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欲望把眼前的地板铺满

“爱情,本质上是偏执的。”——叶贞青费了好长时间才明白这句话的要义。

她和他为什么分手的呢?天宁确实问了一个好问题啊!叶贞青想,再不把这问题探个究竟,或许就永远走不出这怪圈了。她拼命想啊想,像一个耄耋老妇,把过往一件件揪出来梳理,为此,她不惜一层一层自揭伤疤。她觉得,这伤疤揭到底了,就会显露它本来的面目了。她和骆骏的那段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如果不是留下来的记忆铺满了感官,说不定她会当这段感情从来不存在——如果它可以称之为感情的话。他们拍拖,三个月不到就分了,是城市里诸多速食主义爱情里普通的一段。她把全副身心交给他了,毫无保留地。幸好,幸好没把最后的自尊给丢了,所以在最关键的时刻,她能够拾掇起那仅剩的灰烬,只要再取一丝星火,就能死灰复燃了。

她发现那个巨大的秘密,是在一个晦暗的黄昏。彼时实习已进入尾声,天气渐渐退却了夏的灼热。她下了班,搭了车去他家里,像往常一样,在半路的市场买菜,再沿路步行回去。骆骏住的小区临近一家小学,路过时,偶尔会碰上学生在操场上体育课,奔跑跳跃,笑声朗朗,她见了,满心愉悦。只是很偶然地,她才会想起自己不堪的年少,现在回望,竟然遥远得像一个梦了。那时隐忍克制的自己,骨子里是奔淌着叛逆的血液的,它们突突地在血管里横冲直撞,不过为了有一天冲破堤坝,淹没一切,吞毁一切。她出来工作,也是很久才和家里通一次电话,偶尔父亲接听,两人对话都是简短而淡漠的,客套得像久违的亲人在嘘寒问暖,她也不知何时,他才会褪下那副君主一般专制的尊容,好好的,做一个疼惜女儿的寻常父亲。

这样的念想,不止一次将她困扰。从小到大,从她懂事开始,一直到现在,她像随时在期盼一个小小的奇迹降临,父亲的改变,就是那个奇迹,可她也深深懂得,这奇迹,与奢望无异。

小区的保安对这个陌生的漂亮女孩早已见怪不怪。他们见她买菜回来,长得那么水嫩,眉目间却透着一股和年龄不相符的娴熟。他们于是盯着她的背影看,细细在猜,这会是哪个阔人包养的二奶。看她的打扮,也不过二十上下,估计尚在读书,年纪轻轻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哪!他们的猜想里裹挟着鄙夷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狎昵。直到某日,他们见骆医生开车回来,车上分明就坐着他们天天见的女孩子,于是恍然大悟,心想,难怪啊,难怪这女的天天那么勤快,还真把自己当人家老婆?

叶贞青当然不知别人怎么看她,在她看来,她和骆骏相爱,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犯不着在乎别人的眼光。

她在这个寻常的黄昏再次踏进他家门。开了锁,把买来的菜放在厨房,如释重负一般,洗了手,依旧满头汗。看看时间,离骆骏下班还有个把钟头,她就先冲了凉。洗漱完,浑身舒爽,想擦干身子,却不见了浴巾。她于是光着身,赤脚走出来,像沐水之后的美人鱼,身上还滴着水。反正也没别人,她就这样肆无忌惮在屋里走,四下寻看,都没发现浴巾的影子。“奇怪了,平常都放在浴室里的。”她于是径直去了骆骏的卧室,想从他的衣柜里找出一条浴巾来。

她还是第一次打开骆骏的衣柜,平日里洗完衣服,晾干,叠好,都是骆骏自己拿到房里放着的,除非他同意,她不进他房间。叶贞青虽说是女友,有些界限还是不逾越为好。这次万不得已,她才打开衣柜。

像打开了一个深埋已久的秘密。

一股浓郁的香水味扑面而来,和叶贞青打了个照面。只是那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就足以让叶贞青瞠目结舌了。莫名的恐惧和愤怒夹杂在一起,和着这股浓郁的香水味刺激着她。她的身体,她的嗅觉,都给这味儿击中了。很明显,一个大男人是不会用这么浓郁的香水的,能用这样香水的,肯定是女人。可是,为什么骆骏家里会有女人的香水味?她自己平时几乎不喷香水,这香水,肯定属于别的女人。她于是拼命猜测,一股无名的忌妒混在血液中,直直地涌上脑袋。恋爱中的女人那与生俱来的好奇驱动着她,她随手抽出一条浴巾把身体包好,嫌恶地闻着那刺鼻的味道。她要趁着骆骏还未回来,仔细搜寻一番,不找到蛛丝马迹,誓不罢休。

她把书柜、抽屉、储物箱,一一翻了个遍,她是肆无忌惮的小偷,她要把被偷走的东西找回来。好笑的是,被偷走的东西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不过最后,她还是找着了。“证据”就躺在他的书柜上一个塑料箱子里。那是骆骏和一个女人的合照。两人挨得很近,满脸的亲昵和幸福。背景是珠江边,刚落成不久的广州塔像尖尖的刺,钻进了云雾里。照片上的女人长得很漂亮,是的,漂亮,这是叶贞青的第一反应,那种漂亮是叶贞青从未见过的,她自愧不如。照片上的女人那么成熟、优雅,是大家闺秀的模样,眉目间透着柔和,又掺杂几分锐利,大概是棘手的角色。照片还很新,过了胶,叶贞青翻过背面,上面的日期像一个狠毒的诅咒,狠狠地刺痛了她。

那是二〇〇九年的国庆长假,他们在珠江边上等着看烟花齐放前拍下的。

叶贞青记得建国六十周年那场珠江边上的大型烟花会。多少人聚到江畔上引颈以待呢,只为了看那流星一般炽烈的绽放。她当然没在现场。那时她还没出来工作,国庆节难得被室友拉出去逛街。她是在街边,看电器城外面的大屏幕才知道原来还有这如此热闹的盛会。她见所有人都高高仰起脖子,有孩子骑在父亲背上,也有男生把女友双手举起来的。红的、绿的、彩色的烟花在墨红色的天边炸开,化成璀璨的光点,在半空停留了一会儿,就消散了,远远看去,就是一幅幅跃动的水墨画。

欢呼声一浪接着一浪,每个人的表情都被那变幻的色彩映照着,溢满了光。

叶贞青是见不得这样的热闹的,她与他们隔了那么远的距离,却还是被击中了。那种欢腾和喧嚣,和着电视屏幕的闪烁,深深印在视网膜上。只是现在所有的欢愉和绚烂,聚成了巨大的讽刺,它们轻易跨过一年的光阴,狠狠掴了她一巴掌。

叶贞青感觉受了羞辱。

她瘫坐在床头,顾不及穿好衣服,蜷缩着身子,浑身发抖,她分不清是太冷了,还是害怕。脑子里纷乱的念头齐齐涌过来,这女人是谁?她为什么会和骆骏那么亲密?他们是什么关系?同学?朋友?还是情人?难道骆骏早就结了婚,我只是他出轨的小三?不对,如果他结了婚的,我没理由不知道,他的房子,哪一点像有了家室的人住的?不对不对,一定是我误会了,区区一张照片说明不了什么。这么想着,她倒稍稍得了安慰,可一转念,她又后悔没有一开始就“盘查”骆骏了。他的来龙去脉,他的情史,她真的一无所知啊!一阵强烈的失落感席卷而来,没来由地,她成了一个被坑蒙拐骗了还乐滋滋感恩戴德的人。她愣了几分钟,接着就开始思虑:她要怎么办?她和骆骏之间原本是亲密无间的,起码她是这么认为的,现在隔了一层膜,令她哭笑不得的是,这层膜,还是她自己贴上去的!

现在,揭都揭不开了。

她没了继续猜下去的勇气,她怕所有的缘由都被猜中,那等于给自己判了死刑。

她不愿成为爱的阶下囚。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要找出应对之策。她勉强把衣橱收拾好,穿了衣服,套上拖鞋,头发没梳,就像个疯子一样冲下楼。她到附近的社区商场去买香水。香水找不到,货架上只有一罐罐码得齐整的空气清新剂,她顾不得看它们是什么牌子、什么味道,就胡乱在货架上取了一罐,付了钱,再冲回去,把整个衣柜都喷了个遍。待到那浓郁的香味覆盖了之前的,刺激了她的嗅觉,她才心满意足地关上衣柜,脸上浮出大获全胜之后的得意。

——可笑的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到底战胜了谁?谁又是她真正的对手?

她坐在床上,半个身子塌陷下去,内心被惶惑所填满,这惶惑又带来强烈的失落感,它们是不速之客,很快就占据了她的全部。满屋子飘满了香味,廉价的,她狠狠吸了一口,尽管闻不出什么味道,不过没关系,反正那味道里没别的,只有无限膨胀的忌妒和疯狂。

现在她算是冷静了,那种表面的冷静像面具贴着,内心依旧翻江倒海似的。她在厨房洗菜、淘米,水龙头的水凉凉的,一注一注,没有中断,流过来,淌下去。手浸在里头,心也跟着凉了一大截。她努力做到无动于衷。剩余的,就看骆骏回来之后,有何反应。她孤注一掷,铁了心要把这猜忌进行到底,她是自己和自己赌一把,输赢的结果,她猜不透——也无法猜透。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是要做一个规规矩矩的情人。他若问起,她自有应对的方法。

她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接着,是他的脚步声,她在厨房,凝神谛听,心扑通扑通跳着。

骆骏喊她:“贞青?”

她勉强应了一声,“我在。”他就朝厨房走来,饭菜的香味勾起了他的馋,他脸上是带着笑的,那是他的脾性带出来的笑。他还是亲昵抱住她的腰,但这回,她没任何反应,也不出声。他当然察觉得出,也不说话,他看不到叶贞青的表情,但她的身体似乎是僵死的,一点柔软都感觉不到。她从来不懂得暴跳如雷,受到委屈,她也不会轻易哭,只是以长时间的沉默来抵抗。

他不知她这是把臭脸摆给谁看,自知无趣,就退出厨房,朝自己房间走去。

叶贞青听着他的脚步声,一步,两步,三步。

对了,你走过去吧,你最好再亲自打开衣柜的门,最好再深深地呼吸一口,因为你很快就知道了,我为什么不爽,为什么要摆出一副天杀的臭脸来。

屋子里的空气就是在这个时候凝固了的。叶贞青一脸的冷,表情惨白,她感觉自己正在冒犯什么。那是一片不给人随便闯进去的领域,但她无视这些,她非但闯进去了,还把里面的东西捣得一团糟。她又怕,又气,因为这时,他听到了骆骏的声音,几乎不带任何感情的,从几步之遥传了过来——

“叶贞青。”

这一刻,她的名字,是愤怒的代名词。他见她没反应,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叶贞青。”这一次,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说的,一瞬间,他好像换了一个人,换了一副嘴脸一副声音,陌生得连叶贞青都不认识了。

好的,我就要这样的反应,我倒不要你遮遮掩掩躲躲藏藏,那样我宁可你装聋作哑,当什么都没发生。

她放下手里的锅碗,擦了擦手,故意挤出一丝笑容来——现在轮到她来装聋作哑了。

“怎么啦?”她的语气很轻松,在他听来,却是开战前的宣言。

这一回,他们目光交接,嵌在了一块,又很快分开,骆骏的眼神好似蒙上了层灰,却透着犀利。

“你动了我衣柜。”摆明了,他要她承认,即使她不承认,他也要想方设法让她屈服。

“嗯,是我,我对香水过敏。”

“别瞎编了,你还动了其他地方?”他们的对话,明显和之前大不相同,一个步步紧逼,一个且战且退。好像犯错的不是骆骏,而是叶贞青。这是她第一次遭遇如此局面,它带了一种幻灭的凄迷,以排山的气势压过来。她不是笨女人,骆骏的话,其实已然昭示了答案,可她不甘啊,就算被骗了,她也要把来龙去脉理清了,她明白,她这是自轻自贱。

骆骏的火气已经跳到了喉头,他努力克制,见叶贞青没回应,他半是找借口,半是安慰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这话,是解释,但在叶贞青看来,分明成了实打实的威胁。

他脸上还是挂着笑,不冷不热,好像这笑,成了他表情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叶贞青原本以为,只要他态度好一点,好言解释一通,也许她就会信了,但现在,他看叶贞青的眼神,露出前所未有的愤懑,这让叶贞青感到恐怖,一股无名的怒火搅得她坐立不安。

他丝毫没有服软的意思。他居高临下,叶贞青往后退了一步,她不敢直视他的脸,仿佛他的脸有毒。她的手紧紧抓住裤兜里的那张照片,那是“证据”,也是“武器”。只是她不知,这“证据”能用来证明什么?他的欺骗,还是她的多疑?她也不知,这“武器”一旦抛出来了,会伤到哪一方。

她浑身在颤抖,手也不知不觉就从裤兜里掏出那张照片。她的动作很慢,骆骏一瞬间就明白了,他再不能编任何理由来诓骗叶贞青了。照片被折了一下,叶贞青的手拈住一角,眼神冷冷地对着他——依旧没有言语。

骆骏看到,他和照片上的女人被她拈在手里,微微抖着,那是一个苍凉而绝望的手势。

“你到底想干吗?”

“我还问你想干吗呢!”

她活活把骆骏镇住了,声音不大,语速也不快,却一字一顿杀了骆骏一个措手不及。骆骏从未想过,叶贞青敢拿这样的口吻和他说话,这场恋爱从头到尾,他都是主导,叶贞青怎么敢这么和他说话呢?叶贞青的话,是质问,也是自戕,每说一句,她的心都痛得淌血。她以为爱一个人,可以不管他的过去,不管他多么难堪多么丑陋,只要你爱着他,他就是全新的,他那些情情爱爱,都是不堪一击的浮云。但她错了,彻彻底底错了。女人是经不起欺骗的,处于猜疑和忌妒中的女人更甚,她们心比针眼还细。

“你很想知道是吧?”骆骏伸手,抽过叶贞青拿在手里的照片。叶贞青拈得很紧,他用力扯了过去。一面说着,又把折了的照片展平。他不敢把疼惜表露出来,但分明,他眉宇间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被叶贞青收在眼里,她的心也跟着,一截一截,冷了下去。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她是谁了。”骆骏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她:“她是我前女友,大学认识的,不过,我们分手很久了。”他面无表情地说,好像已经在心里反复演练了好几遍,就等着在适当的时候复述给叶贞青。他的话,轻描淡写,听起来像真的,又像假的。

叶贞青紧追着不放,“分都分了,还留着照片干吗?”

“你管不了那么多,这是我的事,我爱留不留。”他的声音倏地提高了,他是不懂得妥协也不懂得哄人的,你爱来就来,不爱来就走,他是他情爱里专断蛮横的君王,叶贞青不过众多飞蛾扑火的女人中的一个。骆骏稳操胜券,他不在乎输赢,反正一个区区的叶贞青算不了什么,玩过了,爽够了,就一脚踢开。他早就盘算好了,他和叶贞青只是逢场作戏,自打他看上她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他只是游戏,既然是游戏,就不可能真的投入感情——那样子太不划算了。

叶贞青晃了晃身体,扶住墙,泪已在眼眶打转。她真的始料未及,一切竟然朝着她极不愿面对的方向滑去,像坏了的过山车,失控了,一头栽下去。

她等着他来扶她,或者至少给她一个象征性的拥抱,敷衍也好,虚伪也好。至少那样,她还有台阶可下,还有理由大闹一次,再大哭一场,最好能把积蓄了一潭的眼泪尽情释放出来——吵过之后,她就能够原谅他了——但什么都没有,骆骏只是看着她,冷冷地说了声:“以后别碰我东西。”

横亘在她和骆骏之间的那层膜,俨然升级成为一堵墙,密不透风的。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骆骏没有给她明确的答案,也没有和她说,他们闹成这样,算得了什么。

“是啊,她是你前女友,那我算什么?”“你算什么?你吵够了没有?!”

这一回,他是扯着嗓子吼她了,空寂寂的屋子里,他的骂声有了回音。

只是一句话,就足以让叶贞青疯狂了。她冲过去,胡乱对着骆骏一阵打,砸他的背,踢他的脚,像个疯子。“骆骏你浑蛋!你不是人!”她声嘶力竭地骂他。很明显,对骆骏来说,她的反应过激了,完全不是正常人的反应。她越声嘶力竭,他越是气,他用力抓住她的手腕,像钳子一样,紧紧箍住她。他把她整个人抱住,她动弹不了,脸上挂着泪,眼神暴戾,似要将他吃了。他逼近叶贞青的脸,几乎把眼睛陷进去了,这一次,叶贞青没有躲避。两人对峙着,为了一个尚未现身的“第三者”,骆骏动了真格,他要和叶贞青撇清,如此一来,叶贞青在他的眼里就彻底贬值,一无是处了。他盯着她满是泪的脸,咬着牙,下了最后通牒:“叶贞青我告诉你,你和我在一起是你情我愿的事,你受不了我有别的女人是吗?好,你可以走,我没关系。”“你没关系?骆骏你怎么还有脸说你没关系?我把什么都给你了,第一次也给你了,你说你没关系?你有病!”“我有病又怎么了?我和你说过,我和她是爱过,而且早就分手了,你不信就滚。”“你衣柜里还留着她的香水味,你别把我当傻子耍,你是在等她回来。”

“我看你才有病!”说着,骆骏一把推开她,手一撩,竟把叶贞青脖子上挂着的吊坠扯断了,吊坠的珠链很细,割得她白皙的脖子生疼,她整个人像忽然停了的机器,重重靠在门板上。骆骏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叶贞青靠着门,好像靠的不过是一堆软塌塌的空气。吊坠上晶莹剔透的珠子掉了,在地板上一跳一跳的,发出有气无力的声音,很快就滚落不见了——这串吊坠,是骆骏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骆骏亲自给她戴上的,手指的触感依稀还在,没想到现在,他一个挥手就把它毁了,把它变得一文不值了。

她浑身的气力都被抽空了,那种钻心的痛,从胸腔里升腾起来,又奔突到喉咙深处,她用手抹了抹脖子,抹出来的,是渗在掌心的血丝。

她从未想过,她会和骆骏吵架,她自幼便是不懂得吵架的人,只会冷战,真的没想到,竟会变得那么快,为了心中那狭隘的忌妒,她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这么想着,她面前又浮现出那个女人的脸了,这一回,她好像脸上带着笑,是轻蔑的冷笑。

叶贞青觉得自己太失败了,竟然就这样子,败下阵来。

骆骏瘫坐在沙发上抽烟,烟雾弥漫开来,升到天花板,就消散了。他眼睛红红的,人几乎要和沙发成为一体,指间夹着烟——他很少在叶贞青面前抽烟,以至于叶贞青都忘了他还好这口。他保持这个姿势许久,木雕似的。屋里只有叶贞青啜泣的声音,她瞪着沙发上的骆骏,眼神哀怨、发狠,恨不得把他撕个粉碎。她自怨自艾,从未想到在感情里她是那么懦弱的一个人。这一回,骆骏不带半点怜惜和恳求,只是抽着他的烟,也不说话。他抽得很凶,茶几上的烟灰缸很快就多了几个烟头。他用眼角余光瞥了瞥靠在门板上的叶贞青——她已经整个人坐到地上了,厨房里,炒好的菜还冒着热气,米饭在电饭锅里。过了一阵子,骆骏好像意识到什么,他站起来,走到饭厅,打开电饭锅,舀饭,盛汤,又跨过坐在地上的叶贞青,走进厨房,把锅里的菜盛到盘子里,之后又默不做声回到饭桌前,拿起筷子,很是满意地吃了起来,嘴里还不时发出享受美味的吱吱声。

叶贞青终于忍无可忍了,她撂下狠话:“有种你别吃我煮的东西。”骆骏搁下碗筷,冷冷笑了起来,“有种你还别住我家了!”“你以为我稀罕!”“有种你走啊!别以为老子离开你就什么都没有,告诉你,要女人,我大把!”“骆骏,你……”叶贞青的愤怒堵在喉头——她已经没了力气骂他了。

骆骏见她忽然没了反应,也觉得无趣,就继续扒饭。

叶贞青绝望透顶了,她勉强支撑着爬起来,她要早早离开这个鬼地方。她拎了包,头发还没吹干,散开着,脸色很难看,脖子上渗出血丝的地方还带着疼,她顾不得这些,比起她精神上受的伤,肉体的痛算不了什么。她眼神空洞,行尸走肉一般。她走得很慢,似乎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她走到门口,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这时,骆骏癫了,像条疯狗一样冲过来,他一把搂住叶贞青,油腻腻的嘴唇顺着就贴了过来,他用嘴巴撬开叶贞青的嘴巴,牙齿磕碰着牙齿,把她的嘴唇磕出血了,她拼命挣扎,尖叫着,身体扭曲,她踢他,咬他,把他肩膀的肉咬出深红色的牙印。

骆骏疯了,他将她强行抱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房间,重重扔下去。

叶贞青像只沉甸甸的纸偶,在床垫上弹了一下,又陷下去。她想逃,骆骏可不让,他按住她的双手手腕,整个人铁板一样压下来,她的膝盖动不了,不管她如何拼命挣扎,他就是不放手,反而越压越紧了。她唯一能动的,就是嘴巴了,她骂他:“你禽兽,不要碰我!滚开——”她几乎是耗尽了身上最后的一点力气垂死挣扎。她看他的眼神,像砧板上的鱼,透着深深的恐惧。他在膨胀,是发情的野兽,他的性欲完完全全占据并控制了他的理性,“你以为我会那么容易放过你!”叶贞青知道,这一次,她是怎么也逃不过这一劫了。

第一次,她脑海里跳出那个肮脏的可怖的词——“强奸”,是的,骆骏在“强奸”她。

他把她的衣物脱下,又迅速解开自己腰带,几乎是一气呵成的,完成了这一桩暴行——并且这一次,他没有戴套,他把罪恶的种子留在了她身体里,给她施下终身的烙刑。

叶贞青只觉得耻辱,只觉得痛。

那从下体缓缓流下来的黏稠液体,比一千个人吐出的唾液还要脏。

她完全丧失了语言的能力,几乎精神分裂,这样的性爱,完全丧失了应有的模样,如此沉重的耻辱和痛,是一项邪恶的仪式,因为掺杂了恨与悲戚,便全然不同于任何一次她与骆骏之间的性爱。她扯着嗓子咒他,嗓子哭哑了,身体虚弱得像一张揉皱了的纸。当他终于像泄了气似的退下来的时候,叶贞青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她操起床头柜上的台灯,用力砸了过去,骆骏没留意,被台灯砸中了,额头很快淤青。他忽然笑了起来,失心疯一般,断断续续的笑声,让叶贞青几乎要崩溃,他笑着,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盒避孕药,施舍似的,扔给叶贞青。

——他是医生,他什么都懂,他唯独不懂的,是女人心。

他在她身体打开一道裂痕,而且,永无治愈的可能了。

叶贞青躺在天宁的床上,不知为何就想起这些乱七八糟的片段,它们浮浮沉沉,来了又去,像潮汐一般汹涌,灌上来,又退下去,给她辛苦筑好的沙堡来了一个毁灭性的打击。

她不知那天晚上怎么失魂落魄离开骆骏家的。这个曾经住着她所有恋爱和幸福的巢穴,如今成了魔窟。她狼狈不堪地离开,像个遭人蹂躏的妓女。一想起骆骏那副嘴脸,她就要发疯。他那身皮囊覆盖下的,是肮脏邪恶的灵魂。当一个女人真真正正恨了,她其实远比任何人想象中的更要恨,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她恨的时候心里不是愤怒,而是伤心和疼痛。她很后悔,可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她请了一天假,躲在宿舍里,不吃不喝,室友们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问她,她也不说——她怎么有脸说呢?这样熬了一天,整个人都快干枯了。晚上勉强吃了点东西,室友担心她是不是生病了,要送她去校医院,她摇摇头,拒绝了。

“我睡一觉就好。”

一个晚上,她几乎是睁着眼睛度过的。第二天,勉强起身吃了早餐,再搭公车去医院实习。人还是那个人,就是失了魂。如此过了一个星期,她慢慢恢复了以往的神色,只是更敏感了:她怕在医院碰到骆骏。她真的不愿再见到这个人了,看到他,就像撞见自己尚在淌血的伤口。她恨他,这恨折磨着她,像恶毒的咒。

她以为眼不见为净,过完这个实习期就会好了。不过,上天好像嫌她受的伤害还不够,要继续惩罚她,要她彻底记住,千万不能一失足成千古恨。

事情发生转变,是在几天后。

那个女人出现在医院里的那一刻,叶贞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好像从照片里直接跳了出来,就在医院的长廊上,叶贞青看她迎面走来,还是那么优雅,因了生动和鲜活,更显出一副孤傲冷清的气质,这让叶贞青一时乱了阵脚,她暗暗骂道:“真是冤家路窄。”

叶贞青怔怔的,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只僵直在原地,看她走来。

周边一切背景仿佛成了这个女人的摆设,虚化了,慢慢弥散开来。

这个女人像只高傲而孤立的孔雀,慢慢踱着步子,经过叶贞青身边,连看都不看一眼,但分明,叶贞青感到她的目光如芒在背,刺得生疼。这个女人认得叶贞青,又好像不认得,她绾起高高的发髻,着一身宝蓝色的连衣裙,蹬着高跟鞋,一步一步走来。她只是经过叶贞青,给她抛掷一片猜度和酝酿的空间,像是宣战前留给敌人短暂的喘息机会。

叶贞青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她拐入另一条走廊之后,叶贞青才像刚恢复了生命力,转过头,看到她的背影,遁入了一片澄明的灯光之中。

叶贞青是被“请”去院长办公室“喝茶”的,这让她想起小学生犯了错误被教务主任叫到办公室受训。令她哭笑不得的是,她自己都莫名其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护士竟会被院长“请”去办公室?她给一个刚做完剖腹产的孕妇换了止痛吊针,也顾不及整饬身上的衣着,不敢怠慢,匆匆完成手头的工作,就赶过去了。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她象征性地敲了敲门,办公室里,一把女人的声音应她:“进来。”

叶贞青倏地提高了警惕,壮起胆子推开门。

出乎她意料,办公室不见院长本人,堂而皇之坐在他位置上的,是刚才长廊上遇着的女人。

她抬起头来,和叶贞青目光相遇,嘴角发出不易察觉地轻轻的笑来。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叶贞青就明白了,这个女人来医院目的何在。叶贞青不由得紧紧攥着手,看见她笑,她反倒不那么害怕了,两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开门见山,岂不更好?

坐在办公椅上的女人,抬起眼睛瞧了叶贞青一眼,嘴角带着笑,她慢慢站起身来,好像叶贞青是个值得尊重的角色,她要站起来,才能“平等”与之对话。她的目光肆无忌惮,上下打量着叶贞青,看得叶贞青浑身不自在,整个人过度暴露在她视线里了,被她里里外外看得透彻。

这么过了一阵,她才好像看够了,带着满足的语调自我介绍道:“我叫屈怡。”

她这么宣告自己的名字,挑衅似的,公然要亮出身份来威吓叶贞青。

看叶贞青没有回答,她又接着慢悠悠地说:“你应该知道我是谁。”

叶贞青细忖,到了这份儿上,她不能装聋作哑。她深呼了一口气,强作镇定说:“当然。”她的话掩饰的尽是惶惑不安,她心里没底,因为她当真不知这女人是何方神圣,竟把院长办公室当了自己家?叶贞青势单力薄,光看屈怡不动声色之间就已咄咄逼人这点,就足够叶贞青呛得慌了。

“你有什么话就说吧,说完了我还要回去上班。”

这个叫屈怡的女人忽地冷笑一声,拿腔拿调地说:“只怕你连工作都保不住了。”

“你什么意思?!”叶贞青被激怒了。

屈怡就等着看叶贞青怒火中烧,等着看好戏,她知道自己的计划已达成一半,便装得若无其事说:“哎呀,生什么气呢,有话好好说嘛,我又不会吃了你。”她虽这么说着,但眉宇间的怨愤以及语气中若有似无的狠劲,都昭示了她此行最直接的目的——要么把叶贞青羞辱一番,要么让她直接滚蛋。

叶贞青一早就看出来了。从她看到屈怡照片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了,这是个不好惹的角色,大家闺秀只是表面的矜贵,其实剥了这层皮,所有女人都一个样,一样会忌妒,一样有心机,最可怕的就是这种城府极深的女人,她们发起狠来,是不认理的。

“我和骆骏已经分了,你这样来找我有意思吗?”

叶贞青怕这个女人再说出什么羞辱她的话来,所以故意这么说。

“我知道你们分了呀,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现在没和他一起,不保证你不会回来找他。我实话和你说吧,你不是我,没法圈住他的,你说你爱他是吗?你有我爱他?!你凭什么和我抢男人,你以为他那几天不在真的去会诊了?他那几天都和我在一起!要不是看到你发的短信,我还被蒙在鼓里呢。再说了,我也不是狠心的人,我只是来和你说,请你自重,这样对谁都有好处。”

屈怡的话让叶贞青整个脸都青了。

原来骆骏一开始就算计好了,要骗叶贞青,可她还傻痴痴地一心扑了下去。现在屈怡揭了这谜底,令她心都冷了。只是那么一瞬间,她就顿悟了,醍醐灌顶一般:原来最理解你的,并不是和你最亲密的人,而是你的敌人,尤其是情敌。她知道了,素未谋面的屈怡三言两语就把她最脆弱的一面勾了出来。闪烁其词,左右迂回,不过是要给叶贞青一点颜色看看。

叶贞青抿着嘴唇说:“屈怡,你爱怎么想我没关系,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骆骏骗了我,你又来找我,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搞的什么把戏。你和骆骏怎么轰烈过怎么爱过都和我无关,他劈腿,那是你们的事,你别把我拉进去,我和他已经无关了,他是死是活我也不管。你管不住你男人,那是你不行,他出轨,是你活该!”

这下,叶贞青把什么狠话都放出来了,夹在两种针锋相对的情绪中,她只能这样做。

没想到,屈怡无关痛痒似的,她轻蔑地看了叶贞青一眼,好像叶贞青是一个可耻的存在,她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说:“他又不是第一次这样了,我出国读书几年,他和哪个女人搞,我睁只眼闭只眼,男人谁没那个需要?只要他的心在我这里就行了。骆骏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更清楚,我和他从大学开始拍拖,到现在第七年,他的工作是我爸替他安排的,他能有现在的地位也全都靠我,你以为你能给他什么?论牺牲,谁比得过我?我可以给他未来,给他想要的一切,你呢?除了身体还有什么可以给他的?”

最后一句话,狠狠给了叶贞青一个羞辱,叶贞青晃了晃身体,差一点站不稳,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忍住,没哭出来,这是她最后的一道防线了,她以为能扛住的。谁知,这个叫屈怡的女人将她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的心情彻底粉碎,打入冷宫,只是几句话,就把叶贞青彻彻底底羞辱得连个婊子都不如。

叶贞青几乎是哽咽着说:“你怎么,知道他心在你那里?”

“这个你管不着,也轮不到你管,你以为你是谁?不就是个护士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和我争论,我想让你走人还不容易!我可以让你连学校都待不下去,不信就试试!”

叶贞青不记得她和屈怡是怎么结束这场纠葛的,又是怎么走出那间恐怖的办公室。所有的尊严在那一天被剥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剩的她只好带着躯壳,行尸走肉,苟且偷生。她根本不是屈怡的对手,屈怡懂得挖出最令人难堪的那一部分,再将别人身上最丑陋的一面剥开来,血淋淋踩在脚下。她居高临下,简直就把叶贞青当做了出卖灵魂和肉体的妓女。

很长一段时间,屈怡带给她的羞辱成了阴影,甩都甩不掉,她总在时不时提醒叶贞青,叶贞青只是一个小三,一个不要脸的贱货。这么想着,叶贞青就后悔了,她后悔轻信了这虚浮的甜言蜜语,后悔轻易把身体赤裸裸交托给男人,后悔飞蛾扑火一般把整个心都抛出来了——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后悔没法治愈伤口,也没法将失去的挽回,只能激起更多的痛,只能自取其辱。

感情一旦发生变化,就像不可逆的化学反应,加再多的添剂,都没法将它逆转。

事实再明显不过了:她是他们感情的一段插曲。

她爱着的,不过是一份感觉,这份感觉还是她臆想出来的,不知为何,竟还带着“偷情”的成分。骆骏和屈怡是大学同学,相恋七年,早该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如果不是屈怡去了国外读书,他们早就成家,说不定还生了孩子。谁知道,叶贞青在这个时节充当了骆骏出轨的诱因。现在半路杀出来一个屈怡,叶贞青不知她是怎样知道这件事的,但不管怎样,屈怡不仅知道了,还想好了怎么处理叶贞青这个棘手货,她的处理方法很简单,让叶贞青在走和留之间选择,并且,她施下的压力,只能让叶贞青选择后者。

叶贞青没法继续在医院待下去了,她本来可以哭可以闹,可以质问骆骏,既然没法得到这段感情,破罐破摔还不行?她可以闹到满城风雨,最后把骆骏的名声毁于一旦,她完全可以这么做,但这种冲动很快就被压下去了,她已然辨不清,骆骏是肉体出轨了,还是精神出轨,分不清这个,她闹下去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她是真的,真的输不起了。

那种钻心的痛一天一天加剧,一想到屈怡曾经躺在骆骏身下她就愈发恶心,她不允许有人和她分享同一个男人。女人也有占有欲,并且一旦发起狠来,比男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要想到这些,她就几近崩溃。

她没在医院继续实习下去。好不容易请了假,整日整日躲在宿舍里,成了见不得光的动物。她是从那时开始消沉下去的,没了往昔恋爱中的圆润,像一株行将枯萎的植物,维持着最基本的呼吸空气和吸收养分的功能,似乎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折断。她埋怨,究竟造了什么孽,竟会在这般年月遇上这样的伤?夜里,她睡在床上,看着身子通体发白,像月光一样明亮。这些年,她也渐渐长成了一个女人,身体的变化一点一点的,但所有变化组合到一起,就成了今天的她。她抚摸自己,好像抚摸一尊陌生的胴体,该突出的地方凸显出来,再往下望过去,就没入黑暗中了。然而,这副躯体,竟也在第一次被开垦之后惨遭遗弃,她不愿这样,女人的身体不是土壤,不是仅供犁耙肆意糟蹋的地方。

没人能倾诉,她怕,怕没有人同情她可怜她,她也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可怜,她的偏执成了自欺欺人,她向自己撒了谎:在和骆骏的恋爱里,他们是平等的,彼此毕竟还爱过——她也只能这样想。只有这样,她才能减轻负罪带来的沉重,才能找到开脱的理由。她一直以为骆骏是个善于逃避责任的男人,但直到这无尽的黑暗压下来,她才懂得,自己才是那恨不得逃的人;她以为只要捂住伤口,伤口就能自行愈合了,谁知道,这感情里的创伤,靠的不是自我疗救;她也以为,只要她不说,就没人知道,但室友们的眼睛亮着呢,医院也不知何时有了些风言风语,说的是“实习的女护士勾引了男医生”云云。大概就是屈怡去找叶贞青的事情,被多事之人探了究竟。从此,这流言就好比那无孔不入的病毒,一点一点从那看不见的角落流出来,最后还是侵入叶贞青的身体了。内伤尚未治愈,外伤又马不停蹄,将她往死里打。

她一夜之间成了异类。这么些年来,她努力要隐没在人群之中,费尽心思不引起别人侧目,在家里,她自知是无甚地位的人,但家毕竟是家,家人不会拿你当仇人看,可是外面的人不一样啊,外面的人一旦抓住你的把柄,就会幸灾乐祸,恨不得把你祖宗十八代造下的孽都给挖出来。她的努力终究徒劳无功,白费了好些劲,就像忘了拧好的水龙头,哗啦啦的水白花花流走了。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与他分手。

骆骏和她,一个是荷尔蒙过剩的男医生,一个不过盲目自贱的女护士,激情,是廉价的你情我愿,是早衰的繁盛花果,就像两堆碰到一块儿的干柴和烈火,哪有点不着的道理?可是烧透了,烧焦了,还不只剩一堆死去的灰。

她不愿意做他感情里逢场作戏的伶人,更不愿意成为满足他身体需要,填满猥琐兽欲的牺牲品。她宁愿不要这段感情,即便它再怎么刻骨铭心再怎么死去活来,她都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当他的婊子,这样的关系,比狗屎还不如。答案昭然若揭,好像一开始答案就摆在那里,非得经过一番痛彻心扉才能叩开那扇紧掩的门扉,而迎接叶贞青的,不过是那涣散人心与浮尘俗世。

人就是这么卑贱的动物,要将自己摆在最低位置自我羞辱一番,贬得一文不值之后,才能逃脱诅咒一般的厄运。像极了作茧自缚的虫,非要经过一番自我囚禁才能重获新生。这期间,疼痛在所难免,悲伤亦无处不在。叶贞青好像就是在这个漫长的夜晚把前前后后发生的事理清的,这是个缓慢如幻灭的过程,她看着漫漫黑夜潮汐一般压过来,凉凉地将她整个包围,她的灵魂得以抽离肉身,静观这生了虫蠹的肢体,就像拿起一把闪着寒光的手术刀,把身上的皮肤和血肉一层一层割下来,摆在地上,再细细考量这包围着躯体的皮囊究竟是何般模样:想不通,会觉得全世界都在和你作对,处处为难你,处处让你触目惊心;一旦想通了,那些压在心上的块垒,就瞬间崩散如浮云。

万般苦果,皆因人情。

6.欲望把眼前的地板铺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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