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青苔

1

母亲在陈姨家里的生活不堪回首。那段时间,她像青苔一般,生长在阴冷潮湿的角落,被阳光隔绝在触摸不到的地方。

陈姨五十几岁的人了,身体依然硬朗。她骑着凤凰自行车,每天在镇上奔波,经营她的抽纱生意。抽纱是一项传统的手工艺,用我们的方言来讲,叫“钩花”。在我们乡下,常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妇女端坐在门前拿着花针织抽纱。铁制的花针十几厘米长,尖端有个小小的倒钩。乡下女人心灵手巧,一根花针一团毛线,就可以织出一件花纹繁复的衣服来。

陈姨到抽纱厂收购一批货,然后将它们发放到其他人手中。每一批花都有统一的规格,多少针多少个图案都是规定好了的,有图纸可以参照。一批新的抽纱来了之后,陈姨都要忙着教拿货的人,忙得团团转。

抽纱出现瑕疵的时候,陈姨要一件件亲自改。忙不过来的时候她便吩咐母亲帮忙,母亲没有碰过抽纱,只好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细声答道:“陈姨,我不会。”

陈姨瞪了母亲一眼,不再理母亲,又埋下头,一件件拆了线重新织好。

也许是受不了陈姨那种轻蔑和厌恶的眼神,母亲下定决心要学会“钩花”,接连好几天,她拿着花针和线团,跑到许姆家里,让许姆手把手地教她。

年幼时,我常常看见母亲坐在家门口低头一针一针地,细密地勾勒一件抽纱。食指和拇指捏住花针,看起来像是兰花指的模样,每钩一针,花针就晃动一下。我好奇这样的活计,它们散发着诱人的气息,使我沉迷。

母亲来陈姨家这么久,从来没有叫过陈姨一声“姨”。陈姨嘴上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暗地里总和几个相好的邻居说:“秀米到现在还不肯喊我。”几个女人端着凳子坐在屋外,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话家常。陈姨这么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那个时候,陈姨已经对我母亲生出几分厌恶来,一些话在心里藏不住,就总要和别人说起。几个女人一台戏,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不亦乐乎。

许姆问陈姨:“我觉得秀米还不错啊。”

陈姨一听,脸色变得很难看,她说了一句:“你瞎了眼啊?她不错?”

其他几人都笑了起来。

让母亲难以忍受的是,陈姨虽然不显山不露水,却总可以鸡蛋里挑骨头。她在清晨吩咐母亲去煮饭。“秀米,煮点粥吧,不要太稀。我们俩不喜欢喝稀的。”

母亲不知道如何去适应他俩的口味,粥不是煮得太干了就是太稀了。

陈姨没有当面呵斥母亲,她端起碗,故意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母亲站着,有些忐忑。陈姨的脸色阴晴不定,这让她琢磨不透。伺候这对顽固的老人,对于初为人妻的她来讲,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情。

像这样的事情还有许多。譬如,母亲有时候在饭桌上吃不下去,就端着碗,夹了菜,走到巷子里,逗一逗邻居的孩子,或者和别人说说话。母亲想用这样的方式来躲开陈姨,虽然只是暂时看不到她,但对母亲来说,总好过整日提心吊胆。人和人之间一旦有了隔膜,就容易划下清晰的界限,而这界限,存于心里,顽疾一般除却不了。

一餐饭吃完,桌子上只剩下三个人。母亲端着空碗回来。

“我吃完了,我去洗碗。”

陈姨交叉着双手说:“在外面吃很好吧?在家就吃不下?!成天端着碗到处走,你丢不丢人啊?!”陈姨的话好似一桶冷水,哗啦啦就泼了下来。母亲低着头不说话。陈姨一见她这副姿态,心里窝火,重重拍了一下桌子骂道:“别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敢骂你了?你说说,从进门到现在,你为这个家做过什么?”

饭桌上原本和和气气的局面被打碎。父亲惊愕地看着陈姨,他也料想不到,陈姨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陈姨丈夫这回也忍不住了,他突然吼了一句:“够了!”

陈姨嫁给他这么多年,从来只有她大声说话的份,哪轮得到丈夫。被丈夫这么一喝,陈姨轻蔑地“哼”了一声,她指着丈夫没好气地说:“好啊,你也替她说话了?”

“我怎么了?你天天嫌这嫌那烦不烦啊?”

“你什么意思!”陈姨咬着牙说道。

看到陈姨如此气愤,父亲赶忙拉着陈姨:“姨,不要生气了。”

母亲一句话也不说,她知道,在陈姨面前,如果这时开了口,势必会让矛盾迅速扩大,所以她宁可选择沉默。母亲撸起袖子,继续收拾碗筷。

陈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啪”的一声把母亲的手拍开。“谁让你收拾的?我话还没有说完呢!”

父亲叫了一句:“陈姨——”

陈姨眼睛瞪得圆鼓鼓的,好似要喷出火来,她呵斥了我父亲一句:“没你说话的份!”

母亲依旧不说话,她把吃剩的饭菜倒在锅里,又把四个碗叠在一起,把筷子收拾好,拿了一个脸盆,把碗筷都放到里面去。抱起脸盆正要转身的时候,陈姨突然扬起手来朝她脸上掴了一巴掌,一脸盆的碗筷“哐当”掉下来。碗摔在地上,成了残破的瓷片……

陈姨丈夫和我父亲都惊呆了。

这一巴掌打在母亲脸上,火辣辣地疼。母亲咬着嘴唇,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哭出来。

陈姨打了一巴掌,好像解气了不少。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然后抬起一双眼睛,怔怔地看着其他人。

母亲的刘海遮住了眼睛,没有谁看到她哭了没有。

2

过后很长一段时间,陈姨和我母亲的关系闹得很僵。每天柴米油盐,抬头不见低头见,陈姨对秀米的态度反反复复。人和人之间一旦生出了隔膜,就很难恢复到最初的模样。秀米自己也疑惑不解,陈姨对她何以会变得这般冷漠。秀米想起第一次见到陈姨的时候,在她的印象里,陈姨还是一个热情的人,却没想到人心隔肚皮,这么长时间的接触之后,一些原先无法窥见的隐秘性情慢慢显现出来了。

大约一个月过后,母亲和父亲说:“我们养头猪吧,别人家里都养猪呢,我们也养一头吧。”父亲想了一下,觉得有道理,和陈姨二老说了一下,他们没有反对。

陈姨说:“养了猪你们自己照顾,我可不管。”

父亲于是在家门口修了猪圈。

买的第一头猪苗长势旺盛,母亲惊讶于这个小生命的茁壮,早上起来都会去猪圈里看看猪,每天忙着割番薯叶回来喂猪,碾米房淘来的糟糠也收集了起来给猪吃。

一天清早,她背着个大竹篓到莲花山去拾柴火。

莲花山与北山遥遥相对,母亲爬到半山腰,向着北山的方向眺望。隔着清晨的弥漫雾气,北山若隐若现。她站在山头遥望曾经留下过印迹的地方,心里戚戚然。她盯着那里看了许久,想到家人,又想起如今的处境,内心的愁苦无处诉说。

或许是往事的藕断丝连让她觉得沮丧,她索性不再去想,装满了满满一篓的柴火之后,又沿着原路折回。

猪长得很快,母亲每一天都去观察它的生长状况。

许姆路过猪圈,总会往里面望上一眼。“啧啧,长得多壮。”

母亲抬起头来看看许姆,笑着打招呼。眼前的许姆不过四十来岁,看起来却苍老得很。她咧开嘴朝母亲笑,露出一口发黄的稀疏的牙齿。

“猪养壮了好卖钱。”母亲说。

“是啊,妹子有心啦。”

不到几个月的时间,小猪苗已经壮硕无比了。

翻搅着的微薄的力量,慢慢填补了母亲的心。她似乎要用这种方式去证明:在这个家里,她并不是可有可无的,她也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财富,这样起码面对陈姨不时的责难时也有了回应的理由。

过了几天,母亲让父亲去联系屠宰厂的人,想把猪卖了。

“你什么时候去一趟吧,猪这么大只了,也该卖了。”

母亲对卖猪开始有了渴望,她不能整天坐在家里无所事事,她要挣钱。她想着这头猪一旦卖钱了,一定是不小的一笔,便露出不自觉的笑来。

她第一次觉得,生活有了一丝依靠,这样的依靠算不上多么安稳,但至少,让生活有了盼头。

那天母亲提着一篮子菜从市场回来,黄昏的街道被斜阳映照,显得静谧而富有生活气息,孩子们端着碗坐在自己家门槛上,更小的由大人抱在怀里照料着吃。

老人们坐在路口的榕树下。树下是一片小小的铺仔,销售一分钱一粒的咸金枣或者两分钱一根的芝麻酥,是孩子们经常流连的地方。

走到家门口,母亲看到了围观的人群。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推开人群挤了进去,眼前的情景让她吓呆了——

那头壮硕的猪一动不动地躺在猪圈里。

她感到一阵晕眩。

……

她怎么也不相信猪死了,彼时陈姨和丈夫刚回到家里,母亲急急忙忙问他们:“猪死了,你们知道怎么回事吗?”陈姨丈夫不明就里:“昨天不是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死了?”

陈姨说了句:“死了就赶紧卖了吧,别放家里臭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领着屠宰厂的人来到家门口。一个年轻人上前推了推倒在地上的猪,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没有发现任何中毒或者受伤的迹象。

年轻人说:“这也太邪门了。”

母亲愣了一下。“这猪你看能卖多少呢?”

“活的跟死的,差别可就大了,顶多一百来块。怎么样,卖不卖?”

“就这样吧。”父亲说,“你们说了算。”

父亲也变得妥协了。母亲对这头猪所寄予的渴求,父亲懂得。一些无法说清楚的原因搅动人心慌慌,母亲看着亲手养大的猪被抬上车,有些不舍,也有些难过。

死去的猪让她想起了在溪桥镇上度过的日子,家里也养猪,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猪是这世上最低贱的动物,一生关在猪圈里,吃吃喝喝,时候一到便成了刀下鬼。可是现在,母亲觉得她的命比猪还低贱……

那天中午清洗猪圈的时候,母亲发现放猪食的槽不见了。

“怎么不见了呢?谁拿了猪槽?”母亲问陈姨,“你看到猪槽没有?”

“什么猪槽,不在猪圈里吗?”

“没有。不知道谁拿去了。”

陈姨不耐烦地说了句:“自己找,别问我。”

母亲还是很疑惑:“昨天明明还在的。”

过了一阵子,陈姨的声音隔着门帘传过来:“我想起来了,猪槽被许姆拿了。”

“她怎么拿了也不说!”

“什么拿了不说,那晚她借过去用,我就拿给她了。”陈姨显得漫不经心,好像这事情跟她毫无关系一样。

许许多多的委屈和不甘涌上心头。

母亲站在家门口,望着漆黑一片的家。煤油灯摇曳不定,突然间,母亲觉得这个家像一个黑暗的洞穴,吸纳光和热,吐出无止境的悲伤。

母亲走到许姆家门口,她敲了敲门。开门的是许姆的丈夫,一见是秀米,他乐呵呵地问:“怎么啦,秀米?”母亲压制住内心的愤懑,问了一句:“许伯,许姆在吗?”

许伯把许姆喊了出来。母亲问许姆:“陈姨说你拿了我的猪槽是吗?”

“哦,是啊,你急着用么?”说完许姆就穿了鞋子走出了家门,说:“我家的猪槽坏了,就借你家的了。“

许姆的猪圈盖在巷子的另一端。许姆说:“你自己拿吧。”

“嗯。”母亲刚想弯下腰把猪槽拖出来,想了一想,还是停下了。

“这样吧,猪槽放你这里吧,反正猪死了,我也用不着了。”

“那好吧,先放着吧。”

许姆的表情写满了阴郁,她满脸的皱纹在夜色里给母亲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母亲转身离开,鞋子在青石板路上踏出稀稀拉拉的声音。

回到家里。陈姨问道:“怎么,猪槽拿了?”

“没。不要了,让许姆用吧,以后……以后我不养猪了。”

说完,母亲就提着水桶去井台打水了。

……

这件事情很快就被往后的岁月所淹没。时间覆过了时间,悲伤覆盖了悲伤。直到有一天,母亲在菜市场和卖猪肉的小贩聊起家里死去的猪,说到猪槽被别人拿去用的事情。卖猪肉的小贩问母亲:“你家的猪是不是长得特壮?”

母亲回答:“是啊,怎么了?”

小贩压低声音和她说:“你没听老人常说吗,猪要养得好,全靠一个槽。我们干这一行最清楚不过了,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把猪槽给别人?”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母亲在心里重复着四个字。

你永远无法想象,那一刻母亲的悲愤和委屈达到了怎样的程度。她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原地,市场的熙熙攘攘吵吵闹闹都成了无声的背景。那一天,母亲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难道仅仅为了那个无意中获知的答案?她忘了买菜,忘了跟小贩讨价还价。市场里的污浊空气混合了某些悲伤的气息弥漫着母亲的眼睛,她突然感到眼睛模糊不清了。

回到家。母亲一脚刚跨进门,陈姨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怎么才回来?菜呢?”

母亲没有回答。她看着陈姨,思忖着应不应该将多日来所受的委屈倾倒出来,想起小贩说的话,她越想越觉得委屈。陈姨不可能不知道猪槽的事情,又或许,她是故意的,可是,母亲自己也拿捏不准,兴许猪的死和猪槽完全无关。

母亲知道,若她将事实说出来,势必引来争执,忍了许久,最终还是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我没有买菜,菜卖完了。”

母亲将手提袋放下。陈姨看到手提袋里空空如也,便急急忙忙走过来。

“你怎么搞的?买个菜去那么久,结果什么都没有买回来?!”陈姨提高了声音。

母亲再次重复:“菜卖完了。”

母亲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宣泄心中积郁已久的愤怒。

她无声的抵抗给了陈姨始料未及的震惊。陈姨指着母亲说:“钱还我。”

母亲咬咬牙,便从兜里拿出十块钱,还给陈姨。

……

父亲整天劳作,在木工作坊里,纷飞的木屑沾到头发里,每天干完活,浑身都是灰扑扑的。每天从早忙到晚,回到家一身汗臭,洗个澡,一躺下倒头就睡着了。好几次母亲想和父亲聊聊,可一看到父亲那么辛苦,便也缄默不语。她遭遇的这些鸡毛蒜皮,怎抵得上父亲的辛劳呢?

夜里,母亲双手抚过父亲的背。她回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父亲一双黝黑的手不安分地微微晃动着,他站在陈姨后面不敢看她,眉毛很黑很浓……

而才短短的几个月时间,许多幸福的感觉已被柴米油盐层层淹没。

母亲在夜里听见父亲沉重的呼吸声,心揪成一团。她想要挣点钱炖些补品给父亲补身子,可她上哪里去弄钱?如果猪没有死,那么兴许还能攒点钱。

她想起陈姨看她的眼神,这样的眼神,带着无法抵挡的凛冽,像针一样扎在母亲心上,揪心一般的痛。

3

我的父母在陈姨家里待了不到半年就回来了。父母离开陈姨家的原因,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父亲过继之后,三天两头就会往家里跑,祖母问我父亲,在陈姨家的日子过得怎样。父亲沉默了一阵,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没想过陈姨会这样对我们……”

那日,祖父不在家,父亲便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

祖母听完,眼睛湿润了。她抬起手,抹了抹眼泪:“这些我也听乡里人说过……唉,当初我就担心,谁知道……”祖母说不下去,她的声音变得哽咽起来。

而更令人心寒的事情还在后头。

事情的起因还要归结到许伯身上。许姆夫妻俩比陈姨小了一辈,他们家和陈姨的家同在一条巷子,是十多年的邻居,平时陈姨忙不来,许姆也常过来帮手,赶集多买了菜,都会分一些给陈姨,加之许伯和陈姨丈夫以前是工友,两家来往甚密。

一天傍晚,天色已暗。许伯拿着一瓶糯米酒过来陈姨家,在此之前,他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许伯脸红红的,他伸出手,胡乱拍着门,嘴里打出长长的酒嗝来。

整条巷子笼罩在夕阳的余晖里,惨薄的光线慢慢隐退。

那天陈姨陪丈夫去诊所看病,而林宝年在外干活还没回来,屋子里就剩下秀米一个人。秀米正在浴室里洗头,门闩着。听到敲门声,以为是林宝年回来了,嚷了一句:“来了来了。”便匆匆忙忙用毛巾裹了头发,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门一打开,一股浓厚的酒气迎面就扑了过来。秀米赶紧捂住了鼻子,这下才看清来的是许伯,秀米看到他拿着一瓶酒,便皱着眉头说:“许伯,老人家看病去了,你下次再来吧。”秀米穿着薄薄的汗衫,头发还滴着水,许伯愣愣地看着她,像定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秀米下意识地用手护在胸前,侧了侧身,准备把门关上。

谁知道许伯伸出手挡住门,接着整个身子都瘫在门上。秀米一下子慌了,想喊邻居,又怕别人误会,可是不喊,又怕万一出了什么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她过来陈姨家,多多少少也听闻了许伯的事情,许伯年轻时的风流韵事,都被街坊邻居传成了荤段子。对陈姨一家和许伯的关系,秀米一开始也感到奇怪。不过他虽然经常来陈姨家,但对秀米,除了平常爱说说笑笑之外,并没有做出任何越轨的举动。

可今天的情况是秀米始料未及的。难道这一次,他是故意的?秀米越想越觉得害怕,整颗心都差点跳出来了。

许伯靠在门上,秀米用背死死地抵着门。她后悔没有把衣服穿好再开门,可现在该怎么办呢?正在她进退两难的时候,许伯用力推开了门,秀米一个趔趄,整个人差点扑倒在地上。

许伯把酒瓶往地上一放,醉态丑陋不堪。他嬉笑着把门闩上。他浑身的酒气很重,一下子让秀米觉得恶心。秀米把毛巾紧紧地围在身上,生怕许伯对她动手动脚。自从那一次遇见北山的得喜之后,秀米就再也没有如此害怕过,屋子就丁点儿大,逃也逃不到哪里。她几乎是哀求着对许伯说:“许伯,别这样。”

许伯笑嘻嘻的,眼眶尽是酒后晕开来的红色,他上前几步,一把将秀米搂在怀里。满脸的胡楂在秀米脸上蹭来蹭去。秀米吓得叫了起来:“救命啊——”

恰巧这时候,在巷子里找许伯回家吃饭的许姆听见了秀米的喊声。她用力推门,却发现门被闩紧了。许姆踮起脚,透过门边的窗户,看到昏暗中的两个人影。

秀米看到许姆,喊了一句:“许姆,救救我!”

许姆一见这情形,气得差点晕倒,她拼命地摇着门,嘴里骂骂咧咧:“死狗,快开门!”

但许伯好像聋了一样,他一喝醉酒,什么都忘了。

秀米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他推开,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慌乱地把门打开,一见许姆,秀米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整个人瘫软了一般,向许姆扑了过去。她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泪水止不住流下来,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

许姆把秀米放在地上,走进陈姨家里。许伯躺在地板上,嘴里还在嚷着:“亲一个——亲一个……”

许姆气得浑身直哆嗦,她抬起脚对着许伯重重地踩了下去,她一边狠狠地踩一边咬牙切齿骂道:“我叫你亲我叫你亲!”

许伯被踩得痛了,嘴里瓮声瓮气地不知道在骂什么。

秀米蹲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身子。湿漉漉的头发贴着背脊,她冷得一直发抖……

这件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许伯想占便宜没有成功,反倒被老婆抓住了。邻居们看热闹的看热闹,议论的议论。陈姨回来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秀米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谁叫你这个时候洗头的?你犯贱了是不是?”

乡里的流言蜚语让陈姨丢尽了面子。这事林可树夫妻俩也听闻了,当天他们急急忙忙就赶到陈姨家。事情传到溪桥镇,陈祖川和沈桂芳他们也连夜赶路,到木棉镇来了。

十几个人挤在逼仄的屋子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秀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难堪和屈辱,她坐在里屋的床上,一直把头埋在膝盖里,她哭得很压抑,哭声断断续续的。这已经是林宝年第二次看见秀米哭了,他一脸消沉地看着秀米。内心的愤怒无处发泄,只好干坐着一直摇头叹气……陈祖川在外屋,嚷着要去揍许伯。沈桂芳则握着严英梅的手,眼泪款款而下:“出了这样的事,我们的脸面往哪搁啊……”

对于之前过继的事情,陈姨自知在陈祖川他们面前无法交代,也就一直避而不谈。沈桂芳看在眼里,心里别扭,但她也是明理的人。现在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当务之急并非和陈姨争执,而是如何处理好眼前这桩棘手的事情。

看到陈姨一直默默地坐着不说话,沈桂芳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陈姐,我把女儿都给你了,你说现在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一家人怎么办……”沈桂芳的语气很平静,她尽量压抑住内心的愤懑。陈姨抬起头来,这几天来,她消瘦了不少,一双眼眶深陷下去,她怔怔地看着沈桂芳,嘴唇一直在轻微地抖动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屋子里的气氛让人觉得压抑,乱糟糟的话语,人们攒动的身影,以及偶尔的争吵声……一切交织在一起,好似一张稠密的大网一样朝秀米倾覆过来。秀米闭着眼睛,努力让自己归复平静,可内心翻滚绞痛的情绪却无论如何也平复不了,想起林宝年,想起父母,想起公公婆婆……她难过得不能自抑,支离破碎的片段在她眼前一晃而过,又跌落一地。隔着门帘,她看到了无数晃动的身影,一个个好似鬼魅一般,令人觉得惶恐。

许伯羞愧难当,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敢出来见人,秀楠气得不行,冲到他家门口,嚷着要揍他一顿。陈祖川他们怕事情闹得太大,硬把秀楠给拉了回来。

许姆在陈姨的家里,一直掩面而哭。

“这死狗,死性不改……”

隔天,许伯拿了金花红绸,登门赔礼道歉。

这件事情也因此而告一段落,但纸包不住火,事情还是传开了,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大家都说,像许伯这样的人早就该被拉去关了,他活在这条街上简直就是一个耻辱。但纵使大家骂得再多,也抚慰不了秀米伤痕累累的心,人一旦被流言置身谷底,除却仰望苍穹带来的酸楚之外,剩余的便是赤裸裸的哀怨了。

然而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循环往复。人如同履于薄冰之上,稍有不慎,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洞窟之中。

临水街两旁高大的木棉树,它们日夜守在这方逼仄的土地上,看着世间百态轮番上演。

往后一段时间,乡里人都说,许伯是报应,不然他怎么会在工地上摔下来,一命呜呼了呢?

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之后,许伯觉得自己活得像条狗一样窝囊,走到哪里都被人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工地上的同事也渐渐排斥他,甚至有人故意在他的饭里撒沙子。许姆整天在家里和他吵架,骂他是畜生,有辱祖宗……

许伯自知自己犯下的错误,暗地里愧疚不已,他痛下决心要把酒给戒了,在工地上干完活就回家,能不出门就尽量在家待着。他也没有脸面再和陈姨一家人来往了,原本好好的两家人,因为这些难以启齿的事情,渐渐断绝了往来。

那天,许伯爬到高高的楼顶,准备搭脚手架,他穿着灰扑扑的工装,腰里吊着一束塑料绳。他双手抓住脚手架上的横杆,慢吞吞地爬上去。天空瓦蓝瓦蓝的,阳光很刺眼,照得许伯不敢睁开眼睛,他低下头,试图躲避阳光。做了十多年的建筑工人,许伯对爬脚手架驾轻就熟,工地的同事都称赞他敏捷得像只猴子。但谁又料得到,这只精瘦的猴子会突然一脚踩空,从十几米高的地方跌落下来呢?许伯还来不及喊出声,整个人就从脚手架上跌落下来,身体失去了控制,他甚至感受不到坠落的速度,只听到风呼呼地在耳边一闪而过……

工地上的人目睹了他摔死的惨境,他的头砸在石块上,更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后背被铁钎整个穿透,血汩汩地流了一地,渗入沙石堆里,把一小块地方晕成了醒目的红色……

许姆得知他的死讯,哭得不成人样。街坊邻居生怕她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几个热心的邻居轮番守着她。许姆在外求学的孩子也赶回来,帮忙料理许伯的后事。好好的一个家,才过了没多久,就好似被水冲垮的城堡一样,瞬间崩塌。

母子二人抱头痛哭。为短命的许伯,他们哭哑了喉咙,也哭干了眼泪……

许伯出殡那天,陈姨和丈夫还是去给他送终了。许姆哭得不能自抑,这几天来,陪伴她的就只有眼泪。

在我们乡里,凡是死了人,都要在祠堂前面挂上一面蓝色的旗子,上书一个黑色的“奠”字,风一吹,一面大旗便哗啦啦地飘荡起来。秀米路过祠堂的时候,不敢多看一眼,急匆匆就走过去了,那种醒目的深蓝色让她的眼睛不适应。

许伯出殡的情景凄清得很,奔丧的除了几个朋友之外,并没有多少人。接近中午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女人出现在家门口,打扮得干干净净,打着一个发髻。她看到许姆,很客气地打了招呼:“阿嫂。”

许姆一脸憔悴,看到这个陌生的女人,一时间晃不过神来,便疑惑地问:“请问你是?”

女人环顾了一下四周,巷子里寂静无人,阳光从屋檐边上照过来,在地上投下浓重的影子。她顿了一下,答道:“我叫巧莲,是莲锋的妹妹。”

许姆这才恍然,她知道许伯有个妹妹,但二十几年来,她从未见过这个妹妹,每次问起许伯,许伯都躲躲闪闪地说,他妹妹早就失踪了。许姆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也就不再过问。现在许姆怎么也没有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妹妹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许姆愣愣地看着巧莲,她的嘴唇、眉目以及脸型,与死去的丈夫颇为相似。

许姆想起死去的丈夫,心里酸楚。她不是不知道许伯以往的劣迹。在临水街,他成了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恶霸,但那终究是年轻时候的事情了。许姆和许伯结婚的时候,许伯已不像当年那样无所事事。他在工地当建筑工人,勤勤恳恳,虽然爱喝点小酒,但再没有惹是生非。许姆身世也凄苦,经由别人介绍,和许伯走到了一起。这么多年了,夫妻俩辛苦持家,有了个乖巧的孩子,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终究平静、淡薄。

想到这些,许姆的眼泪又簌簌地流下来了。她拼命忍住不哭,用手擦了擦脸,吸了一下鼻子,对莲姨说:“这么多年了,你哥一直和我说,你失踪了……”

莲姨说:“以后我再和你细说吧,我这次来本想看哥最后一眼,二十几年了……都没有见过他一面。”她也万万没想到,哥哥会落到如此的境况。这一次得知他的死讯,原以为自己会无动于衷,但毕竟骨肉相连,再怎么恨他,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许多的怨恨也慢慢被稀释,剩余的,也只是时间迁徙辗转之后,隐藏于内心盛大的悲悯。

莲姨还是会感到心痛,哥哥死了,这个世界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两个身世凄苦的女人,在相见的第一天,因为一个死去的男人,相对而泣。她们的哭声听起来如此压抑,好似被人撕裂的丝绸一般,在巷子里嘤嘤地响着。

那天莲姨忙着帮哥哥料理后事,屋里屋外忙个不停:烧冥纸,把许伯穿过的旧衣物全部打包,扔到郊外去,又把家里清扫了一遍……

莲姨看到哥哥生前穿过的衣服、裤子,一件件叠得齐整,摆放在一起。忽而沉浸到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了,兄妹俩在父母死后,一直相依为命,哥哥那时候在临水街为非作歹,对莲姨来说,他的言行举止都让人厌恶,但如今想起,心里的疑惑也似乎一下子解开了,或许那个时候,父母的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吧。毕竟,那是生他养他的父母啊!

这么多年没了音讯,看似把莲锋整个儿从记忆里撕去,但只是她下意识的遗忘罢了,莲姨想起十六岁那年的遭遇,想起她死去的丈夫,想起嫁给来升之后所遇到的种种,想起如今哥哥的死……控制不住,手指头紧紧按住额头,良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莲姨暂时在许姆家住了下来。那天吃晚饭的时候,莲姨忽然问起许姆:“嫂子,你知道陈秀米这个人么?”

“溪桥镇的陈秀米?”

莲姨点了点头:“嗯,就是她,我听说她嫁过这里来了,顺便问一下。”

许姆长叹一声,对莲姨说:“她就住在这条巷子里。”

莲姨万万想不到,这一次来木棉镇,居然会碰到这般巧合的事情。听许姆这样一说,莲姨感到奇怪,便问:“阿嫂,怎么了?”许姆用手拉了一下额头散落下来的刘海,看了一眼莲姨,一五一十把丈夫和秀米之间的事情都告诉她。

一番话下来,莲姨听得失魂落魄……她望着屋子里逐渐暗下来的光线,回忆好似一副巨大的钟鼓,被时间的双手敲响之后,震荡不止。

第二天清早,莲姨起来烧水煮饭的时候,碰见秀米。莲姨喊了她一句:“秀米。”莲姨的声音轻微而短促。秀米站在巷子里,怔住许久,巷子里的女人,她的眉目、眼神,都让秀米无比熟悉。莲姨怕秀米认不得她,于是又说:“秀米,是我,莲姨。”

秀米高兴得差点喊出来,她放下手里的水桶,走过来拉住莲姨的手,一时间激动得不能言语。

一番寒暄之后,秀米才知道,莲姨这次来木棉镇,是给许伯料理丧事。秀米听完莲姨的话,忽然沉默不语。莲姨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于是安慰道:“你也不必在意这些,人死了不能复生,况且,也不是因为你。”

秀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她看了一下空荡荡的巷子,说:“莲姨,这几年你过得可好?”

眼前的秀米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女孩了,莲姨看着她长大,从一个小女孩,一年一年蜕变,长成如今嫁为人妻的女人,禁不住感慨时间的流逝。

莲姨说:“都这么多年了,你也嫁人了……”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但秀米懂得,这感慨背后省略的那些话,它们穿越了年月设置的界限,一字一句拼凑成完整的章节。

两个人站在清晨的巷子里,一直聊着彼此这些年来的生活。虽然莲姨以前对秀米家做过不好的事情,但终归已经过去了,秀米也不计较这些。听着莲姨讲这几年来她遭遇的事情,秀米也忍不住感慨,她们所经历的,竟和常人如此不同。

4

莲姨嫁给来升不过一年,来升就因为心肌梗塞,死了。

北山上的人们对此议论纷纷。他们说,莲姨是一条毒蛇,她毒死捕蛇丈夫,又毒死了来升,现在,她就要毒死得喜了。

莲姨老早就预料到,改嫁是苦难的开始。来升长时间得不到满足,自然要迁罪于莲姨。得喜厌恶父亲,厌恶嫁过来的莲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得喜对男女之间那档子事充满了狂热。疯女人的死让他陷入极度的恐慌之中。得喜回想起疯女人死时的情景,身体不自觉地抖动起来。他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她,看到她朝他笑,露出一口极不相称的洁白牙齿。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惊恐不安,不敢去幻想任何和女人有关的事情,若有若无的冲动却搅得他身心疲惫,精神陷入深渊里无法自拔。

人们说,来升是在行房事的时候死去的。

他们的描述古怪离奇。也不知道是莲姨突然开窍还是来升用了什么灵丹妙药,多年的同床异梦的局面终于在那一刻得到了关键性的扭转。莲姨答应了来升,把自己所有的事情都和盘托出,原以为丈夫会勃然大怒,可是没有,来升在这件事情上显得宽宏大量。他抱着莲姨,激动得浑身颤抖,莲姨看到他泪流满面,吓了一跳。莲姨问:“你怎么了?”

来升说:“没事,我只是开心。”

来升因为突然享受到欲望的满足而亢奋不已。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得满头大汗。他气喘吁吁地说:“老婆,老婆……”两个人的喘息呻吟声传到了得喜的耳朵里,得喜睡不着,他偷偷地溜下床,趴在门缝上,窥见了父亲和莲姨之间的秘密。欲望被撩拨起来,浑身像被火烧到了一样难受,得喜想起几年前,和女疯子之间的事情,心里感到惶恐,但眼前所见的,又让他丰盛的欲念蓬勃起来。

他看得入神,喉结一上一下的。

可是,一切都中断了,像被人狠狠掐断的一段录像,在你以为高潮即将到来的时候,屏幕黑了,声音消失了,你什么也看不到了。

……

莲姨说:“我就是命苦,得喜把我赶出家门,这次来给哥哥送行,我也是迫不得已……”

秀米听着陈姨讲述这些事情,那个她所熟悉的地方,如今听起来好像隔了千里万里一般,遥远得像一个梦境。

秀米也和莲姨说起自己结婚后的事情。莲姨问秀米:“你有什么打算?”秀米说:“我想过,要和宝年回去。”莲姨说:“回去吧,这样子对谁都好。”秀米看着她,点了点头。

5

父母亲离开陈姨家的那天,天下着暴雨,哗啦啦的雨水从天而降,覆过临水街的青石板,水沟里的水很快就满了,浑浊的雨水奔腾向前。父亲将一床棉被和一箱子的家当都搬上凤凰单车的后座。

陈姨坐在藤条椅子上,冷眼旁观。她和母亲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无法调和的地步。

“走吧,都走了才好!”

她的语气冷冰冰的,就像外面的雨水。

母亲没有理会她。

临走前的气氛颇为微妙,仿佛树叶执意要离开树枝,容不得半点挽留。但外面倾盆的大雨让父亲感到担忧。“你看雨下这么大,等雨停了再走吧。”父亲抹了额头的汗水,劝道。

“走吧。我不想再待了。”

“可你看雨这么大,淋到了不好。”

“走吧,走吧。”母亲重复道,她的态度异常坚决,仿若离开的不是住过的屋子,而是一座监狱。

“淋坏了身子怎么办?”父亲看着门外从天而降的雨柱,面色紧张。

“你不走?你不走我自己走。”母亲回过头盯着父亲,一字一顿地说。

就这样,母亲在漫天滂沱的大雨里离开了陈姨家。父亲试图拦住她,却被她推开了。母亲单薄的身影融入茫茫的大雨中。天地仿佛在哀号。风裹挟着雨水倾泻下来,淋湿了母亲。

父亲回过头看着坐在屋子里的陈姨,她的表情看起来如此抑郁。

那个大雨滂沱的傍晚,祖父看见儿媳妇瘦弱的身影从雨雾中走来,她没有打伞,被淋成了水人儿。头发湿透了,浑身像刚从水里浸泡过一样。母亲无精打采,眼神里流露出的是无法言说的愤懑和委屈。可是,她不能对祖父说,也不知道怎么说。祖母隔着门帘,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在哗啦啦的雨水中显得飘忽不定。

祖母吓呆了,她撩起门帘探出头来,一见是我的母亲,便打了伞,急急忙忙走出来。

母亲站在天井里,低着头,不敢看二位老人。

祖母想把雨伞递给儿媳妇,但被我的祖父阻止了。

祖母不敢违命,只好停下,怔怔地看着站在天井里的我的母亲。

“秀米,快进来,都淋湿了,快进来!”

母亲也不知道哭了没有,那天的雨水混合了她的悲伤。她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站在雨中。稍后父亲出现了,他推开铁门,铁门发出“吱呀”的一声,惊扰了对峙的三个人。

父亲看到母亲还站在雨里,便一把将她拉了进来。

两位老人站在厨房的红地砖上,雨水和红地砖只有几步之遥。现在我的父亲和母亲跨过来了,他们逃离了雨水,浑身却湿得精透。母亲极不情愿地离开了原先的家,现在又回来了,满肚子的委屈无从倾诉,它们像雨季从不间断的雨水,积聚了一地,因为没有出口,所以无从流淌。

木棉镇在那一年,注定要发生许多的故事,先是许伯死了,紧接着又是秀米两口子重返林家。老人们都说,作孽啊,作孽,泼出去的水怎么能收回呢?

木棉镇并不大,家长里短很快就传遍了。祖父好说歹说也是乡里有头有脸的人,父母亲如此的做法,让他觉得脸面无光。母亲大概也看出了祖父对她的不满。从那个雨天开始,祖父把对她的不满全然写在了那张阴郁的脸上。而我的母亲呢?只能沉默,她永远只是一个沉默的角色,在生活的舞台上,她没有一句属于自己的台词。

祖母看在眼里,好多次,她跟祖父说:“不要这样对她。她也够命的。”

祖父说:“她不该让我丢这把老脸。”

8.青苔
薄暮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