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穿过我青春所有说谎的日子

叶贞青能在医疗站工作,还多亏了叔叔。

她对叔叔怀有感激。在她即将被滔天大浪卷没时,叔叔将她打捞上来了,不仅如此,还许诺给她一个安身处,而恰恰这些都是父母无法给她的。她犯下的过错,不能让他们知道,这是一个耻辱,叶贞青得牢记。大学最后一年,她实在无法再待下去,她从未想过会像匆匆过客一样在这个城市落脚,之后被残酷地上了一节人生课,而习完这课,却是付了极惨重极浓烈的代价的。

叶贞青人生的另一个阶段,就从那时开始的。

她在学校的最后时光,莫名的恐惧见缝插针地钻进来,医院没法待下去,周边的人看她,似乎也带着暧昧不清的眼光,对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女生来说,无疑遍地皆牢笼。这城市忽然缩小了,没了立锥之地,它改头换面,成了一座人间地狱。于是,年幼时的噩梦卷土重来了,它们是宿命一样纠缠不清的梦魇,非要逼叶贞青离开原不属于她的地方才肯罢休。

叔叔接到她的电话,是在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清晨。她不敢在宿舍打手机,便躲在公共电话亭里,下着大雨,没人会专门跑来这里,不必担心被人听到。叶贞青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仿佛这一串号码是救命的稻草,她紧紧抓住,怕一不小心脱了手。她不知为何会求助于叔叔,也不知为何就鼓起勇气,把原本掩得严严实实的秘密和盘托出。叔叔听完她断断续续的讲述,反应异常冷静,他让叶贞青把学校的地址告诉他,挂电话前,他吩咐叶贞青:“这事不能让你父母知道,你收拾好东西,等我过去接你。”

挂了电话,叶贞青松了一口气。手机握在掌心里,瓢泼的大雨不时淋下来,浇湿了她脚下那方窄窄的水泥地,湿了的地方,颜色略深些,干的地方,则浅些。她看着大雨如注,雨中有人仓皇奔走,哗啦啦的雨声像暴跳的珠子,啪嗒啪嗒落在地上,和泥水混淆在一起,在地面溅起来大小不一的水泡。她忽然眼眶湿润了,离开这个鬼地方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这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仓促。她甚至没时间好好想一下,到另一个城市,又会遇到怎样的人和事。

这座海滨之城咸腥的风,已经吹拂了好几个年头,另一座城市的风,会是什么味道?

叶贞青冒着大雨跑过电话亭和宿舍之间那片水洼,拖鞋踩在冰凉的雨中,溅起混浊的水,浑身衣服湿了,内心反而变得干爽通透了,那场因大雨而开始的爱恋,理应在这场大雨中结束。

叶贞青自嘲道:“善始善终,不也挺好?”

回到宿舍,她来不及换下湿衣服,便拖出床底下早已积了灰尘的旅行箱,开始收拾行装。衣服、书、化妆品以及杂七杂八的物什,分门别类,一股脑装进箱子里,用不着的东西,就全部清理出来,用塑料袋装着,扔到走廊尽头的垃圾桶了。来这里上学两年了,其间寒暑假回过家。她不喜欢拖着沉重的行李,回去一趟,除非不得已,尽量精简行装,只带衣服和杂物的行李袋,还是带了轮子的,方便拖走。

叔叔于傍晚抵达,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叶贞青赶忙按了接听键,好像她一整天就在等这个电话。那时候雨已经停了,叔叔的车停在宿舍楼下,看到风尘仆仆的叔叔一脸憔悴的样子,叶贞青很是感动,她匆匆跑下楼梯,见了叔叔,反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叔叔很久没见过叶贞青,看到她,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开玩笑说:“长成大‘姿娘’(潮汕方言,姑娘)喽。”叶贞青做着笑的样子,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叔叔帮她把行李搬下楼,再一起办理退宿,宿管阿姨满脸疑惑地看了看叶贞青,又看了看身边略略发福的中年男人,问道:“退宿理由?”叶贞青灵机一动说:“休学。”宿管阿姨将信将疑,最后还是在材料上认认真真填写了,又让叶贞青签名,领了余下的几百块钱退宿费。剩余最棘手的退学手续,是叔叔帮她搞定的。叔叔的背给汗洇湿了,看着他奔忙的身影,叶贞青很是愧疚,而这愧疚又来源于她年幼时便对叔叔产生的偏颇印象。她始终摸不透叔叔是怎样一个人,不过从这件事看,起码叔叔是唯一真心关心她的人。如今因为某些阴差阳错的缘故,彼此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好像她注定会和叔叔一家人靠近,而和父母,却似隔了一层膜。念及此,她不免心中一阵悲凉。倘若父母知道这件事,他们会是什么反应?是愤怒,还是包容?

叶贞青不敢想象,她造下的孽不该他们来受,父母的暴跳如雷对她来说,永远是个噩梦。

她带叔叔去行政楼,给他指路,叔叔进了教务处办公室,她就在外头等。冷冷清清的行政楼,走廊空旷,脚步踏过发出的声音因此愈发嘹亮。她不时听到叔叔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大约半个钟头过后,叔叔一脸平静走出来,随手掩了办公室的门,带着小小的得意告诉叶贞青:“办好了,下一年你可以不在学校,不过毕业证书照领。”叶贞青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你是说……真的?”“当然是真的了。”“那你怎么说服他们的?”叔叔于是神秘地会心一笑,手按住装着钱包的裤兜,拍了拍,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动,说:“就靠这个。”怕叶贞青不信,叔叔又补充道,“虽说钱不是万能的,有时确实也少不了它,你没看刚才你们领导那张脸,简直见钱眼开。”叔叔用他行走社会多年的经验,给叶贞青上了一课。

“叔叔把我带来这里,还帮我找了现在这份工。”

隔天睡醒,一起坐在饭桌前吃早餐时,叶贞青就是这么对天宁说的。不过她省去了中间好些蜿蜒曲折的故事。这时候的她像极了心灵手巧的裁缝,懂得哪里的布料多余要去掉,哪里布料不够,要添上。天宁听得眼睛都瞪大了,饭都没吃几口。不知为何,对着天宁她可以放心地说,即便隐瞒了一些至关重要的情节,她说着说着,也带劲了,有种浑身通透的感觉。她像个经验老到的说书人,把故事重新铺陈,再娓娓道来,这中间,那些痛苦不堪的事一笔带过,轻描淡写之间,好似这些真切的体验都变得陌生了。她知道如何自我保护,巨细靡遗去想那些事情,无异于再次把伤口撕裂。她不愿再做这样的蠢事了,这样的痛她承受不起。

天宁听得入神,偶尔打断她,也是问些诸如“他帅吗?”“她为什么那么狠?”之类的白痴问题。叶贞青不得不停下来,耐心解释一通。天宁于是若有所悟“哦”了一下。

叶贞青忽然想起什么,就问天宁:“我昨晚好像听你说上课什么的?你还上什么课呀?”

“还不是新东方咯,要考托福,我爸要我报的。”

“你爸要你出国?”

“是啊,我爸年轻时遇上‘文革’,又‘上山下乡’什么的,书没读成,现在就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妈也是,成天说个不停,烦都烦死了,我不想出国,就经常不去上课咯。”

“其实多学门外语也挺好的,我现在是想读都没机会了。”

“我倒觉得姐你现在挺好的,自食其力,不像我,还天天被爸妈远程监控。”

“你和老虎的事情,父母很反对吗?那老虎他爸知道你吗?”

“我都和家人闹过好多次了,我爸还威胁我说不认我这个女儿,不过他也是说气话而已。我就想和阿琛一起。他爸见过我的,没说什么,倒是他那后妈,见他带我回家,从来没一声好气。我就奇怪了,我赵天宁哪点讨人厌了?不过后来我仔细想了一下,应该是她觉得老虎被我带坏了,一想到这个我就来气,凭什么这么看我呀?”

天宁说着说着,一脸怨气,扒了几口粥就搁下碗筷不吃了。

她还是很孩子气的一个女生。

叶贞青劝她:“妹妹,别这样子啦,都怪我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别生气哦,多吃点。”天宁瘪着嘴,装得眼泪汪汪说:“姐,你说我要怎么办?”这下轮到叶贞青犯难了,这问题对她来说太空泛了,她想了一下,慢慢说:“照我看来,你们如果爱对方,就应该一直走下去,家人还是会理解的。”“就怕到最后,双方家长死都不答应,那我岂不是白耗了?”“可你不能这么想啊,你不也说了嘛,未来不是现在想就会来的,谁能预见以后会发生什么呢?”天宁被叶贞青这么一开导,好像想通了不少。才一转眼,她脸上的阴郁就消散了。叶贞青慢慢喝着粥,疼惜地看着天宁,天宁眯起眼望向她,相视一笑,某种不可言说的秘密又将她们的关系拉近了。

天宁想起什么似的,“哎呀”叫了一声,就起身折回房里。

“阿琛还睡得跟死猪一样呢,我去叫醒他!”

这短暂的空隙,让叶贞青的发呆可以乘虚而入。

生命的暖意在这个时节款款走来,迈着很轻很轻的步子,如果不是仔细去听,还真的很难发现,原来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段,都一点一点渗透进来了,除却那些着实不堪的过往,这副躯壳还是承载了许多温暖和美好的,特别是遇见天宁之后,这种感受更强烈了,天宁的天真无邪,非但没有削弱她迷人的本质,反而更添了魅力。

叶贞青反思了一下,其实对许多事情,她抱怨多于感激,因此常常活得不够畅快,表面看似寡淡,实则内心苍凉,这样恰恰是她不想要的,她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抛却粘在身上的滞重感,重新还原,做个清清爽爽的人?

老虎被天宁死活拖下床了,叶贞青听见他们在房间里,发出很大的动静,天宁力气不大,为了把老虎叫起来吃早餐,她还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好不容易下床,揉揉睡眼,慢吞吞地,梦游似的走出房门,和叶贞青含糊地打了招呼,又继续梦游着刷牙洗脸去了。

天宁回到饭桌前,收拾了碗筷,叶贞青争着要洗碗,天宁却不让,“姐,你是客人,怎么好意思让你洗碗呢?”叶贞青打趣地回应她:“姐姐我怎么就成了客人啦?我们不是一家人吗?”“我倒想和你一家人呢,就不知道某人肯不肯了。”这时,听到这话的老虎满嘴牙膏泡沫地探出头来,口齿不清地说:“我不娶你谁娶你?”弄得天宁哭笑不得,“刷你的牙去吧!偷听我们说话,讨厌!”浴室里于是传来老虎的哈哈大笑。

天宁是个鬼点子很多的人,她帮老虎盛了一碗粥,又洗起了碗筷,一边洗还不忘回过头来问叶贞青:“姐,你喜欢哪种男人啊?我可以给你介绍介绍哦,肌肉男啦,文艺男啦,或者成功人士!免费哦,不成功一律退货!”叶贞青看她装得像模像样,好像在市场上叫卖什么似的,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老虎走过来,泼了天宁一脸冷水,“哈哈,你以为你家开《非诚勿扰》的哦!”气得天宁嘟了嘴巴,反驳他说:“就你认识的人多吗?你那些酒肉朋友宁可不要,一个个没好样,有志向的没相貌,有相貌的没志向!”两个人于是就这个问题又拌起嘴来。

他们就这么嬉笑怒骂打情骂俏,好像日子本就该这么过下去。

那年年初,江苏卫视一档叫“非诚勿扰”的征婚节目火得不得了,好像一夜之间,大江南北都认识荧幕上那两个光头了,一个主持,一个嘉宾,闪闪的光头照亮了电视屏幕。“剩男剩女”突然成了热门话题,其他的一些电视台纷纷效仿,大有“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派头,花样百出,但怎么变都是一个模式,换汤不换药罢了。有天叶贞青打电话回家,母亲竟然和她说起了这个节目,还告诉叶贞青:“什么时候我帮你找个男人在乡里嫁了,免得你跑太远。”母亲带着玩笑的口吻在说,叶贞青一听就来气,又不敢在电话里头直接说,就找了借口,匆匆挂了电话。

她才不想嫁在乡里呢,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果真到了那个节骨眼,父母死活要她嫁在乡里怎么办?她也不是没碰过以前的同学结婚的,年纪轻轻,大好青春还没过完,就拖家带口的。有一年放寒假回家,叶贞青走在路上,忽然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喊了她一句,她愣了好久才认出来,那是她小学同学!一个小男孩跟在她后面,看样子是她儿子,畏畏缩缩的,见了生人,也不会打招呼,这位女同学就拉着儿子的手,让他叫“阿姨”。叶贞青和她寒暄了几句,具体聊些什么,她不记得了,唯一让她印象深刻的,就是这个已嫁作他人妇的女同学脸上的神情。她好像被柴米油盐给熏黑了,提着刚从市场买回来的一篮子菜,表情里浮着孕妇特有的慵懒,似乎生活已经把她和庸常琐事捆绑在了一起,青春面貌悉数褪尽,令叶贞青后来一想就胆寒,她想着,万一自己也年纪轻轻就嫁了人,从此以后,守着一个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在这个小镇上窝一辈子,等到膝下儿女成群,岁月老去,伸手一摸,脸上全是丑陋的褶皱,该是多可怕的一件事!

现在看到天宁他们说起这个话题,她很自然就想起节目里花枝招展的女人以及各式各样的男人,闹哄哄的,乍一看,像选秀,仔细一瞅,却是速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标准,活生生就像在市场上叫卖什么,方便、迅捷,是素食主义爱情的又一杰作。叶贞青不相信这些,她宁可盲目地去信那些最原始最古旧的“日久生情”,也绝不轻率到把感情当儿戏——可分明,她早就轻率得把自个儿当了件礼物,赠了那个浑蛋的男人,也不理这礼物于对方而言是否重要。

天宁刚吃了早餐就抱起笔记本窝在沙发上网了,一边噼里啪啦敲键盘,一边盯着视频笑得浑身乱颤。看到精彩的,不忘让叶贞青也凑个热闹。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天不怕地不怕,能宅着,也能到处跑,到底是和叶贞青有了一点年龄差距的人。无论生活方式还是价值观念,她俩都相差甚远,不过这些无碍她们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如果天宁和老虎结婚了,她们就真的成一家人了,到时她们还会像现在这样亲密无间吗?

老虎“呼哧呼哧”把粥喝了,抽了张纸巾擦擦嘴,就穿了鞋准备出门了。天宁和叶贞青还没反应过来,他半个身子已蹩出门外,丢下一句“中午不回来吃饭”就不见人影了,也没说要去哪里。天宁很气,不见他人,倒没了发泄的地方,索性不去理他了。叶贞青问她:“他这是去哪儿?”“鬼才知道,天天在外跑,会哪个小情人去了吧!”叶贞青捏捏她的脸,笑着道:“瞎说!他不是那种人啦。”“你怎么知道?我还盼着他出下轨咧,不出轨哪知道我好?”“你看你,口是心非,不正说明你在乎他嘛!”天宁的小心计被看穿,她傻笑起来,“嘻嘻,还是姐姐了解我。”

叶贞青长这么大,第一次对另一个女孩袒露这么多心声,她说起乡里的事情,说到夭折的弟弟给她造成的巨大冲击,说到少言寡语的父亲和阴郁的母亲,以及这个家族复杂多变的关系,说到动情处,鼻头一酸,眼角闪过泪花,“从小我就觉得我不该来这世上,家里没个男丁,总是给人瞧不起,碰巧我生在这样的家,碍手碍脚的,因为高考的事,我还和我爸吵了一架,他扇了我一巴掌。其实他很少打我,但那次我记住了,他打我,都不把我当女儿看的,所以我和他关系一直不好,不过到现在,想好也难了。”天宁听着,越发觉得姐姐是个可怜的人,她不善于安慰人,只睁着一双大眼睛,默默听,偶尔被故事深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打动,眉头一皱,紧紧握住叶贞青的手,以此传达她内心的触动,仿佛这故事真真实实发生在自己身上。末了,天宁说:“没想到你身上这么多故事,听你讲了这么多,我感觉从小就认识你一样。”叶贞青说着说着,发觉可能“泄露”了太多家族的秘密,一时半会儿又不知该做什么,停在说了大半的故事中间。

她摩挲着天宁的头发,望了望窗外晦暗的天色,自嘲道:“谁家不是座秘密堆出来的山。”

天宁说:“要不我也说说我家的事?”叶贞青点了点头,“也好。”

天宁于是把笔记本搁在沙发上,调整了一下坐姿,摆出一副“我要说故事”的样子来。她说父母原本在潮州是卖茶的。母亲嫁人前是卖茶叶的,就是挑着单子走街串巷的小贩。父亲家祖上是做茶叶生意的,父亲看中母亲,是因为她常到他们家批发茶叶,一来二往熟识了,竟然喜欢上了这个有点腼腆的卖茶姑娘。她母亲家经济条件不好,也是被逼无奈才走这条路,但她和那些寻常的茶贩子不同,她浑身上下没半点市侩气。天宁父亲看上她,也许就是因为她“与众不同”。家里人倒不同意,男婚女嫁终究讲个门当户对。他们大生意人家,瞧不起走街的小贩,更何况一个成天在外抛头露面的卖茶女?天宁的父亲死活认定了,非她不娶,两人几乎是在众人的反对声中结了婚,婚后,天宁的祖父担心他们没着落,就分了凤凰山脚一座茶园给他们经营。天宁母亲用不着成天挑担子卖茶了,日子渐渐好起来,他们就雇了些人采茶、加工,茶叶生意越做越大。有了天宁后,就搬来深圳住,不做一手供应商了,茶园留给自家亲戚管,父母转型成了代理商。

他们家在这个城市开了两间茶铺。潮汕人蝼蚁一般遍布这座城市,除了潮汕人,爱品茶爱喝茶的人也不少,拿得出手的上等茶,大多是送礼佳品,好些潮商来买茶,订单一下就是好几万。天宁有个哥哥,去了国外读书,近些年才回国,出乎意料的是,哥哥没有继承家业,倒是在一家外企当了高层,家里的茶叶生意天宁自幼就不感兴趣,她似乎天生就和这个家的气氛不太搭,见惯了家里时常宾朋满座,生意场上那一套她也的确不屑。她不是规规矩矩的潮汕女孩子,来深圳久了,渐渐染了大城市的气息,打扮入时,观念也入时,除了和家人讲潮汕话外,她粤语说得比家乡话还溜,外人几乎没法从她身上嗅出半点“潮味”。

就是这样一个出生在茶叶世家的女孩子,长大后叛逆得连父母都拿她没辙。

“我初中那会儿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忽然不想读书了,成天和学校里一帮男的女的混一起,还学会抽烟喝酒,动不动就逃课出去疯玩,我爸一被老师告状,就联合我妈一起到学校找我,好几次让我在同学面前没了面子……”天宁带着一脸“回忆”的表情沾沾自喜地说,“那时市区还没禁摩,我有同学买了辆很帅的机车,就像哈雷的那种,我竟然学会开了,还开上了公路,差一点出车祸,没摔死是我命大。”

叶贞青像听戏一样,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貌似”乖乖女的天宁,还有这样的故事。

“后来呢?”

“收敛了呀,过了那个时段就好了,变得懂事了听话了,我妈后来都说,我那阵子绝对是被什么‘麻神’缠上了,她就埋怨没去给我求神拜佛……”

天宁说着,仿佛那些过去的事,只是一个笑话。

……

这个上午,叶贞青和天宁像两个分享秘密的小姑娘,毫不设防地把心事一点点剖给对方,用一个秘密交换另一个秘密,欷歔慨叹,黯然神伤,也不理会时间在走;更不知道,就在她们享用这来之不易的短暂安宁时,更多的不幸和伤痛正盘算着、逡巡着,悄悄地,伺机要趁她们出其不意一头撞上去。

敲门声在这个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响起。猝不及防地,把正在看电视的叶贞青和天宁吓了一跳。敲门声很急很重,“砰砰砰!”一下一下,仿佛有人要用力把门板撞烂一般。

天宁以为老虎回来了,光着脚急匆匆跑去开门,推开一看,却是另一张面孔。

天宁知道他是老虎的另一个兄弟。她显然很不耐烦,也不请他进来,只是凶巴巴地呵斥他。

“干吗啊?吵死了——”

话音未落,门口那张晒得黑黑的脸便抢白道:“虎哥他、他出事了!”

天宁脸色煞地白了,“他怎么了?”

叶贞青跟着天宁冲下楼的时候,那位叫阿轩的人在前面带路,他拨了老虎的号码,但电话里一直重复“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声音机械而冰冷。天宁抢过手机来听,急得眼泪都掉出来了。阿轩脸色凝重,一时半会儿也不知怎么安慰天宁,只是反反复复和她说:“虎哥没事的,他现在一定躲起来了。”天宁脑子里塞满了各种不祥的预感,听阿轩这么说,气不打一处来,疯了一样吼他:“没事没事!都怪你们,阿琛有你们这帮朋友真是衰透了!”

叶贞青又气又急,她拉住天宁,怕她一时失控了,会动手打人。

阿轩嘴唇发白,眼神闪过恐惧,但更多的是走投无路的迷茫。他一直喘着气,好像跑了很远的路一样,看到天宁一副盛怒的样子,他自感愧疚,又不敢说什么。说到底,天宁也算他“嫂子”吧,平时他们三五成群的,也常上老虎住的地方,打牌、吃饭、喝酒,把屋子搅得乱糟糟的,每次他们聚会,天宁都会找借口回家,她可忍受不了那么多酒气烟味,又不敢对着老虎当场发火。不管多晚,她都坚持回去,要么就去朋友家睡一晚。隔天回来,人去楼空,屋子里剩下满地酒瓶、花生壳等零碎的垃圾,她又气又无奈,因为任凭他们一伙人怎么闹腾,最后还不是留下烂摊子由她收拾。天宁本来就对老虎的这帮所谓兄弟极端厌烦了,现在遇上这种事,无疑更添了她心头的怒火。

“昨晚已经吓得够戗了,今天又来了,我说你们能不能给我们好日子过啊!”

阿轩自知理亏,毕竟兄弟的事情,再怎么说他也脱离不了关系,他有责任承受天宁的苛责,所以天宁怎么说他,他都忍下来。叶贞青看在眼里,这个节骨眼,她没法插手太多,她搂住天宁的肩膀,一直皱着眉,她自己也非常着急,但眼前着急不是办法,必须赶紧想清楚如何解决这事。

她问阿轩事情的来龙去脉,阿轩惊魂未定,他愣了一下,断断续续讲了起来。

“我们两个今天去看阿哲,就是昨晚在酒吧被打的那个哥们儿,结果回来路上就他妈的被人堵了。”

原来昨晚酒吧那三人背后,还有另一伙人。

当晚老虎他们逃脱后,被打的板寸头、胖子以及那个穿得性感惹火的女孩就去找了同伙,商量怎么一雪“耻辱”。老虎和阿轩被围堵,就是他们精心策划的结果。下午他们去阿哲家中探望,下楼之后,走出小区没几步,那一伙人就像动作迅捷的老鼠,忽然间从各个角落里蹿出来。他们两人反应过来,拔腿要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们两个被前后夹击,腹背受敌。围堵的地方离闹市不远,周围又有保安亭,所以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把老虎两人围住,手里持着短匕首,抵住两人的腰部,吓得他们气都不敢出一声。这帮人发起狠来,只认刀子不认人。

这时叶贞青才发现阿轩的左手缠着纱布,渗出来的血把纱布染得又黑又红,刚才一阵忙乱,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受伤了。叶贞青关切地问:“你手受伤了?”

阿轩停了下来,右手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手臂上青筋暴露。

“手尾指被他们……切了。”阿轩说得很慢,仿佛这是个巨大的耻辱,他要花比平时更大的气力才能说出来。他的左手无力地垂着,像斗败的公鸡垂了脑袋,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看得出来,他极力要掩饰内心的愤怒。天宁和叶贞青看到那只包裹在纱布里的手,活生生吓了一跳。这时天宁才意识到刚才那样子对他实在太过分了。

她走过来,缓了缓语气说:“对不起,刚才我……”

阿轩回她:“没事的,不就一根手指么,死不了的。”他吞了口唾沫,喉结突兀地滑了一下,继续说,“这帮人太他妈狡猾了,堵我们,说是为了报复,其实就为了几个钱,他们知道虎哥家有钱,就留我当人质,另外派了两个人押他,要他回家拿钱来赎我。”

这一连串好似黑帮电影里的情节,就是在这个稀松平常的下午发生的。

所有的疼痛和混乱,也都因为环环相扣的“报复”而肇始。

谁也没有预料到,年轻人之间的恩怨最后竟将叶贞青叔叔一家人搅得天翻地覆。

她和天宁,也被迫卷入其中。

阿轩说:“丁未被烫伤了。”

老虎身上没钱,只能回家去要——他父亲的钱,几乎全都交给丁未管了。当时家里只有丁未一个人,老虎进门时,她正在熨烫衣服。见到老虎脸色不对,她早就预料到没什么好事,故意站着看他,摆一副臭脸。老虎十万火急,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愣了半天,只说了一句:“给我钱,急用。”她故意冷笑一声,发出不屑的语气,摆明了就是不肯给老虎钱,不但不给,还翻起旧账,骂了几句难听的话。“有本事没钱了别往家里跑,以为我们开银行的啊?”老虎本来和她关系就很僵,听她这么说,火大了,吼了她一句:“你以为你是谁啊,妈的我早就想让你滚了!”两个人于是你一句我一句发生了争执,谁也不让谁。老虎是在情急之下才拎起摆在熨衣板上的熨斗来威胁她的,谁知道一失手,熨斗砸到她身上,她本能地用手护住,两只手掌活生生给烫了。

熨斗金属层滚烫得很,“吱”的一声,几乎把皮肤烤焦了,丁未痛得当场尖叫了起来。

熨斗滚落到地上,丁未整个人也随之瘫软下来。

事情朝着不可预料的结局一路溃败下去。

老虎没要到钱,一时失了理智,慌不择路,只想着逃。看到躺在地上的丁未,他吓破了胆,真的不敢相信,是他害得她如此痛苦。万般无奈之下,他搬起凳子,砸了阳台的窗户,费了好大劲才钻出去,成功顺着水管爬到了小区楼下。等在门口的两个人原以为很快就能拿到钱,听到屋子里发出刺耳的声响,这才破门而入,一进屋,不见了老虎人影,却看到躺在地上一脸痛苦抽搐着的丁未,她浑身颤抖,双手皮开肉绽,一股皮肉烧焦的刺鼻气味弥散在屋子里。阳台旁边的窗户碎了,玻璃碎片散在地上。两人慌了,一下没了辙,想一走了之。其中一人看见躺在地上的丁未,不知道是她痛苦的表情牵动了他,还是他真的动了恻隐之心,总之,他不顾同伙的反对,硬把丁未抱了起来,背到小区楼下,让保安打电话叫的士,送她到医院,还未登记手续,那人便消失不见了。

老虎进退两难,一方面没要到钱,回去赎不了阿轩,另一方面,又因为闯下如此大祸,还背了一身的愧疚畏罪潜逃,整个脑子炸开了,一下子什么都乱了。他的手机被缴了,没法联系到天宁,逃走之后,他心虚,也不敢去派出所报警,就干脆找了个地方躲起来。那帮浑蛋等不到钱,听见回来的两个兄弟描述老虎逃走的情况,带头的板寸头一发狠,便把阿轩的手尾指给切了下来,扔进了下水道,以示惩戒。

那伙人对阿轩极尽羞辱之能事,既猖狂又残忍。他们没有达到目的,很快就作鸟兽散了。附近巡逻的保安听到阿轩的惨叫,匆忙赶来,那伙人已散落不见踪影。阿轩捂着手指痛得龇牙咧嘴,保安将他送去附近的医院包扎。

手术动得及时,血是止住了,但断了的手尾指却再也接不回来了。

不到一天的时间,事情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老虎不见了踪影,阿轩断了根手指,天宁和叶贞青,则被卷入其中。

她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股莫名的恐惧毫无预兆地笼罩下来。

阿轩还算够朋友,没有因为这事而迁怒老虎,动了手术,缝了好几针,也不听医生劝告,交了钱就急匆匆赶到老虎住的地方来了,他怕那群人又找上门来,他要确保天宁她们的安全。

“阿轩,现在怎么办?”天宁眼里噙着泪问他。

阿轩面露难色,现在他们面临的问题是,要么把老虎找到,要么去医院先稳住丁未的情绪,以防她报了警。一旦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利。阿轩思索了一番,觉得还是不能轻举妄动,先把事态控制住,他告诉天宁:“你们先去医院看虎哥他后妈吧,我再想想办法,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叶贞青也觉得事到如今只能如此,天宁听了劝告,于是两人打了车,直奔丁未所在的医院。

到了医院,又是另一番情景。

她们在大厅里问值班护士丁未在哪间病房,护士一脸冰冷地反问:“你们是她什么人?”叶贞青说:“她是我婶婶。”护士于是让她签了名字和探视时间,慢吞吞地说:“病人才动完手术,情绪不稳定,你们说话小声点。”这才准许她们进去。走在医院空旷冷清的走廊上,叶贞青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这分明就是她待了几个月的地方,只不过现在换了一个城市,但那股熟悉的味道,那上上下下忙碌的身影,却还是熟识的,它们好似换了种方式在提醒她,这是她赖以生存、赖以寄放回忆的地方。她愈发认定,这是个极大的讽刺,好像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牵扯着她,告诫她,她的生命是和医院牵连在一起的,她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注定要和它绑在一起。

天宁一路上拉着叶贞青的手,她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脑子晕乎乎的,又因为联系不上男朋友,急得要死。现在所有的赌注只能押在丁未身上了,如果她们去探她,能说服她不计老虎的过错,不报警,也许事态还能有所扭转。天宁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亦步亦趋跟在叶贞青身后,一边走一边不停地问:“姐,待会儿万一她不买账怎么办?”叶贞青心里也没底,但她相信,不管怎样老虎和丁未都是一家人,一家人,还有什么误会澄清不了的呢?同时她又无比困惑,老虎闯下这么大的祸,能算“误会”吗?叶贞青想得脑袋都要炸裂了,还是不知待会儿见了面要怎么安抚婶婶,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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