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冬天

1

母亲说,那晚月亮好圆好圆,夜里洁白如霜的月光透过窗户,钻进蚊帐包裹着的床里。她躺在床上,她知道自己要生了,咬着牙,对父亲说:“我好像要生了。”

父亲被母亲惊醒。他于蒙眬中听见母亲的声音,立刻爬起来,穿了衣服,就出门了。他手忙脚乱地骑上自行车。尽管月光很亮,可一路上父亲还是摔倒了几次,自行车的链条在半路卡住了,父亲急得不知所措。他干脆丢下自行车,跑步去找十斤老人。

十斤老人做了一辈子的接生婆,见证了临水街无数生命的降临,她亲手为新生的婴儿剪去脐带,看着他们一个个茁壮成长,看着他们跌跌撞撞一路长大。然而她老人家却没有一子半嗣。她为别人接生,却没有人为她接生。

父亲跑得满头大汗,他敲响十斤老人的家门时,已是凌晨两点,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照耀着他焦急的身影。他一刻也不能耽搁了,“砰砰砰”地将木板门拍得响亮。

门板和手掌击打的清亮声音回响在午夜的市集街道。有猫跳过青石板路,站在墙角里回过头来,盯着父亲黑黢黢的背影。

是十斤老人的丈夫开的门,他佝偻着身子卸下店门的门板,黑暗中,他的表情模糊不清。父亲说:“老人家,我老婆要生了……”

老人家说:“老伴腿脚不灵便,恐怕……去不了。”

父亲的额头渗出了汗珠,他抓住老人家的手说:“我有办法,我背她去。”

十斤老人穿好衣服,走了出来,昏暗的屋子里,她的一头白发被灯光照得忽隐忽现。

父亲说:“老人家,我背你回去……”

十斤老人点了点头。

父亲背着十斤老人,一路步履艰难地回到家中。

老人略微发胖的身体靠在父亲的背上摇晃不定。

十斤老人后来对我祖母说:“你儿子是个好人,我当新娘子的时候也没给人背过呢。”

母亲说,分娩很顺利。十斤老人抱着被羊水所包裹着的我朝母亲道喜:“嫂子,是个儿子!有福气哇。”老人的声音带着激动和颤抖,母亲高兴地笑了起来,生育所带来的痛苦被更大的欣喜所替代,她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裹在毛巾里的我。母亲看到我小小的身体像玩具一样,柔软的皮肤像豆腐一样贴着她被汗水浸湿的上衣。

十斤老人举起手掌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接着我就敞开喉咙,哇哇地哭了起来。

母亲说,她从来没想过能生出一个儿子来延续林家的香火。

内心积压已久的酸楚像洪水一样喷涌而出,她看着我,鼻头一酸,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父亲在房门口,听见嘹亮的啼哭声,激动得不知所措。先前被汗水浸湿的上衣被风吹干,贴在身上凉凉的。

十斤老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嫂子,是个儿子!有福气哇。”

父亲掀开门帘走进房里,抱起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他的骨肉,他的精血被神奇地植入另一个生命里,构建出另外一副骨骼,另外一副相貌。

我是停留在父亲生命里的一个跳跃的符号。

小的时候我拉着父亲的裤子跟着他走路,就像一只玩具一样。

认识的人和父亲打招呼,他们看到躲在他身后的我,便会问:“呀,三哥,你儿子?”

父亲笑笑,摸着我的头。我不习惯于父亲的抚摸,下意识地躲开了。

父亲于是说:“这孩子,生分,生分。”

很小的时候,我看过十斤老人,这个接生了许多胎儿的老人满脸皱纹,她有一双干枯的手,这双手异常奇妙,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她可以将孩子从母亲的肚子里取出来。

我尝试着去感知最初躺在她手里的状态,可是我什么都回忆不起来,最初的记忆在这个时候浅薄得几近消亡。

老人坐在冬日暖和的阳光下笑容慈祥。我那时还小,不知道是她将我迎接到这个人世的。甚至不知道,我是她职业生涯里最后接生的一个婴儿。

现今,追忆往昔,我隐隐约约能瞥见一个皮肤白皙的小孩。母亲牵着他的手,他稚嫩的视线停留在老人的手上。

老人对母亲说:“孩子长得真快。”

2

我的出生对家族来说是件天大的喜事,母亲还在坐月子的时候,外祖父他们过来。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其乐融融。外祖母对我母亲说:“现在你生了个儿子啦,看他们还敢怎样。”外祖父抱起我,激动得语无伦次。

“秀米,他长得像你呢。”

外祖父对我的疼爱远远超过了祖父。彼时祖父在厦门出差,他还不知道林宝年的媳妇为他生了个孙子。他在遥远的鼓浪屿迎着咸咸的海风眺望台湾岛,除了茫茫的大海什么也看不到。同事告诉他,要看台湾岛应该去金门。祖父“哦”地应了一声,继续站着一动不动。

海上的风很大,吹着他的衣袖猎猎作响,头发被风吹乱了,它们随着风起起落落,像一只苍老的蝴蝶。

祖父去厦门之前,祖母对他说:“秀米就要生了,回来记得买件衣服给孩子。”

祖父看了祖母一眼,然后慢吞吞地说:“除非她生了儿子。”

祖母瞪了他一眼,愤懑地说了一句:“你怎么死性不改?”

“我怎么就死性不改了?”

但他还是给我捎了礼物。一套婴儿服。针织的套衫,胸口印着一朵鲜艳的牡丹花,上面绣着“花开富贵”四个字。

母亲说:“你阿公其实还是想有个孙子的。”

长大之后,有天我从祖父留下来的箱子里翻到一本相册。相册很厚,硬皮,上面印满了水渍浸过后的痕迹,不过相片大部分保存得完好。

借着从窗口透进来的光,我看到照片上的祖父高瘦的影像,他穿着笔挺的蓝色卡其布西装,站在硕大的礁石上,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高高涌起的浪在他身后静止了。

他的眉宇间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英气。但我印象中的祖父,只是一个脾气古怪暴躁的老人。大部分时间,他靠着藤条椅闭目养神。脸上是那种常年阴郁的表情。

祖父住的房子,一楼的房间只留下一扇窗户。光线从外面斜斜地照射进来,在红砖地板上投下明亮而晃眼的光斑,随着太阳的移动,光斑也渐渐转移位置,直到消失。放在书桌上的录音机反复地播放着菩提功的音乐,仿佛慵懒而嘈杂的佛经,像极了谁的喃喃自语。缓慢的浅吟低唱,将一种神秘的气息散播于小小的房间里。

我掀开门帘,偷偷地往里面看去。祖母告诉我:“你阿公坐禅,不能打扰他。”

我吓得捂住嘴巴,朝祖母重重点了点头。

记得有一次,我惊扰到坐禅的祖父,被他用竹子狠狠地打了手心。

那是一个下雨天,天空布满了乌云。空气显得压抑,祖屋里黑漆漆一片,没有开灯。我不喜欢录音机里播放的音乐,嗡嗡嗡的让人心烦,它们像苍蝇一样不断盘旋,起起落落。但那天屋子里出奇地没有音乐声。我以为祖父没有回来,于是掀开竹帘就大声喊了起来:“阿嫲,我肚子饿。”

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祖父其实就在地板上静坐着。

我站在竹帘后面,心提到了嗓子眼。祖父睁大眼睛瞪着我。我第一次看到那样的眼神,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老人的愤怒是极其可怕的,何况我生来就对祖父怀着深深的惧怕。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头垂了下来,手不知道往哪里放。

“过来!”祖父的呵斥在阴暗的房间里响起。

昏暗的光线里,我看到身体瘦长的祖父站了起来。

“把手伸出来。”他的命令不容违抗。

我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又快速地收了回来。

“伸出来!”祖父的声音凛然,我的心跳得很快。

我闭上眼睛,胆怯地伸出手,慢慢摊开掌心。

我听到他走动的声音,沉重的脚步。

竹条落在掌心的疼痛让我刻骨铭心,疼痛从手心传到心脏,不争气的眼泪很快就流了出来。

我在心里数了:啪。啪。啪。啪。啪。

不多不少,一共五下,我疼得不敢哭出声音来。

我寄住于祖父那里的几年,被祖父调教成一个胆小怕事的小孩子,循规蹈矩,做任何事情都要看眼色。我自幼便养成察言观色的习惯,习惯观察大人们的表情,悲伤的或者隐忍的,欣喜的或者夸张的,它们汇成一张巨大的网,黑压压地扑了下来。

3

人总是能够在历经岁月的迁徙和磨难之后,对生活保持一颗退让和妥协的心。

多年来我的父母便是依着这样一种性格熬过了艰苦的旧时岁月。母亲在向我叙说往昔,她的口吻带着淡然,但我分明感受到其中穿透时光阻隔的力量,这样的力量像针一样不知不觉插进你的心脏,猝不及防。母亲在饭桌上这样对我们说,她嫁入这个家门真是最大的错误。母亲当着父亲的面这样说。听到这句话,老实巴交的父亲都是嗤嗤地笑:“那你还嫁过来。”

母亲没回应,话题就此结束。或许只有母亲明白个中的苦味。

她嫁入林家的这些岁月,也并不完全凄苦。

孩子的出世赐予她初为人母的快乐,也让她明白,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并不完全为了自己。那些因为心酸而难以入眠的夜晚,母亲说,她好几次想到了回到娘家。可是她不能回去,一旦回去她便认输了,并且输得一败涂地。

她需要坚强需要咬紧牙关,很多生活中的坎坷,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人一旦跨过了沟沟壑壑,苦难也就不成为苦难了。

终结一条路最好的方法便是,努力走完它。生命的苦难会沉淀,而幸福的片段尽管短暂如烟花,却可以深入心脏,留给我们无穷尽的回忆资本。

我关于童年的回忆断断续续,它们像远飞的风筝飞上天空,我手中的线还缠绕着不舍,可是风筝已然飞远。

我知道它再也回不来了,可我依然仰望苍穹,直到它消失成为一个小小的圆点。长久的仰望使得我脖子酸痛不已,眼睛泪流不止。

母亲跟我讲的最心酸的事情,是我幼时断奶的经过。

“……你断奶的时候还不满周岁,快过年了,家里活多,你整天趴在我身上嚷着要吃奶。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你阿嫲说给孩子断奶要挑个黄道吉日,不过我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就自作主张给你断了奶。刚开始几天哭哭闹闹也就过去,时间一长,也不怎么嚷了。头一个月顺顺利利的,也没有什么大毛病。可一过了年,就忽然变了个样。”

“不知道你是吃坏了还是怎么了,小小的一个孩子,拉肚子拉得浑身发软,躺在床上有气无力,但还是使尽了气力喊着:‘姨,奶……我要吃奶。’”

“你还未走路之前就会说话。你骂我,然后又伸出脚踢我,哭哭闹闹弄得我也心疼……可我不能再让你吃奶,再吃这奶就断不成了……夜里睡下,你闻到奶香就爬了过来,我把你推开,你又爬过来,眼睛哭得肿了。我实在不忍心,但还是咬紧牙关,硬是没再让你吃奶了……”

母亲和我说着,不知道她当时是怎样的心情,透过时间的重峦叠嶂,我看到一张隐藏在岁月背后的憔悴的脸。

她始终没有让我吃奶,一次又一次将我推开,任凭我哭着,闹着,踢她,骂她……

而现在呢?这些久远的模糊的记忆悄然褪色。回首成长的道路,我只看到一个张大瞳孔的孩子从远处走来,他的身后是茫茫的雾气,有鸟儿疾驰掠过,叫嚣着,喧闹不堪。

那时候他已经三四岁了,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雾气打湿了他的眼睛,看不到一滴泪水。他低下头,委屈而无奈,脚底已经磨出血泡,砂石磕进他的凉鞋里。他抿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走累了,就一屁股坐在长满青苔的角落里。那是门口的一个石坎,常年的雨水浇注,已让它变得潮湿滑腻,青苔爬满了墙壁,它们是厌恶阳光的生物。

他用手遮住眼睛,朝天空望去,强烈的阳光穿过云层投射下来,他的双手不敢张开,十指紧紧地并拢。阳光照得他手掌通红,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透明的红萝卜。

他独自玩着这样的游戏。透过手指看太阳。瘦弱的影子印在地上,随着太阳的升高而逐渐萎缩。我看到他慢慢地转过身,低头寻觅着什么,接着又抬起脚踩在了自己的影子上,不断地回旋,可是影子总在跑动,这多少让他觉得沮丧。

母亲出门去了,让姐姐照顾他。母亲路过杂货铺,看到老板娘杨清云正抱着孩子坐在门口,于是走过去说:“清云啊,帮我看看孩子好吗,我要出去一趟。”

杨清云才二十出头的样子。她坐在铺子门口晒太阳,冬日昙花一现的阳光十分温煦地照耀着。刚坐完月子,她抱着儿子坐在矮凳上面,偶尔向外张望,脸上露出初为人母的喜悦。

杂货铺就对着一条大路,不过年轻的杨清云没有丝毫忌讳,撩起衣服给孩子喂奶。她的乳汁丰盛,半掩在衣服下面那两颗雪白的乳房被奶水涨得圆润。怀里的孩子吮吸她紫红色的乳头,孩子眯着眼睛,吃得津津有味,他小小的嘴唇紧紧地贴着母亲的乳房,像钳着一枚红色的橄榄。

这样的温暖冬日,没有风,大路上依旧飞扬着低矮的尘土。

对面杂货铺的奶香散发在空气中。坐在角落里的孩子被香味所吸引,那是如此熟悉的味道,是母亲身上散发出来的奶香呵。杨清云看到秀米姐的孩子向她张望,孩子一直看着她,盯得她自觉羞怯不安。

孩子的眼睛一动不动。杨清云起先并不在意,她拿着眼睛瞅了他一下,继续低着头给孩子喂奶。但过了许久,他依旧抿着嘴唇愣愣地发着呆,杨清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然。

可随后又淡淡地笑了。“小孩子懂什么呢?什么都不懂。”老板娘自言自语,又哼起一支不知名的小曲。

断奶期,他渴望吃奶,躺在母亲怀里像摇篮一般安稳而舒适,可是母亲却活生生将这股欲念掐断了。如今,哪怕是散发于空气中的微弱奶香也令他着迷。可是,为什么母亲不给他吃奶呢?为什么?

一整个冬天,清晨,年轻的老板娘坐在铺门口给孩子喂奶。可她不知道,对于对面的孩子来说,她对婴孩的哺乳俨然已成了一个信号。孩子守在自家门口,远远地看着杨清云给儿子喂奶。他保持观望的姿态,性格里固执的怯懦束缚着他的双脚,他不敢向前,只要闻到空气中淡淡的奶香就心满意足了。可当老板娘停止喂奶,奶香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衣服之下时,他又会感到失望、沮丧,这样复杂的情绪在他幼小的心灵里,藤蔓一样纠缠不清。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悄悄爬到对街的铺面下的,简易门板搭起来的铺面下容纳了他小小的身体。或许他早早就守在这里了,为的只是能更接近奶香散发的地方。

我永远也说不清楚那天发生的事情,那天他突然跳出来。

老板娘看到孩子像一头小兽一样撞进了她的怀里,不由分说就将嘴巴咬在了她的乳头上。

“啊——你干什么!”老板娘尖叫一声,一把就将孩子推开了。

他哭丧着脸跌落在地上,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满脸泪水。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抿着嘴巴怔怔地站在地上。

老板娘抱着儿子,恼羞成怒地瞪着他,骂了一句:“不要脸的东西!”

那天中午,杂货铺老板掀开妻子的衣服,看到留在乳头上的红色齿印,妻子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怀里熟睡的孩子发出均匀的气息。

杨清云浑身打颤。“他才多大啊?!才多大啊!”

丈夫气得眼睛都红了。“妈的!”

那天的阳光透过屋顶的小天窗斜斜地照下来,笼罩着屋子里恼羞成怒的夫妻俩。

5

争吵是在那天中午发生的。彼时姐姐还在祖母那里,她没有成为这场争吵的见证者。

父母亲从田里回来,还没来得及脱下被泥水弄脏的衣服,杨清云就找上门了,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她丈夫。杨清云在家门口站了一小会儿,便急急忙忙地冲进来。

母亲在里屋看到杨清云,喊了起来:“清云妹啊,怎么这么有空?”

母亲正说着话,一抬头看到的却是他们夫妻俩阴沉的脸。

杨清云问我母亲:“你儿子呢?”

母亲觉察到她话语之中夹带着咬牙切齿一般的愤懑,但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便着急地问:“怎么了?”

“好呀,你们装作不知道呢!”这时,杨清云的丈夫开口了。

父亲皱着眉头,接着便是杨清云尖厉的声音。

“你知道你儿子做了什么吗?他——他居然吃我的奶!”

老板娘夹带着屈辱和愤怒的话让母亲吓得脸色发白。

而父亲呢?二话不说就抽出皮带,他怒气冲冲地将躲在房间里的我拖了出来,举起皮带就抽了下去。“啪——”,他的愤怒重重地抽在我身上。

我哇哇地哭了起来。

“你干吗打孩子?!”母亲哭着拉开父亲,跪下来抱着我,我站在原地低下头。泪水滴落在水泥地板上,连连不断。我看不到母亲身后的夫妻俩的脸,只是不停地哭泣。我无法抑制地哭着,雪白而馨香的乳汁浸润在眼泪里,白白流走了。

“我的脸都让他丢尽了!”父亲气得整张脸都扭曲了,他握着皮带的手,青筋毕露。

杨清云把手交叉在胸前,恶狠狠地说道:“今天你们要是不还我个说法,就别怪我不客气。”

父亲朝这对年轻的夫妻道歉。“小孩子不懂事,大家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哼,抽他一顿也不解气!”这一次发话的是杨清云的丈夫。

“是是是。”父亲连声道歉。

夫妻俩始终没有退让。母亲回过头说道:“孩子小,你们不要这样吓他。有什么事情我们大人商量。”

“商量?商量个屁!才屁大就想吃老娘豆腐。”杨清云始终咄咄逼人。

父亲将他们请入客厅里,夫妻俩坐在茶几边上,我背对着他们,不知道他们眼里透出来的,究竟是怎样的眼神。

我也不知,他们最后是以怎样一种姿态走出我家门口的。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看到父亲的眼里透出无限悲哀,他的背影在我模糊的视线里一下子缩短了,而母亲,抱着我不停地垂泪。

“都是我不好……不该那么早给你断奶,都怪我……”

母亲将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她紧紧抱着我。

刚才一番争执,母亲翻箱倒柜凑了一些钱,向他们赔礼道歉。杨清云拿过母亲递给她的一叠钱,沾着口水数了起来。她的丈夫说:“这事就算了,以后看好孩子。”这一次,她的口气显得风轻云淡,并且带着一种宽宏大量的平和。

母亲抱着我,将我的头紧紧埋在她身上。我一直抽泣不止。杂货铺夫妻俩的身影,在满是泪水的视线里,慢慢消融。

6

这件事很快被祖父知道了。

那天,父亲载一袋米给二位老人家。刚到家门口,远远就看见祖母提着一桶水走来了。父亲下了车,把米扛在肩上。

“姨,我拿了一袋米来。”

祖母看见我父亲,便停下来,放下水桶,神神秘秘地走过来问:“宝年,念生这孩子究竟怎么了?”被祖母一问,父亲整个脸色都很难看。他支支吾吾了几句之后,便说:“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祖母皱着眉头,放置于地上的一桶水反射着耀眼的阳光。祖母头上的白发被风吹散,她的眼睛里闪着什么,父亲不知道。祖母说:“你爸今天问我……你还是进去看看吧。”

父亲扛着一袋米,突然觉得门槛很高,他不敢迈进去。

祖父坐在里屋,其实他已经听到外面的说话声了,他开口道:“宝年,进来吧。”

父亲于是走了进去。把一袋米倒进米缸之后,父亲掀起了门帘,走了进去。祖父一双阴郁的眼睛慢慢抬起来,父亲站在他面前,像个孩子一般。

“爸,孩子的事情……”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祖父还是一如既往,他对家族门风的苛刻,从来不曾减弱一丝一毫。父亲沉默良久。祖父见他不说话,又一字一句说道:“孩子才多大,不学好以后怎么办!”

父亲点点头,唯唯诺诺。

“我一定好好管教他。”

回家后,父亲和母亲谈起这件事。母亲说:“我早料到他会这么说。”

我被父亲狠狠教训一顿之后,见了他都想跑开。那日见他不在家,便早早叫了姐姐陪我到郊外走,只要能不看见父亲,我便觉得心安。一直到正午我和姐姐才从外面回来。父亲看到我,一下子又来了气。

“跑哪里去了?!”

姐姐说:“我们去郊外。”

“郊外?不是让你们不要乱跑么?丢不丢人!”

母亲在一旁,见父亲这么说,便走过来护着我和姐姐。

“好了!乱发什么脾气!”

“我发脾气不行啊?这孩子……被你惯坏了!”

“你……”母亲说不下去,看了父亲一阵,便牵着我走到房间里去了。

我不敢说话,低着头坐在床沿上。其实在我和姐姐外出的时候,母亲在市场碰见了我的大伯母,彼时她和一群三姑六婆站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母亲几乎和她没有往来,看到她,立刻拐了路,从别的方向走开了。路上碰见红婶,红婶急急忙忙拉着母亲说:“你知道么,她在说你呢!”

母亲心里不是滋味,但嘴上还是装作无所谓。“关她什么事。我才不管。”

红婶见她这副模样,来了气,有些抱怨地说:“孩子的事情他们也知道了。”

母亲料到这是迟早的事情,堂哥死后,她对我们一家的憎恨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而我的出生,更加令她恨得牙痒痒。如此一来,得知我出了这般丑事,理所当然要大肆渲染一番。红婶的一番话令母亲万般滋味都涌上心头,但她并不想纠缠这些。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从来没有完结的时候,这番道理母亲是知道的,再多的委屈也只能打碎了咽下肚子。

母掂掇着如何回答红婶的话。但话一出口,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了。

红婶急切地说:“秀米姐,你别吓我啊……”

11.冬天
薄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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