫大的享受。因为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够坐在摇摇晃晃的公车里,放松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不用顾及挤公车上班,也不用想着待会儿吃什么。她靠在车窗上,表情闲散,看着道路两边的街景,一栋大厦挨着一栋,好像积木,这个城市上空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它按照某种意愿把高楼、公园、步行街、学校等安排得错落有致。

丁未看不到未来的雏形,但隐隐地,有一个影子在地平线上升起来。

她能做的,就是更加勤快,赚更多的钱,除此,似乎就没有其他追求了。

有件事,她怎么也绕不过去,那就是叶绍堂,她总觉得最近叶绍堂看她的眼神怪怪的,谈不上亲热,看起来包含了无限的含义,同在一桌吃饭,叶绍堂会多留意她几眼,每一次,她都躲躲闪闪,偶尔只有她和叶绍堂两个人的时候,叶绍堂就会胆子大起来,和她开玩笑,或者说些不咸不淡的话。丁未不敢确定,他是动了真格,还是只想玩一玩,于是她胆子也跟着大起来,叶绍堂带她去工厂取货,两人打的,她累了,故意把头歪歪斜斜靠在叶绍堂肩膀。他也不避开,让她靠着,手绕过去,搭在她肩膀,的士司机从后视镜里偷瞄了两眼,正看到叶绍堂把手放在了她的大腿上。一想到这些,她心里就隐隐不安,不过,叶绍堂厚厚的手掌搭在大腿上的感觉真好。

她穿过大半个城市去接老虎。老虎和丁未很亲。丁未不会轻易发脾气,不像老虎母亲,动不动就骂他。她说不出喜欢老虎,还是不喜欢。痴心妄想的时候,她就会假设,他和她离婚了,那老虎怎么办?会不会认她做后妈?要不干脆孩子就扔给文杏兰吧,这样多省心啊。想来想去,她又觉得,按照叶绍堂的脾性,孩子他肯定是不会给文杏兰的。所以,当看到老虎迎面向她走来时,她不像往日主动迎接过去,她站在原地,等着他过来。

两个人看似很亲近,但这种亲近,没多久就一扫而光了。对老虎而言,没有什么比抢走他至亲的人更令他厌恶的了。在这以前,他被人蒙骗了很久,等到所有的丑陋所有的内幕曝光,摆在他面前的,是破碎得难以再缝补起来的现实。

他努力想要确定,事情究竟是从哪个时间点开始朝向相反的方向滑去的,好像脱了轨的列车,轰隆隆地朝着深渊滑行,他听到很多人在大喊大叫,看到乱七八糟的脸孔在眼前晃动,他分不清哪一张脸才是自己的,哪一张脸是别人的。就在他即将看清的时候,列车坠入了无止境的深渊,轰然作响,把身上这副轻贱的灵魂摔得粉碎。

也许叶绍堂就是在丁未住进他家的时候开始变心的,又或者,丁未是在那个时候开始了她漫长而秘密的阴谋。她又年轻又漂亮,她有资本可以赌下去,迟早有一天,叶绍堂是她的,这个家是她的。而文杏兰,注定要一败涂地,注定要在这场角逐中面目全非。而事实也证明,丁未把叶绍堂牢牢控制住了,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偷情,甚至趁着老虎和她母亲回娘家探亲的时候,叶绍堂把她叫来家里,关在房间里,两人疯狂地偷情。丁未的身子骨那么柔软,水蛇一样,她的皮肤又那么好,滑得像丝绸,他觉得,她把他迷住了。

浪掷的时光,虚浮的年月,是一场赴汤蹈火的惨烈和炽热。

她年轻的身体,好像一块巨大的磁铁,把叶绍堂的心紧紧地吸引过来,想逃也逃不了。

她是压在天平一端那块沉重的烙铁,她胜券在握,她沾沾自喜。

老虎说:“我妈一早就觉得他们不对劲了,但就是抓不住证据啊,平时我爸和丁未客客气气,外人谁也不知道我家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危机。后来我妈顶不住压力了,有天,她把丁未单独叫了出去,质问她,可她死活不承认啊,又委屈地哭了,说老板娘不相信她,她要回老家去。我妈就是心软,一听她这么说,好像犯错的不是丁未,而是我妈自己。所以说丁未从一开始就是个城府极深的女人,我们都被她给骗了……”

叶贞青听着,好像一个传奇,传奇中有钩心斗角的女人,有斡旋周转的男人,还有无辜的孩子。感情的裂变来得那么骤然那么惨烈,那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四处着火,就是找不到水来扑灭。

服装城的人察觉到叶绍堂和丁未之间那点微妙的关系了,只是谁也不会捅破,他们都冷眼看着,他们要看这场情变最后会走向何方,谁又是最大的赢家。他们理想的结局就是,家庭破裂,生意散场。这样,他们就少一个有力的竞争对手了。

他们像看笑话一样看文杏兰被蒙在鼓里还将丁未视若亲人。

人心险恶,堪比无形的针。

叶绍堂提出离婚,对文杏兰来说,简直是当头一棒。她死活不答应,对她来说,这个家就是她寄身的躯壳,没了,就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当然,她没那么轻易放弃。事情挑破,丁未事先就嗅到了火药味,一声不吭,收拾东西独自搬了出去,顺带的,也把叶绍堂生意场上那些顾客甚至关系网全部带走,对她来说,多一个砝码,就多一重获胜的把握。她和叶绍堂说好了,如果他们离不成,就把这档子生意留给她,他们就算两清,以后谁也不欠谁。文杏兰把档口关了,找到丁未。彼时丁未正在出租房里和房东商量房子装修的事情,她手头有钱,这钱,都是叶绍堂给的。文杏兰来找丁未,认定的一个理,就是千万不要发飙,不能丧失了理智,她要和丁未好好说话,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败露她的胆怯和懦弱。

文杏兰开门见山:“丁未,你知道我找你为了什么,你不就图个钱么,你要多少钱说吧。”

丁未冷笑一声,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面对文杏兰,“钱?有几个钱了不起啊?你当我做鸡的,嫖完扔了钱就拍拍屁股走人?我还没见过给老公还情债的女人呢。”一句话,把文杏兰心里的愤懑全都给搅了起来,“丁未我告诉你,今天不说清楚我不会走,你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你不就贪那点钱么,我给你钱,你有多远走多远,我算是求你以后不要再出现了好吗?”“这你管不着,我爱谁是我的事,你也不管管你老公,你们要离婚又不是我害的,我愿意当小的,就是绍堂不肯让我当,你干吗不找他问清楚啊,你冲我发火干吗?”

站在文杏兰面前的,和平日里那个精明能干、通情达理的丁未判若两人。她面对的,是一个出其不意就把她的家庭分割开去并且不留一点情面的女人。

她终于忍不住流了眼泪,她不能输啊,说什么都不能输。

“丁未你个贱人你干吗不找别人?天下有钱男人多得是,你为什么偏要找我们家绍堂,偏要害得我们妻离子散才满意?!”

两人恶语相向,最终演变成了打架,互相揪着对方的头发,把出租屋里锅碗瓢盆什么的都砸了一地。女人和女人,可以孤注一掷,为了揪住那根救命稻草,不惜豁出去,连命都不要了。叶绍堂闻讯赶来,把两个女人分开,这出戏,很快升级演变成了悲剧。吼声、骂声、哭声,搅成了一锅粥。叶绍堂整个脑子都快炸了。面对妻子和情人,他感觉身体被扯成了两半,一半告诉他不能抛下妻子,另一半却告诉他要去勇敢地选择。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两全其美的,要得到,必定要付出代价。那一次,三个人的对峙,最终以叶绍堂被妻子砸伤了头而落下帷幕。

反反复复的争吵,反反复复的撕心裂肺,一次次的挽留,只会造成更多伤口和裂缝。

当伤口大得不能再缝补的时候,所有的努力全部徒劳。两败俱伤,真的是两败俱伤啊。

夫妻间仅剩的那点情分也荡然无存了,由爱生恨,即便同在屋檐下,也形同陌路人。

文杏兰决定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以法律的形式告别这段维持了十年的婚姻,带着满身的伤痕离开,离开曾经的家,离开疼爱的孩子,离开岁月赐予的疼痛和伤怀。

“一开始,我怎么也不接受丁未做我的后妈,她在我家的位置本来就不清不楚,我也一向把她当做一个普通的阿姨看待,只是谁都没有想到,有一天你竟然要面对一个和你毫无瓜葛的人,她要住进你家,要当你后妈,还要操控你以后的生活,那种感觉多可怕你知道吗?她和我爸同房睡的时候,我就故意在家里弄出很大的声响,那时候我才几岁吧,总之,想尽一切办法捣乱,她想要对我好,妈的,鬼才要她的好呢,既然他们没法给我我想要的,那我就只好以我的方式来对付他们了。我记得最狠的一次是,她已经怀了小孩,挺着大肚子的,不过那时我学乖了,不会无缘无故就找她麻烦,我趁她下楼梯的时候狠狠推了一把,她一下子跌倒……”

说到这里,老虎冷笑一下,好像一个手段毒辣毫无忏悔感的罪犯。叶贞青真真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也不相信老虎会做出这种事,老虎见她皱着眉,于是补充道:“当然,她没流产,她福大命大,去一趟医院竟然他妈没事了,后来还不是生了个女儿,不过我就惨了,我爸在浴缸里放满了水,掐着我的脖子要淹死我……”

叶贞青心里一惊,首先浮上来的就是毓秀的脸,那张脸充满童真和无邪。如果她知道自己在娘胎里就曾遭了同父异母的哥哥的毒手,长大了又作何感想呢?

他从醉意中抬起头来,桌上的啤酒瓶又添了几个。他的眼睛红红的,像一头长期睡眠不足的小兽。叶贞青盯着他,恍惚间产生错觉,其实在她眼前的,不过就是当年的小男孩,叶贞青猜想,他一定把这些巨大的伤痛当做秘密一样埋了起来,等着它们在心里一天一天地膨胀,好像种子一般,支撑着他成长。如此看来,那是多么恐怖的年少过往。

只怕连他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是对堂姐敞开心扉,把往事斟了酒,悉数道来。

老虎苦笑了一下,望着叶贞青说:“你想不到吧,其实我是靠恨来活的。我在想,如果哪天我不再恨他们了,是不是这生活就没意义了。”

叶贞青心疼他,又不知道如何安慰,在这个时候,任何慰藉的话语都变得苍白无力。按照老虎的性格,他绝对是那种受不得怜悯和同情的人,叶贞青试探性地问了句:“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今晚忽然间觉得畅快了,好像心里面一块大石头一下子没了。”

“阿琛,其实我不该问你的,哪怕你愿意说,我也不该问。”

“问了又怎样呢,反正都过去的事情了,我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嘛,脱离我爸,和一帮朋友过得自由自在,就算磕磕碰碰又有什么关系,人生那么短,再不活得精彩一点就什么都没了,你说是吧?”

“阿琛,其实都过去的事情了,能讲出来也说明你无所谓了是吧?”

话一出口,叶贞青就后悔了,因为,她恰恰戳中了老虎的死穴。老虎冷笑一声,半是自嘲,半是针锋相对,“你什么都有当然可以无所谓啊,可是我呢?我有什么啊?除了他妈的一个不像样的家什么都没有!”老虎说完,才意识到对面坐着的不是别人,而是他堂姐,他的堂姐,叶贞青,他又不好搁下面子,只得低声道歉,“阿姐,对不起,我今晚喝多了……”

叶贞青说:“没事。”可分明,她心里已经跌宕起伏了。她的心被洞开了,她忽然发现,她好奇老虎的生活,原来,基于她内心那份强烈的不平衡,她为自己潜意识里的“幸灾乐祸”而痛苦、自责。她怎么能够这样呢?她受了伤,不一定要在别人身上寻求慰藉啊!她真的没想到,原来她内心如此黑暗与扭曲,想到这点,她害怕得浑身发抖。

但她不能表现出来,她努力平复内心的波澜。

她看得出,这个大男孩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隐忍,他身体里燃烧着的酒精,会一不小心把他变成失去理智的兽。所幸的是,老虎把那些愤懑和痛恨,都以另一种方式消解掉了,两个人之间隔着窄窄的一方桌子,时光的痕迹,悄然无踪影。

埋了单,两人走出店面。夜已深,四处灯火通明。整条街充斥着嘈杂的声音,说话声、喝彩声、笑骂声、车声……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烧烤的油烟味刺鼻得很,说不定都是地沟油烧出来的怪味。老虎拿起手机,打了电话,叶贞青就站在他身边,听得电话里一把女孩子的声音。老虎挂了电话,叶贞青不怀好意地问他:“女朋友?”老虎嘿嘿地笑起来,“不告诉你,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叶贞青拍拍他的肩膀,“小样!”

再环顾四周,好像所有的人都一下子陷入到混乱之中,灯光摇曳着,把夜色的迷离和醉意晃动起来,整条街被混杂着的味道裹挟了,有人围坐一桌唱起歌来,声音在夜空中扩散,听起来有点悲伤。她看到有人朝这边看过来,大概觉得,站在街边的帅哥美女很养眼吧。大概。

4.悲伤从来不会有答案
欢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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