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怀抱

1

溪桥镇的夏天来得不疾不徐,明晃晃的阳光把炽热洒落下来。

秀米在这个夏天遇见了林宝年。她看到他站在簕杜鹃树下,看着自己。他很腼腆,不怎么说话,却让人感到安稳。

秀米也不知道自己对这个陌生的男人究竟怀持如何的态度,她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个男人可靠。像一棵树干笔直浑厚的大树,枝叶繁茂,投下一片绿荫。

相亲的事情很快就说下来了。那天中午,陈祖川一家人留陈姨和林宝年吃饭。

陈祖川说:“家里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委屈你们了。”沈桂芳也致歉道:“家里人多,你们别介意。”那天,家人都到齐了,秀旗也放下饭店的活,早早赶回了家,秀锦和秀绣一直在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林宝年。林宝年坐着,心里想的是,今后即将步入另一个世界,生命里从此多了一个人,她会和他一起分享生命的痛苦与欢乐。

他永远都会记得两个人之间的第一次对话。

“你……叫什么名字?”林宝年第一次和秀米说话。他战战兢兢,试探性的口吻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秀米面前。彼时秀米的家人已经出去了。陈祖川见过小伙子后颇为满意,觉得他人可靠。而秀米的弟弟和妹妹们,则对面前这个陌生男子有了更多的好奇,秀绣还拿着一颗咸金枣在他面前晃了晃。

“给你。”

“呵呵。”他咧开嘴笑了起来,随手接过秀绣手里的咸金枣。

陈祖川看起来心情极好,他招呼着孩子们跟他出门去。留下林宝年和秀米坐在屋子里。陈姨和秀米的母亲老早就出去,她们就两位年轻人的婚事谈得不亦乐乎。房子里一下子静默了起来。林宝年感到些许的不适应,他骨子里还是一个羞涩的人,长这么大也没敢正眼看过女孩子。今天看到秀米,似乎二十年来积聚在心里的某些隐秘的情感火种被点燃。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双手放在膝盖上,接着又放下来,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而秀米倒显得更加自然大方。她坐在角落里,盯着对方。之前的焦虑被现实所替代。关于男人的所有幻想,关于未来的所有期待被更加真实的影像所覆盖。内心的淡定是一个人出于尘世喧嚣仍然安之若素的品性。生活即将为她揭开新的面纱,她所能做的,就是慢慢过渡,让心变成随波漂流的船舶。

林宝年能给的究竟有多少,秀米不知道。

林宝年郑重其事地告诉她:“我叫林宝年。”

“写给我看。”秀米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一支铅笔,“喏,写吧。”林宝年接过铅笔,捏在手里,眉头微皱。然后就撕下一张烟壳纸,在内面刷刷写了起来。

借着屋里的光线,秀米看到林宝年的字迹。不是龙飞凤舞,一笔一画都显得极为用力。秀米看得出他很努力地在写。

秀米观察林宝年字迹的时候,他一直忐忑不安。他是希望她称赞他写的字好看的,但他没有什么信心,毕竟自己的字不过是粗制滥造的豆芽韭菜罢了。他读过高中,但只是两天打鱼三天晒网罢了。每天就上一两节课,听老师在课上大声朗读毛主席语录,自己也跟着念,算术国文都只是马马虎虎一扫而过。他的记忆里依然有红卫兵,依然有满墙的大字报和不断的批斗会,每天下午去做工:挑粪、搬砖、犁田……

林宝年觉得自己的青春都耗在了土地上。而那个时候的他,绝然想不到若干年后,对于土地的依赖会让他一辈子像被捆绑的木偶。

秀米看着林宝年的名字,然后问他:“你读过高中?”

林宝年点了点头说:“本来想去参军的,但我爸不同意,所以没有去……”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林宝年记得很清楚,秀米也记得很清楚。

2

我见过父母亲的合照,那是他们结婚时照的黑白相,照片上,母亲笑容安恬,父亲则显得相对肃穆。很多年后父亲回忆起结婚时候的情景,感慨良多。两个人见面之后,父亲原本封闭的内心为之打开。两条原本流向不一的河流终于有了交汇的地方。

父亲回到家里之后,祖父和祖母问他对秀米的印象如何,两个人谈成了没有。父亲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跟他们说:“她长得挺好的,人也勤快,陈姨说挑个好日子就可以成婚了。”

两位老人家听了,都很开心,隔了几天,他们就上门提亲,送聘金。过后几天,一家人也见过了秀米。林宝年问大哥和大嫂:“大哥大嫂,你们倒是发表下意见。”大哥大嫂呵呵地笑起来。大哥说:“你喜欢就好,我们俩没意见。”父亲林宝年一听,满心欢喜。“那也是。”

双方家长挑了良辰吉日。一切准备完毕,等林宝年去溪桥镇迎亲,这桩婚事也就接续下去了。秀米第一次穿上嫁衣。她感到自己的躯体被尊重,这种尊重产生于灵魂深处,缠绕着秀米。一个人总是要经历这么几次身份转变的。对于秀米来说,嫁人便意味着她必须把心转到为人妻子的一端,生活的天平会因此向另一个方向倾斜。

母亲说她结婚那天坐的是父亲的凤凰牌单车,那时候有一辆“凤凰”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年轻的秀米坐在单车后座上。头上戴着一顶斗笠,这是溪桥镇的规矩:斗笠置于头顶,意味着以后的生活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

那天晨光熹微的时候。林宝年上门迎亲。灰尘在细密的光线里纷飞,秀米端坐于内房,我的外婆为她梳妆打扮,这也是外婆第二次为女儿梳妆。她局促不安。记得秀旗出嫁时,也是做母亲的她为女儿穿的嫁衣,盘的发髻。

“秀米,我不怎么会给你打扮呢。”

“姨,不怕。你尽管弄吧。”

镜子里秀米面如桃花,她仿佛看到了年少的自己慢慢地走来,等她想要伸出手捉住的时候,却如一抹青烟,消失了。再看的时候,却已是成年后的自己。

秀米回过头,看到站在门槛上的林宝年。他微微皱着眉头,看着秀米,脸上带着笑容。

秀米看着他,日子一下子又回到了以前,回到了一家人目送大姐远离溪桥镇的那一天,桃红色的嫁衣被淹没在细密的雨丝里。这一次,主角却换成了她。溪桥镇尘土飞扬的大路慢慢地向后倒退。十几年如一日,如此静默的一条路,目送许多人归来,许多人离开。

秀米想起自己曾经无数次走过这里,从年幼走到成年,脚步踏进岁月的尘埃里。

那天,她坐在林宝年的自行车上。心里微妙的情绪在发酵。微风轻拂,撩起她日渐丰盈的心。凤凰车一路微晃,风景倒退,连同逝去的那些岁月,一起无法挽留地倒退。

3

得喜是在什么时候突然冲出来的呢?他壮硕的身体挡住了林宝年的去向。林宝年猝不及防地刹了车。秀米吓得叫了起来。由于惯性,她整个人紧紧地贴在林宝年的背上。

“怎么了?”秀米问。

“陈秀米,是我。”

是一把粗犷而洪亮的声音,秀米吓了一跳。“你干什么!”秀米下了车,瞪着得喜问道。

得喜气喘吁吁的,他的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父亲不知来者何人。“这位大哥……”

“秀米,我……”得喜径自走向秀米。

秀米往后退了几步。

“喂!你干什么!”父亲扔下自行车,转过身挡在得喜面前。与他的高大相比,父亲显得单薄。两个人对视着。秀米拉了拉林宝年的衣袖,示意他快走。

林宝年回过头,无奈地看着她。

得喜站着,也不说明原因,只是看着秀米。秀米第一次正视他,他的脸在夏日的阳光下显得异常悲伤,秀米不知道这种悲伤究竟从何而来。过往的种种都在脑海里闪过,在荔枝林里,在北山……他们生命里有许多相互交错的情节。

秀米郑重其事地说:“今天是我嫁人的日子,希望你尊重我。”

“我知道。”得喜所有的悲伤和愤怒都化成了这样三个字。

“我知道。”秀米在心里默默重复这个简单的字眼。他究竟知道什么呢?

得喜看了一眼林宝年,又看了看秀米,终于吞吞吐吐地说:“我……今天是专门过来看你的。”但秀米不敢看他,她轻轻地说了句:“谢谢你,”又对林宝年说:“我们走吧。”

秀米重新坐上了自行车。她不敢回头。

得喜站在她的后面,像一尊麻木了的雕像一样静静地站在公路上。

这突如其来的插曲让他们二人都心有余悸,但得喜带来的不愉快很快就一扫而光了。

“你骑快点吧。”秀米轻轻拍了拍林宝年的肩膀。

“怕什么呢。”

“我很怕,骑快点。”

林宝年没有回过头。他理解秀米的心情。就像此刻,他的自豪,他的得意,他的满怀的兴奋。一切的一切,鼓动着他。

许多许多年后。林宝年偶然想起自行车上的婚礼,竟然幸福得不可名状。他突然觉得,生命拐了一个弯之后,进入了另一条波澜壮阔的河道。时间向前飞,人却不停地往后退。

林宝年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母亲带他和大哥宝生去看露天电影,那时候还是冬天,很冷。晚上没有路灯,乡下的路难走,严英梅牵着他和大哥,母子三人在黑灯瞎火的路上慢吞吞地走着。那时,乡下放映露天电影是很难得的。村子里的大广播早早就通知了大家,今晚7时,露天电影播放《铁道游击队》。那时候,二哥和父母的关系很不好,他不听话,爱闹,这一次看电影,严英梅故意落下他。林宝年记得,那晚天很冷,风呼呼地刮着,他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棉袄,冷得直发抖。母亲牵着他的手,让他感到少许的温暖。严英梅也是被他和大哥闹得心烦,拗不过他们,所以这么冷的天还牵着他们两个人去看电影。

一路上,林宝生一直兴奋地喊着:“《铁道游击队》真的很好看啊!”林宝年没有看过,听大哥一讲,心里着急,便问:“真的么,真的么?”严英梅一路上都很不耐烦,听见两个儿子这么说,故意骗他们:“不好看,一点都不好看!”

“你骗人,我才不信呢。”林宝年嘟着嘴。

“就是嘛!不好看你怎么还带我们出来。”

“还不是你们嚷着要看。”严英梅没好气地说。大广播已经响起来,她不得不加快了脚步。

放电影的地方离家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步行都要半个钟头,那是在祠堂的空地上。还未抵达那里,远远就听见人群熙熙攘攘的声音了。祠堂前的空地打着土胚,被人们践踏得坑坑洼洼的。天冷,祠堂前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人头,排在一起,挤在一起。有人被踩到脚,疼得叫起来;有人被挡住,便踮起脚来;还有的,干脆就爬到祠堂前面的影壁上。

严英梅个子矮小,拉着两个孩子,只看到大部分人的后背和头,加之又是晚上,除了电影屏幕发出来的白光,她看不到幕布。林宝年和林宝生两人更是什么都看不到了,他们拉着严英梅的手,委屈道:“姨,怎么都看不到!”两个不安分的儿子一直吵着要挤到人群里去。严英梅被两个小孩搅得心烦,自己也在干着急,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眼看电影就要开始了,严英梅只好硬着头皮,拉着两个儿子硬是往人群里挤进去,

有个撅着屁股的女人挡到了他们的去路,两边都是满满的人,严英梅紧紧牵着他们,生怕一不小心被人群冲散了。女人挡在她前面,严英梅腾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位大姐,麻烦你让我的孩子过去好吗?”女人回过头来,不耐烦地说:“你没长眼睛啊!”严英梅被吓了一跳,赔着笑脸说:“话不能这么说,两个孩子太矮,都看不到电影。”

“看不到电影,关我什么事?去去去,别烦人了!”

林宝年生来胆小怕事,听到那女人这么说,很害怕。他拉着母亲的衣袖说:“姨,我们走吧。”严英梅蹲下来,对两个孩子说:“我们到后面去好吗?可以用耳朵听。”

林宝年撅着嘴巴没有说什么,林宝生却一脸不高兴地说:“要听你们听,凭什么别人有的看我们没有。”严英梅支起身子,二话不说就拉着他们往回走。林宝年老老实实跟着,林宝生却犟得很:“要回去你们自己回去!”说完,他挣脱母亲的手,一个转身,挤到人堆里了。严英梅找不到他,急得都快哭了。

林宝年问:“姨,他去哪里了?”

严英梅正在气头上,她踮起脚尖,试图在人群里寻找大儿子的下落。

突然,一声尖叫从人群里响起来。女人尖锐的声音让人听着头皮发麻:“流氓!捉流氓啊!”看电影的人群一阵骚动,等到人群稍稍退开,严英梅才看到,刚才挡在他们前面的女人揪着林宝生的耳朵,劈头盖脸就是一阵臭骂:毛没长齐就学人家耍流氓!”严英梅吓得脸色发白,心里一紧,冲过去,一把将大儿子搂在怀里。

林宝年一脸惊恐地看着这混乱的场面。严英梅冲那女人喊道:“你干吗骂人!”

女人一看严英梅这架势,来了气。她叉着腰,骂道:“你是他什么人?滚开!”

“我是他姨。这位大姐有话好好说。”那边电影还在继续,而这边,小部分的人群在看热闹。天很冷,严英梅禁不住哆嗦起来。女人咄咄逼人,指着严英梅说:“好呀,老妈都出马了。”说完她对着人群喊起来,“来呀,大家来捉流氓啊!”

有人扯着嗓子问:“他还是个孩子呢,怎么会是流氓呢?”女人气得差点就冲上来揪人,她咬牙切齿地说:“他……他摸我屁股!”人群里爆发出哈哈的笑声,有人故意揶揄道:“老虎屁股摸不得啊!”这下子,大家笑得更欢了。女人恼羞成怒,伸出手一把推开严英梅。瘦弱的严英梅禁不住她的一推,整个人扑倒在地上,手臂被沙石磕碰到,破了皮,痛得她咬紧牙根。林宝年被人群隔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得女人调子极高的骂声。

“我今天就替你教训儿子!”说完,女人撸起袖子,厚厚的手掌举起来。林宝生不是省油的灯,见这架势,一个箭步,卯足了劲就朝女人肚子上撞过去。女人一个趔趄,“砰”的一声往后倒去了。

有人看不过去,挤出来拦住了林宝生,林宝生被那人紧紧拉住,动弹不得。因为委屈和气愤,眼泪一直在他的眼里打转,他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那人问林宝生:“她说你摸她屁股,真的假的?”人群哗然。严英梅慢慢支起身子,被磨破皮的手臂还很疼。她看到大儿子弓着背,像一只发怒的猫,而小儿子却不知道哪里去了,急得哭了起来。

大家都在等着看林宝生怎么回答。他咬着嘴唇,瞪着那女人说:“她挡着路不让我进去,凭什么不让我们看!”

“那你也不能占人家便宜。”

严英梅眼看着眼前的戏越演越荒唐,便走过去跟那人道歉:“这位大哥,放过我孩子吧。”

大屁股女人倒在地上,“哎哟哎哟”直叫,一听严英梅这么说,死活不让严英梅走。她被人扶着站起来,一手护着摔疼的屁股,一手指着严英梅骂道:“死贱人,休想我放你们走!”

这个时候,林宝年穿过人群,终于挤到前面,看到母亲和大哥,刚才的忐忑和担心一下子消散了,他喊道:“姨!”林宝年的声音带着哭腔,冷风呼呼地吹着,听起来无比凄凉。

几个看不下去的大人过来扶起严英梅,又拉起林宝生。对女人说道:“这位大姐,算了吧。大家好不容易看场电影,没必要闹成这样。再说,孩子小,不懂事。”说完,他们就护着严英梅和两个孩子,一路走了出来。那女人还在叫嚣着:“我和你们没完!”喧闹的人群很快归复平静,电影在放映,但母子三人已经没心情去看了。

严英梅一直在啜泣,她牵着孩子,一路上都沉默不语。林宝年记得母亲手心的温度,暖暖的,是那种令人放心的安稳。他转过头看看大哥,发现他脸上带着一种静谧的悲伤,可那一双眼睛,却明显透出暴戾的光来。林宝年看得心里发麻。

如今,林宝年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段往事。或许是母亲的手提醒了他,在那个寒冷的冬天,虽然受了委屈,但他丝毫不觉得世界失却了温度。而如今,许多年过去了,有另一双手等着他牵。人与人之间的牵连,有时候就是一双手的温暖,以及由此带来的安稳。

4

从溪桥镇到木棉镇,不到十里的路。林宝年载着新娘,感觉到身后的重量,他知道今后,这个女人属于他,她的喜怒哀乐与他有关,她的生老病死与他有关。婚姻之于他,是用一根温柔的绳索将两颗心束绑起来,共同承担风雨,共同分享快乐。

他们一路上兴奋地交谈着。夏季的热烈阳光普照在柏油马路上。秀米看着家离自己越来越远。而另一个家呢?似乎正在路的尽头等待着她。

到家里已经是中午时分。婚礼采用了传统的仪式。祠堂的正厅里,满满的八张桌子坐满了人。林家的亲朋好友都来赴宴会了。大厅里,林可树和严英梅端坐于红木椅上,林可树捏着一支烟,却没有抽,任烟雾缭绕。对于即将过门的儿媳妇,他没有多大的期待,倒是严英梅显得异常激动。那时候,林可树的老母亲还健在,老人家眼睛不好,被人扶着坐在椅子上,她一直问别人:“这个是谁,那个是谁,我怎么都不认识?”

祠堂里面忙着办婚礼,外面的空地也早早就搭起了临时的厨房。鸡毛鸭毛满地飞,帮厨的女人们满手都是油腻和血迹。炊烟滚滚,香气四溢。祠堂的大堂内,八仙桌上早已坐满了等待婚礼开始的亲朋好友。嗑着瓜子的,嚼着喜糖的,左顾右盼的,不一而足。

人们的声音拉拉杂杂的,充斥着祠堂。因为是夏天,天气闷热,祠堂里空气浑浊,气味复杂,但这丝毫阻挡不了人们的热情。林可树在乡里面子挺大,以前的同僚们都出席了婚礼。敬酒的,贺喜的,送礼的……觥筹交错,笑声连连。婚宴的气氛一直高涨,从中午一直持续到傍晚。祠堂并不大,加之来了满满的人,更显得拥挤了,地上丢满了瓜子壳、烟盒、纸屑、鱼骨头……

林宝年被人灌醉了,他红着脸说了很多话。“嗯。大家尽情喝。”

有人问:“老三啊,新娘美不美。”发问的是一把尖锐而旷亮的声音,接着这把声音又转向他方:“大家说新娘美不美啊?”

“美——”众人齐齐回答,声音被拖长,小孩子也跟着瞎起哄。

不过新娘还没有出现,她端坐在祠堂的内房里,等候丈夫到来。

那一天的秀米,就像一朵即将炽烈绽放的花。

林宝年一喝酒就上脸,连脖子也红得很。他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说:“呃……美,美。”

一副醉态逗得哄堂大笑。

秀米秀米的出现引起了全场的轰动。跟着起哄的人竞相一睹新娘的风采,不同于旧社会的婚礼,新娘没有红盖头,也没有穿旗袍,她穿了一件新做的嫁衣,粉色,西装领,十厘米左右的开裾,倒也显得新潮。这样的场面秀米全然没有料想到,她看到满满一屋子的人,男女老幼,都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许姆看着新娘,说道:“老三真福气啊,娶了一个好老婆。”

严英梅拉着陈姨的手说:“陈姐,你可为我们家办了一件大事呢。”陈姨一脸的喜庆,她环顾热闹非凡的婚礼场面,内心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欢喜。她忽然想起自己嫁人的时候,并没有现在这么热闹,反倒有些冷清,只是成婚之后,所遭遇的那些心酸的事情,如今想来,也不过徒增几许感慨罢了。

陈姨要来吃喜酒之前,问过丈夫,要不要一起过来。老头子那时正在喝酒,他呷了一小口,看着陈姨说:“你去吧,我受不了热闹。”两个人几十年的生活,总是安安静静的,没有抱养孩子,粗茶淡饭也能吃得心安。陈姨想起这些年来,他们二老所过的生活,现在虽然手头攒了些钱,但人一老,就会为自己的身后事着想。陈姨看着林可树,如今连孙子也有了,心里的羡慕漫溢出来,她转过身,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林宝生在祠堂门口摆了一张桌子,忙着给前来赴宴的人们签到、收红包。每一个红包都画上了记号。谁拿得多谁拿得少一清二楚。按照乡下的礼俗,人家结婚发请帖,一般都是逃脱不开的,对于家庭拮据的人来说,请帖无异一张催债单。一场婚礼举办下来,结数的时候,也是不少的一笔钱。酒席结束后,林宝生夫妇负责清点红包,那一晚他们数钱数到手软,一角一分的也有,一块两块的更不少,红包清空之后堆得像个小山,零钱也多得让人头疼。

“都是些什么人哪!这么抠门。”祠堂昏黄的电灯下,林宝生拨着算盘,满头大汗。他一边清账一边发牢骚。妻子把钱叠好,用橡皮筋一小捆一小捆束起来。他们三岁的儿子手里拿着一只烧鹅翅在啃,吃得满嘴都是油。

林宝生看到他,没好气地呵斥一声:“还在吃!”小孩子一双骨碌碌的眼睛盯着父亲看,然后故意扮个鬼脸,嘻嘻地笑起来,然后又跑开了。

大家忙着收拾东西,喧闹过后的冷清让人不适应。宝生的妻子偷偷问他:“你觉得秀米这人怎样?”林宝生抬起眼睛,有些疑惑地看着妻子,皱着眉头说:“倒没觉得怎样。”

宝生的妻子一双眼瞅着祠堂里面的秀米,对丈夫说了句:“看她以后怎么做了。”。

宝生把账算好,拿着笔,工工整整写好款数。又取出一只大信封,把钱装好。妻子趴在他耳边说:“是不是三哥成婚了我们就会分家?”

“这个看老头子怎么说吧。”林宝生收拾了算盘还有纸笔,回头看了看。

林宝年酒醒之后依然恍恍惚惚的。秀米扶着他。秀米回过头看看身后的祠堂,似乎和溪桥镇并没有多大的分别。熟悉的白墙黑瓦,高大的墙体掩盖了内部的装饰,黄昏的夕阳斜斜淹没在群山之后,应该是她所熟悉的北山吧?

5

婚礼结束那晚,陈姨一个人走回家。清冷的街道上不见人影,路边的草丛里,窸窸窣窣尽是夏虫的声音。陈姨回想起婚宴的情景,感慨良多,虽说林宝年并非亲生儿子,可他结婚的时候,陈姨的欣喜并不亚于其他人。

她不禁加快了脚步。

回到家,丈夫早已睡觉,屋子一片漆黑。她掏出钥匙,打开门,三步并作两步走进里屋,硬是把熟睡中的丈夫摇醒了。陈姨压着声音叫着:“起来,起来呀!”老头子忽然被叫醒,嘴里不耐烦地说着什么,声音含糊不清地问:“怎么了?”陈姨坐在床沿,握着丈夫的手说:“跟你说件事。”丈夫从床上支起身子,揉了揉眼睛,看着陈姨说:“你说吧。”

“如果把宝年和她媳妇过继给我们,你觉得怎样?”老头子一下子听不明白,问了一句:“什么?”

“哎呀,被你气死了!”陈姨加重了语气,“这几十年虽然熬过来了,可你想想,今后谁给我们料理后事?最近我想了挺多,越想越觉得,我们应该尽快把这事给办了。”

“可是林可树他们答应么?”老头子这下才反应过来。

陈姨说:“你等下。”说完就走过去把电灯拉亮。原本漆黑的屋子忽而一片光亮了。

“灯亮着我心里踏实……他那边肯定答应的,这事我和他说过了,至于孩子……可能还要做一番思想工作。”老头子若有所悟一样,点着头。“干脆把他们二老也叫过来吧,这事情还是大家一起商量好。”

隔天晚上,我的祖父母一起到了陈姨的家,四个老人待在小小的屋里,电灯散发出昏黄的光,陈姨丈夫边沏茶,边招呼着大家喝。看了一眼我的祖父和祖母,慢吞吞说:“宝年的事情你们怎么说。”祖父郑重其事地说:“这几十年来,我知道你们过得并不好,如今儿子结了婚,我想也是时候了。”祖母补充道:“我们两人也是商量了很久才决定的。”

陈姨端起一杯茶,递给我的祖父。“嗯,我知道,毕竟这也不是小事。”陈姨丈夫一激动,眼里泛着泪花,他呷了一口茶说:“几十年了,我一直觉得没有子女也没关系,但现在人老了,还是想有个孩子啊……”

陈姨丈夫是个老实人,长年在田里劳作,皮肤晒得黑黑的,穿着一条灰蓝色的裤子,用布条当皮带,把裤子勒得紧紧的。看到大家沉默着,他又说:“宝年这孩子我们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很孝顺,而且我和老婆子也一直把他当儿子看。”

“嗯。这孩子就是老实了点,不过俗话说‘老实终究在,恶人没久耐’嘛。关键是你们喜欢,孩子那边我会和他好好说的,毕竟也不小了,这些他会懂的。”祖母亲切地牵起陈姨的手,语气恳切地说。

陈姨眼睛湿润了,她看着我的祖母,感激地点了点头。祖父母的一番话令她感慨。她说:“宝年我倒不担心,主要是这新媳妇,才嫁过来就过继给我们,会不会不太好?”

祖父乐呵呵地笑起来:“这个嘛,你不用担心了,再说,也是时候分家了,他们兄弟俩还是要各自担待的。”

四个老人家商量一桩大事,充满了神秘而郑重的况味。

走出陈姨的家,我的祖父望着漆黑的街道,有些感慨,这么多年了,他为她做的事情不多,但内心潜藏的巨大希求,还是向着皆大欢喜的结局。

夜空没有星,也没有云,像一张辽阔得没有边际的毯子,把这人间倾覆得不留一丝缝隙。

母亲秀米嫁到林家,享受了短暂的新婚快乐,每天循规蹈矩,操持家务,买菜、做饭,和街坊邻里日渐熟悉起来。偶尔也会和他们话起家常。邻居们问她家乡的事情,她都老老实实作了回答。女孩子嫁人,这新人样是要维持好的。毕竟,谁也不想给别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分家在我们这里,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对秀米和林宝年两人来说,分家可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它意味着,从此二人的生命要划归入另一个环境里,艰苦操持一个家庭,为往后的生命撑起一把遮风挡雨的大伞。

那日,祖父和祖母召集大家开了一次家庭会议。这次会议,喜忧参半。财产分得不清不楚。父亲不敢说什么,倒是大伯母,嘴上虽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可真正把财物分到手上的时候,他们却暗地里高兴着。很明显,这一次分家,对我父母来讲,是一次彻底的不公平待遇。一直以来,祖父对他的三个儿子都是区别对待的。大儿子做事圆滑老练;二儿子现在基本已经和这个家断绝了关系;剩下三儿子,说话做事都没有大哥那么精,这样一来,做父母的心偏向哪里,也是显而易见的。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林宝年他们即将过继给陈姨,所以,理所当然,在祖父的潜意识里,他们已经被贴上了半个外人的标签。他们的晚年是要依靠我大伯一家的,这一点,祖父分得清清楚楚。

家庭会议开完之后,祖父祖母让我的父母留下来,说了要将他夫妻俩过继给陈姨的事情。

这个消息好似晴天霹雳一般砸了下来,在我父母的耳边轰然作响。

在昏暗的祖屋里,父亲对着两位老人家问:“你们为什么不先和我们商量?”

祖母没有开口的权利,一切由祖父说了算。祖父一脸的阴沉,他的表情写着十万个不高兴。“没得你选择。结了婚,你要负责整个家庭。陈姨向来对我们家不薄,她想收你当儿子,也是我们老早就同意的事情。”

“姨,我们不想过去。”这回是母亲开了口。祖父眉毛一挑,说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又不是将你们赶出家门,凭什么说不去?”祖父一番话,带着不可违抗的震慑力。母亲自知再多说也无济于事,于是缄默着。但心里万千委屈,又何从诉说?

在这件事情上,祖母不是没有主见,只是,她知道个中缘由,所以不便开口说什么,我祖父的脾气她又不是不知道,任何违抗他意愿的言语,只会换来疾风骤雨一般的呵斥。

“听你爸的话,陈姨平时当你亲生儿子看,这一点我们都知道,再说,以后你们还是可以常回来的。”

父亲知道,自始至终,这个巨大的圈套之下,掩盖的还是父母的私念。他们这样做无非是为了让陈姨二老晚年有个好归属,但何必用取这样的手段呢?父亲愈想愈不是滋味,以前要参军,也被父母阻止,现在婚姻大事虽然办好了,到头来却做了砧板上的鱼肉。他咽不下这口气,一直忍着,内心翻腾起来的情绪无从落下。

父亲再也忍不住了:“你们不可以这样!”

祖父还是第一次听见别人这么大声和他说话,他的脸色很难看。

“不听我话就滚出这个家!以后别回来!”

母亲看不下去,捂着嘴巴,嘤嘤地哭起来。

父亲和祖父对峙着,他站着,没有再问什么,表情沮丧地离开了。

母亲跟在他身后。

剩下两位老人坐在昏暗的屋子里。祖母叹了口气说:“何必闹成这样子呢。”

母亲不敢相信,自己会遭遇这等事情,她问父亲:“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父亲抱着头,愣愣地站着,万千的无奈和不舍都纠结在一起。

母亲看着他,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父母亲像被赶出家门一样,结婚不久就搬进了陈姨家里。街坊邻居看到这一幕,议论纷纷。父亲尽量保持平静,无法作出更好的解释,只能胡乱搪塞,敷衍的理由变成了一窝火,在父亲的怀里燃烧。别人问起这件事的时候,他们都说:“这都是一早就说好的事情。”

这个迟来的儿子确实给陈姨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感。那天她和丈夫端坐于茶几旁,满脸微笑地接受了我父亲和母亲敬上的茶。她或许怎么也想不到,父亲敬茶的那一刻,是多么不甘愿。心揪成一团,却无处申诉。陈姨喝过茶,拉着他们二人的手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她丈夫看着这场面,心里欢喜,脸上始终带着微笑。

秀米看着他们,点了点头。

这件事情很快就传到溪桥镇了。外家对母亲的遭遇感到不可思议,外祖母气得哭了起来:“作孽啊!作孽——”隔天,母亲就回娘家来了。这是她嫁人之后第一次回来,没想到却是以这样一个姿态。舅舅秀楠气得暴跳如雷,嚷着要找我祖父他们算账。大姨秀旗听闻消息,放下饭店的活,也赶回家里来了。一家人聚在一起商量这件事情。吵吵闹闹讲到最后,母亲说:“还是算了吧,我也不想再闹下去,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外祖母气得直哆嗦。“陈姐她……唉。”她没有想到,陈姨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枉费她一直将陈姨当好姐妹。如此一来,一家人好似从一开始就受骗了,这场婚姻直到现在才被揭开真实的面目。

6

两人住进了陈姨的屋子。虽然同在一个镇上,但现在,原来的家也变得陌生了。父亲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孤苦无依,兄弟之间疏远,父母之间也疏远了,他就好似被人遗弃在世上的孤儿一样。

月光透过玻璃窗的缝隙,懒懒散散地照在床上。母亲和父亲相拥而睡。父亲长久地缄默不语,偶尔轻微地叹息。母亲说:“你爸他好狠。”

父亲转过头看着母亲:“唉,也不能怪他了。”

“为什么?哪有这样做爸的,结婚了就赶出家门?”

“我也没有办法,或许他觉得这是对我们好吧。”

“为我们好?寄人篱下有什么好的?”

夫妻俩纵有万般的无奈与不甘,到了这份上,也无法再抵抗什么。日子也只好过一天算一天。父亲平时干些木匠活,所挣的钱悉数交给陈姨。陈姨经营抽纱生意,她丈夫下田耕种。母亲就在家里操持家务。

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渐渐觉察到了某些端倪,它们像是暗夜里闪烁不定的星辰,在投给人们微光的同时,昭示黑夜。

陈姨二老的幸福感并没有延续多长时间。刚开始那阵子,街坊邻居见了都说好话。“陈姨啊,你们好福气。”陈姨就咧开嘴乐呵呵地笑起来。丈夫相对没有那么欢喜,只是心中忐忑已久的位置终于被什么填满了。时光流逝得很快,所谓的幸福很快被后来居上的厌恶感所替代。毕竟这个家里的两代人没有血缘关系,彼此之间就好似隔了一层膜。而矛盾,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一点一点积累起来了。

那天下着小雨,雨丝飘落下来,把整条街道晕染得潮湿。一大早,井边已经有人在打水了,还有人拿了脸盆,在洗头。秀米提了水,装满了两个木质水桶。井水很清凉,倒了一些,淋在手上,沁入心扉的凉让人感到爽快。秀米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她把扁担两端的凹槽勾住水桶的绳子,挑起来,转身要走的时候,因为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井沿,木桶因为惯性,“砰”的一声撞在上面,整个桶壁裂开了,水流了一地,把旁边蹲着洗头的妹子淋个精透。她惊叫着跳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披着。她瞪了秀米一眼,嘴里“哼”了一声说:“你怎么搞的?你看我都淋湿了。”

秀米吓了一跳,放下水桶,连忙跟她道歉:“妹子,对不起对不起。”秀米看着裂开的水桶,桶箍被撞歪,连在一起的木板变了形。她一下子心慌起来,看着水桶不知道怎么办。路过的人看着秀米以及倒在地上的一副水桶,有人问:“怎么撞坏啦?”秀米不好意思看别人,赶紧收拾了,担着完好的那桶水,忐忑不安地回了家。

陈姨刚起来,抱着脸盆正等着秀米提水回来。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陈姨走到门口,看见秀米挑着一桶水回来,而另一只桶,残疾了一般,挂在扁担后面。

秀米低着头不敢看陈姨。

陈姨看到这副情景,一肚子火,这些日子积累在心里的不满刚好碰到机会,可以爆发出来了。她放下脸盆,伸手把秀米拉了过来:“你怎么搞的?”

“陈姨,我……”

“你说啊!”

“我不是故意的……”

“好哇,我嫁过来这么多年,一副碗筷都没有坏过,更别提水桶了。可你才刚来多久啊,就把桶摔坏了?!你说你不是故意的?鬼才信你!”陈姨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面对她的咄咄逼人,秀米一直沉默着,忍住不哭。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被别人这样训过,她记得出嫁之前,母亲沈桂芳和她说过:“嫁了人就要懂事些,凡事能忍则忍。”

雨丝轻轻地落下来,秀米站在门口,被陈姨一字一句地呵斥着,雨丝飘下来。落在她的身上,落在她的脸上。她心里很难受,想要反驳,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陈姨正在气头上,越骂越凶。陈姨的声音尖利,很快就把屋子里的丈夫以及林宝年吵醒了。林宝年走过来对陈姨说:“陈姨,算了吧。”陈姨丈夫说:“是个误会是个误会。”陈姨却不听劝告,反而提高了声调:“误会?鬼才相信是误会。你看她才嫁过来多久就这样子,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丈夫看不下去,用力拉了陈姨一把:“好了,进屋吧,这么多人看着不好。”陈姨气喘吁吁的,一双眼睛盯着秀米看。秀米自始至终都低着头,不敢说什么。林宝年叫她:“回屋里吧。”

秀米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

陈姨和丈夫出门后,秀米终于哭出声来了。

秀米哭得不能自抑。林宝年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哭,一下子慌了,不知道怎么办。

“秀米,别哭了。”他帮她擦掉脸上的眼泪。

秀米啜泣着:“我也不想这样子。”

夫妻俩空对着屋子。许多愁苦好似这绵绵细雨一般笼罩下来。心被淋湿,辗转了大半时间之后,抛给秀米无法抵挡的酸楚。

陈姨在饭桌上含沙射影。她搁下手里的筷子说:“鸡鸭不能总是关着,应该放出去找食。人呢,也不能整天待在家。对吧,秀米?”

秀米低头扒着饭。陈姨丈夫悄悄用手拉了拉陈姨,示意她不要说了。

林宝年看在眼里,心里好像被人塞了一团棉花一样难受。

“陈姨,吃饭吧。“说完他就给陈姨夹了一块豆干。

“我吃不下。“陈姨将豆干重新夹回去。

林宝年看着这样的场面,更加不知所措。秀米则一声不吭地吃着饭。

夜里睡下的时候,秀米反复回想今天饭桌上的对话。陈姨的话像针一样扎在心上。秀米知道,陈姨夫妻过惯了两个人的生活,平日里也是省吃俭用,能不花的钱绝对不会花。这样的日子自从林宝年夫妻俩进门之后,就显得拮据了起来。毕竟,多了两个人就多了两张吃饭的嘴。秀米知道,陈姨开始为钱心疼了。

窗外的冰冷月光覆过皮肤。她辗转,想了很多很多……秀米睁着眼睛,漆黑的屋子一半被月光轻轻地覆盖。夏夜的气息浓稠得让人感到哀伤。她看着身边已经入睡的林宝年,心里泛起微酸,想起第一次见到林宝年的时候,他站在勒杜鹃树下,略带不安地看着她。那天的阳光透彻清亮。彼时,秀米对未来的想象还是模糊不清的,从一个懵懂的孩子,然后渐渐长大,被时间追赶着、摩挲着,直至终于要直面赤裸裸的现实。只是她从未想过,这一双脚踏出家门,走上的竟然是一条飘摇的路。生命这艘脆弱的扁舟,如此摇晃着驶入了辽阔的海面。

7.怀抱
薄暮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