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百合

1

母亲的肚子一天天隆起,她摸着肚子,猜测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但她并不开心,没有为人母的快乐。忧戚都贴在了眉目之间。父亲倒不同,他知道自己快要当爸爸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欣喜满上眉梢,每天干完活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问我母亲:“今天感觉怎样?”

“还能怎样,不就是越来越胖,都快走不动了。”

父亲于是将头贴在母亲的肚子上。

“我听到孩子在动,真的在动啊。”父亲眉飞色舞。

母亲看着他,露出了笑容。怀孕后,她的脸色极其苍白,祖母于是买了益母草来炖猪肝,给母亲补身子。

这一天,父亲比以往提前回了家。母亲看到他,便问:“今天怎么这么早?”

“没事干就回来了,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母亲欠起身,接过父亲递过来的塑料袋子,打开,一股鱼腥味扑过来。

“呀,是草鱼呢。你哪里买的?”

“不是买的,我捉的。”

“你捉的?上哪里捉的?”

“这个就别问了,快煮了吃吧。”

鱼已经被父亲切好了,装在塑料袋里。

母亲很开心,尽管行动不是很方便,她还是放下手里的活,走到厨房弄鱼,她把草鱼洗净,加了生抽、姜片和其他的配料,把一锅草鱼煮得活色生香。草鱼的香气至今还飘散在母亲的回忆里。母亲说她最喜欢那个时候了,尽管家里穷,但起码两口子过得开心,生活里太多的疾风骤雨还未升起,家徒四壁,依旧淡然。

给姐姐接生的是镇上的十斤老人。

母亲生育的痛苦很快就被随之而来的欣悦所取代了。姐姐的第一声啼哭响亮无比,母亲激动得满脸泪水。十斤老人把孩子抱给母亲,母亲低头亲了她一口,像是亲吻等待许久的甘霖。母亲生下女儿,坐月子还不到时间,就提着一大桶衣服到后溪去洗了。一开始祖母不答应。她说:“哪有人像你这样的?月子还没坐满就出来走动。”但母亲却坚信自己没事,她笑着对祖母说:“姨,我没事的,你放心吧,我真的没事。”看到祖母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母亲还故意推着单车,骑上去给她看。

“你看,我还能骑车呢。”

母亲在阳光下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她单薄的身影骑在自行车上,风吹动她的头发,她回过头来对着祖母微微一笑。

祖母哭笑不得,也就由着她去了。

到了祖父和大伯母这里,情况可就不同了。祖父对母亲如此不懂规矩的行为感到很气愤,他训斥道:“你爸你姨没教你?女人生孩子谁不坐满月子的?”母亲低着头,不敢看祖父。祖母看到这尴尬的场景,于是出来解围。她瞪了我祖父一眼说:“没事没事,她还能骑车呢,如果有问题的话早就出事了。”

祖父鼻子里“哼”的一声,不再理会。

2

那时候,大堂哥还没有去世。大伯母几年前也生了个女儿,姐姐是当时家里最小的孩子。长到后的某天,我看到了一本旧相册,上面除了曾祖母,还有祖父,以及家里其他人,那个时候留下来的影像经由时间的打磨,显得弥足珍贵。我抚摸相册,看到了姐姐幼时的样子,那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女孩,她的头上戴着红色的蝴蝶结,鹅蛋脸,目光清澈,完全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母亲说,姐姐小时候是很讨人喜欢的,邻居街坊都叫她“大白鹅”。母亲在傍晚抱着姐姐出来外面散步,遇到街坊邻居,他们上前来招呼姐姐,姐姐不怕生,乐呵呵地笑着,别人挠她痒痒,也不哭不闹。端着饭碗的大叔大婶会夹点菜给她,母亲说,姐姐虽然人小,但是食量很大,而且从来不会拒绝别人夹给她的菜。

那一天,母亲抱着姐姐在门口喂饭吃,邻居的大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她捧着一个饭碗,碗里盛着番薯,番薯的香气吸引了姐姐,她挣脱母亲的怀抱,硬是要吃番薯。

邻居大婶一副热情的样子,母亲看在眼里,喊了她一声。

“大婶啊,今天这么有空?”

“呵呵,过来看看孩子,越长越机灵了。”说完,大婶就伸出手来,轻轻地捏姐姐的脸蛋。她用筷子夹了一块热乎乎的番薯,然后对姐姐叫道:“张嘴,啊——”

姐姐很配合地张开了嘴巴,接着她就吃到了柔软而可口的番薯。母亲也闻到了番薯的味道。姐姐吃了一块,咂着嘴巴,囫囵吞枣般将番薯吞下去。嫌不够,又呀呀地喊了起来,“吃,吃……”

大婶万分欣喜,又用筷子夹了一块,小心翼翼地送到姐姐的嘴里。

这时,大伯母牵着我的大堂姐从巷子的另一头走过来。母亲跟大伯母打招呼:“大嫂,吃了没有?”“没有呢。”大伯母咧开嘴笑了。母亲抱过姐姐说:“快叫人。”

姐姐乐呵呵地笑了,嘴角还残留着黄色的番薯。

没想到大伯母却装作没有看到姐姐,她放下大堂姐,拉着她走到祖屋去看曾祖母。

母亲没有想到的是,她竟会在走过去的时候,脱口而出说了一句:“饿死鬼。”

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字像重锤敲了下来。

“饿,死,鬼。”

母亲看不到大伯母的表情,兴许那表情除了鄙夷之外还有更深的愤恨吧。她看着夕照下巷子里的身影,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大婶看到这个情景,觉察到气氛有些不对头,便笑嘻嘻地说:“秀米啊,我先走了。”于是拿着饭碗离开了。

那时候,我家还没有自己的房子。大伯他们因为生意的关系,一家人都搬到市场租了房子住。祖父母和我的父母都住在大伯空下来的房子里,与曾祖母住的祖屋并驾齐驱在巷子的两侧。大伯一家在外面住,偶尔回到这里,并没有多久的驻足,但几乎每一次回来,言语间都会流露出轻蔑以及若有若无的中伤。

“一家人”的定义,被所谓的“分家”隔离。

人心隔肚皮,便是如此了。

母亲咽不下那口气,抱着姐姐回到屋子里。她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大嫂会如此对她,两家人之间没有发生过正面的冲突或矛盾,平时表面上看起来也和和气气,没想到她背地里竟是这般模样。母亲想了很久,才悟到,她之所以会瞧不起自己,大约和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有关。要知道,因为这件事,加上平素陈姨在外面的添油加醋,母亲在乡里的名声确实已经濒临狼藉的境地了。母亲越想越觉得委屈,看到姐姐还嚷着要吃东西,心里一气,狠狠捏了她一把,又骂了一句:“吃吃吃!就知道吃!”

姐姐还没有被母亲这样厉声呵斥过,看到母亲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撇着嘴,呜呜地哭起来了。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母亲抱着姐姐走回里屋,祖父坐在饭桌上,用手敲着饭桌,发出不耐烦的声音。母亲看了他一眼,他还是那样阴郁的脸色。姐姐伸手要拿饭桌上的菜,被母亲制止了,母亲小声喝了句:“别动!”祖父抬起眼睛,看了母亲一眼,说:“你自己怎么做我们不管,可别教坏孩子。”母亲低下头,姐姐还在那里挣扎着,很不安分。

饭没有吃完,不能随便离开饭桌,这是祖父定下来的规矩。母亲嫁过来,也慢慢熟知了祖父的脾气,他对家人言行举止的苛刻,都一点一滴渗入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里。母亲听着他的呵斥,心里愧疚,但更多的是难以诉说的委屈。

母亲放下姐姐。姐姐没有站稳,摔了一跤。祖父看到姐姐跌倒,并没有站起身来。母亲走了几步,回过头来扶起她。“别动。”祖父说,“谁让你扶起她的。”

母亲的手停在半空中,片刻之后,她抱起了姐姐。

“你看看她,肚子吃得那么饱了。还撑着!”祖父指着姐姐说。

母亲说:“是我不好。”

“你知道是你不好?!告诉过你多少遍了,吃饭时不要抱着孩子出去。”

这个时候,大伯母的声音从巷子里响起来。

“爸,发生什么事情啦?”

一听到是大儿媳的声音,祖父便起身,穿上鞋子迎出去。他抱着大堂姐,又问我大伯母:“小伙子跑哪里了?”祖父总是喊我大堂哥“小伙子”,在他看来,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子就像小大人一样。祖父是极其疼爱我的大堂哥的,所以当某一天无意间听闻大堂哥夭折的消息,祖父难过得撕心裂肺,仿佛死去的不是孙子,而是自己的灵魂,自己的血肉。

大伯母说:“他呀,又跑出去玩了。”

“呵呵,都一天没有看见他了。”

听见祖父谈论他的大孙子,母亲心里就难受,仿佛自己的孩子并不属于这个家庭,而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累赘,没有人过问,没有人关心。可是又能怎样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无法强求。母亲给姐姐擦嘴巴,抱着她走进里屋去了,放下竹帘,想要隔绝喧嚣和冷漠,却发现声音还是从外面硬生生地钻进来——钻入耳膜,直达心脏。

母亲坐在里屋,昏暗的光线从窗口射进来,在红砖地板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听着从外面源源不断飞进来的欢声笑语,母亲看到女儿一脸纯净的微笑,庆幸着虽然自己经历的是一段黯淡无光的日子,但女儿并没有长成性格阴郁的孩子。她如此天真活泼,她的眼睛透明而黑亮,笑起来的时候,能把整个世界的喧嚣和孤寂全部赶跑。母亲看着她,想起了以前在山上割草时路过的清泉和溪流,女儿是她生命的延续,也是这样的一泓清泉和静默流淌的溪流。

流过那些日渐被喧嚣和冷漠隔绝的岁月,流过心底某个无法敞开的角落。

3

我八岁那年,祖父靠输液和稀粥维持生命。

他躺在床上,失去了自理能力,小便失禁,祖母用尿壶装他排泄出来的尿液。祖母每一次接过尿壶,都会拿起来借着光线看一看。我无从知晓她从里面看出了什么,只知道她的眉头皱得很紧。医生每天都会过来,他无数次进出这间屋子,他看着祖父的生命慢慢步入摇摇欲坠的阶段,无能为力。那个时候药物治疗几乎只是一种安慰,没有任何实效。但祖父只要看到医生出现,便感到生命尚有一丝希望,尚存的微薄希望支撑他睁开微弱的眼皮。

他看到医生,张了张嘴发出微弱的声音:“你来了……”

老医生着一身黑色西服,戴着黑框眼镜。棕色的皮革药箱里装满了各色药物和工具:消毒水、棉支、针筒、输液管、钳子、听诊器……有一次我好奇地看着他的听诊器,他看到我,于是把我抱起来坐在他的膝盖上,拿出听诊器放在我的胸口上。我永远记得那种冰凉透心的感觉,我抬起头看着医生,他冷峻的眼睛,他略带温和的面容,他的一丝不苟,他面临死亡所表现出来的从容,竟然在那一刻深深打动了我。

隔着门帘,我看到躺在床上的祖父,像一截干枯的树枝。

医生拿着针筒,从药水瓶里吸了一针药水,然后对着天空推了推压杆,一束细细的水珠喷射而出,在空中划出弧线之后落回地面。这是老医生每次给祖父注射药物时都会做的动作,但每次往针筒里注入药液的时候,他都走到天井里,他不愿祖父看到这些,为的是减弱祖父对于生命即将消逝的恐惧。

这个头微秃的老医生,他看着祖父的生命渐渐熄灭,心里或许也跟我们一样凄怆吧。

我五岁的时候,也曾有一次去过医生的诊所。那一次姐姐在那里做手术,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医生,而绝然没有料到的是,三年后,他竟然会成为祖父临终时的私人医生。

父亲两兄弟轮流照顾祖父,后来,我的二伯终于也回到家里。这是他被祖父逐出家门之后第一次回来,祖母本不指望他会回来家里。那天祖母提着一篮子菜回到家,才刚踏进家门,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个身形粗短的男人,四十来岁,他坐在椅子上,背对着祖母。他握住我祖父的手,因为哭泣,他的肩膀一耸一耸的。祖母站在门口,看得心酸。

她提着篮子,忘了放下来,就这样默不做声地站着。屋子里的光线很暗。

十五岁那年,林宝春打人,将别人的后脚筋给挑断了,林可树一怒之下,把他赶出了家门……

严英梅想起这些,心里极不是滋味,一晃二十多年也过去了,她依然会想起林宝春离家那天的情景,那天的天空阴沉得可怕——至少在严英梅的记忆里是这样的。林宝春的背影很孤单,他的两个兄弟劝父亲,也好言和林宝春说了一通,但林宝春说:“我早就待腻了,以后我赚了大钱不会忘记兄弟的……”他的口吻如此直爽而悲怆,大哥和弟弟并排站着,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林宝春只收拾了几件衣服,就离开了家。

在严英梅的印象里,那天二儿子的身影显得凄冷,空气里氤氲着一股潮湿的气味,她捂着嘴巴,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而现在,儿子竟然回来了,她想在记忆里将儿子逐出这个家门——并非狠心,而是唯有这样做,才能减轻她的痛苦。如此畸形的做法,严英梅也想不通有何逻辑可言,但她就是这样做了——当自己没有生过这个儿子。

二伯回来后,一连好几天,祖母都无法面对他。大伯和我父亲,因为长时间没有和二伯接触,对于他突然回来这个事实,也一时无法适应。缺了一块的镜子缝补之后依然是不完整的,二伯当初倔强地出走,如今却又突然回来。祖父躺在病榻上,看到二十几年没见的儿子,一时间难过得老泪纵横,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看到了一家人的重聚,内心涌动着大起大落的人生感慨,终究将即将耗尽的生命置于充满遗憾和愧疚的边缘。他看着二儿子,因为病情加重,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他只是愣愣地看着,满脸的皱纹写满了哀伤。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他已经忘记了什么是哭了。

三兄弟重聚。母亲和大伯母嫁到林家,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传言中暴戾而叛逆的二伯。她们对这个男人的陌生显而易见,但在祖父越来越严重的病情面前,所有的恩怨和仇恨都已被强烈的血缘所覆盖。

父亲白天做木匠活,夜里就过来守着老人。大伯也抽空过来。二伯在家里的那几天,几乎是夜以继日没有合过眼。家里的三个女人也为祖父的病情操碎了心。无处不在的悲伤和压抑蔓延过来,轻易就把我们卷入了一场生命和时间的拉锯战里。

那段时间,祖父曾经的同僚还有一些亲戚朋友,常来看望他,家里每天都有人进进出出。父母不让我们来,生怕我们经受不住这样压抑的气氛。

二伯说他在市里的医院有熟人,建议将祖父转过去,一家人商量之后同意了。

我们几个孩子都去过那家医院,祖父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终日躺在病床上,他已经枯瘦如柴了。额头放着一块被热水浸泡过的毛巾——这几乎成了我那时候对病人的唯一印象。

现在,我已经不知道医院所在的具体位置了,所记得的只是白色的床单和呛鼻的消毒水的味道,它们弥漫我的童年时光,在我的记忆里反复发酵,刺激着我的鼻腔、我的胃。

往后很多年里,我对医院产生了莫名的恐惧,我如此害怕医院,对它的厌恶植根于血液里。小时候生病了,宁可去私人诊所,也不会去医院。

医院只是产房和停尸房的代名词。

5

在医院里,祖父干瘦的手指抚过我的头,他的手已皮包骨头,手上的老年斑突兀,青筋暴露。我忘不了那种被抚摸的感觉。你会感到自己的头顶有一股肃穆之气,从上之下,它赋予你永恒的缄默。阡陌交错,脚步迷乱。我知道那是老人垂垂老矣时对生的留恋。我看到他浑浊的眼睛闪烁着隐约的光,生命之烛摇摇曳曳。风吹过,熄灭了,就像冰山终于融化在大海里面。

我没有眼泪去哭泣了,眼泪流遍我的身体,流向无尽的岁月深处。

我跨过一座大门,看到的是无尽的白色。阳光,刺眼的、璀璨的阳光,刺痛我的眼睛,璀璨了一个季节。祖父停留在门的另一侧朝着我挥手,瘦削的背影被风吹散,像一片树叶。颠倒了黑夜和白昼,旅程的孤单,只有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

祖父在弥留之际,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就像一个摘下皇冠的帝王。祖母给他擦身子,帮他翻身,帮他端尿壶,无微不至。气若游丝的祖父不知道什么原因生气了,他躺在床上咳嗽,大声的,短促的,令人心疼的咳嗽。祖母为他拍背,他竟然伸出干枯的手握住了祖母,他使尽身体里尚存的气力,那样紧紧地握着。他的眼角渗出泪滴。他哭了,他的哭泣没有声音,祖母被他抓疼了,想挣脱,却不敢。后来,祖父拉过祖母,张开嘴,狠狠地咬祖母。

这个和祖母携手走过四十年风雨的男人,如今如一盏风中的残烛,奄奄一息。祖母怕风太大,会熄灭了烛火。她是个虔诚的老人,每天都对着神龛磕头,点燃的香已经缭绕了一整个灰色的季节。

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之后,祖父又被送了回来。

医生和我们家人说,要随时作好心理准备。祖父的心脏病已经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那个阶段所有的药物和治疗,不过徒增祖父临终前的苦痛,将他本已走到尽头的生命拽紧,一点一点延长他存活于这个世界的时间。

天井里的百合花是祖父最喜爱的。小时候我常常看着他将身子凑近,闭上眼睛呼吸百合的香气。而如今,百合已经枯萎了,耷拉着身子,无精打采。花也是有生命的,万物都是有生命的。只因看花人没有闲情。所以,冷落了花,也冷落了一颗含苞待放的心。

9.百合
薄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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