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拥抱是最疏离的姿态

天宁其实是个顶好看的女孩儿,放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认出来:齐肩头发染成酒红色,脸有点婴儿肥,皮肤很好,长长的睫毛,眼睛水水灵灵的,说话的时候直勾勾地看着你,眨都不眨一下。怎么说呢,有点可爱又有点勾魂。叶贞青见她第一眼就觉得她讨人喜欢,能让人喜欢的女孩儿,身上必定有特别的气场。天宁身材很好,不是很高挑的样子,但比例恰到好处。那晚她穿着匡威帆布鞋,短裤配上黑丝袜,把腿衬得又直又长。上身套着件宽松的白色羊毛衫,一部索爱很随意地用手机链吊着挂在脖子上。很家常很邻家女孩的打扮,但怎么看都不觉得俗气。

叶贞青是不喜欢俗气的女孩儿的。

天宁从的士里走出来,看到站在街边的男朋友,她兴奋得直招手,再定睛一看,他身边居然还站着个漂亮的女孩儿。等到彼此碰了面,她气急败坏地说:“打你电话老不接啊?”根本不顾及身边还有另一个人,老虎嘿嘿地笑着,一把搂过她的肩,好声好气劝道:“这不是把你喊过来了嘛,乖,别生气哦。”她娇嗔地瞪了老虎一眼,闻到老虎满身的酒气,脸上的表情就不自然了。说话间她语气向着老虎,眼睛却盯着叶贞青,质问道:“谁让你喝酒的?”老虎亲热地捏捏她的脸说:“别误会啦,还以为我出来找小三啊?哈哈,这我堂姐啦,叶贞青。”说完老虎又向着叶贞青介绍道:“喏,阿姐,这是我女朋友,赵天宁。”天宁被他这么一说,倒显得尴尬,吐吐舌头解释道:“刚电话里又不说清楚,害得我瞎想。”叶贞青看他们一副打情骂俏的样子,就说:“他和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就猜到了,来的肯定是女朋友,没想到还真来了个小美女。”

老虎一听,哈哈大笑起来,“她哪是什么美女啊,丑小鸭一只!”

话音刚落,就被天宁狠狠拧了胳膊一把,疼得他龇牙咧嘴的。天宁狠狠瞪了一眼,“快叫我美女!”老虎于是装得很委屈的样子举手投降,“赵天宁大美女,全天下你最漂亮了!”天宁于是傻傻笑起来,“乖,帅哥!”又伸出手来,一边自我介绍,“堂姐好,我叫赵天宁,叫我天宁就行。”叶贞青也伸出手,“叫我青姐就行啦。”两只手握在了一起,算是认识了。

三个人沿街走,老虎双手插着裤兜,一边走一边摇晃身子,路灯照过来,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天宁是自来熟,很快就和叶贞青姐妹相称了,满嘴“青姐”来“青姐”去的。两个人挽着手走在后头,说实在的,叶贞青打心眼里喜欢天宁,她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快乐的气息,和这样的人相处,本身就是件乐事。叶贞青和她边走边聊,问她和老虎怎么认识的,又怎么在一起的。天宁满脸幸福地说:“就高中同学啊,都是潮汕的,一来二去就熟悉了,你不知道他追我那阵子多浪漫啊,一天给我折一朵纸玫瑰,还塞我课桌抽屉。不过我当时也不喜欢他的,就觉得他富二代一个,整天装得吊儿郎当的。没想到他还真执著,脸皮厚死了。后来我就答应了,现在一起租了房子,他就成天和他那帮酒肉朋友玩,都不理我了。”最后的这句,像抱怨,叶贞青用手帮她把鬓角的头发别到耳朵后面,一边说:“没想到老虎还这么痴情哟。”天宁很疑惑,“老虎?你们都叫阿琛老虎啊?”“是呀,从小喊到大的,不过他叫我别喊他老虎了,说听着别扭。”“你别管他,他就天生一副臭脾气,我和他认识那么久还不知道他底细吗?不过青姐呀,我以前怎么都没听阿琛说起你?”

叶贞青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就搪塞了句:“我们虽说是堂姐弟,不过住得远,很久才见一次面,他没提也正常啦。”天宁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全然没有觉察到叶贞青说这句话时脸上不太自然。对叶贞青来说,她也困惑,许多东西要慢慢寻回,这才刚开了头而已。

两人又继续聊了起来,叶贞青告诉她自己在哪儿上班,现在又住在哪里,等等。

天宁和老虎一样,对叶贞青从事的工作很好奇,一听叶贞青还给人接生过,她便一脸兴奋地说:“那个……白衣天使姐姐,你看以后我和阿琛生孩子你给我接生吧?”一边说还一边抱着拳头抵住下巴,眨着眼睛,一副渴求的样子,逗得叶贞青哈哈大笑。这话被走在前头的老虎听见了,他倒回来,揶揄天宁:“谁和你生孩子了,一天到晚就知道瞎想!”天宁狠狠白了他一眼,“哼,还不稀罕和你生孩子呢!我去找别人看你怎么办!”于是两人又一阵追打,叶贞青环抱着手臂,在后面慢慢地走着,看他们奔跑跳跃的影子,有点羡慕,又觉得幸福。

夜深了,气温降得很快,风肆无忌惮地轻抚过来,她突然有些冷。

老虎问叶贞青:“今晚去我们那儿过夜吧?明早我送你上班。”叶贞青犹豫着,不知要不要答应。天宁难得有人做伴,和叶贞青又很合得来,听男朋友这么建议,她连声附和:“就是嘛,青姐,今晚去我们家和我睡!我的床很大很舒服的哦。”老虎白了她一眼,“哟,喜新厌旧,有堂姐就丢下我是吧?”天宁拌嘴:“是谁成天在外面不回家的啊?就不管你,看你还敢不敢嚣张。”

这时,老虎手机响起来,他接了,“嗯嗯”一通,挂了电话后神色有些慌张,他转身问她们两个:“朋友有点事要我过去,你们先打车回家吧?”还是天宁机灵,知道这么晚朋友找他,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就接过话撒娇说:“不行,要去就带我们一起!”老虎为难地挠着后脑勺,知道如果不答应,天宁势必会和他闹起来,天宁一闹,他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最后他只得硬着头皮和天宁说:“那好,一起去,不过到了那里别多嘴,完事了我们就回去,知道吗?”叶贞青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不过看老虎那样子,该不会是什么好事。看他们都要过去,自己也不放心,也就跟着去了。三个人在路边拦了一辆的士,上车之后,老虎告诉司机,到海岸城。

路上,天宁很累的样子,挽着叶贞青手臂,靠在她肩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叶贞青想问老虎发生了什么事,但看他一直盯着外面,心不在焉的样子,也没好意思问。车开得很快,一路的街景迅速倒退。天宁轻微的鼻息,暖暖的,吹在叶贞青脖子上。这时候的天宁看起来像个孩子,那么安静又那么令人疼惜。

车窗外,车流稀少,叶贞青伸手搂住天宁,一边盯着的士计价器上跳动的红色数字发呆。

在约好的地方下了车,老虎塞给司机钱,不等他找零就下来了,给天宁她们开了车门,紧张兮兮地说:“待会儿你们就在外面等我,不要乱走,如果情况不对劲,就跑,知道吗?”天宁揉揉眼睛,很镇定地点点头,叶贞青问他:“这回你该说说你朋友遇到什么麻烦了吧?”

老虎撇撇嘴,“还不是那点破事,泡人家妞,不小心搞出事了,还被打得挺惨的,那边的人要钱才肯放人,朋友就只能找我了。”天宁很不屑地说:“你逞英雄咯,都交的什么朋友呀,那么好色,死了活该!”老虎有点生气,“闭上你的嘴,真是的!人家还不是看我够朋友……朋友有难不帮,如果下次轮到我了怎么办?”天宁被他一凶,都不敢大声说话了,嘟嘟囔囔说了句“人家还不是担心你”就低着头不说话了。

老虎朝着酒吧望过去,里面黑漆漆的,只有灯光一闪一闪,远远看去像群魔乱舞的盘丝洞。

这时他手机又响了,宽大的手机屏幕闪着光,像一张喊救命的嘴。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老虎只听得有人惨叫了一声,之后就挂断了。他心里一惊,怕朋友撑不下去,想都没想就径直蹩进酒吧里了。天宁和叶贞青站在门口无所事事,偌大的一个停车场,泊满了形形色色的车,的士司机把车靠在路边等生意,在一片暗淡的灯光下,活生生像个随时可能有鬼魂出没的坟场。红男绿女,勾肩搭背地进出酒吧,有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双手撑靠在路边的灯柱上,“哇”地吐了一地秽物。天宁恶心地捂住嘴,拉着叶贞青跑到一边。几分钟过去后,老虎那边没动静,天宁开始担心他,就打了电话,谁知道被他挂了。天宁急得不知道怎么办,她说:“姐,要不我们进去吧?你看怎样?”叶贞青说:“那也好,反正人家不知道我们是谁。”

于是两人手牵着手,半是探寻半是好奇地进去了。

里面是另一番天地。DJ放得震天响,灯光闪闪烁烁的,都看不清人脸了,舞池里挤在一起的男女,像嗑了摇头丸一样,随着节奏激烈地摇摆。服务生像鱼儿一样穿梭在人群中,手里的托盘放了酒杯和酒。叶贞青去过好几次酒吧,当然,这次她不是为了买醉而来,也不是为了消遣。天宁靠在叶贞青耳边,扯着嗓子用最大的音量说:“姐,早知道我就穿得性感点啦,像个学生妹的,很不搭啊。”叶贞青捏捏她的脸说:“还有心情开玩笑,还不找找阿琛。”于是两个穿得很“正经”的女生,把酒吧各个角落寻了个遍,也没看到老虎的身影,这么一来,天宁急得都要哭出来了。叶贞青到吧台找了调酒师打听,调酒师很不耐烦,冷冷地说:“我顾着调酒哪知道谁进来了,你们去办公室找!”

通往办公室的黑色旋转楼梯蹲踞在角落,但她们没去办公室。天宁似乎闻到了危险的靠近,她拉着叶贞青径直往里走,朝洗手间隔壁的一扇小铁门走去。铁门没上锁,是酒吧的临时出口。一扇厚重拮据的铁门隔开了喧嚣,连接一条暗巷。两人合力推开铁门,出现在面前的,是黑漆漆的巷道,不宽,地上铺着的水泥凹凸不平,大约常有人喝醉了酒在这里呕吐,不长的一截路,竟然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腐酸味和若有若无的尿臊味。巷子尽头和十字街口相连,烧烤摊摆在那里,和深夜的街景水乳相容,烧烤的油烟味飘来,袅袅的白烟弥散开,远远看去,似惶惑的鬼魅。烧烤摊斜对着的,是一家叫“天堂鸟”的沐足城,穿着大红色旗袍的女子露出一大截白花花的腿,她站在只有夜晚才摆出来的梯形柜台后。年轻女子的后面,是斜斜的一段阶梯。这样的建筑,白天暗淡无光,一到夜里,就苏醒了复活了,霓虹灯撑满门面,它们明目张胆,是发春的猫。这些建筑化了灯红酒绿的艳妆,在这个城市繁衍生息,开在每一个角落,向所有醉酒或者不醉酒的男子敞开胸怀。你花钱,就让你快活得飞上天,让你变成鸟儿,到天堂里兜一圈再返回来。

你嫌它们廉价,它们肮脏?可为什么所有男人去时一副颓丧,出来却一脸的狎昵与惬意?

但现在,她们无暇顾及这些,这城市再怎么肮脏廉价醉生梦死,都和她们无关。

巷子有个拐角,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叶贞青和天宁胆战心惊地迈着步子,循着声源走去,每一步,都夹杂着对未知的恐惧。等她们走近了,简直丧了胆。叶贞青发誓,她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画面。跪在地上的男人,年龄二十出头,看起来和一只过街老鼠无异,双手抱着头,眼睛流着血,头也被人打破了,血流出来,和头发粘在一起,看起来油腻腻的。他痛得说不出话来了,歪着头,嘴角抽搐,血像口水一样淌出来,眼神混浊,像砧板上的鱼望着即将砍下来的刀,透着深深的恐惧和羞辱。黑漆漆的斑斑血迹滴在地上,昏黄的灯光把这桩暴行映得欲盖弥彰。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剪板寸头的男人,脸尖尖的,表情像冰一样冷,一个化着烟熏妆的年轻女子和板寸男挨着,打扮性感惹火,短裤,V字领粉红T恤,但浓妆掩不去她稚嫩的娃娃脸。她抽着烟,姿势笨拙。加上另一个剃光头的胖子,一共三人,但他们的阵势明显压过了老虎这边。老虎警惕地察觉背后有人,一转头,见是天宁她们,气急败坏啐了句:“妈的,谁让你们来的!”

天宁吓得不敢说话,紧紧攥着叶贞青的手,掌心潮了,她在怕,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板寸男一看,对他们的关系一目了然。他开口了,声音带着挑衅:“怎么,还带两个美女啊?钱不够的话就把美女留下哟。”胖子一听,哈哈笑了起来。这时,抽烟的女人嗲嗲地说:“哎呀,不能这么轻易就放了他,我还没玩够呢。”说完,她扔掉烟头,从胖子手里拿过碎了一半的啤酒瓶,带着一脸冷笑,狠狠朝跪在地上的男人手臂上扎下去。做这一切的同时,她脸上没露出半点惊惧,虐待的快感令她脸上浮起阴鸷的笑,这样的残忍和她的年龄一点都不相符合。可想而知,尖锐的玻璃刺进肉里是怎样的剧痛,他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天宁吓得捂住眼睛不敢看,叶贞青整个人呆住了。

板寸男哈哈大笑起来,狠狠撂了句:“兄弟,扎你一把便宜了,告诉你,这就是风流的代价,以后小心点!”他话音刚落,老虎就像疯了一样,抬起腿,对准他狠狠踹下去,板寸男冷不防被踢中肚子,疼得双手捂住,龇牙咧嘴的,那女的尖叫了一声。胖子见势不妙,移动着身子冲过来,老虎大声喊道:“你们快走!”话音未落就被胖子抓住,他试着挣脱,但胖子气力实在是大,双手钳住老虎的胳膊,似要把他箍死,又抬起膝盖,猛撞老虎。这时,老虎的朋友腾地操起碎掉的半个酒瓶,朝胖子屁股狠狠捅过去,胖子受不了这样的痛,第一反应就是惨叫。他放开了手,老虎喘着粗气。场面一下子混乱不堪,根本无暇顾及什么。老虎侥幸得以逃脱,顺势把胖子往板寸男推过去。他重重地摔在地上,被碎玻璃扎了脸,女人尖叫着缩成一团。老虎推开吓得脸色发白的天宁和叶贞青,又拉起瘫软的朋友,朝着酒吧那头跑去。

四个人拔足狂奔没命地逃,拉开铁门,再关紧,挤过拥挤不堪的舞池,朝酒吧门口跑去。

跑在最后面的男人一脸的血,酒吧里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大家惊呼着,一脸惊愕。

只是几分钟时间差而已,他们没能追上来。老虎重重地敲了敲泊在路边的士的车门,司机在打瞌睡,不明就里吓了一跳。老虎把天宁和叶贞青塞进后座,又把受伤的朋友抱进去,自己坐上副驾座,对司机吼道:“开车!”司机想让他们下车,但来不及了,老虎把两张一百块塞到他手里,他的来势汹汹让司机识了相,他只得打起精神,拐了个弯,然后踩足油门,将车驰离了酒吧。

司机一口浓重的东北腔:“你们倒是给说个地儿呀,我看后面的兄弟受伤了,要不咱送医院去?”老虎惊魂未定,不仅是他,其他人都好像经历了一场噩梦。司机的话没让他回过神来。

叶贞青说:“不到医院,到我上班的医疗站,先给包扎一下。”老虎吓得脸都青了,也暂时想不出其他的地方可去。叶贞青努力克制,不让声音颤抖,她告诉司机:“师傅,到天虹商场。”

天宁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惊心动魄的事。她瘫坐在车座上,浑身微微抖着。叶贞青深深地吸了口气,缓解一下紧张。看到天宁蜷缩着身子,伸出手搂住她,安慰她说:“别怕,都过去了。”但其实,她自己也很怕的。天宁没回答,她斜着蹭了蹭叶贞青,靠过去。

根本来不及回想发生的事,一切转换得太快,耳边还分明响着玻璃尖锐刺入手臂的声音。

老虎问他朋友能不能坚持住,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呼吸很重,虚弱无力,老虎安慰他:“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说罢,又看了看天宁,扳过身伸出手摸她的头,“天宁,都怪我……”不说还好,一说天宁就来气,“你还知道都怪你啊?你没事逞什么狗屁英雄!他们把你打死了我怎么办?”老虎自知理亏,只好哄她:“哎呀,没那么严重啦,现在不都没事了嘛,我不是还好好的……”“好你个大头鬼!叶志琛我讨厌你!”天宁气得眼泪都冒出来了,坐直了身子,一把甩开老虎的手,老虎一下子也来气了,“你神经!谁让你跟进来的!”

如果不是叶贞青好言相劝,这出剧说不准还会闹得没完没了。

司机一边握着方向盘,也掺进来劝解道:“年轻人有话好好说嘛,犯不着发脾气。”

不过大概连司机也抱怨倒了大霉吧,挣这点钱害得耳根子不得清净。

社区医疗服务站不上夜班,幸好叶贞青配有钥匙。她开了门,老虎和天宁一起把朋友搀扶进去,刚才还吵得很凶的两个人,现在又重归于好了。叶贞青开了诊室的灯,叫老虎扶他过来。诊室靠里,外面的人看不见。几个人刚才没细看,这会儿映着灯光,才知道老虎的朋友伤得有多重。那帮家伙简直没人性。朋友的头皮破了,手臂流着血,身上多处淤青。叶贞青按到他肋骨的时候,他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可能骨折了。”叶贞青说。老虎咬牙切齿骂道:“妈的,太过分了!”

天宁拉着男朋友的手,劝他消消气,坐下来缓一缓。

叶贞青屏住呼吸,先给他清理伤口,用双氧水消毒,一边拿棉签擦干净血迹,之后上药,用棉垫和纱布缠住伤口。基本止了血。整个过程,没有人说话,只听得老虎的朋友咬着牙发出的吱吱声。叶贞青如释重负,去洗手盆洗了手,又回来给他打一针防破伤风。处理伤口的时候,叶贞青像是换了个人,眉头微皱,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且干净利落。天宁望着她感叹说:“姐,你好厉害!”叶贞青被她一表扬,有点尴尬,说:“这个……没什么的,在学校时都要学这些,不过他骨折我就没辙了。”

老虎说:“先这样,我打车送他走,你们先回家,行吗?”

叶贞青从药架上拿了绷带和棉垫,还有碘酒等,装在袋子里让老虎带着。

老虎送他朋友回去。出了医疗站后,天宁和叶贞青走了很远的路才拦到的士。刚才神经绷得紧紧的,感觉不到困,现在事情过去了,一放松,瞌睡虫就爬了上来,坐在回去的车里,天宁哈欠连连。叶贞青想着今晚发生的事情,一连串的,跳跃着冲过来,快得来不及消化。

过了午夜的城市,灯火依旧通明,这是一个极度缺乏睡眠的城市,好像它永远不知疲累,日升日落对它来说,仅仅意味着时间上过去了一天而已,城市里人们生死疲劳,都与它无关。叶贞青看着车窗外发呆。高层建筑投向高空的绿色镭射灯穿透了苍穹,长长的,像一只从遥远的宇宙深处伸过来的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抓住。

大街上寂寥了许多,只有路边的树丛被风吹着,隔着车窗,叶贞青看到它们无声地摇摆着。这个时段,整座城市都在梳妆打扮,要以全新姿态迎接一位叫“大运会”的贵宾,它高涨的虚荣心被撩拨得无处不在:破旧的楼房穿衣戴帽,整饬一新,仿若一夜之间,这座城市就被迫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从车窗望过去,可以看到搭着脚手架的居民楼,它们迎面走来,向叶贞青袒露着所有苍凉、潦草和不安。也许再过几个月,这座城市就会剥落它所有浮于表面的不堪,像蓬头垢面的旅人换了崭新的面容。叶贞青看着那些鳞次栉比的建筑,不知在这虚浮的外衣下,那些肮脏的地下水要途经何处,流向何方。这城市变得太新,就像施了过多粉黛的女郎,忽然陌生起来了。

她发着呆,不觉间,就穿越了大半座城市。

老虎和天宁租的房子在城市西边一座城中村里,不远处就是沃尔玛超市,这个城市,间杂了不少城中村,因为房租相对低,所以不少打工仔都涌向了这里。经济能力稍好的,就住环境好的,不过大多差不离。有那么一瞬叶贞青以为眼前所见的,是另一个城市的模样。因为它逼仄,陈旧,路灯也比别处稍暗些,看起来就好像一个不太愿见外人的小孩。天宁他们住的房子临近大路,装修得很新,算是这城中村里数一数二的了。

两人疲惫不堪地回到家,像结束了一出跌宕起伏的剧目。天宁鞋子还来不及脱就瘫软在沙发上,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叶贞青去洗手间洗了把脸,看到镜子里憔悴的自己,有些哭笑不得。

她很累了,但还是摸出手机打给老虎。他说正在回来的路上,让她们先睡。

叶贞青洗了脸,勉强打起精神,回到客厅,打开吊灯,环顾一下他们的家:五十平方米左右,两间房,一个小小的客厅,摆了一台液晶电视,白色的布艺沙发,一张茶几和餐桌,乍一看去,和宜家摆设的样板房很像。厨房和浴室列在正门口的两边,客厅和房间铺着红褐色木质地板,光着脚踩上去,凉凉的,很舒服。叶贞青叫醒天宁,“不能睡沙发啦天宁,会感冒的。”天宁揉着睡眼,“吧嗒”两声,把鞋子扔在地上,梦游一般跟着叶贞青去了房间里。床很宽大,天宁慢吞吞地说:“姐,睡吧,不用管阿琛了。”看得出来,她已经困乏至极。两人睡衣都没换,就躲到被窝里了。她们睡的这间房靠外面,从窗户望过去,可以看到闪闪烁烁的灯光,迷离一片。

城市好像一个沉睡中的孩子,闭着眼,却不安分地转动眼球。

叶贞青身体很累,意识却清醒,她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睡意。也许睡在陌生的床上,她不习惯。天宁躺在她身边,发出均匀的呼吸,这时的她更像一个婴孩,保留着蜷缩在子宫的姿势。叶贞青看着她,暗暗想,她该是幸福的,有人疼,有人爱,有个可以保护她的男朋友,还有什么理由不幸福呢?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老虎回来了,叶贞青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扭开了灯,把食指贴在嘴唇,对着他“嘘”了一声。老虎小声地问:“天宁睡了?”“嗯,睡了,你朋友还好吧?”“没事了,把他送回家,累死我了。”叶贞青看到老虎用手捂住大腿,她便问:“你怎么了?”老虎赶紧抽了手,掩饰着说:“没事的,你快去睡吧。”叶贞青可不会给他蒙过去,她问:“你受伤了?快给我看看。”老虎拗不过这个当护士的堂姐,摊开手说:“就刚才被那胖子撞了一脚,可能瘀青了,用冰敷一敷就好啦,又不是没给人打过。”叶贞青哭笑不得,“说得你是给人揍的命一样,我帮你拿冰吧。”说着,她打开冰箱,拿了冰块,又取了保鲜袋装好,用毛巾包着递给老虎。老虎接过来,带着感激的目光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姐,你去睡吧,我要把牛仔裤脱了才能敷。”

叶贞青心领神会,神秘笑了笑,就进房去了。

老虎敷了冰,一瘸一拐地抱了床被子,去了隔壁睡。叶贞青重新躺进被窝,刚才光着脚踏地板,现在脚底冰凉一片的,不小心碰到了天宁,天宁转了个身,醒了,她睁开眼睛说:“阿琛回来了?”“是啊,去隔壁房睡了,你别担心,快睡吧。”“我睡不着。”“我也是。”“要不我们聊聊天吧?”“可我明天还要上班呢。”“哎呀,没事啦,反正你也睡不着,陪我聊聊天待会儿自然就睡的。”见叶贞青没有回答,天宁又怂恿她,“要不你明天请假?随便撒个谎说你来例假什么的,反正我也不去上课了,我们好好玩一天,这不才认识嘛。”

叶贞青经不起她好言相劝,就答应了。天宁撒娇地搂住她脖子,蹭了一下。叶贞青问她:“你平时和阿琛分开睡?”天宁一听,嘻嘻笑起来,“姐,你可问了个低级的问题哦!我们都升级到同居了,分开睡就违背同居的定义啦。”叶贞青故意逗她:“啧啧,现在的九零后真开放哟。”“非也非也,我可不是那些脑残的九零后,我骨子里是典型的‘良家妇女’。”

最后那“良家妇女”四个字,天宁像加着重号一般念了出来。

她是人来疯,越说越起劲了,打算揪着叶贞青穷追猛打。“姐,你别告诉我……你,还是处的?”一句话,弄得叶贞青哑口无言,答“是”也不好,“不是”也不好,只得伸出手故意挠她痒痒。天宁笑得快岔气了,又不敢吵到老虎,捂住嘴怪声怪气地求饶:“好姐姐,求你了,放过我吧,我不问了嘛。”“你还敢问,真是的,也不会拐弯抹角的……”天宁一听,撒开手,更得寸进尺了,“这么说就是默认咯?哈哈!那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叶贞青在黑暗中撇撇嘴,慢吞吞反问:“你觉得我像有男朋友的人?”

“反正不像没拍过拖。”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开了,像撩开一块遮蔽的帘子,许多的话题慢慢露了脸,千呼万唤始出来。叶贞青打心眼里喜欢天宁,没城府,直来直往,又敢爱敢恨,性格里许多优点是叶贞青稀缺的,所以她欣羡这样的人。和天宁接触,全然没有防备,并且很容易就被她的快乐所感染,天宁的快乐是毛茸茸的春天,落在脸上,痒痒的。

她长这么大,除了和母亲挤过一张床外,几乎没有过和女伴同寝的经历。大学时的室友,虽同住一个宿舍,毕竟还隔着床的距离,如此亲密无间,倒还是第一次。叶贞青问天宁,做过最疯狂的事是什么。天宁想都没想就说:“当然是和阿琛同居啦。”“你家里人不知道?”“知道呀,就是不同意,才会那么疯狂的嘛。”叶贞青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天宁也问了她同样的问题,叶贞青犹豫着要不要答,她想了一下说:“我做过的最疯狂的事,就是爱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不是有首歌叫‘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么,歌词改一改就是我真实写照了。”

“我就说嘛,你不可能没爱过的,谈过恋爱的女人身上都有股特别的味儿嘛。”

叶贞青又问:“你和阿琛想过未来么,结婚成家什么的?”

天宁叹了口气,“唉,谁不想呢,我也想啊,我天天缠着他问什么时候娶我呀,可未来这东西,又不是你现在想它就马上来。走一步是一步吧,说不定哪天他就不爱我了。”

“哎呀,别瞎想。我看阿琛待你挺好的,要知足才是,好男人没那么容易遇到的。”

天宁表示赞同,“嗯嗯呀呀”了几声,又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姐,你听过一个比喻吗?关于男人和女人的。”

叶贞青很好奇,“没听过,你说说看。”

天宁摆了摆睡姿,抑扬顿挫,像背书一般说:“喏,那个比喻是这样的,男人就好比一颗洋葱,他让你一层一层剥开,你还一边剥一边流泪,等剥到底了,才突然发现原来洋葱是没心的;女人呢,女人就是一个苹果,男人一般没吃到心就把她扔了。”

“从哪儿听来的?好形象的比喻。”

天宁得意扬扬,“书上看的,觉得好就记下来了。”

无疑,天宁的话击中了她心底最柔软的那块地方。那么久了,她一直藏着掖着不给别人看,没想到竟然给这么一个小妮子说中了,揭了伤疤一般,有点痛,又有点酣畅淋漓。是啊,女人是个苹果,男人没吃到心就把她扔了。所以啊,女人藏着的心轻易就见证了男人的轻薄。他们带来的苦,烙下的痛,让女人受难一般煎熬着,在受难中欢愉,熬到头了才愕然发现:他们原来是没心没肺的兽类,伤了人,是不会心酸不会同情的。

两人聊着,天宁的声音渐弱,叶贞青只听得她最后问:“你为什么和他分的?”

是啊,为什么和他分的?叶贞青突然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为什么分手的呢?因为不爱了?因为不适合?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她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

天色迟迟不见光明。天宁说着说着,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她挨着叶贞青,以某种亲昵的姿势。叶贞青睡不着,睁着眼看天花板,企图从那一片漆黑中看出个究竟来,但这黑太浓了,太稠了,她的眼又太浅,洞不穿,磨不破。是怪自己道行太浅,还是怪这个世界太深?叶贞青问自己,在一片静谧中,她探出手,想要抓住那个男人来质问一番,控诉一番。何以他就这么把她逼走了,不留一点情面地。不是说要给我未来吗,不是口口声声说会对我好吗,怎么出尔反尔啊?可是没有回应啊,男人空着手,拿一双眼瞪她,看不出是哀伤还是愤怒。也许他是该愤怒的:谁让你闯进了爱情这个古老的圈套?是谁让你胆大包天硬要拉开这幕帘的?这摊浑水你蹚不得,它太深了,你踮不到脚底的,迟早要被卷走的,它海啸一般,你注定要葬身其中的,死了都没人收尸。

叶贞青不听劝啊,也没人来劝,从来只有她自己能劝住自己。

她也把同个问题抛给自己:“为什么和他分的?”思来想去,似乎无法用“欺骗”“背叛”或者其他什么字眼来回答,好像一开始错的是叶贞青,而非其他人。

她一直以来都没去想明白到底为什么。所以这疑问变得宏大,变得扑朔迷离,变得连她自个儿也都怀疑,这算不算是一个疑问。

叶贞青翻了个身。在黑暗中,一双眼浮了上来,像海上如炬的月,浮上来了。叶贞青知道是他,是那个把她领进天堂又狠狠摔下地狱的人,现在他徒留惨淡的背影。一个救赎的神话被捏得粉碎了,让叶贞青的心魂也跟着碎成摊浅浅的泉,而这泉,迟早是会干涸的。世上没有不干涸的泉,就如这世上没有完全真诚的爱。爱总是充满了谎言,善意的、恶意的,为了维持表面的和善,我们挖空心思待对方好,讨欢心。唯恐一不拴紧,爱就溜走了。它化成披着野性之皮的狼狗,不堪被爱所奴役,所以,耗了心思逃之夭夭。

伤心咖啡馆之歌。如今想起,叶贞青只恨自己太过轻浮,轻信了一个比她更轻浮的人。那杯“玛格丽特”是摇荡灵魂的毒酒,从喉咙滚落,滑入肠胃,搅得她浑身发烫,搅得她成了疾风骤雨里站不稳的树枝。叶贞青怕被他的目光洞穿,她太单薄、太透明了,她藏掖不住内心对他的喜欢,在她还来不及判断这喜欢究竟含着多少“真实”的成分前,她就被虏获了。只不过短短的一阵,她就放下了镶嵌在她身体上十几年的铠甲,丢盔卸甲,俯首称臣。

在这剧烈跌宕,时而令她心旌摇曳,时而又令她亦欢亦喜的时光里,她发现,她除了恨自己之外,竟然谁都不恨。这微妙矛盾的情感来得火一般炽热,烧得她面目全非。她就在这火海里跳着孤楚的舞,凄美得像个顾影自怜的戏子。

是谁说的“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分明,她是搁不下的啊。

她想起那次约会了。

他们出了酒吧,踏进灼热的夏夜。风吹得很慢,忽远忽近的,鼓荡得路边树木也焦灼了。

骆骏看着脸色微红的叶贞青走在他身边,风缓缓撩她的裙裾,她走得很恣意,她喜欢这样的夜,夜是森林,而她是猫头鹰,昼伏夜出,恣意而为。路上空旷得可以跑马,骆骏也觉得他该化成一匹马,一匹暴烈而野性的奔马,他要驮着这女子,只身打马过草原。

他问:“你没事吧?”

叶贞青踏着柏油路面,入夜后还渗透热气,平底鞋抵挡不住这热,脚底痒痒的。她走得很专心,没听到他的话。他以为她无心恋这夜色,就试探着说:“要不我送你回去?”叶贞青错愕,他怎么会那么轻易放过她?这场暗暗经营、较劲的角逐,就要落了幕草草收场么?她发现,原来即便内心有诸多的念想,在这个男人面前都是不堪一击的,她完全丧失了主动权,女人恪守着的矜持可笑而荒唐。针锋相对的矛盾犹豫,到了喉咙,只化成了一个轻微的颔首。她回答:“那回去吧。”但她心里真正想说的其实不是这句。女人怎么就那么爱口是心非呢,这出剧甚至还未拉开帷幕呀,是她要他停止上演的。

她要恪守那份可笑的矜持,即便这街景几多妩媚,这夏夜分外妖娆。

不过这样也好,她急不来,也不想一切进行得太快。她有那份信心,他是对她好奇的,这好奇里,爱恋的成分占了大半。只要是爱恋驱动的,那就不存在欺诈和虚伪,这是她断定的,她兀自以为的原则。好像有了这个打底,她就不怕。他们去了地下停车场取车,骆骏走在她身边,步伐略比她快。他打开车门,手撑在门顶边上,是一个保护的动作,怕她撞着,她很配合地低下头,头发顺着倾泻,划过他的手,微凉,带着痒。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按她的腰,送她进车里,她被这份细心所挑拨,动作也变得慢了。

停车场灯光很暗,对的,就是这样的气氛,暧昧中带点神秘,神秘中又夹悸动。

他不急着开车灯,车厢里安静到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细微的,好像撩动着莫名的情绪。叶贞青心里暗暗有了预想,是该发生些什么了。

一秒,两秒,三秒。空气好像在那一刻静止了,她的心扑腾着,在等着什么。

然后,她就听到了那句令她血液沸腾的话。

“贞青,我们在一起吧。”说着,他顺势牵了她的手,好像事先排练好的,又分明带着新鲜和猝不及防。这让叶贞青十分惊讶,对的,听到这句话,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惊讶”,而非“感动”或其他。

他说的那句话,不是“我喜欢你”“我爱你”,而是“我们在一起吧”。好像发出一个邀请,请她进门,进他的世界。语气笃定得让叶贞青都怀疑是不是听觉出了问题。她冷不防惊了,暗淡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只有声音是向着她的。她听得一阵足以盈满宇宙洪荒的喘息,砰砰直响,从遥远的深处传来,直直的,连弯都不拐,就闯入了她心房。过了很久她才意识到,原来这是她的喘息,她的心跳。灵魂险些跳了出来。她恍然领悟了,哦,原来是这样的。

叶贞青很久之后回想起这场景,是糅进了甜的,往后所有的不堪和狼狈,只有她自个儿负责,因为在这个场景里,她做了一个回应的动作:她摊开手心,接纳了他。不像第一次握手,那次带了客套意味的握手仅是开端,这一次,他们湿润的掌心传递了不言而喻的质感,在这质感前,我们惊惶无措,我们不知所言,所以不妨给它冠上一个俗套的名字——“爱情”。

骆骏知道自己得逞了,把手握得更紧了,叶贞青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体味。

他们就这样,在某种程度上拍拖了。一来二去,在这个速食主义的时代,上演着一场又一场的男欢女爱。往后,叶贞青都怀疑,这份爱是不是来得太廉价了?她还未享受被人追的快感,还未享受胜者为王的凛冽就缴械投降了。她未考验他是否真心,抑或不过逢场作戏,还未开场,她自个儿就先入了戏,并且演得比谁都投入。刚开始的那阵子,她沉浸在膨胀的幸福中,是的,你没看错,是“幸福”,初尝恋爱滋味的女人,大多被假面的“幸福”充盈了,像随时会飘起来的氢气球。

同时,这样的状态也是最危险的,谁见过戳不破的气球呀?

她做了他砧板上的肉,任他宰割,任她糟蹋,无一句怨言。

他们表面上维持着“医生和护士”的关系,暗地里,褪下这身白大褂,就钻进了寻常情侣的衣着里。一切按部就班,他是老师,而她是学生。他教她,她就学。她记得他第一次吻她,先是蜻蜓点水,他知道拿捏尺度,她却笨拙得像亟须调教的小孩。他不着急,反而脸上带笑,她却羞赧得脸红。她想,真丢脸呀,连情人间最基本的亲昵都做不好。他于是带着抚慰逗她:“其实你不用那么紧张的。”这话他说过,以后还会重复出现。不过很快就好了,默契是靠时间磨砺的。他的唇扣上来,她就自然而然地迎上去,贴近,再贴紧。他张嘴,她也张,舌尖触碰,像温润柔软的蛇缠了腰。往复循环,一次次的接吻都让她心血震荡,呼吸急促,心跳到嗓子眼。两人的鼻息混在一块,她紧闭眼,抬头,以一种迎合的姿态,紧紧搂住,似乎要把身体拆开了,再嵌成一块——那不过是肾上腺素激增的缘故,但恋爱中的人才不管这些呢,他们宁愿把这理解成一种象征,一个符号。与性无关,与爱牵绊。

只要再放肆一点,只要再大胆一点,让舌尖燃烧,让彼此的瞳孔撞到一块,那颗埋藏了二十年的种子就会复活了疯长了,就像干枯的灰烬复燃,差那么一点点,她整个人就灼烧起来了。

他们享受着这情爱带来的刺激和妩媚,像那个季节疯长的藤蔓,绕得整个世界都要窒息了。

她以为她抱的是活生生的肉体,其实不过是一堆幻觉。她不明白,拥抱,是最疏离的姿态,因为你永远看不到对方的表情。

他是残忍的,阴鸷的?还是温和的,善良的?叶贞青永远也琢磨不透。

叶贞青喜欢给很多东西下定义,比如:这是好,那是坏,这是爱,那是恨。她给他和骆骏之间的这段关系下了“初恋”的定义。一相情愿的,也不管骆骏是那久经情场的老手,因为对他来说无所谓“初恋”。他神气得很,一挥手就可以让每段关系,不管松紧快慢,都调成初恋的味道。而其实,叶贞青是给自己的幻觉虏获的。她是给自己下了个圈套,然后束手缚脚跳下去,不管下面是万丈深渊还是黑暗地狱,反正先跳下去再说,死就死了。

叶贞青真是越陷越深了,她成了毫无方向感的路痴,在这份感情里,她是盲人,只能傻傻跟在后头。自那之后呢?他似乎有意吊她胃口,医院里见不着人,也不回她信息,她连续发了几条,他都没回。她急了,又不敢在医院里质问他,更何况她本身就没那个胆子。她只是默默地想,他该是很忙才会不理她的,可是再忙也不能连短信都不回呀?编个短信花不了几分钟,他怎么就可以这么刁难她呢!种种猜测和否定,真是煎熬。之后有一天,她下定决心,要问个明白。她在医院的停车场等他下班,她知道,他一定会来的。她要问问他,这几天究竟怎么了,连个影子都没有。

停车场很暗,她的眼睛盯着他的车,她认得出来,那辆有点灰旧的比亚迪,像一只静默着等候她的兽。她想起他们第一次接吻,就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她原本以为接吻,要么就是像电视剧里演的,在昏黄的路灯下,街道空旷,他吻她;要么就是毫无预料的,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被他吻了,然后又装得若无其事。可都不是,就是在这样逼仄的车厢。想想还真神奇,她第一次和他靠得近,就是坐着他的车回去的,没想到竟在这车里,完成了恋爱史上一个鼎鼎重要的仪式。

她终于见着他了,逆着光,她见他走来。待他走近了,她抬头看他。他脸上带笑,似乎无意于这几天的“消失”。她的话堵在喉咙,当真见着他人了,反倒消了那股愤懑,也没了胆量问他,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好几天不见你了。”连那最重要的“我想你”都免了。她觉得,女人不能太主动,潜台词要让他领悟。他略略皱着眉,说:“有个很重要的会诊,出差了几天。”他的话言简意赅,愣得她不知怎么接话了,只是张着嘴“哦”了一声。原来他是真的有事,难怪在医院里碰不到他。他知道,他成功吊足了她的胃口。于是,为了表示“赎罪”,他请她去他家中。

她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现在她是他情人了,她有资格去他家里。

她好奇的,倒不是他住在怎样的一个家里,而是,他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去?好奇是女人的天性,尤其是恋爱中的女人,虽然嘴上可以说我不在乎你有过多少个女朋友,你和多少个女的上过床,但分明,在她们眼里,那些倒下的尸体是随时都会复活的潜在物——为了消灭这威胁,她要时刻提防,要练成一副金刚不坏之身。所以,他发出邀请,她一下子就答应了。

叶贞青躺在天宁的床上,暗自模拟了一番骆骏的家。哪里摆着沙发,哪里摆着桌子,哪里是书房,哪里是卧室。她一闭上眼就能清楚地看见,她用记忆把那间房子重建了一番。不是很大,也不豪华,只是普通的居所,但上下收拾得干净利落,符合叶贞青的想象。她一直认为,医生是该住在一套纤尘不染的屋子里的。那晚,他提议在家里吃饭,还说要亲自下厨,叶贞青当然不肯让他动手。他说:“我一人在家,自己烧饭做菜的,都习惯了,就差一个肯为我下厨的女人哪。”

叶贞青当然知道他这是在撩拨,她便回应:“说得你那么可怜,我给你下厨还不行吗?”

说到最后,还是两人一起动手。冰箱尚有食材可用,他们就一人做了一样拿手好菜,骆骏做的是芹菜炒牛肉,叶贞青则煎了鸡蛋夹肉,先是把加了调味料的鸡蛋均匀倒进锅底,煎成一片摊开的饼状,又把事先炒熟的肉末酌量倒进去,用鸡蛋饼包住,鸡蛋的香软和肉味混在一块,再可口不过了。骆骏看着叶贞青一副“家庭煮妇”的样子,故意开她玩笑:“看来潮汕女孩真要娶了才知道贤惠呀。”“你又知道,等我成了黄脸婆就没人要啦!”“怎么会呢?不是有我嘛!”说着,骆骏就从背后伸出手环住叶贞青,用刚刮过胡子的下巴蹭她的脖颈,胡楂磨过皮肤,痒痒的。叶贞青一下子红了耳根,又不好意思推开他,就任他继续“耳鬓厮磨”着。

又煲了玉米排骨汤,烫了甜的番茄羹,摆了满满一桌,彼此尝着,相敬如宾。

往后,她几乎一下班就先回来给他做饭,骆骏很放心地把钥匙交给她。叶贞青乐于充当这一角色,她为情人下厨,做一桌香喷喷的饭菜,然后,像个妻子一样等他下班回家。俗话不都说了吗?胃是通向男人心里的通道。把男人的胃管住了,大约心也不会离得太远。广东人煲汤是出了名的,叶贞青那阵子发了疯一样收集菜谱,尤其是煲汤的各种名堂,几乎倒背如流。几乎一天就变一个花样。骆骏的生活滋润死了。她甘心情愿做这些,毫无怨言地,也只有那时她才发现,原来她骨子里还是流淌着潮汕女子的贤惠的,痴心,专情,甘愿默默做一个男人背后的角色,即便暗淡无光,也无所谓。女人那么强势做什么呢?

骆骏也很享受这样的生活。在别人面前,他和叶贞青从未流露半点的亲昵,医院那样的环境,也没有机会给他们流露什么。日子再寻常不过。他无须负起什么责任,爱来了,他就把握,加以利用,尽情挥霍,也不去想什么“未来”“结婚”那样沉重的字眼,这一切,正合他脾性。

叶贞青帮他洗衣服,帮他打扫房间,他累了,她给他按摩。那是叶贞青第一次触摸他赤裸的上身,骆骏虽然高高瘦瘦,但并不是清癯的骨架,他的后背宽厚,皮肤带着成年男子的韧度和粗糙,她一双白皙的手按下去,再捏起,轻揉重推,一遍一遍,似乎要将他身体的每一块骨骼、每一寸肌肤的感觉都记住。那是怎样一种暧昧和亲昵呢?叶贞青一点点地褪去初涉爱情的羞涩,胆子反倒大了起来。骆骏脱光上衣,趴在床上,她侧坐着,给他放松身体,按到脊椎处,他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她便问:“怎么了?”他呼哧着说:“平常做手术,站久了,腰就出毛病了。”

她于是更小心了,推按里,满是疼惜。

他偏过头,问她:“你累了吧?”她微笑着摇头说:“我不累。”他再次强调:“当真不累?”还未等她回答,他就一个咸鱼翻身,将她强行搂入怀里。她半推半就,整个身体忽地就酥软了。他便得寸进尺,吻她,湿润的舌尖轻舔她的耳垂、她的脖子。她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像一阵巨大的诱惑。他于是更肆无忌惮了,像一头占有欲极强的野兽,带着爱抚,又掺了几分蛮,把她搂得紧紧的,贴住胸口。他将手深入她的衣服深处,往上撩动,惊得她浑身止不住颤抖。她成了惊惧中失了防卫能力的蛇,被迷药引诱了,任他摆布。他的宽厚手掌上下抚摸着她的背,她也颤巍巍地,小心地伸出手,搂住他。

叶贞青闭着眼,感受彼此的呼吸,和这呼吸里极大极浓重的情欲。

两个人沉迷在这片空旷的私密空间里,几乎忘了时间在走。他一点一点,将另一只手按住她的大腿,彼时是夏天,她穿裙子。他的手慢慢地,一寸一寸往上抚着,顺着她光滑的皮肤,把裙裾撩拨,也把叶贞青的隐秘和悸动撩拨。待到触碰到那个最私密的领域,他的呼吸沉重了,似乎跑了很远的路终于要抵达终点。叶贞青怕得要死,又不知道作何回应,她当真没想到会和骆骏走到如此亲密的境地。他的手游离了,又靠近,忽地,他用手指抠住她的蕾丝内裤,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她像被人推了一把,整个人颤抖着把骆骏推开。

她成了受了惊吓的兽类,潜意识里的防御姿态,还是表露无遗。

他粗喘着气,瘫坐在床上,脸上带着苦笑,看着她。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是狎昵的,带着男人情欲充盈之后的放肆和慵懒。她额头都渗出汗珠来了,不敢回应他灼灼的目光,只是抿嘴,沉默了几秒钟,她说:“我怕。”他嘴角露出笑来,他永远都是那样一副面容,喜怒都藏得很深很深,他握住她的手,然后靠近,趴在她耳边说:“别怕,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于是,有惊无险,叶贞青在沦陷的边缘及时逃到了安全地带。

叶贞青承认,那阵子她是幸福的,她生命里匮乏的,几乎尽在这男人身上得到了补偿。她是个容易满足的人,知足常乐,不计较太多。在爱的陌生国度里,骆骏是引路人,他带她进来,告诉她该怎么走,给予她“爱”,尽管这份爱里轻浮的成分大大超过了其他。不过,叶贞青那时还嫩着呢,她被利用,被糟践,被侮辱,她被居高临下的姿态虏获了,她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因此,在她和骆骏没有闹分手之前,她确确实实拥抱了幸福,它们裹挟着生活的细节,约好了,一齐从天而降。一顿简单的晚餐,一个温暖的拥抱,一次约会,一次散步,都被贴上了“爱情”的标签。就像商场里待售的货物,叶贞青给它们一样一样都标上出厂时间、地点、价格,分门别类,巨细靡遗。她当真没料到,最重要的“保质期”她忘记贴了。因此,当它过期了,变质了,发臭了,她便落得个云里雾里,措手不及。

5.拥抱是最疏离的姿态
欢喜城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