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时光里

1

和杂货铺一家人之间的矛盾,好似一个伤疤,贴在母亲的心上,伤了她,也伤了我。

杂货铺老板娘看到我,便拿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看。

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我觉得自己成了一只诚惶诚恐的老鼠,生活在一个逼仄的迷宫里,找不到出路。

我们一家四口刚搬迁至此,对这条街上的人情世故,并无多少了解,大体上,母亲将其归入司空见惯的市井之中。但她不曾料想,杂货铺这对年轻的夫妇,他们会把本可以一带而过的事情牢记于心,未肯罢休。

他们和临水街上其他的人家一样,琐屑、狭隘,并且善于捕捞人与人之间凋落的污点。

那日我吃完晚饭,准备去附近找伙伴玩。

门前的路前几天铺了青石板,母亲再也不用每天都例行公事地在家里拖地了。

黄昏时分,田里耕作的农人陆续回来。骑着老旧自行车的,担着农具的,都纷纷回来了。这个时间段很是热闹。等到天色完全黯淡下来,路灯亮起,路上行人就渐渐稀少了。

第一盏路灯亮起时,我走出家门,出门前母亲说:“别太晚回来。”

我应一声“知道了”,便急急忙忙出门了。

杂货铺在我家斜对面,铺门前亮着灯光。

走过他们家门口,我都会下意识地快步行进,生怕惊扰了什么。

我至今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返回家里的。

当我一个人湿淋淋地站在门口,母亲刚好洗完碗筷正要出来。看到我浑身湿透,她吓得失声尖叫起来——

“怎么回事?!”

我抿着嘴,可被母亲一问,心里的委屈便哗啦啦地流出来了,和委屈一同流出来的,还有我的眼泪。我“哇”的一声哭得响亮。

母亲走过来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告诉我,怎么了?”

冬至刚过不久,冷空气迟迟没有离去,北回归线上的木棉镇还沉浸在余冬未消的季节里。我哭着哭着,浑身颤抖了起来,手脚冰凉,渗入骨髓一般地冷。

母亲把我拉进屋子里,拿了一条浴巾帮我擦干身子,又给我套上一件厚厚的毛衣。我哭个不停。姐姐跟着爸爸去了我外祖父那里,还没有回来。家里就剩下我们母子二人,空旷的天井洒下淡淡的月光。母亲抱着我,仿佛抱着一只受伤的小兽。她替我抹干眼泪,问:“怎么了,告诉姨。”我哭得泣不成声:“铺子……”

在我断断续续的讲述里,母亲得知了事情的轮廓。

那时我刚路过杂货铺门口,想快步走过去,谁知道一盆冷水哗地泼了过来,不偏不倚,恰好将我整个人淋得精透,只感觉身上刺骨的冰凉。从头到脚,头发淋湿了,视线模糊了,老板娘叉着腰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只洗碗用的脸盆,我闻到自己身上一股油腻的味道,有饭粒呛到我的喉咙,我忍不住恶心得想吐。我听到老板娘的声音,尖锐的、刻薄的声音:“淋你全身算便宜你了!小杂种!”

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家。

……

我哭了好久,直到很晚的时候,父亲和姐姐回到家,母亲跟他讲了,父亲本以为这件事会就此罢休,该教训的也教训了,可是现在的情况却变得如此恶劣。

父亲气得浑身发抖:“他们夫妻俩也太不像话了!”他过来抱着我,拼命地安慰我:“别哭了。”

姐姐拿起一张纸巾,帮我擦干眼泪。

2

我们一家四口走出家门,走到了杂货铺前。

冬天的晚上,杂货铺很早就关了门。父亲的手重重地拍在门板上,清脆有力的拍门声“啪啪啪”地回响在冷清的临水街上。

附近有人听到声音,跑了出来,想要看发生了什么事情。看见我们一家四口人的架势,邻居便问:“三哥,你们干什么呢?”

父亲没有回答,继续用力地拍门。

片刻之后,里面亮起了灯,灯光透过门缝照了出来。借着灯光,我看到父亲冷峻的脸,那是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父亲的脸,线条硬朗,有着棱角分明的颧骨。

门板开始有了松动,里面传来一把慵懒而不耐烦的声音——

“吵什么吵,关门了还拍!”杂货铺的门板是一块块拼起来的,门板被拆卸下之后,我们先看到的是杂货铺老板乱糟糟的头发和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

一见是我们,他立马换了另一副表情。“你们干什么——还让不让人睡了?”

“我们干什么?叫你老婆出来!”

“她在睡觉呢。”这个年轻的男人,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我父亲这般发怒的样子,他不想趟这趟浑水,语气于是软了下来,“三哥,这么晚了,有话明天再说吧。”说完,他就准备关上门进屋去。父亲伸过一只手挡住了他,与上次的低声下气相比,这一次显得如此强硬。

“你放开!”他喊了起来。

“你给我说清楚,为什么泼我儿子一身?”

“谁泼你儿子了?胡说。”

母亲走上前,指着他说:“叫你老婆出来,今天不说清楚我们就不走!”

“你疯了,什么说清楚,我不知道。”

父亲用力推开门板,老板被父亲吓了一跳,一急就骂了一句:“滚开,妈的。”

“你干吗骂人!”

“就骂你,怎么了?想打架?”他似乎也被父亲激怒了,转身抡起了一支扁担,凶神恶煞地对着父亲。父亲不依不饶。那时,虽然很多人家已经睡下了,但听闻争吵声,大家还是跑出来看,人越来越多,有人过来劝架。

“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呢。”

“没你的事!”老板喝道。

空旷寂寥的临水街上,路灯照耀着几个模糊的身影。池塘边上,风呼呼吹过,水浮莲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们的言辞愈加激烈。父亲和他推推搡搡,母亲带着我和姐姐后退到街的另一边。

我拉着母亲的手,说:“我怕,姨,我怕……”母亲说:“别怕。我们是来讨理的,我们不怕。”说完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姐姐躲在母亲身后,一言不发。

这时杨清云的身影出现了,这对年轻的夫妇终究是一个鼻孔出气。

母亲一见她就来气,冲上来指着她质问道:“你干吗泼我儿子?”

“谁泼你儿子了?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你还敢狡辩,不是你还有谁?杨清云,我告诉你,别欺人太甚。”

“谁欺人太甚了?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儿子咬我我没和你吵已经算好的了,还敢找上门来!”杨清云的声音很尖利,好似一把剪刀一样撕裂了临水街的寂静。

母亲也不知道,她会是这样蛮不讲理的一个人。

突然,杨清云扯开嗓子喊了起来:“喂——大家快来看啊,疯狗咬人了!”

母亲气得脸色发青,杨清云继续说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丑事!别假清高了,你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声有多臭……”

累积已久的委屈和耻辱统统爆发出来了。母亲举起手,冲上前要扇她耳光。争吵越来越激烈,场面异常混乱。父亲一冲动打了老板一拳,他猝不及防,扁担应声而落,在地上“啪嗒”响了一声。老板娘见状,揪住我父亲的手狠狠咬了下去,父亲试图甩开老板娘,可她就像一只发疯了的狗一样,紧紧咬住父亲不放。

母亲见状,抱住老板娘使劲往外拖。

这个时候,老板趁我父亲不注意,从柜台上拿了一瓶啤酒,“哐当”一声,朝父亲头上狠狠地砸了下去。

姐姐吓得尖叫起来,我抱着姐姐,闭着眼睛,吓得浑身哆嗦。

父亲的头流血了。在昏暗的临水街上,我看到父亲高大的身影晃了一下,啤酒瓶砸在他头上,他捂住脑袋蹲在地上。玻璃樽碎了,啤酒流了一地。

老板夫妇两人盛气凌人地站在家门口,冷眼旁观。

邻居跑过来,抱起我和姐姐,拼命安慰我们:“不哭不哭。”

我们怎么能不哭呢?

事情因众人的劝解最终不了了之。

父亲吃了一肚子的屈辱,头被砸破之后,母亲扶着他去了一趟诊所。

诊所里的气氛显得异常僵硬。老板夫妇赔了医药费就离开了。父亲的头被包扎得像一个粽球,白色的纱布掩盖了伤口。老医生沉默着脸,他无心搭理别人的纠结干戈。

母亲暗自垂泪。跟着我们过来的邻居和医生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他感叹道:“现在这世道啊,老实总被别人欺……”母亲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着说话的人。邻居又对我父母说:“你们也真是的,有什么事情要好好说清楚,动不动就打起来,吓坏了孩子怎么办。”

母亲说:“你以为我不想啊,我们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们太过分了。”沉默许久,父亲终于开口了。

我和姐姐坐在诊所的长椅上,依然沉浸在刚才的惶恐之中,父亲被酒瓶砸伤的场面久久停留在我脑海里,一闭上眼睛,我就看到了酒瓶破裂、啤酒流出来的样子。

诊所的天窗投下黯淡的光线,它们照在父母亲哀伤的脸上。姐姐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冷冷的冬天,姐姐的手心冒出了汗水,温润而潮湿。

3

自从那次我闯了祸之后,母亲不管走到哪里,都将我背在身上,怕我再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在我学会走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双脚都被剥夺了行走的权利,母亲用一条背带将我背起来。那条有着黑白相间条纹的背带令我记忆犹新,它浸染了我的尿液以及口水,浸染了我的遐想以及渴望。母亲手脚利落地将它缠绕在我身上,从另一种程度上讲,这是一条脐带。十斤老人剪断了我生理上的脐带,可她又如何想过,我的脐带自始至终都没有被剪断过?

我一言不发地坐在家门口,抬头看看天空中漫不经心地飘过的云朵,又低头看看地上匆忙奔走的蚂蚁。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生活中任何动荡不安都可能鼓动着他,那时的我也正是被这样一种无法掌控的力量牵引着。

我没有走动,可我分明看到自己朝阳光底下的一片绿荫走去,我走得艰难,天空如此灼热,我不敢睁开眼睛,任凭自己朝着意识里的某处目标走去。

我的大腿布满了醒目的伤痕,那是父亲惩罚我的标志。

我一直记得那种像要把肉和皮分开的疼痛感,记得父亲高高扬起的皮带和愤怒的表情。我耳边时常响起皮带落在肉上“啪啪啪”的声音。睡觉的时候,这种声音尤其明显,我在半夜三更惊醒,在黑夜里张大瞳孔,漆黑的房间里依然回荡着那样的声音。

“啪。啪。啪。”

它不同于多年以后祖父的藤条鞭打在手心的声音,他让我哭嚷着在地上乱滚,之后的一个星期,我像条奄奄一息的蛇一样躺在床上。大腿渗出来的血丝和裤子粘在一起,母亲小心翼翼地帮我退下裤子,裤子向下滑动一点,我就哇哇地大哭起来。

“可怜的孩子。”

母亲不忍心看我遭受这样的惩罚。她一边为我涂抹药水一边骂我父亲。

“这浑蛋,下手怎么这么狠呢?”

我不停地哭不停地哭,仿佛要将积蓄已久的眼泪全部哭出来。

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之久。那段时间母亲每天照看我,喂我吃东西,给我擦身子,替我换衣服。腿上的伤疤渐渐长出了褐色的血痂。

从那以后,我像变了一个人,渐渐地不爱说话,不喜欢和别人打招呼,对玩具也失去了兴趣,有时候赌气不吃饭,甚至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母亲颇为担忧,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红婶一直很关心我,那天她过来我们家看我。母亲告诉她:“念生这孩子最近一点精神也没有。”

“我就是怕他有事,才过来看看的,唉。”

“他好像有心事一样,都不爱说话。”

“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怎么会有心事呢?是不是生病了?有没有去看大夫。”

“看了,把了脉,大夫说没事,可我不放心啊,万一孩子有个三长两短……”

“秀米姐,别这样。要不要……去问娘娘?”

母亲想了很久,几年前,她和大伯母闹得不可开交,全是因为这些巫神,没想到这一次,又要去面对他们。母亲犹豫了一下,又问红婶:“真的可以么?”

红婶说:“这个‘阿娘’听说很灵呢!试一下吧。”

在大夫无法治愈我的情况下,母亲只能退而求其次。

当晚,母亲便收拾了东西和红婶一起前往水磨镇。

母亲的眼神在黑漆漆的路上飘忽不定,心里不由得一紧,眼泪差点落下来。

那是一所坐落在龙眼林后面的老房子,房顶上的瓦片层层叠叠,风吹过的时候发出呜呜的声音。尽管已是夜里,可老房子里依然站满了前来求问的人。母亲和红婶在门口候着,老房子的墙壁长满了青苔,青苔像随意泼洒的水墨画一样贴在墙壁上。母亲注意到了房间里晃晃悠悠的烛光,她踮起脚尖往里看,“落神”的娘娘紧闭着眼睛站在厅里,屋子里的气氛神秘诡异。

等了将近一个钟头,才终于轮到母亲。

母亲怀着肃穆的心情走进客厅。

隔着八仙桌,母亲跪下,掏出一张红纸,纸上写着我的生辰八字,她小心翼翼地递给娘娘。

娘娘表情沉重,她从八仙桌上抓起一小撮米洒在母亲身上,接着又从案上抽出一纸仙符,放在蜡烛上点燃,仙符一边燃烧一边掉进八仙桌中央的碗里,最后她用红花仙草蘸取了碗里的水洒在母亲身上。

母亲只感到头顶一阵发麻,一阵冰凉。

娘娘慵懒而悠长的声音响起来:“命犯麻神啊……”母亲噤若寒蝉,她没有想到儿子竟然会触犯了牛鬼蛇神。她抬起头,看到八仙桌后面的娘娘手持一把尖锐的匕首,她将舌头伸出来,用匕首割下去,血流了出来。

娘娘于是迅速地抽出一张仙符,贴着舌头抹了过去。仙符抹过去的刹那,血竟然奇迹般地停止了。母亲看得瞠目结舌。整个过程完成之后,母亲从裤兜里抓出一个红包,用两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恭恭敬敬地呈上去。

娘娘将沾有血迹的仙符递给母亲。

母亲再一次磕头,便挎起篮子,和红婶离开了。

直到现在,母亲回忆起这桩往事时依然心有余悸,她说她踏出门槛的那一刻腿发软,差点摔倒在地上。

那张仙符我记忆深刻:血迹淡淡地印在黄色的符纸上,和符纸上龙飞凤舞的符号融为一体。

母亲按照吩咐,摘了一把榕树枝叶,放在水里煮沸,然后替我脱光衣服,一遍一遍轻轻地拍打我的全身。在我家的天井里,夜里的星光于头顶洒落。我面对天井墙壁上的青苔,榕树枝条拍打在背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啪啪啪”、“沙沙沙”,充满了单调而神奇的节奏。

仪式进行了许久,直到我身上出现暗红色痕迹为止。母亲接着将仙符点燃,使得它溶在一碗水中,然后让我喝下。灵符被烧成灰烬,那股味道很难闻,它们在我的口腔里打转,然后肆无忌惮通过咽喉、食道,从而进入胃部。

我听到她长叹了一声,然后便帮我擦干身子,替我穿好了衣服。

神奇的事情很快发生了,没过几天,我就好了起来。

母亲看到我裂开嘴笑了,她放下手中的活兴奋地跑了过来。

“念生,你终于笑了!”说着说着,母亲眼角就泛起了泪花。

在我的瞳孔里,她的脸被无限放大,又无限缩小。

突然间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母亲的嘴巴一张一合,她的脸在我面前晃动着。

我不知晓,究竟是那碗符水还是某些隐秘的原因。就像在水下潜沉了许久然后浮上水面呼吸一样,水面上的世界拥有新鲜的空气以及明亮的色彩,它们充斥着我的鼻子我的眼睛。

4

这是1994年的冬天,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临水街留给我们一家人最初的印象,便是街坊邻居之间时有时无的争执。临水街边上种着木棉和凤凰,这两种开着同样颜色花朵的植物,却有着不同的花期,一个开在寒冬过后的暖春,一个却开在盛夏。

母亲说,人活着,理应像这两种植物,一种拥有笔直粗壮的枝干,另一种则伸张出错综复杂的枝叶,用以抵挡风雨的侵蚀。

我回家的时候,家门口围满了人,我不知道家里为什么这么热闹。我站在一群人后面,试图走进家里,可是走不进去,除了熙熙攘攘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我心里堵着气,这是我家,你们怎么不让我进去呢?

“让我进去,我要回家。”

我挤在人堆里大声叫了起来。可没有人理睬我,所有的人都往我家探着头,像一群饥渴的游鱼,他们拼命地游,却游不过堤坝。

姐姐走了出来。她拉住我的手对我说:“姨在哭……”

顷刻之后,父亲像一头发疯的野兽一样吼了起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恐怖。

“我要剁了他!”

人们的脚步混乱了起来,父亲像是失去了控制,有人上前架住父亲,怕他做出傻事。

我穿过人群终于进到了家里,家里的红砖地板被踩得脏兮兮的,母亲瘫坐在椅子上,痛哭流涕。

她不断地喊:“走啊,谁让你们来的,走啊!”

我和姐姐不敢走过去,我以为母亲也在赶我走。我怔怔地站在那里,身后是议论纷纷的人群,可是我,到底该怎么办?

家像一锅煮沸的水。在这个冬天,这锅热水把所有的寒冷都挤压掉,却带来了比寒冷更加可怕的结局。

因为,让这个冬天变得刻骨铭心的是——母亲洗澡的时候,被镇上的疯子来顺偷看了。

他站在浴室墙外的柴垛上,透过浴室的窗户朝里看,将母亲的身体尽收眼底。

疯子来顺被发现之后逃之夭夭。

等母亲穿好衣服拿着一根扫帚出来的时候,只看到他的背影仓皇失措地消失在冬天的临水街。聪明的邻居善于抽丝剥茧,很快就猜中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现在母亲顶着一头湿答答的头发坐在地上,水不停地往下滴,在地板上氤氲出一圈水渍。

等到门口的人渐渐散去。屋里才重又恢复安静。

我听到母亲无声的哭泣,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跌跌撞撞地走过去,举起手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母亲仰起满是泪痕的脸,抱着我,就像以前一样,她重复着一句话——

“孩子,我对不住你。”

……

1994年的冬天,不幸的事情接二连三,它们好似约好了,要降临在我们身上,降临在母亲原本就已满目疮痍的心上。很快,闲言碎语就在镇上流传了起来,它们像是被风吹散的棉絮一样,四处漂泊,被繁乱的枝桠拦截之后便停了下来。

那天过后相当长的时间,母亲足不出户,她像一只老鼠一样躲在家里,害怕一出门便遭遇异样的目光,人正不怕影子歪——这是谁说的?完全是虚幻的东西,不过是人们聊以自慰的借口罢了。倘若置身于那个境地,莫不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只能祈求外祖父他们不知道这件事。这几年来陆陆续续遭遇的那些不幸,已经让两位老人家操碎了心,母亲想,再也不能让他们蒙羞了。

祖母在隔天清晨早早就来到我家,她噼里啪啦地敲门。

“开门,宝年,开门。”

父亲一夜没有合眼,听见敲门声,迅速起身去开门。

“姨,你来了。”父亲显得有气无力。

“秀米呢?”

“还躺着,她不想起来。”

“唉——作孽啊……”

5

那一天我走出家门,路上,三个男孩子挡住了我。他们都比我高,其中一个脸上长着黑痣的男孩子伸出手来,挑衅地拨了拨我的头发。

“听说你姨被人偷看了?她的奶大不大啊?”接着是肆无忌惮的狂笑。

我睁大眼睛瞪着他们:“你们胡说!”

“现在整个镇上的人都知道,你还敢狡辩。”

内心涌起来的屈辱和战栗使我几乎站不住脚。我知道我一个人打不过三个,可我还是冲过去,对着中间的男孩子一口咬了下去。我使劲地咬,愤怒地,不可抑制地,狠狠地咬。

他“哇”地叫了起来,双手一推,我一个趔趄摔在地上。我的手被地上的砂石磨破了皮,一阵刺痛。其他两人看见我被推倒,便冲了过来,胡乱地踢了我几下。

我拼命地喊:“救命啊救命啊。”可是没有人来救我。

我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脸上长黑痣的男孩子走了过来。我的心扑通扑通一直狂跳,不知道他们还会做出什么吓人的行动。他慢慢蹲了下来,我几乎不敢看他,紧紧闭着眼睛。他的手伸向我,我的裤子被拉开,一把砂石“哗”的一声落了下来。

我瘫软得没有任何力气站起来。

耳边尽是他们揶揄的笑声,我只感到浑身疼痛,泪水簌簌而落。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这个冬天发生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感觉自己一直在重蹈覆辙,每一次受了委屈,便独自走回家,看到母亲,哭得不成样子,她抱着我,无能为力。

母亲明白事情的原委。这一次她沉默不语,昏暗的灯光下,母亲的脸色极其忧伤。

我背对着天井,看不到漫天的星光。

风吹过头顶的天空,发出呼呼的声响,风也在为我感到悲伤,每一阵风都是荒凉的慰藉。

母亲给我擦正骨水,我趴在她的大腿上,拼命忍住眼泪,砂石硌在我身上的感觉,始终挥散不去,连同那三个男孩子的嘴脸,一同被镌刻在这个冬天的尾巴上。

好长一段时间,我再也不敢出门,整天坐在家门口,对着临水街。

姐姐长我几岁,已经懂得掩饰触手可及的悲凉。我还是可以从她脸上看到似有似无的笑,在冬天苍白的阳光下向我绽放。看到我哭丧着脸,姐姐说:“弟弟,我买了糖给你吃。”

我和姐姐坐在家门口,冬天的某个黄昏或者清晨,我们对着临水街,一颗又一颗地剥着糖纸,甜腻的糖止住了悲伤,止住了这个冬天层层叠叠的苦涩。

时间过了很久。

那一天母亲忽然对我说:“跟我去市场买菜吧。”母亲第一次如此平静地对我说话。她蹲在我面前,眼神温和,不得半点抗拒:“跟我去菜市场吧。”

我看着她,然后点了点头,任由母亲牵着走出家门。

外面阳光洋洋洒洒,碾米坊的老板娘看到我们母子俩,热情地过来打招呼。

“秀米姐,去买菜啊?”

“嗯,是啊。”

“有空常来坐啊。”

“好的。”

我抬头看着母亲,她的声音轻快。我好似被这样的气氛感染了,脚步也渐渐变得轻快起来,我一边踢脚下的石子,一边摇着母亲的手。

路过凉茶店的时候,母亲突然停了下来,我也跟着站住了。母亲似乎在看着什么。

“姨,怎么不走了?”

母亲说:“没事”。

我目光逡巡着,最终看到了对面站着的老妇人。

她高高瘦瘦的身影显得异常突兀,头发业已斑白,可精神依然矍铄。她站在街对面,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伞,脸上都是皱纹,衣服也是灰暗的颜色,站了许久之后,她终于转身离开了。

我摇着母亲的手:“姨,走啦!”

母亲“哦”地应了一声,便拉着我的手重新上路。

临走时,我回过头来,看到她依然站在街对面,似乎从来没有离开,她手里的黑伞变成了一个印记,印在了这个阳光泛滥的上午。

我问母亲:“那个人是谁?”

“你不认识的,走吧。”

我也就不再问什么了。

后来有好几次,我在临水街上看到那个老人的身影。我走过去,她盯着我看。我害怕这样的感觉,好像我身上安了磁铁,这磁铁吸住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像分叉的树枝一样伸展了过来,我逃不过,被肢解其中。

她一定是个疯子,只有疯子才会有这样的表情,我害怕极了。

那天,我口腔溃疡,嘴唇裂开了一道口子。母亲给了我五角钱,让我去买碗凉茶喝。

我走在临水街上,没有看到那个老人的身影,内心窃喜,便急急忙忙走到凉茶店。

“我要沙参玉竹。”

老板娘的脸从门铺里面探出头,她问我:“念生啊,喝什么?”

“我要沙参玉竹。”我重复道。

“好嘞,给你倒。”

在我们潮汕地区,这样的凉茶铺布满了大街小巷。凉茶铺前是一块长方形的水泥铺面,上面摆满了一排装着凉茶的热水壶。老板娘在水壶上面贴了标签:“参地饮”、“菊花茶”、“沙参玉竹”、“感冒水”、“胖大海”……

老板娘提起一个热水壶,轻轻地摇了摇,然后将瓶塞拔出来放在水泥台上。水泥台比我高出了半个头,长年累月,水泥台的表面被无数人触摸过,光滑得像块肥皂。我担心上面的热水壶会不会滑下来。

老板娘缓缓地向碗里倒凉茶,白烟滚了起来,接着一股清香便袭击了我的味蕾。我接过老板娘递过来的凉茶,嘎巴嘎巴地喝了起来,因为烫,我喝了几口便停下来。

等我咕噜噜地将凉茶喝完时,老板娘问我:“好不好喝?”

我点点头说:“好喝。”

把碗递回去的时候,我将碗里剩余的一点凉茶用力一甩,甩到了临水街上。

我把碗递给她,我问她:“两角钱?”

老板娘点了点头说:“是啊。”

我把手伸进裤兜,可是摸了好久,却找不到五毛钱。

“我的钱怎么不见了?”

我慌了起来,看着老板娘。她说:“没关系,慢慢找。”

我找完了左边的口袋,又翻右边的。可是左边的口袋里什么都没有,右边的口袋也空空如也。我几乎翻遍了全身。可是,钱真的不翼而飞了。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脸一下发烫。

我看着老板娘,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板娘半天不说一句话,嘴里念念有词,尽管声音很小,可我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怎么搞的!”

我低着头不敢看老板娘。我想回家拿钱,可母亲刚给了我五角钱,如果再回去要,肯定会被她打骂一顿。

凉茶铺门前有棵无花果树,在南方,季节和季节之间的转换并没有明显的界限。即使是在寒冷的冬日,无花果依然枝繁叶茂,阳光透过密密实实的叶子洒在我的身上。

没有一丝风,可我却感到如此寒冷。

“别吓着孩子,多少钱,我给。”

我惊恐地回过头,老人的身影闯入视线,与平日隔着大街所看到的不同,这一次,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她,沟壑纵横的一张脸,眼睛浑浊,表情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阴郁。她穿着一身厚厚的棕色棉衣,把手伸进衣兜里,枯瘦的手指拿出了五毛钱,哆哆嗦嗦地递给了老板娘,老板娘不耐烦地伸过手捏住了。

我看到她脸上呈现出一种难以描述的表情。她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这样的感觉许久许久不曾散去,仿若一阵风,吹过心里,洒下圈圈层层的涟漪。扩散之后被岸边的岩石阻挡,再继续回溯。

回家之后,我战战兢兢地向母亲描述了刚发生的事情。我从来不会掩饰什么,这是自小便驻扎在性格里的惯性。原以为母亲听完了会勃然大怒打我一顿。可是没有,母亲只是略微点了点头,然后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她还是忘不了。”

我反复回想着刚才那一幕。

老人哆哆嗦嗦的手,被风吹散的丝丝白发,像一帧挥之不去的影像,紧紧地贴在我的眼睛里。

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每次路过凉茶铺的时候我都会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看,以为只要一转头就可以看到那个老人的身影。可是,我什么都看不到,她好像已经消失了,我再也看不到她手持黑雨伞伫立的样子。我想把五毛钱还给她,可是我找不到她,该怎么还给她呢?

母亲拉着我的手,我问母亲:“那个老人呢?”

母亲说:“不要问太多。”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的轨迹被修改了无数次。那天我看到披麻戴孝的送葬队伍。他们排列在临水街上,气氛肃杀。我停在原地,愣愣地看着街上发生的一切。

我看到了父亲的身影,和他走在一起的,还有我的外祖父以及大伯夫妻俩。他们突然集体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令我颇为不解。那天的临水街被一阵肃穆的氛围所笼罩,我站在街边,好似与人群隔了甚远,彼此之间满溢着难以描述的悲戚。我看着他们迟缓地走着,禁不住扯开嗓子喊道:“爸,爸——”

父亲没有听到,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

我站在原地,直至送葬的人渐渐走远,才走回家。

我对母亲说:“我看到爸了,他在送死人……”

母亲不相信:“胡说,你爸送什么死人呢。”

“我看到他了,他真的在那里!”

母亲放下手中的活,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

“姨,爸为什么去送死人?”

母亲被我问得烦了,拉了拉我的衣服,便把我推到了房间里。

很晚的时候,父亲回来。母亲说:“你怎么刚回来,孩子看到你了,你知道吗?”

父亲说:“我不知道啊。”

“事情料理完了吧?”

“嗯,完了。陈姨她命苦啊!”

母亲说:“她终于还是走了。”

我听到了父母的对话,我不知道陈姨究竟是谁,只知道,原来那个帮我给钱的老人叫陈姨。长大后,关于母亲的事,关于我家和陈姨之间的事,才显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我对那时所看到的葬礼有了更加深刻的印象,其实他们从没有走远,他们在时间的长河里跋涉,路过险滩之后将生命的线条无限拉长。

12.时光里
薄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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