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泅渡

1

秀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父亲的鼾声轻微起伏。秀米看着身边躺着的两个妹妹,她们在黑暗中呼吸均匀地沉睡着。

秀米躺在阁楼上,漫无边际地想着她的终身大事,心戚戚然。她反复揣测着未来丈夫的模样,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精明能干的,还是憨厚老实?女孩子的心很容易被不着边际的幻想所鼓动。她有些向往,又有些害怕。在她年轻的生命里,爱情的种子还没有萌芽。她不知道什么叫爱什么叫情,从小到大,只知道帮父母分担家务,埋头干活。头受了伤之后,父母不让她太过劳累,幸好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所以,她自己也不太在意。只是时常会想起得喜看她的眼神。秀米想,如果当时不小心让他得逞了,或许她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她睁着眼睛,盯着屋顶,思绪飘来飘去,一下子想到小时候,一下子又想到姐姐秀旗,她不知道姐姐最近过得可好。

秀米睡不着,她不知怎的想起了以前在山上割草的日子。

春末夏初的山体还是荒草萋萋的模样。靠近山脚的芒草树叶之类的植物已经被人搜刮干净,从山脚下远远望去,整座山就像被剃了阴阳头,绿色的植被被拦腰截断,长长蔓延的一条切割线像是腰带一样缠绕着山体,裸露出来的山石横亘在山坡上。秀米背着竹筐来到山脚下,正碰上从山上下来的一群妇人。

“妹子,山下没有草啦。”其中一个沙哑的声音说。

秀米抬头看看对方,她们背上的竹筐里装满了柴火,塞满了草,有刚割下来,也有干枯发黄的。她们满头大汗,一边跟秀米说话一边大口地喘着气。秀米看到她们的头发被汗水浸湿,紧紧地粘在一起。

秀旗出嫁之后,割草的任务自然就落在秀米身上。有时候天没亮她就要起身,背上竹筐,拿一把镰刀匆匆赶往北山。她怕去晚了,草被别人割走,那样她又就要冒险爬上高高的山顶去割草。但秀米发现,无论起得多么早,总有比她更早的人。加之季节渐渐转夏,草木干燥,山上捡柴火的人更多了。

秀米想着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夜晚很漫长,她的思绪飘来荡去,被夜的寂寥牵扯着。她看到年幼的自己睁着好奇的双眼窥探世界,然后坐在一艘大船上,随着波浪起伏,一下子就消失在海浪中……

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迷迷糊糊睡到了天亮。窗外,天已被日光照得亮堂。

秀米早早起来,洗刷好便赶往北山。虽说之前得喜的事情让她心有余悸,但现在大清早的,去北山也不会遇到他。两个妹妹还小,家里就她和秀楠能帮得上父母的忙。那时,改革开放的政策虽然已经下达,但在溪桥镇上,生活依然没有起色,大部分人的温饱问题还没有彻底解决。陈祖川一家人守着几亩薄田,日子过得惨淡。秀米不是不知道家里的情况,乡里有远嫁他乡的女孩子,听闻大多数嫁了之后,生活过得还不错。但对秀米来说,这些都是遥远的事情。她虽然年轻,但生命已经被固定在一条荒草萋萋的道路上,再怎么不愿意,也要硬着头皮走下去。

清晨,天气还有些凉,晶莹的露水散落在草丛里,沾湿秀米的双脚。秀米抬头望了望晨光熹微中的北山,继续向上攀登。一直爬到了半山腰,才停下来。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灼热铺满了整个山坡。从这里可以看到北山另一边的民房,它们在静默中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秀米试着寻找山下的家,可是那么多密密麻麻的屋子排列在一起,秀米分辨不出哪一间才是自己的家,有些失落。“怎么会看不到呢?”她对着山下发出疑问,心里鼓荡着无法说清的愁绪,现在身处这样的高度,什么也看不清。镰刀和草茎之间拉锯,发出柔韧而缓慢的声音。秀米没有想什么,只知道要快点割满一筐然后下山。夏天的太阳如此毒辣,将她的背烤得灼热,汗水不停地往下掉。滴在草里,也滴在她荒草萋萋的心上。在茫茫一片的山上,秀米单薄的影子随风摇曳。

往后很漫长的时光里,秀米时常想起这个片段。在心思繁杂的夜晚,心飞到了千里之外。愈到深夜,意识愈加清醒,青草丛中弯腰的那个意象又浮现了出来。她努力寻找自己的家,可是家被淹没在苍茫的视线里。秀米在夜里反复地诘问自己,可是没有答案。

就像十岁那年的夏夜,她站在阳台上望着漫天飞舞的萤火虫而想起的点点滴滴。萤火虫便是天上掉落下来的星星。这样的情景像极了她的梦,她觉得这个世界就是一艘大船,每个人注定要乘着它泅渡茫茫大海。

现在,就要乘着另一艘船去泅渡大海了吧?

在胡思乱想中挨过了好几个漫长的夜晚,隔天鸡叫一遍的时候她就起来了。

“秀米。”是母亲的声音,“今天在家好好待着吧。”

秀米站住脚,回过头来。“我知道你一晚没有睡觉。我也睡不下。”

“姨……”秀米看看头发凌乱的母亲,又环顾了清贫的家。父亲打鱼的网挂在了墙上,夏日的清晨,渔网上的网结隐匿在一半是光一半是暗的屋子里。秀米被这副渔网吸引住了,她盯着渔网看了许久,突然间觉得渔网膨胀起来,朝着她扑了过来。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但定睛一看,渔网却一动不动。又是幻觉,这样的幻觉若有若无地陪伴着秀米的生活。有时候是大海上的一双大手,有时候是摇晃着的一艘大船……它们飘忽不定地闯入秀米的生命,强硬地割断某种静谧而安稳的状态。

2

林宝年在这年的夏天完成了婚礼,新娘是溪桥镇陈家的二女儿。

他现在依然会想起见到秀米时的情景。那一天秀米坐在天井里剥豌豆,阳光从簕杜鹃的枝桠间款款落下来,滴落在秀米的身上,深深浅浅的光斑贴在她脸上。秀米的安静吸引了林宝年。林宝年那天跟着陈姨来到溪桥镇。他骑着凤凰牌单车,载着陈姨,一路从木棉镇骑过来。

陈姨和林家的关系,追溯起来也有好长的因缘。她和林宝年的父亲林可树是邻居。林可树家门贫寒,父母都是种田人,有过一个姐姐,但出世才一个月便夭折了。陈姨比林可树大了一岁,二人小的时候常待在一起,所以林可树自幼就把陈姨当作亲生姐姐。

林可树只在私塾读了三年书,那年遇上抗日战争,乡里征兵的时候他报名参了军。当兵的那天,陈姨缝了一双布鞋送给他。陈姨是个瘦弱的女子,她捧着一双新制的布鞋,来给林可树送别。林可树剃了军装,英气勃发的,一身土黄色的军装,在日光底下甚是夺目。

林家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战场上枪林弹雨的,这一去凶险未定,作为父母,他们都舍不得。但林可树却始终没有表露出任何不舍的情绪。见陈姨捧着布鞋来道别,便过来和她寒暄。

“阿姐,我还会回来的。”

陈姨也一直把林可树当成亲生弟弟,虽说没有正式结拜,见林可树要走,她心里很难受。前途茫茫,生死都是未知数。把布鞋递给他后,陈姨忍不住捂住嘴巴嘤嘤哭了起来。

送别的场景令人心酸。征兵办的人一直在催,潦草的告别,如此印入了每个人的心里面。林可树戴上军帽,跟着大部队出发了,整饬的队伍后面,跟着前来送别的乡亲们。

土路上扬起的灰尘,将所有人的面容掩盖得模糊而惨淡。

陈姨默默送着弟弟离开。

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三年,抗日战争还没有结束,林可树因为受伤回到家乡,半个手掌被子弹打穿,军队里只给简单包扎了一下,就以伤兵的身份把他从前线送了回来。阔别三年,家乡依旧是一副惨淡的容颜,父母饥一顿饱一顿地度日。三年来,林可树没有任何消息,全国的形势一片混乱,今天日本人占领了哪里,明天我们又把他们赶跑了……

所幸的是,林可树回来了。

父母见到儿子,又是担心又是欣喜,手掌的枪伤经过大夫诊断,并没有太大的妨碍,消了毒防止感染,休养了两个月就好起来了。只是,毕竟物是人非,陈姨在林可树当兵之后的一年,就嫁给了乡里一户姓李的人家。日子过得清苦,一连三年没有林可树的音讯,她内心忐忑,却始终觉得,彼此之间拉开了距离,这个距离是时间无法弥合的。林可树回乡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陈姨这里,但奇怪的是,她得知弟弟回来了,却一连几天都不肯露面。

林可树问过父母才得知,原来陈姨嫁入李家几个月,肚子都不见大,公公婆婆一开始对她态度还好,为她求医问药,但医生诊断,陈姨患有不育症。两位老人家几乎当场吓晕了,婆婆气得不行,抓起剪刀就要扎向陈姨,被儿子及时阻止了。但从那以后,公婆一直对她恶语相向,企图将她逼走。

在乡下,女人生不了孩子是一件耻辱的事情。但令人不解的是,丈夫全然不介意陈姨的问题,父母要他休了陈姨,他不理不睬,还因此和父母大吵了一架。他的理由是,现在日子这么艰苦,生个孩子就是来讨债的,他和老婆宁可不生。消息一传出来,街坊邻居都在嗤笑他,说他是被老婆给迷晕了,连传宗接代都不要了……

陈姨的父母知道了女儿的情况,首先关心的不是女儿会不会被休,而是自家的声誉。如此一来,这对新婚的夫妇被两个家庭给孤立了起来。陈姨心有委屈,除了和丈夫诉说之外,其他的都只能打碎了咽进肚子。陈姨的公公婆婆都骂她是克星,老人家闹得要死要活,抱不到孙子就要陈姨赔钱,但那个时候穷得响叮当,哪有钱给他们。娘家听到赔钱,怕得要死,嫁出去的女儿非但没有给自家脸上增光,反而拖累了他们,这种亏他们不吃。一狠起心来,就和女儿断绝了关系。这件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陈姨整日躲在屋子里不敢出门。乡里人都说陈姨一定是给她丈夫下了迷魂汤,不然他怎么会傻得连不会生孩子的陈姨都不放呢?

两口子的感情如此深厚,在外人看来,确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双方的父母争执不下,村里的干部去调停,但两个人明确表示,不会离婚,就算生不了,抱养一个也好。这么一来,别人也说不上什么了。

很长一段时间,林可树听闻乡里人的流言蜚语,私底下替姐姐感到难过,终于下定决心,上门去找她。陈姨看到林可树的时候,捂着嘴巴差点哭出来。姐弟俩握着手,千言万语都涌上了心头。陈姨的丈夫向来木讷,话也不多,看着姐弟俩互诉衷肠,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一直在叹气。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很。

那时林可树还未娶妻,平日无事可做,便三天两头往陈姨家跑,又是帮忙挑水,又是帮忙砍柴。他的举动引来街坊邻里的非议,于是又有人捕风捉影念叨着,林可树和陈姨之间一定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

关于陈姨的流言蜚语还未消停,林可树就卷入了新的风波里面。父亲把林可树训了一遍,之后不久,就给他相了一个媳妇,过年前挑了吉日,督促他成了婚。林可树闹了一阵,也只得乖乖从了。

同在一个村子里,也就这么相安无事过了几十年,一直到改革开放。那时候林可树刚从村委书记的职位上退下来,三个儿子也已经大了,大儿子林宝生几年前娶了老婆,赶上了改革的好时机,在市场租了铺位做小生意,后来又改卖服装,生意慢慢有了起色。二儿子林宝春自幼性格暴戾,常在乡里呼朋唤友四处惹祸,才出了“花园”不久,因为和人过节,持刀把对方的后脚筋砍断了,被拘留起来。所幸林可树在镇上关系好,贿赂了派出所一笔钱,把他赎了出来。林可树一贯为人正直,在镇上有口皆碑,如今生得这么一个不孝的孩子,令他脸面无光,盛怒之下,居然把二儿子赶出了家门。

现在只剩下三儿子林宝年还未娶妻,三个儿子当中,林宝年生得最老实,心无城府,自幼胆小怕事,也从未与人有过过节。对比大哥,林宝年显然不是做生意的料,所以他年轻的时候,林可树就将他送去水磨镇学木工,希望他学得谋生的手艺。

十八岁那年,乡里征兵,林宝年的很多同学都报名参军了。这是木棉镇建镇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征兵,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宣传语,写着“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字样的横幅高高地挂在镇道上方,红底白字的横幅被风一吹,猎猎作响。那时候,林宝年刚学徒归来,走在木棉镇的大路上,闻到弥漫在空气里的青草香。“保家卫国”的口号似乎一下子飘荡在眼前,林宝年幻想穿着军装手持钢枪的样子,心里鼓荡起报名的冲动。

报名参军的事,他回家后第一时间和母亲说了。母亲严英梅想起孩子的父亲,当了几年兵,非但没有建立功名,反而落得一身伤病,年轻时候没有发觉身体上的缺陷,但如今年老了,弊病慢慢显露出来……严英梅对林宝年说:“孩子,你看看你爸,当了几年兵有个屁用?”林宝年皱着眉头,想了想父亲这辈子的生活,心里不是滋味……他跟母亲说:“姨,看爸他怎么说吧。”

林可树一回到家,林宝年就迎上去,把要参军的事情和他说了。没想到话还没说完,林可树脸色就阴沉了下来。林宝年预料到父亲会不同意,又说:“爸,现在时代不同,我的同学都要去参军,他们说当兵以后出路好……”

“放屁!当兵又怎样?我当了几年兵……过得跟狗一样!”林可树平日很少发脾气,这一怒起来,可把儿子吓得不轻。严英梅过来拉住他:“好啦!老头子你说些什么,有话好好说嘛!”

林可树还在气头上,想起三个儿子,不禁悲从中来。大儿子宝生如今成家立业了,二儿子是个废物,剩下这个不争气的三儿子却整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站在天井里,日光微薄,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天井里养着的百合花被阳光照得病恹恹的。林可树把手搭在儿子肩膀上,语重心长地说:“如果你觉得对得起我,那就去报名吧,我不拦你……”

一句话,听得林宝年心里难受,他也不是不知道家里的情况,想起父母这一生操劳,而自己一事无成还总给他们增添烦恼,自觉惭愧,便对父母说:“我听话就是……”

但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林宝年虽然嘴上答应了不去报名,但看到乡里的小伙子都跃跃欲试,心里又痒痒的,整日坐立不安。报名吧,怕父亲不允许;不报名呢,又好像拗不过初始的愿望。镇上闹得沸腾起来,街坊邻居都问林可树,怎么不让三儿子也去报名啊?林可树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如果把真实原因说出来,乡里人肯定会说他做父母的没有一点爱国心。林可树在镇上的名声向来不错,爱面子爱得出名,生性又非常多疑,心里的小算盘啪里啪啦打响了。一番考虑之后,他把林宝年叫过来。父子俩对坐着,林宝年一脸的迷惑,不知道父亲要和他说什么。林可树面无表情地说:“你还是去报名吧。”话一说出口,林宝年开心得差点跳起来。“爸,你说真的?”

“嗯。”

林宝年简直不敢相信,父亲居然答应了。一时语无伦次,在父亲面前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但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想阻止儿子,林可树另有一套方法。

体检那天,一大清早,林可树便端着满满一碗水给儿子,命令他喝下去。

“这一碗水给你壮胆,闭上眼,给我喝完。”

林宝年从来不敢违抗父亲的命令,父亲说一他不敢二。一听“壮胆”二字,什么也不想,端起碗来,咕噜咕噜就喝了下去。喝到一半,林宝年发现不对劲,咂了一下嘴巴,整个口腔都是咸咸的,他停下来,问父亲:“……是盐水?”

父亲黑着脸,点了点头。

林宝年心中一惊,惊愕地看着父亲,他不敢相信,父亲会用这种方式来阻止他,一来顺着他要参军的心愿,二来又在满足心愿之后截断后路……他心里万千委屈,却不知道如何说出来。父子俩对视着。林可树说:“就算为了我,你也要把这碗盐水喝了。”

林宝年怔怔地看了看碗里的水,又看了看父亲,父亲的眼神不容抗拒,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林宝年知道,这一大碗盐水喝下去,血液会被稀释,这样一来,他去体检就困难重重了。林可树看到儿子犹豫不决,大喝了一声:“给我喝下去!”

……

如今,过了很多年,林宝年回望自己的年轻岁月,总会觉得,命途被父亲生生掐断了。他的许多同学,当兵归来后,都各自有了事业,有的下海经商,有的做了官……百分之九十的人因为参了军,改变了命运。唯独林宝年,原本的坦途被阻拦,看到别人活得有滋有味,自己却不过一介农夫。

生活在社会的底层,活得像一个繁琐的符号。而父母,却好似置之不顾,还为此找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林宝年也不知道,父亲这样做,是出于私心,还是为了他好。

很多的事情,都不知道。所以,也就顺从了命运的意旨。

3

四十几年过去,林可树从当初英姿勃发的年轻小伙子,变成了年过六旬的老人。人老了,对很多事情也就看得淡了,和陈姨之间,纵使有再多细枝末节,这么多年了,也该刈除了。林可树从村委书记卸任后,就曾提着一袋烟和酒到陈姨家拜访。看到如今已是有头有脸的林可树,陈姨想过要躲进屋里。但这一次事情却不像她想的那样,丈夫居然迎出门,客客气气地把林可树领进家门。

三个老人一见面,老泪纵横,往事浮尘,也随着这一动容,渐渐消散开来。

林可树和陈姨夫妇聊起过去的事情,感慨万千。陈姨问林可树:“三儿子最近怎样了?”林可树于是一五一十和她说了,讲到这孩子还未娶妻的事情,陈姨突然拍手喊了起来,一脸兴奋地和林可树说,她年轻时认识的好姐妹现在有个女儿,和林宝年岁数相当,不妨撮合撮合他们。

四十几年来,陈姨夫妇俩一直没有抱养孩子,年轻时候倔强,觉得抱养的孩子不是亲生骨肉,老了和自己不亲;现在年岁有了,看到别人子孙满堂,心里还是很羡慕的。夜阑人静时,想到自己凄苦的一生,想到终老之后没有子孙来送老,越想越心酸。

虽说上一辈人的恩怨像愁云一般覆盖,但作为晚辈,却大可不必在意这些。林宝年知道陈姨和父亲之间的事情,看她老人家现今生活凄凉,也经常帮着挑水砍柴的。刚开始的时候陈姨很不习惯,怕乡里又说起风凉话来,但久了,心里的疙瘩就解开了。林宝年这孩子虽然木讷,但心地善良,踏踏实实,干起活来好像永远不知道累。陈姨夫妇一直把他当做亲生儿子看待。如今林可树一说,陈姨就萌发了当媒婆的念头。她说:“能给孩子寻一门亲事,也是我的福分。”

那天,林宝年给陈姨家送柴火的时候,陈姨神神秘秘地拉着他说:“孩子啊,过几天带你相亲怎样?”林宝年一听到“相亲”两个字,羞涩地摸了摸脑袋,站在那里乐呵呵地笑着,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倒是陈姨急了:“你倒是表个态啊!”

林宝年点了点头说:“陈姨安排就好。”长到这个年纪,谈婚论嫁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加之大哥和二哥都已经成家了,现在也该轮到自己了。

林宝年回家之后,把陈姨要给他介绍对象的事情说了。母亲严英梅一听,很高兴,拉着林宝年的手说:“这事还是你爸和陈姨商量好的呢。”林可树坐在太师椅上,摇着纸扇,一直在闭目眼神,他对这一切都了如指掌,倒也不着急。林宝年叫了他一声:“爸。”

老头子把纸扇一合,慢慢支起身子,睁开眼睛看了儿子一眼,慢吞吞地说:“你陈姨办事,我们不担心,倒是你,要悠着点。”

“爸,你和姨不跟我去么?”

严英梅和他对望一眼,两个老人家乐呵呵地都笑了。

林宝年站在那里像个雕像,也不明白两位老人家究竟笑什么。“你们怎么都笑啦?”

“相亲的话先让陈姨带着,她当媒婆,如果谈成了,要提亲时我们再去。”

林宝年这才恍然大悟,伸出手摸了摸头。。

事情就这么说了下来,没几日,林宝年就载着陈姨从木棉镇出发,一路往溪桥镇的方向骑过去了。

风轻云淡的天气,辽阔高远的天。路边的农田和房屋交错,远远望去好似层叠着的地毯。

一路上,林宝年和陈姨聊起来。

“陈姨,你说她长得怎样?”陈姨坐在单车后座。双手紧紧捉住车架,一路上她都屏息凝视,不敢说话。

“哎哎,你小心点,我怕掉下去呢。”陈姨六十好几的人,还是第一次坐单车,一路上都很兴奋。

“我说你们后生仔就是幸福,我们那年代,哪有车可以坐啊!”

林宝年好像没有听到陈姨的话,他心里还惦记着未见面的相亲对象。

“你说她长得怎样呢?”

陈姨说:“这个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不会歪鼻子小眼睛就是咯。”

林宝年略感欣慰,突然间心情好了起来,脚踏板也踏得更加用力了,车忽地朝前飞奔起来。陈姨吓得“哎哟”叫了一声。“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她一只手抓住后座的铁条,一只手拍着胸口。而林宝年呢,咧着嘴,兀自傻笑起来,他的白色汗衫被风鼓动着,如同膨胀起来的心。

一路风景倒退,白桦树高大笔直的影子一晃而过,公路上暴晒着的咸鱼躺在竹篾上静静地呼吸空气。林宝年的自行车疾驰而过,一股呛人的咸味扑鼻而来。

陈姨坐在车后捂住了鼻子。

远远就看见了溪桥镇的路牌。陈姨兴奋地说:“到了到了,就是这里。”在陈姨的指挥下,林宝年骑着自行车,穿过茂密的荔枝林,最终,停在一栋两层的砖楼前。

秀米坐在天井里剥豌豆。阳光从簕杜鹃的枝桠间款款落下来,滴落在秀米的身上,深深浅浅的光斑贴在她的脸上。

林宝年站在自行车旁边,愣愣地看着不远处的女孩子。陈秀米的刘海自然地垂下来,日光照在上面,把黑色的毛发照出金属的光泽来。

陈姨被林宝年逗乐了,她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林宝年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陈姨喊了起来:“桂芳姐,出来一下!”

沈桂芳出来迎接,秀米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身边站了两个人,她站起来拍了拍衣服,朝陈姨点了点头。她也看到了陈姨身旁站着的小伙子。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像是要努力看清楚对面的男人。只是一瞬间,秀米就将此前对于男人的种种猜测一一与他对照,并非人高马大,看起来也不是精明能干的那种。秀米看到他一双黝黑的手不安分地微微晃动着,他站在陈姨后面不敢看她,眉毛很黑很浓,比自己高出半个头,鼻尖显得很饱满。

秀米还是第一次如此大胆地盯着男人看,林宝年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倒是陈姨看出了一点端倪,她给桂芳使了眼色,沈桂芳于是说:“进屋来吧。”

那天的光景缓慢而温馨。秀米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和林宝年对坐着。之前积聚于心里的对于结婚的抵触,在那一天缓缓消散。秀米看着门口的簕杜鹃树,似乎它也在这个夏日生出了一份曼妙的姿态来。

4

得喜大病一场,痊愈之后,整个人好似脱胎换骨,体重在一个多月内急剧地减了下来,浑身的肥肉不翼而飞,剩余一个松松垮垮的皮囊。得喜母亲虽然欣喜有余,但看到眼前的得喜居然变了一个人一般,心慌了几日,便带了贡品和香油钱,急匆匆去求了神,求来的签诗上说,依附在得喜体内的鬼魂已经散了魄,她心里的大石头才落了下来。

得喜母亲在菜市场卖菜,他们夫妻俩感情一般,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嘴,吵得凶了就动起手来。得喜自幼就见惯了父母这副模样,他们吵架吵得再凶,他都可以视而不见。饭桌上得喜的父母冷战,筷子也可以当武器。得喜记得那年,得喜的大舅和小舅同一天得子,这在北山可不是件小事情,得喜母亲喜上眉梢,一天反反复复地强调,两个外甥长得多好看。家里来了人,她就不停地炫耀,唯恐大家不知道她有了外甥一样。

来升一听就觉得烦:“你一天要说多少遍啊!烦不烦人!”

“关你屁事!”

“你生儿子都没现在这么开心!”

“我开心怎么了?你不开心?我两个弟弟欠你什么了?!”

“那两个浑蛋借了我多少钱!一分都没还。”

“钱?你眼里只有钱!”

“没钱怎么养活你?”来升反唇相讥,这一句话说出口,可不得了。女人一听,气得咬牙切齿,一手叉着腰,另一手指着来升,脸涨得通红:“我要你养活?你也不摸摸良心,没有我这个家还是家么!”

“没有你怎么了?没有你我活得更自在!”

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来升坐在椅子上,气得脖子都粗了。他瞪着妻子,又看了看坐在里屋的儿子,他正低着头在摆弄一只拨浪鼓,来升一看就来气,大声喝了起来:“得喜!给我过来!”

妻子一看来升的口气,顿时轻蔑地笑了起来,挑衅一般揶揄道:“谁叫你拿儿子出气的?”

来升瞥了妻子一眼,拳头攥得紧紧的。得喜抬起眼睛,把拨浪鼓摇了摇,它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在光线昏暗的屋子里,拨浪鼓的颜色不太明显,但发出来的声音却异常响亮。这只拨浪鼓是得喜花了几块钱从卖膏药的贩子手里买来的,他从小没有什么玩物,虽然长到十几岁,但一见那拨浪鼓,还是欢喜得不得了。他问小贩:“这拨浪鼓卖不卖?”“没它我可做不成生意呢!”小贩眼珠转了转,对得喜说。得喜一听,脸上的肉都快笑起来了,他把手放进口袋里,把当天卖猪肉赚的钱,抽了一些就丢给小贩。小贩看到钱,乐呵呵地笑着,把拨浪鼓交给了得喜。现在,得喜拿着拨浪鼓爱不释手,来升听到鼓声,看到儿子对这家长里短丝毫不顾,气就不打一处来。见得喜坐着不动,又大喝了一声:“妈的,你上辈子没见过拨浪鼓?!”

得喜向来和父亲的关系不好,听他这么一说,本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以前很多次,看到父母吵架,他直接摔了门就走,而这一次,他好像倔着脾气,故意要和父亲扛到底。

“你们成天吵个屁!”得喜不怒则已,一怒起来,连母亲都吓了一跳。她知道孩子的脾气,但还没见过他如此顶撞大人。来升正在气头上,儿子的话让他心里像被敲了一棒。他气冲冲地走过去,揪起得喜的衣领,一把就将他拉起来。来升抓着他的衣领,摇了摇,两个人对视着,得喜气喘吁吁,呼吸粗重。眼看父子俩就要打起来了,女人怕事态愈来愈不好,于是上前劝架。但两人还是死死地站着,女人急得都快哭起来了:“放手!都给我放手!”

来升气得青筋暴露,他咬着牙,眼睛里迸发的火焰似乎要把整间屋子燃烧起来。他抽出一只手,啪的一声,朝得喜脸上扇了一巴掌,这巴掌打得可不轻,得喜脸上赫然出现红色的印记。得喜一把将来升推开了。来升显然顶不住儿子这么一推,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得喜母亲吓得脸色苍白,猫着腰就往得喜身上撞去,紧紧抱着得喜,不让他冲上前去打来升。

来升撑着爬起来,走到门口抡起扁担,就要往得喜身上打,“你打啊!打死我们算了!”妻子又是愤怒又是委屈,哭得满脸泪水。得喜试图推开母亲,但她的手死死地抱着他。

原本两个人的争吵变成了一家三口的战争。来升人到中年,还没见过这么剑拔弩张的一个家,一下子悲从中来,丢下扁担,抱着头,蹲在地上。

这次的家庭战争就这么不了了之,虽说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显然,在三个人之间,有些裂缝已经敞开。一家人一直分分合合,关系从未正常过。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来升妻子出了车祸,来升把莲姨娶进家门为止。而这个时候,得喜已经不把家当家了,母亲的去世,非但没有令他伤心,反而让他解脱了。

分崩离析的家,破裂成无法缝补的镜子。每一块碎片上,都是悲伤的影子。而唯有这些碎落一地的镜片,才能照见最真实的自己。

莲姨嫁给来升几个月了,依然不肯和来升睡。来升自从在厂里被众人取笑一番之后,心里顿觉屈辱。万千的不快都发泄在莲姨身上。

这一天,来升从厂里回来,提着一副猪尾巴,刚割下来的猪尾巴还滴着血。来升一进门,看到妻子坐在椅子上,一只脚弯着,手里拿着剪刀在剪指甲,那姿态是他从未见过的。来升一进门,看到这副情景,放下猪尾巴,走过来,一把搂住了莲姨。莲姨吓了一跳,剪刀差点扎到自己。“你干吗!没见我剪指甲么。”

“嘻嘻,老婆,给我抱一抱嘛。”莲姨最看不惯的就是来升这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去洗个澡先。臭死了!”说完,莲姨捏着鼻子,故意躲开。

来升起先还呵呵地笑着,顺从了莲姨的命令,脱了衣服准备冲个澡,但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厂里同事的冷嘲热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诸多的事情堆积过来,来升衣服脱到一半,愈想愈觉得窝囊,穿着短裤就从澡房里走出来。

莲姨被他吓了一跳:“你干吗呢?!”

“你说我干吗?妈的,你当我是傻子?!”说完来升就把莲姨拖了过来,一直拖到房间里,抱起来扔到了床上,木板床发出砰的一声。莲姨的骨头被磕碰得痛,“哎哟”地叫了起来。来升穿着短裤,看到莲姨曼妙的身段,身体的欲念已经沸腾起来了。他什么也不说,二话不说就往莲姨身上趴下去。来升像一截沉重的木头,压在莲姨身上。莲姨闭着眼睛,双腿屈起来,死命要推开他。“不要!”两相争执不下,来升一生气,拖起她的头发,恶狠狠训斥道:“你是老子的女人,老子爱怎样就怎样!”

莲姨想起十六岁那年的遭遇,想起嫁给捕蛇人之后的生活。这些年来,她的身体好似只习惯了前夫,好像只对他有感觉。而现在,来升如此粗暴地对待她,令她感到屈辱。她闭着眼睛,不去看来升那副嘴脸,他身上的猪骚味呛得她流眼泪。她哭着,哭得很难过,哭声嘤嘤的,听起来无比凄凉。

来升狠狠把莲姨的头压到床上,胡乱吻了她几口,随后,就给她盖上被子。来升一肚子的火气不知道如何发泄,下了床之后,却感到无比的沮丧,干脆穿了衣服,蹲在家门口抽起烟来。

莲姨躲在被窝里,心里万千愁绪,不知该如何描述,只是想起来升对她的态度,顿觉心酸。她痛恨自己,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莲姨骨子里那股冷傲的脾气无法随俗。她不甘愿就此屈服在命运的牢笼里。只是想到改嫁其实只是利用了来升,她就觉得惭愧。但事到如今,也只有借这一副坚硬的壳,才能蜕去身上的这幅沉重的皮囊。

那天过后,来升和莲姨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很微妙。得喜对父亲娶的这个女人,心里厌恶得很。乡里人问得喜:“你姨死了你不伤心?”得喜回答:“伤心是有的,但人死不能复生啊。”他的口气似乎看透了生老病死一般坦荡,但想起死去的母亲,他心里也不是滋味。少了一个人在耳边唠叨,有好长一段时间,让得喜觉得活着欠缺了倚靠一般。

父亲娶莲的事情完全出乎得喜的意料。来自溪桥镇的女人身上散发着一股异样的清香,从她踏入家门的那一刻起,这股清香就一直飘散在空气里,让得喜恍惚间陷入了遐想。父亲的再婚没有摆酒席,那晚,得喜躺在床上,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爬起来的时候,看到父亲擎着一盏灯,灯光影影绰绰,把两个人影映照在墙上。得喜揉了揉眼睛,穿着短裤就出来了。来升小声地对莲姨说:“进来吧。”

莲姨一脚刚踏进门,得喜就冲出来。莲姨被吓了一跳,以为屋子里闹鬼了,吓得差点跌倒。来升对得喜吼了一声:“你想死啊!”

“你才想死!这女人是谁?”得喜的口吻听起来并不和善,来升把屋子里的灯点亮了,这下子,三个人笼罩在昏暗的灯光下。得喜看着莲姨,觉得她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又不确定到底是谁。莲姨受到惊吓,呼吸急促起来。来升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细语地安慰她:“没事的,别怕。”说完,来升对得喜说:“以后她就是你姨了。”

“我姨?我姨已经死了。”其实在此之前,得喜已经听过父亲要再娶的事情了,只是没有想到,母亲死了不到一个月,父亲就急着找女人。这让他无比气愤。如今,他还黑灯瞎火地把女人迎进家,一点都不照顾得喜的感受。得喜没好气地瞪着莲姨,又瞥了来升一眼。

“我不会叫她的。要叫你自己叫。”

来升气得脸红脖子粗,但念在今天是娶媳妇的日子,他不敢爆发出来,于是笑嘻嘻地跟莲姨赔笑脸:“这孩子就是犟脾气,你不要介意。”

莲姨抬起头,目光和得喜撞上,她立即把头转过去。

这是得喜和莲姨的第一次见面,一些事情好似已经在这里埋下了伏笔,为日后起起伏伏的人生做了铺垫。

那晚,莲姨躺在床上,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了。窗外是清冷的月光,有稀疏的虫鸣声,夜色如此寂寥。莲姨把单薄的被子裹在身上,反复想起这些日子经历的事,越想越觉得,人生像极了一出凄苦的戏剧。莲姨记得小时候看潮剧,看到秦香莲的悲凉身世总会忍不住抹眼泪,如今她的命途似乎也掉入了不可挽回的境地。环顾四周,屋子里除了三具灵魂之外,再也没有他物可以勾起她对生活的渴念。

北山的人都说来升穿了一双破鞋,大家表面和和气气地和他说“恭喜”,背地里却嬉笑他:“来升背了一只破箩筐。”北山的孩子还由此编了顺口溜:“猪哥肥,猪哥壮,猪哥背了个破箩筐。”一天,得喜路过菜市场,看到芹菜和几个男孩子,远远地,得喜就吆喝起来:“喂,芹菜,过来!”自从得喜大病一场之后,芹菜就很少和他往来了,他们都忌讳得喜身上的邪气。这一次撞见得喜,芹菜只能自认倒霉,他低着头走过来问得喜:“什么事?”

得喜说:“好久没见啦,最近都在混什么?”

“没,没混什么。”

得喜说:“我最近瘦了啊,以后不要叫我胖子了。”芹菜这才嬉皮笑脸起来,趴在得喜耳边说:“听说你爸娶了溪桥镇的女人?”

芹菜哪壶不开提哪壶,得喜听到他的话,脸都黑了。“关你屁事!”

“我听说她是只破鞋。”

得喜虽然对父亲和莲姨没有什么好说的,但听芹菜这么一说,心里不是滋味。他伸出手重重拍了芹菜的头:“胡说!”芹菜被打得委屈,摸着头,抱怨道:“你干吗打我,又不是我说的。”

芹菜他们离开之后,得喜走在北山的土路上,后面就是高高的山峰,青褐色的景致让他感到压抑,他慢吞吞地走着,想起父亲那副嘴脸,想起这么多年来松散的家,愈发觉得自己孤苦无依了。

而他也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6.泅渡
薄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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