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灵魂

1

祖父下葬那天下着微微细雨,雨水顺着黑色雨伞滴落在我的人造革凉鞋上,微微发冷。我被父亲牵引着茫然地巡视送葬的队伍,我跟在父亲身后,长辈们的痛哭声形色各异,忽高忽低,它们汇成一条巨大的洪流,淹没了雨声对我耳膜的侵蚀。天空灰蒙蒙的,犹如被泼上墨水。在一片凄惶而嘈杂的恸哭声中,我分辨出了一个苍老却生命力蓬勃的声音,他在远处召唤我:“念生,念生……”

这如同梦魇一般的召唤声宛若沉入池底的一颗石块,被巨大的波澜掩盖之后,剩余无力的反抗。它无法拒绝下沉的命运,一如我无法拒绝成长所带来的那些灿若星辰暗似萤火的惶惑。

祖父是在大年初三晚上走的。

祖父已经病入膏肓了,他像一截枯瘦的木头躺在床铺上,死亡不知道何时降临,他的生命犹如逐渐熄灭的烛火一样摇曳在家族的白昼和黑夜里。

那晚,我被父亲沉重的脚步声惊醒,我和姐姐不明就里地被拖了起来,母亲吩咐我俩穿好衣服。我睡眼惺忪,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灯光照着父亲惨白的脸。

我们一家四口就这样冒着冬日的严寒去往祖父住的地方。

那一晚屋里弥漫着悲伤的情绪。祖母抱着祖父号啕大哭,哭声掺和着无尽的绝望回荡在逼仄的屋子里。母亲默默地流下了眼泪。父亲、大伯还有二伯跪在雕花木床前,他们的双肩抖动得厉害。

面对突然去世的父亲,作为儿子的他们被悲伤笼罩着,无法抽身。悲伤融入到血液里,融入到气息里,随着呼吸幽幽散发出来。

那个夜晚给我的感觉是黑色的。祖屋里的灯光惨白惨白,它照着同样惨白的我的家人的脸。大堂姐和姐姐站在我旁边,我听到她们嘤嘤地哭着,大堂姐满脸都是泪水,姐姐不断地用手去抹眼角,可是眼泪还是不停地往下流。

祖父的去世被长流不断的眼泪所淹没。我在不停的哭泣中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隔天清晨了。那一天跟其他的日子并没有其他区别,我的家族里,阴沉却无处不在,天空被覆盖上了灰蒙蒙的色彩,就连屋子,也好似笼罩在灰色之中。

2

祖父死后,需停尸三天方可出殡。

我再次看到祖父时,他已经穿着寿衣躺在僵硬的床板上了。我记得那件寿衣,那是一件制作精美的绸布长衫,蓝色的长衫包裹着祖父干瘦的身体,像包围着一截没有任何生机和活力的树枝。我永远都记得那样的蓝色,蓝得阴森恐怖,散发着神秘而腐朽的光芒。

穿着寿衣的祖父被盖上了一匹白布。一匹白布隔开了祖父和尘世之间的联系。我的两个姐姐害怕,所以半步不敢踏进屋子,倒是我,偷偷地溜进去,只是为了看一看死去的祖父究竟是怎么样子。我蹲下来朝白布下面看去,可是除了蓝色寿衣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扶着祖母进来。看到蹲在地上的我,便轻轻走过来,拉着我的衣领,示意我走开。

我走后,老旧的木门被关上,房间里传来祖母凄厉的哭声。

我站在门外,听得不寒而栗。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见祖母这样的哭声。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它们契合了某些无法割舍的情感,流淌在岁月的长河里。

每次想起那一天隔着木门听到的哭声,我的心便会泛起一股酸楚,我甚至害怕哪一天这样的哭声要为我的祖母响起。我不敢再往下想了,这两天来发生的事情仿佛梦一般纠缠不清。我从一个极端跌落到另一个极端。

祖父的头七办得相当隆重,我记忆力所能描述的也只是那一天烧得火红的冥币以及从寿材店订购过来的纸做的房子还有自行车。母亲说,祖父生前最喜欢的就是他那辆凤凰牌自行车。在闷热的火气里,我分明看到了祖父那张安详而瘦削的脸。透过熊熊燃烧的火,他慢慢地出现,随即又慢慢地消失。那一天,大人们都披麻戴孝,我们小孩穿上了一件白色衬衣。母亲在我的右手袖子上系上了一圈黑布条。我学着大人们的样子给祖父烧纸钱。火光映红了大人的脸,我想它们肯定也映红了我的瞳孔。火光一定倒映在我的瞳孔里。

我们在祖屋门前的小路上烧纸钱。过往的行人无不脚步匆匆地避开,唯恐死人的晦气沾染到他们身上。

祖父在我生命里驻扎了八年。八年之中,我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子逐渐变得懂事。我梦见他站在天井里,靠近那株百合,闭上眼睛嗅花香。梦里的百合和现实的百合截然不同,不是白色,而是五彩的。露水沾染在上面,发出夺目绚烂的光。祖父瘦削的身影映在百合前,形成了一副奇妙的景象,我不断地回味这副情景,它和我生命里某些部分发生了重叠。记忆如此奇妙,它覆盖过去的片段,又昭示未来的景况。

我听见祖父低沉的声音在呼唤我。不管在梦里,还是在生活中,不管黑夜还是白天。我听到那个声音,苍老却蓬勃。他在叫我:“念生,念生……”

我无法答应他,只是愣愣地站着,祖父的声音环绕在我的耳畔,完全淹没了我。我被他的声音包围其中,他所说出的每一句话被更加强大的声流所覆盖和冲刷,我看不到他的脸,但他却分明在我的眼前晃动着……

我关于童年所有的记忆,大部分来自母亲。而那些微薄的片段,就好似透明的玻璃一样贴在我的脑海里,被阳光一照,闪烁着迷离的光。

3

我在这个家族里的地位显得十分独特。我是家族里唯一的男孩,可又不是第一个男孩。

母亲说,大伯之前生过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可是四岁那年夭折了。

那时候,我的父母刚从陈姨那边回到家不久,母亲大着肚子,她是在一个平静的日子里得知她的大侄子去世的消息的。母亲说,那天她只感到眼前一黑,差一点晕过去。

在母亲的描述里,我约略知道了这样一个堂哥的轮廓:

他有着乌黑发亮的眼珠,眼睛里时常闪烁着机智而惹人怜爱的光。他的皮肤如此白皙,比同龄人要高出半个头。

回忆起我堂哥,母亲总是一副无限美好却又遗憾的表情。堂哥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从小就不哭不闹,背着手像个小大人一样穿梭于喧嚣的市场里。那时市场还只是刚刚有了雏形,搭的是简易的瓦棚,下雨时一片响彻云霄的滴滴答答声。市场后面有一口宽大的池塘,大伯父的杂货店就建在临水的地方。

从杂货店往后面看去便是一片白茫茫的芦苇丛,那是濒临市集的一口水塘上面的景色,傍晚时分还可以听到赶鹅老人苍老而富有韵味的呼唤声,以及白鹅上岸时纷至沓来的劈啪声。

一圈一圈的涟漪划破青绿色水面朝岸边的民宅扩散。

这是堂哥在临水的门口所见的情景,这样的情景伴随他,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赶鹅人说,那天傍晚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站在岸边呼唤心爱的白鹅,长长的竹竿在水面划出的痕迹很快就消融在更阔大的水面。赶鹅老人还没有到老眼昏花的年纪,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对面岸边泛起了一阵水花,成片的芦苇丛因此而剧烈摇晃。但是他并没有细究,以为是临水人家无意扔下的一袋垃圾。偏偏这个时候,鹅群受到了惊吓,朝着与水塘相反的方向疾奔起来。

一切都乱了,赶鹅老人顾不得去追究对岸发生的一切,撑起长竹竿便去追赶散乱的鹅群。

老人把鹅赶进圈子里,回来的时候路过市场,看到一群人熙熙攘攘地围在一起。他问别人:“怎么了?”驼背阿三当时在场,他哭丧着脸说:“林宝生的孩子淹死了!”

赶鹅老人一开始还不相信,可是他想到今天看到的情景,一时间恍然。

赶鹅老人一激动,喊了出来:“我今天早上才看过他!”

大伯父听到老人的声音,于是挤出人群。老人说:“我今天赶鹅的时候好像看到这边有动静。”大伯父一听,脸色阴沉下来,他二话不说揪着老人的衣领厉声喝道:“你说的是真的?”

大伯母听闻,也走出来,她推搡着老人,一遍遍地咒骂他:“老不死的,你赔我儿子!”大伯母的声音凛冽而凄厉。老人被这对夫妻吓了一跳,他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竟然颤抖起来。

大堂哥躺在地板上,他浑身僵硬,嘴唇被冻得发紫。他的脸和身子都被池塘里的淤泥涂满了。散发着腥臭味的池水摊开来,在地上晕出诡异的图案。

驼背阿三挤过来,我的父亲还有在场的几个人,一齐把他们拉开。

老人吓得脸色发白,他颤颤巍巍地说:“我刚想看一看发生什么事,一群鹅就突然跑起来了……”

大伯母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了,听闻老人的话,她忽然一屁股坐在喧闹而肮脏的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她一遍一遍地拍打着地面,反复骂自己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啊!”

后来人们都说,我堂哥的死是命中注定的,如果赶鹅老人及时看到他,如果他喊一声,或许堂哥就不会死了。可是,偏偏那个时候他的一群鹅散开了……这还能怪谁呢?都是命不好啊!人们都说,是水鬼夺去了堂哥的生命。

大伯母说,如果当天不是那位穿着蓝色布衣的老太婆的纠缠,事情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堂哥下葬之后,大伯母平静了下来,才和别人说起这件事。她说,那天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向她买一条裤子,老人在大白天穿着整套蓝色的布衣,衣服散发着幽光,显得萧瑟而寒气逼人。老人磨磨蹭蹭的,一会儿嫌裤子太紧,一会儿又嫌颜色不喜欢,大伯母那天很忙,被老人一折腾,更无心去照看儿子了。

平时他们做生意的时候,都让孩子自己去玩。店铺临着池塘,向外延伸出来的阳台恰好悬空在水面上,这样一来洗衣服洗碗筷也方便。平时阳台上的铁门都是紧锁的,但邪门的是,那天大伯母竟然忘了锁门……

事情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发生了。

打捞堂哥尸体的浩大行动进行了很久,没有任何进展。后来,村里的驼背阿三跳到水里,别人怎么找都找不到,可是他一跳进水里就摸到了。

父亲跟我说,这些是注定的,堂哥命里终究逃不过这一劫。

驼背阿三是个光棍,浑身臭味,乡里人都说阿三是个晦气十足的家伙。人们说,堂哥被这样一个晦气的人救上岸,注定不能起死回生了。

父亲听到侄子落水的消息,整个人都蒙了,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赶到了市场。当时,整个市场的男人都出动了,街坊邻居也举着长长的竹竿,有的还拖着渔网来帮忙。父亲跳进池塘里,几丈深的池水冰冷刺骨,大家几乎翻遍了整个池塘,从各个角落里搜寻,将原本平静的池水搅得一团乌黑。

池塘边上站了好多人。

驼背阿三刚好路过,听闻消息,二话不说就跳下去,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阿三那颗光脑袋就浮出水面了,他举起手大喊了一声:“他在这!”

人群的注意力被他吸引过来,后来几个大汉合作,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把孩子捞上岸。

堂哥已经咽气了,他是倒栽进池里的,池里泥泞的黑土堵塞了他的鼻子和嘴巴,使得他无法呼吸。在场的亲人看到这副情景,都吓得哭了起来。

大伯母昏了过去。

赶来救命的医生探了堂哥的鼻息,难过地摇了摇头。驼背阿三不相信我堂哥死了,拼命摇着医生说:“快救孩子啊!”

医生抚了抚眼睛,无奈地摇了摇头。

堂哥死了,大伯母为他清洗干净身体,替他换上崭新的衣裳。大伯母不相信这个事实,她对周围的人说:“他只是睡了而已,还会醒的。”她絮絮叨叨一直重复着这一句话,母亲不忍看下去,背过身,泪水簌簌而落。

人在绝望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当意识到昔日活蹦乱跳的儿子即将沉入生命的角落里无法动弹时,大伯母已经哭干了眼泪。

那天,我的曾祖母被人搀着,赶了好久的路才来到市场。老人家经受不住失去曾孙子的伤痛,在池塘边上哭得老泪纵横。

为堂哥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有亲戚朋友,也有不熟悉的乡里人。

驼背阿三哭得极为悲痛,他痛哭流涕的样子惊动了大家。人们不明白的是,他和我堂哥非亲非故,为什么会哭得这么伤心。

有人说:“你们不知道,他经常和孩子一起玩的。”

大伯母一见阿三,悲愤齐齐涌上心头,她拿着一把扫帚轰阿三走:“死驼背!快滚!你来干吗?!”

阿三欲言又止,他知道,乡里人都嫌他晦气,可是,他是真心喜欢孩子的,和孩子一起玩的时候,他很开心……

阿三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他抹了一把眼泪,断断续续地说:“我就看他一眼,一眼就好……”

大伯母已经丧失了理智,她吼道:“快滚!”

在一片凄惶的哀哭声中,驼背阿三低下头,一转身,消失在了市场的拐角处……

我难以想象当时的情景,只能反复回味着堂哥落水时的惨况,猜测着他当时内心的痛苦或者茫然。我无法体会他死去之后亲人们的哀号,一个逝去的生命牵住了几代人的记忆。

只是,我还是会记起那个身穿纯蓝色布衣的老人。那身蓝色散发的幽冷的光覆盖住我凄惶而单薄的梦境,我被那样刺眼的蓝色惊醒,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满身冷汗。而祖父,却反复抚摸着我的头,不停地说:“过来,念生,过来。”

我是一个迟来的孙子。祖父疼爱他的大孙子,要不然他怎会将对死去亡灵的哀思寄托于我的身上?我在往后的时光里,常常窥见他抚摸堂哥照片的情景,祖父变得细腻而慈爱,眼神不像以前一般凛冽。

我倚着门轻声问祖父:“阿公,你在看什么?”

祖父用手擦了擦眼角,然后对我说:“没什么。念生,过来。”

夕阳将祖屋涂抹上一层橘皮色的光芒。我站在昏暗的光线里,享受一个老人慈爱的言语,耳边响起他苍老的声音。他唤我:“念生,过来……”

4

大伯父一家因为堂哥的去世而变得面目全非,生命陷入永远填不满的凹洞里,纵使倾尽了全身气力,也难以抹平烙印在心上的伤痕。

丧子的噩耗似一朵细密的乌云,长久地笼罩这个原本幸福安稳的家。如今店门关了,生意也无心打理。每一次想起儿子的时候,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大伯母已经忘记了自己还会哭泣,眼泪湿润了脸颊,但她好似毫无知觉。大伯父见她这般模样,心里难过,却无法慰藉。只好默默地在家里,做饭、洗衣服,生怕盛大的空虚和苦痛将其淹没。

堂姐那时候还小,她不知晓父母心中隐匿的哀痛。堂哥死去的那天,堂姐走到床沿,看到哥哥一动不动地躺着。于是她伸出手来,摇了摇,可是堂哥没有反应。堂姐问:“哥哥是不是睡着了?”

大伯父看着她,看着她充满疑惑的眼睛,心里酸楚,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伯母手里紧紧拽着一条手绢,手绢已经被泪水浸湿了。她把女儿搂过来,将她的头深深地埋到怀里。她的眼睛哭得通红,她抚摸女儿瘦弱的肩膀,声音沙哑地说:“哥哥睡着了,不能吵醒他。”

堂姐抿着嘴,她的头靠在大伯母柔软的腹部。屋里的光线很暗,天气有些闷热,堂姐的额头长满了痱子,她觉得很痒,于是用手去挠。这个时候,堂姐的眼睛突然被窗外的东西吸引住了。她挣脱大伯母的手,走到窗边,透过玻璃,她看到了一个穿着深蓝色衣服的老人,老人打着一个旧时的发髻,面无表情地站在水边。堂姐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努力想看清楚,可是那个老人显得模糊不清了。堂姐吓得脸色发白,她转过头对父母说:“老人,那里有个老人。”

大伯母一听,赶忙凑过去推开窗户,可是,眼下哪有什么老人?除了池塘空荡荡的水面之外,什么也没有。那一刻,没有谁能理解大伯母的心情,她眼前反复出现的那张脸,阴郁而令人心寒,她像一片触摸不到的阴影一样飘浮在记忆之中,挥之不去。

大伯父说:“什么老人?”

大伯母怔怔地看着他,嘴唇动了一下,发出了令人寒颤的两个音节:“是她。”

堂哥出殡后,街坊邻居跟她建议,最好请人来做法事以驱邪气。

市场一带解放前是个坟堆,乡里得病死的、没人收殓的尸体都给葬到了这里。乡里建市场之前,乡民极力反对,都说这个地方晦气,千万不能在这里修建市场。但政府却口口声声说现在要崇尚科学破除迷信,哪有什么晦气不晦气的说法?

原本巨大的一口池塘被填掉了一半,剩余的一半被民房围起来,夏天的时候水面漂满了浮萍和水葫芦,也堆满了周围人家丢弃的垃圾。

堂哥死后,乡里人都说,一定是水鬼把他捉住了,不让他浮出水面,所以他才会活活给淹死。大伯母内心的伤痛还未抚平,听闻这些,更加不是滋味,加上那天女儿说她看到了穿蓝色衣服的老人,这些事情加在一起,让伯母不得不相信“水鬼”这一说法。

她决定了,要请巫婆回来做法事。在我们乡里,这类巫婆大体叫做“娘娘”,乡里人说,她们是观音娘娘的附身,灵得很。大伯母对大伯父说:“我去请娘娘。”

大伯父说:“现在请得到么?”

“去了再说。”于是一大清早,大伯母就买了纸钱、贡品,准备出门。

母亲后来回忆说,她们肯定是互相串通好了的,不然怎么会同时出现在她的面前呢?母亲说,陈姨和我大伯母平时并无什么往来,但偏偏在我堂哥死后,两个人好似有了共同的悲戚一般,同病相怜起来了。

那天清晨,陈姨突然出现在大伯母家门口。大伯母提着袋子正要出门,鞋子刚穿好就碰见陈姨。陈姨喊了我大伯母一声:“妹子啊,去哪里?”

大伯母说:“请娘娘做法事。”

陈姨不解,大伯母于是把乡里人的传闻和邻居的建议和她一一说了。陈姨拍了拍额头,满口赞同地说:“对对!应该这样。要不我陪你去吧?”

大伯母说:“也好,那就一起去吧。”

两个女人一路上说个不停,陈姨不停地唠叨,她说自从陈秀米夫妻俩和她闹翻之后,自己的生活过得多糟。大伯母点头说:“我们对她没好印象。”

那天问过“娘娘”,她端坐于屋里,掐指一算,一脸惊诧地说:“好大的煞气!”大伯母皱着眉头想了一番,不解地问:“什么煞气呢?”娘娘又问:“孩子落水之前,你家可有发生过什么大事?”

大伯母被她一问,更疑惑了:“除了那天看到一个穿蓝色衣服的老人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

“你再想想,家里可有令你心烦的人?”

大伯母若有所思。这时陈姨开口了,她神神秘秘地对娘娘说:“前段时间林家过继来的儿子和儿媳妇和我闹翻,才回家没多久呢,会不会和她有关?”娘娘于是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掐指一算,忽而睁开双眼,大喝一声:“妖孽!她满带邪气!”这话一出,大伯母和陈姨都惊呆了。陈姨说:“我早就意识到了,不然怎么她一来,我家就鸡犬不宁呢!”

大伯母的眼睛里写满了愤怒,她咬着嘴唇恶狠狠地骂道:“我就知道是这个扫把星!是她害死了我的孩子!”

娘娘语重心长地说:“你将这符水给她喝下,才能消灾消难,驱鬼辟邪。”

中午,娘娘挑了时辰,在大伯母家里做了一场隆重的法事,光是纸钱就烧了满满的一铁桶,火光蹿得很高很高。我的堂姐躲在门廊后面,带着新奇和恐惧看着眼前这个穿戴得怪模怪样的女人。她一会儿跳动,一会儿又大喝一声,嘴里念出神秘的符咒。堂姐很害怕,她不敢看,可是好奇心却又驱使着她,她用手遮住眼睛,透过手指的细缝,才敢往外面看。这时,她又看见那个穿着深蓝色衣服的老人了,她从远处走来,这一次,她还是打着饱满的旧式发髻,依旧面无表情,她的双脚不着地。她越来越近,堂姐看得真真切切,她惊诧地睁大眼睛,眼看老人就要撞上自己了,堂姐害怕地喊出声来,可就在这个时候,老人忽然消失了,像日光下的一溜青烟,被风一吹,就销声匿迹了。

而这时,娘娘的祭台上,蜡烛的光正蹿得老高,火光映红了她的脸,也映红了堂姐的身影。

法事做毕,娘娘取出一个灵符,她把灵符递给大伯母,语重心长地吩咐道:“务必将灵符泡了水给陈秀米喝下。”

大伯母请娘娘做法事的事情,祖父和祖母都知道了,晚上,大伯母和陈姨怒气冲冲地来找母亲。大伯母一手端着一碗符水,另一只手重重地拍了拍门板,厉声喊道:“陈秀米,陈秀米你出来!”彼时我母亲正在休息,听见外面有人在喊,她睁开迷蒙的睡眼正要起来,这时大伯母和陈姨已经推开门,径直走到母亲面前了。

他们如此兴师动众,把我的曾祖母、祖父、祖母以及父亲都给惊动了。曾祖母拄着拐杖,被祖母搀扶着走出来,她看到两个女人叉腰站着,曾祖母眼睛不好,看不到她们的表情。她慢吞吞地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大伯母放下碗,一想起死去的儿子就忍不住痛哭流涕,她握着曾祖母的手说:“秀米出了门又回来,是她害死我孩子的!”

父亲见这架势,知道事情不妙,他拼命挡住大嫂和陈姨,但他拦不住,大伯母挣脱我父亲,走了过来。母亲站在里屋,眼前的两个女人,她们身上迸发出来的仇恨,似乎要将她吞没,要将她活生生撕裂。

她愣愣地站着,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前所未有的惊慌已经让她忘记了说话。她不懂得辩驳不懂得反抗,只是一脸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大伯母的脸在这一刻,被仇恨赋予扭曲的表情。眼前晃动的身影已经趋于模糊,耳边乱糟糟的声音,好似凌乱的利剑一般,直直地刺过来。

祖父和祖母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硬是拉住了大伯母。

陈姨在一旁说:“你们别拦她,事情也该了结了!秀米也把我害惨了!宝年当初就不该娶她!”

这话惹恼了祖母。祖母说:“当初还不是你拼命介绍的!”

陈姨气得脸都青了,她回道:“我当初就是瞎了眼!”

祖父搁在她们中间,因为激动和气愤,他浑身都在发抖。

陈姨对大伯母说:“让她喝下!”

陈姨的煽风点火助长了大伯母的气焰,她回过头来对屋子里的人说:“今天她要是不喝下这符水,就别怪我不客气!”

父亲觉得荒谬,他气急败坏地说:“大嫂,你疯了?!”

“我疯了?还不知道谁疯了?你说你们夫妻两个好端端的干吗回来?你们一回来,害得我儿子也死了!”

“你这什么话?孩子是淹死的,关我们什么事!”

“我不管!今天她必须喝下这碗符水!跪下来跟我道歉!否则没完!”

父亲护住母亲。在毫不讲理的大嫂面前,他除了保护妻子之外,别无他法。大伯父随后赶来,看到对峙的一家人,气得骂了起来:“你们都怎么了?给我住手!”

大伯母和陈姨可不管。大伯母脸上的表情狰狞而吓人,她死命抓住母亲的头发,用力地拉扯着。她咬着牙说:“孩子可不是白死的!我今天就要你赔偿!”

屋子里一片凌乱。父亲抵挡不住大伯母,他心里一着急,扬起手来扇了她一耳光,大伯母被打得疼了,连命都不要了,抓住父亲的手一口就咬了下去。大伯父从后面抱住大伯母,硬是将她拉开。

“你闹够没有!”

陈姨没有大伯母撑腰,不敢轻举妄动,她待在一旁冷眼旁观。而三个老人也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这场面,在一旁干着急,眼睁睁看着这出闹剧上演。

父亲的手臂被咬出血来,他疼得龇牙咧嘴。

母亲一直在拼命地忍着,但看到丈夫渗出血的手臂,她再也受不了了。她站出来,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喊道:“别打了!我喝!”

她闭着眼睛,眼泪默默地流出来。屋子里突然安静了,死一样的安静。

大伯母好似一头发疯的母狼,她的眼里没有是非好坏,满脑子全是仇恨和厌恶,孩子的死给她带来的伤痛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怒气所替代。

她端起碗来,走到母亲面前,命令母亲跪下。一屋子的人都惊诧地看着这场景。母亲只希望尽快了结这场矛盾,她慢慢地蹲下身子,双手撑地,跪了下来,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如此巨大的哀伤和耻辱,它们从大伯母的眼睛里流露出来,从她说的每一句话里流露出来,好似一张棉花织成的巨大被子,紧紧地捂住母亲的身体,令她处于黑暗的包围之中,无法呼吸。

大伯母捧起碗,移到母亲眼前,大声命令道:“喝了它!”

母亲看了她一眼,对视许久,才伸出手接过碗,把它慢慢地靠近嘴边。屋子里的人都看着她,没有人说话,大家的心情难以揣测。她唯一知道的是,必须喝。母亲仰起脖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把一碗水连同沉于碗底的那些被火烧成粉末的符纸,毫不犹豫地灌了下去。

大伯母看着她喝完,一把抢过碗,重重地摔在地上。白色的瓷碗摔得粉碎,裂开的瓷片散得满地都是。祖母看不下去,捂着脸,无声地哭了起来。

整个屋子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母亲的坚强隐忍,在那一瞬间,变成了注入体内的一股液体,混合了人生之苦,生生地冲破血管逼仄的空间。

这件事,变成了一个溃烂的伤疤,紧紧贴着岁月的肌肤。没有任何的理由可以宽恕和原谅,植根于心底的耻辱以及委屈变成了一堵高墙,它堵住岁月洪流的凶狠,将所有自外界侵入的伤害全部阻隔开来。

许多年后,母亲常和我说起这些往事,她对我说:“我们要忍耐,但不是成为一个被困难踩扁的柿子。”

母亲的意愿,是让我成为一个坚强的球,咬紧牙关,任由艰苦的命运拍打。因为,只有忍受住这种苦难,才能跃得更高。

母亲问:“你懂不懂?”

“我懂,我懂。”我趴在她的膝盖上,流着泪点头。

5

祖父做头七的那天,我请了假,从学校回来。

在祖屋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纸钱燃烧的熊熊火焰,我的家人立于火光之后,表情肃穆。旁边放了一叠叠的冥纸,我们各自取了一叠,捏在手里,一张张数,冥纸在手指间发出沙沙的声音。

祖屋门槛前面放了一只废弃的油桶,祭拜用的金元宝和冥纸等都被放在里面点燃,火光蹿得老高,黑色的灰烬在春日残余的寒气中瑟瑟发抖。

那天恰好是正月初十,乡里举行一年一度的游神赛会。游神在潮汕地区叫“营老爷”(即抬着神像巡游夸胜,“老爷”是对神的俗称)。

小的时候,父亲带我去看游神,我们挤在人群里,只听得响亮的锣声由远及近。大家齐齐把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一个打头阵的男孩手举一面铜锣一路跑来,有后生扛着沉重的香炉紧随其后,八抬大轿上,神像正襟危坐,由后生抬着一路巡视众乡民。

有人喊了起来:“老爷来了,老爷来了!”原本堆在一起的人群马上让开,留下一条极窄的通道,纷乱的脚步声踏过村道破烂不堪的路面。

村道上早已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我骑在父亲的肩头,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人群闹哄哄的,有人站在临着村道的房子走廊上,有人爬上了墙头,还有人踩在长椅上翘首以盼。嗑瓜子的,吃雪糕的,互打招呼的,互相追逐嬉闹的,场面异常火热。很多人踮起脚尖生怕被挡住视线,但老爷还迟迟未来。

我问父亲:“老爷来了没有?”

“还没呢。”父亲的双手抓着我,我的脚向后勾住他,稳稳当当地坐在他的肩膀上,我低头可以看到他稀疏柔软的头发。

抬神像的人都是有讲究的,只有过去一年里新婚或添了丁的男子才能去抬。我们木棉镇的男孩子都对游神赛会趋之若鹜,大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有幸能去游神几乎成了木棉镇上每个男孩子的梦想。

神像在路口停下来,准备入庙,于是人流又随着奔跑起来,手持一捧香的女人们挤了过来,一边将香插到轿子上一边祈祷,场面异常热闹。庙前竖起巨大的“龙香”,烟灰被风吹散,落在人们的身上。“龙香”是乡里的有钱人捐资买来的,底部贴有红纸,上面便写着捐赠人的姓名。“龙香”很重,需要插在装满石块和沙石的油桶里才能固定好。

庙里,摆满了祭品的八仙桌并排着,人们挤在里面,俯首叩拜。

……

家里死了人,是不能去看游神赛会的。

整个新年我都过得不开心,没有人陪我玩。外面敲锣打鼓鞭炮连天,可这些都与我无关。

我跟姐姐说:“我们偷偷去看吧。”

姐姐说:“不行,不能去的。”

我们被喧嚣隔绝的那个午后,游神赛会如火如荼地举行着。

我和姐姐躲在阳台上,偷偷观看路过的嘈杂人流。姐姐说:“躲在这里就不怕被发现了。”

汹涌的人流朝着村道一起涌去,黑色的人头挤压在一起,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条黑色的河流。鞭炮声开始轰隆作响,从我家阳台望去,可以看到祠堂方向已经被浓烟笼罩了,纷飞起来的鞭炮纸屑将那角落的天空变成了混沌一片。

很多人家在这一天会请上自家的亲戚朋友,摆上一桌饭菜,或者吃火锅,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一起。

这一天,家里冷冷清清的,母亲煮了一锅牛肉丸,舀了一碗给我吃。

那天我待在家里,不敢出门去。母亲说:“你们要乖乖地待着。”

我问母亲:“什么时候才可以看‘营老爷’?”

母亲说:“三年后。”

经年之后,我才知道,根深蒂固的那些信仰是不会因为强行的压迫而中断的,一如驻扎在人们灵魂深处的欲望一样生生不息。

10.灵魂
薄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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