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路有多长

1

父母省吃俭用存了点钱,又向朋友借了些,在临水街买了一块地,盖了平房。

我生活的世界里有无穷无尽的嘈杂:晨光熹微的时候被卖豆腐的小贩吵醒,接着便是手扶拖拉机轰隆隆驶过门前那条尘土飞扬的大道,卖薄壳米和咸菜的吆喝声,去田里干活的人们一边走路一边高声说话,各种各样的声音扯开了一条巨大而杂乱的河流。我在这样的声音里迎来了新的一天。我走进昏暗的浴室里刷牙洗脸。母亲在厨房里忙活的身影,准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母亲说:“过来吃饭吧。”

我便用毛巾胡乱地擦了擦嘴巴上残留的牙膏泡沫,没有穿拖鞋,走过的水泥地面印上了小小的脚印。

从小到大,门前的路总是尘土飞扬。母亲的抱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重新出现。阳光每天毫不吝啬地将热量散播在临水街的每个角落。此时的临水街还没有铺上青石板。夏天的尘土飞扬已经让临水街上的街坊邻居们习以为常了,他们习惯了在每天清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往门口泼上一桶脏水,以此来镇压即将飞舞的尘埃。

偶尔有建筑工人载着一车碎石过来填补路面的凹坑,都是附近人家盖新房子弃掉不用的碎石。大雨一来,路面又被冲刷得凹凸不平。

我讨厌下雨,就如同讨厌穿上那双棕灰色的土得掉渣的塑胶雨靴一样。可每到下雨天,母亲都要我穿上。

“不穿脚会被雨水浸坏的。”

“我才不怕咧。”我仰起头看着母亲笑。

“快穿吧,上学要迟到了。”母亲说完就走回屋子里了。

我怏怏不乐地穿上雨靴,撑着雨伞,趟过大路上浑浊的雨水,顺着临水街上学去了。

2

临水街还没有铺上青石板,母亲每天都要拖地。从里屋的红砖地到客厅里的水泥地,一遍一遍地拖。拖把拧干之后倒放在天井里晾晒,可以看到水蒸气袅袅升起,阳光如此灼热,似乎要把天地间所有的水分都吸干。

夏夜,燥热难忍。我家那台钻石牌电风扇每天每夜不知疲倦地工作,电风扇的铁罩已经生锈了,蓝色的扇叶上覆满了灰尘,我把纸张撕下来然后在风扇转动的时候抛进里面去。纸屑从这一头一下子被卷到了另一头。

母亲用网眼极小的尼龙网缝了一顶大大的蚊帐,悬挂在客厅的正中间,地板上铺上了凉席,我们一家四口人晚上就这样睡在蚊帐里。

我跟姐姐嬉戏着入睡,姐姐挠我痒痒,我也挠她。父母在一边有一句无一句地聊着。

母亲说:“过几天回去看我爸我姨吧。”

“忙完这一阵子再去吧。”

“嗯,到时拿袋米过去。”

姐姐问母亲:“要回溪桥?”

母亲说:“再等等,睡觉吧。”

我听着黑暗中的对话,因为热,流了汗,后背起了很多痱子,每晚都要擦上厚厚的一层爽身粉。

经年之后,我回味起那样馨香的味道,爽身粉淡淡的香气成了夏天唯一遗留下来的味道。

北回归线上的稻子一年两熟。每到收割时节,父母都很忙。家里的两亩水稻都要自己操劳。舅舅有空的时候就会过来帮手。他风尘仆仆,骑着一辆老旧的自行车,车座上架着两只铁筐。印象中,舅舅是一个瘦弱的男人,皮肤黝黑,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眼眶深陷。

他一早就过来,敲响我家的铁门,随着吱呀的一声,母亲开了门,他进来,母亲把煮好的粥递给他喝,他端起碗,呼噜噜地喝了起来。

我对这个舅舅很陌生。我坐在凉席上,看着他。他说:“念生,不认识你舅舅了吗?”

母亲说:“这个孩子,都傻了,快叫舅舅。”

“舅舅。”我的声音短促而轻微。

舅舅听到了,他乐呵呵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天还没有亮,他们就出门去了,太阳还没有爬升,露水停留在草尖的叶子上面,野外呈现一片忙碌的景象。

木棉镇的郊外,原先是一片海滩,后来填海,围了堤,变成了一片良田。

绵延不绝的水稻在阳光下起伏,仿若滔滔的波浪,侧耳倾听可以听到水稻说话的声音,我一直认为水稻是有性情的,它们干渴的时候会哭泣,长势良好的时候会开心地笑起来。水稻从海边一直延伸到镇上,稻田像是缝补在野外的补丁,它们被一季一季掀起,又重新补上。稻田边,是宽大的河流,岸边枝繁叶茂的水杉将树影婆娑投入水面,河流绕着野外,像是丰腴的少妇一样款款走过。

父亲用来打稻谷的工具极其简单,一个椭圆形的木桶,一米深,里面放上一块打谷板,打谷板中间有许多镂空的洞,收割上来的稻谷须握在手上用力地甩下去,谷子就一粒粒给剔了下来。

透过时光的缝隙,我看到父亲光着背在烈日下打稻谷的身影:双手高高抬起,手中的一簇稻谷在烈日下熠熠生辉。

父亲向别人借来了一台打谷机,打谷机的构造十分简单,一个倒梯形的木桶置于底部,一侧横向安装了一个圆筒,圆筒没有密封。上面排满了凸出来的铁钉子,密密匝匝,圆筒有齿轮连接着,用脚踩动它便呼呼地转动起来。圆筒一转动,就可以利用这些铁钉将谷子都给打下来,打落的稻子哗啦啦地落到木桶里面。打谷机放在家门口的时候,我曾冒着被父亲骂的危险一次次地踩动它。我发现打谷机的转动和电风扇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它们把接纳的一切卷入其中,然后又吐了出来。

野外连绵不绝的水稻田里,打谷机的声音响彻天际,此起彼伏。

哗啦啦,把所有过往的时光全部过滤。把苦痛打落,把忧伤打落。

稻子收割后,装成一袋袋运回家,我家的天台都堆满了稻子。沾了泥水的稻谷散发出潮湿温润的味道。稻子被倾倒出来。母亲用一根竹耙将它们平整地摊开,阳光大块大块地砸落下来。如此曝晒一整天,稻子便会沾上阳光的味道。

稻子上爬满了一种绿色的甲壳虫,被它碰到,浑身会发痒,所以母亲经常不让我去碰。但我还是会不安分地在上面踩来踩去,稻子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像一首干燥的曲子,因为阳光铺满了旋律,所以听起来格外舒服。

母亲的脚底长满了厚厚的茧子,不怕灼热的水泥地,她赤着双脚在摊开的稻谷上面走过,用脚板来来回回翻动金黄色的稻谷。稻谷壳上的水分被晒干之后,就可以筛稻子了。

母亲从楼下接了长长的电线,又把电风扇搬了上来。

视线所及的是这样奇妙的景象:母亲逆着光,身影被剪成黑色的轮廓,簸箕被高高举起,里面盛满了稻谷,它们缓缓筛落,谷粒像是大漠上纷纷扬扬的黄沙,哗啦啦地飘落下来,形成一道瀑布。没有风的午后,需要依靠电风扇来吹掉谷粒间的草屑以及其他无用的碎物。谷粒落到地上,堆成小小的山丘。

我帮母亲撑开塑料袋,干瘪的袋子被谷粒撑大撑胖。母亲把一捆剪好的塑料绳子咬在嘴里,双手抓着袋口用力地摇了摇,谷粒便填满了袋子余下的缝隙,母亲用力摇了摇满满的袋子,然后把袋子封口,绑好。

3

父母早出晚归,祖母知道我家忙,便过来帮忙料理家务,煮煮饭,或者打扫一下卫生。母亲三番四次不让她来。母亲说:“他知道了又要骂你了。”

祖母说:“别管老头子了,我过来帮帮忙也是应该的。”

我问母亲:“阿公怎么了?

母亲说:“他不让你阿嬷来我们家。”

经过那次剧烈的矛盾之后,在他眼里,我们一家人只是多余的,父母和陈姨关系的决裂是这些矛盾的开端,家里发生这么多的争执和不和,皆是因为我的父母。

他除了我家入宅的那一天之外,再也没有来过。

大堂哥死后,大伯母去医院做了手术,想要再生一个儿子,可是无济于事。别人做了手术都有效果,但她再也生不了了。医生告诉她:“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大伯母不相信。

“医生,真的没有办法么?”

医生看着她,摇了摇头:“真的没办法了。”

也许,一些事情注定会这样走向未知的结果。我们家和大伯一家之间几乎再没有往来。每年清明,祭祀祖先的时候,虽然同在一起,但除了一些客套话之外,就再也无甚交流了。但母亲对我和姐姐说,大人们的事情和我们无关,她要我们和堂姐玩,可是根植于骨子里的陌生感驱使我们隔开了距离。我们和堂姐之间,甚至还没有普通的朋友亲密。

自幼,我所建立起来的关于亲戚的观念,几乎全来自于我的外家,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舅舅,以及几个姨妈,因为经常到溪桥镇,所以,兀自认为,这便是血缘和亲情了。

我和姐姐甚是亲密,年幼时,我和姐姐最大的乐趣是去碾米坊。碾米坊就在临水街上,和我家斜对着。老板娘是个胖女人,她总是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

街坊邻居都在这里碾米,坊里的机器一天到晚都轰隆隆地响着,夜里碾米坊停工之后,周围变得异常安静,四周只剩下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声音。因为习惯了碾米坊的喧闹,一安静下来反而很不习惯。

碾米坊里养了一只狼犬。白天,狼犬绑在机房的旁边,它脖子上的绳套极其坚固,见到有人进来,它都会蠢蠢欲动地挣扎着,系着绳套的那根柱子被扯得摇摇晃晃,灰尘就这样洋洋洒洒地跌落下来。

碾米坊残留在童年时光里,成了一帧无法遗落的风景。

排队等候的人脸上呈现出焦灼不安的表情,大家堆在碾米坊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他们的声音被机器运转的喧嚣所淹没。

碾米坊是一栋奇怪的建筑,黑色沥青覆盖的屋顶高高耸起,一半建在临水街上,另一半则悬挂在水上,底下就是那湾浅浅的水。

大门对着临水街,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宽度。

清晨,伙计从里面卸下门板,迎来新的一天。

门柱上贴着一副对联,上书:

五谷丰登货如轮转生意隆,六畜兴旺风调雨顺财源广。

对联贴在门的两侧,碾米坊的生意据说与它有关。

父亲说:“对联是一个瞎子写的。”

碾米坊很早就存在于临水街上,它轰隆隆的声音伴随了临水街几代人。父亲说那个老头戴着一顶斗笠,穿一双破烂的草鞋,戴墨镜,拄一根竹杖,走起路来慢吞吞的。

父亲说,他是个瞎子,一个风雨天,他到碾米坊里避雨。

好心的老板端了一碗番薯粥给他喝,临走前,他在地上随手写下了这副对联。

好像从那以后,碾米坊的生意一天好过一天,乡里人都说,那个瞎子是活神仙啊。

碾米坊永远是热闹而喧嚣的,悬挂在水上的建筑是一间简易的竹屋,与地上部分隔着一道门。我溜进里面去,置身在一个烟雾缭绕的场所。一张竹床靠着墙壁,几张椅子和一张茶几,是里面的全部摆设。打牌的,听收音机的,吃东西的,热闹非凡。一道门隔开了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

母亲看到我走过去,便急急忙忙把我揪了出来。

老板娘雇用了一个伙计,那是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他很喜欢捉弄我和姐姐二人。我们跟着母亲来碾米坊,他乐呵呵地跑过来,用双手把我支起来,我低下头,看到他浓密的头发,上面落满了米粒碾碎之后飘出来的粉屑,它们落在他的头发、衣服、鞋子和长长的睫毛上。

碾米坊的伙计后来消失了。

那晚,我被一阵慌乱的喊声惊醒。父母穿了衣服冲到门外,我和姐姐迷迷糊糊的,也跟着大人走了出来。临水街乱成一团,眼之所见尽是熊熊的火光,映红了整条临水街,靠近水塘的竹屋烧了起来,通红通红的竹架坍塌下来,落入水中发出嗞嗞的声音。

街坊邻里都跑出来救火了,火势逐渐得到控制。

老板一家人并不住这里,每晚都是伙计看守。碾米坊起火,他难以逃脱责任。奇怪的是,第二天他就消失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看到他。

过了不久,碾米坊恢复营业。

我和姐姐站在楼上,看着前来修葺房子的建筑工人。几天之后,新建的砖楼代替了以前的竹屋,外面刷上了白漆,远远看去,新建的砖楼像一个白色的火柴盒。

4

临水街除了碾米坊之外,还有一个建筑是万万不能忽略的,它们构成了我童年时光里并驾齐驱的风景,像天平的两端,称量我童年摇摇欲坠的重量。

那是一家钢筋加工厂,老板是建筑工队的工头。

相对于碾米坊,加工厂的出现不怎么受欢迎,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它的兴趣。

我在那里收藏了许多废弃的铅绳,还有一些钢筋做成的圆环。

直到姐姐在这里出了事,一切才发生了变化。母亲把我收集的东西统统装进麻袋,然后丢进了水塘里。

“再去那里我打断你的腿!”

我闷闷不乐,看着母亲,沉默良久。

那天,工头匆匆忙忙地跑到我家,叫醒了正在午睡的父亲。

那是夏末秋初的一个下午,南方的天气依然燥热。午后热浪滚滚,临水街上行人寥寥,这样的天气,人容易疲倦,一躺下就陷入了冗长的睡眠之中。

工头把我们一家人都吵醒了。他站在我家门口,瘦削的身影逆着光。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快……你女儿出事了。”

父亲顾不上穿鞋便跟着他跑了出去,片刻之后,母亲背着我跑出了家门。

父亲跑在前头,母亲背着我紧随其后,她的肩膀在颤抖,剧烈的颤抖使我陷入惊惧之中。

父亲问道:“我女儿怎么了?”声音响亮而凛冽。但工头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他没有回答,只是一味向前跑着,穿过了街巷,穿过了集市,最终在诊所停了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老医生,他穿着一身白褂,戴着眼镜,脸上布满了老年斑,与经年之后我在祖父家见到的样貌并无多大区别。

诊所里的灯光明亮得刺眼。母亲放下我,重重地坐在长椅上,长久地喘着气。

母亲的眼神空洞,剧烈的喘息声传到我的耳朵里,传到诊所的每一寸空气里。

诊所里还有些看病的人,他们神色惶恐地看着我们闯进来。

医生的双手沾满了血,他满头大汗地站着,问道:“谁是孩子的家人?”

父亲急急忙忙地说:“我是……医生,孩子怎么了?”

医生说:“钢筋从她的嘴唇穿过,现在刚缝了线。”

听到这样的消息,母亲吓得哭了起来。她死命要冲进去手术室看姐姐,但医生架住了她。

姐姐躺在简易的手术台上,因为注射了麻痹药,昏睡不醒。父亲走进去看她,脚步沉重而迟缓。父亲看到的是姐姐满嘴的血,他晕血,头一阵发沉。

医生扶着他,又端来茶水。父亲喝了茶,片刻之后,慢慢清醒过来,泪水从他眼角溢了出来。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胸口起伏,他握着杯子的手抖个不停。

工头坐在长椅上,低着头,一语不发。

母亲问他:“怎么搞的?你给我说清楚!”

工头抬起头,满脸疲惫。他说:“我们也没有想到,孩子走过来,机器突然就出了问题,钢筋一下子飞出来……”

母亲不忍听下去。

祖母赶了过来,这个瘦弱矮小的老人推开了铁门。她看到我母亲颓丧着脸,一边安慰一边哭起来。

祖父对这事不闻不问。姐姐做了手术之后,回到家里,红婶问母亲:“老人家知道这件事么?”母亲说:“阿嬷来过,阿公没有……”

姐姐在家休养的那段时间,住在附近的红婶常过来看她。红婶问我姐:“你大伯父大伯母看你了吗?”

姐姐说:“没有。”

5

事后,姐姐才告诉我们,那天中午她是偷偷溜出家门的。

母亲问她:“你不知道他们在做工?”

“我也没有想到啊,大叔喊我走开,我转过头,一根钢筋就朝着我飞了过来……”

幸好手术做得成功,拆线后并没有留下丑陋的伤疤。很长一段时间姐姐只能待在家里,足不出户,下巴包着白色的纱布,只能喝稀粥,无法嚼东西。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她的体重骤然下降,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白白胖胖的“大白鹅”了。母亲帮姐姐换药,小心翼翼地护理,生怕她以后毁了容。

姐姐在家休养的那段时间,有时候母亲让我们帮她看着厨房里的火,我们坐在灶前,一边聊天一边看着火。昏暗的厨房里,灶洞里的柴熊熊燃烧,火舌吐了出来。我把装在袋子里的木屑拿出来,然后划亮火柴,小心翼翼地捏着火柴点燃木屑,白色的烟慢慢升腾起来,厨房里开始变得朦胧。

我问姐姐:“你怕吗?”

“我躺在手术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们两个依偎在一起,厨房狭窄的空间容纳了我们的窃窃私语,抬起头可以看到被浓烟熏黑的天花板,天花板的一个角落里结满了蜘蛛网。

母亲嫁过来我们林家,只回去过几次。出生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对溪桥镇一无所知,我所了解的零零碎碎的片段全出于母亲之口。

但有一天,母亲突然说:“跟我回你外公那吧。”

我和姐姐拍手叫好。

母亲说,溪桥镇是个尘土飞扬的地方。

因为溪桥镇跟它的名字恰好相反——既没有溪也没有桥。

黑色的凤凰牌单车在木棉镇的大道上缓慢驶过,我不安分的身体在单车的横杆上晃来晃去,只有姐姐很安静地坐在车座后面,紧紧地抱住母亲。我得意地将车头的铃铛打得当当直响,清脆的铃声在空气里回荡着,道路两旁的庄稼从我视线里慢慢地后退,高远的天宇泛着幽幽的蓝光。

国道两边晾晒着的咸鱼干散发出浓厚刺鼻的臭味。我捂住鼻子,差点喘不过气来。母亲骑得很快,两边高大的白桦树不断后退,风景一路退让在后面。

远远就看见了溪桥镇的界碑。我问母亲:“上面写着什么?”

母亲说:“那里写着‘溪桥镇’。”

“哈哈,我们到了,溪桥镇到了……”

我坐在横杆上高兴地大呼起来,母亲抽出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头。

看见外祖母的时候,我惊讶于她的衰老。她佝偻着背,眼眶深陷,脸上的皮肤皱巴巴的,镶一口金牙,穿一身灰黑色的粗布衣服,她挑着一担番薯叶从大路上缓慢走过,母亲和她迎面碰上。

母亲停下来,高声喊了一句:“姨——”

外祖母起先还不知道是谁叫她,她站住了,定睛一看,才知道是我们母子三人。我坐在自行车的横杆上看到外祖母笑了,露出一口金牙,脸上的皮肤缩得更紧了。

在溪桥镇的苍白阳光下,外祖母用这样仓促的方式迎接了我们的到来。

母亲把我和姐姐放下车,说:“姨,你帮我推车,我来挑。”

外祖母看了母亲一眼说:“哎呀,不用,我来就行。”

她们两个人像讨价还价一样争着要挑担子。最后还是母亲说服了她老人家。母亲说:“我好久没有帮你干过活了。”

外祖母卸下了肩上的担子。她矮小的身材像一根柱子一样撑住了单车,一路缓慢地推着。我和姐姐跟在后面,溪桥镇的风景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鲜明。

十月的天空泛着幽蓝的光,浮云朵朵路过头顶,拐角处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上落满了灰尘,我们走过,被它的稀疏的影子笼罩着。姐姐说:“弟,你看,树好大哦。”

我抬起头,层层叠叠的叶子覆盖了头顶的天空,巨大的伞状树冠把长长的一段路盖住了。

一路上母亲跟认识的乡亲打招呼。

外祖母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看我和姐姐,时不时地伸手摸我俩的头。

我所见到的溪桥镇和十几年前母亲生活过的那块土地并无太大的差别。路依旧尘土飞扬,田间劳作的农人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溪桥镇向北方望去,可以看到终年都缭绕着云雾的北山。

一路上,母亲和外祖母闲聊着,我们路过大榕树,看到溪桥镇上古旧的祠堂以及祠堂对面的水塘。很久之前,外祖父在这里受尽屈辱。

对于溪桥镇,我是一块斜斜插进墙缝里的竹片,割裂的墙壁的伤口被风化。墙壁斑驳,一如溪桥镇上的苍茫往事。

前往外祖母住的屋子要绕过一个养蜂场,码在地上的蜂箱让我和姐姐害怕不已。蜜蜂成群结队嗡嗡地飞舞着,龙眼树下,林檎地里,它们无处不在。

母亲说:“不用怕,它们不会咬人。”可她的安慰没有减轻我的害怕。

我躲在外祖母身后,脚踩过积满枯叶的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母亲停了下来,站在原地。外祖母说:“你看,让你不要挑你偏要,这回累了吧?”

母亲回过头来笑了笑:“姨,还记得那个疯子吗?”

外祖母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想了许久,才缓缓说道:“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我在林檎地里看到她的,没想到……”

母亲没有继续说下去,眼神突然间黯淡下来。

外祖母提醒母亲:“快走吧,你爹在屋里呢。”

我看见外祖父。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他曾和外祖母一道来到木棉镇。这个高高瘦瘦的老人喜欢喝酒,他进入老年期之后,就几乎没有再喝了,很久之前发生的那些丑事让他时刻警戒自己,不能喝醉。

往昔以这样生硬的姿态循序渐进来到溪桥镇。

回溯的路程太过漫长,对一个孩子来说,好奇心压倒了倾听故事的耐心,它支撑着我去慢慢靠近故事的底层,这些遥远的往事穿过岁月的尘埃映射在我张望的瞳仁里。它们像是一张看不见的网,在我充满好奇地想要探索北回归线上一个平凡小镇所发生的往事时,抛给我错综复杂的表象。

无数的描述和无数的回忆帮助我梳理了故事的巨大脉络,枝叶分叉的情节在我幼年时期便开始生长在世界里,浸润在故事包围的时光里。

那天我没有看见大姨妈秀旗,另外两个姨妈前几年也嫁人了。

三姨妈秀锦开了个养鸡场的,小姨妈夫妻俩则经营一家酱油作坊。

小姨妈年轻时候的穿着非常中性,不细看还以为是一个男的。我看过她的照片,戴墨镜穿一身米色西装,俨然一副男人的打扮。至于她在嫁人之后如何成了一个家庭主妇经营柴米油盐,于我仍然是个巨大的谜团。我和她的童年擦肩而过,和她的少女时期擦肩而过,现在所记得的只是一个说话有气无力的女人,她在谈论自己婚后的生活时眉头紧锁,脸上全然看不到一点祥和。

母亲和她们相依为命,并不觉得彼此间有什么隔膜,而于我,时间的巨大落差让我跌落在深深的谷底。我抬头仰望,所看到的不过是迷蒙一片的雾霭,时光的瀑布哗啦啦就把我淋得浑身湿透了。

那段时间,母亲为了两个妹妹的事情揪心得很。母亲愁眉紧锁地坐在饭桌前,和父亲说起两个妹妹之间的矛盾,母亲说:“秀绣实在太没良心了,怎么说要摔死孩子呢?”

“让秀锦以后不要去她家好了,唉——”父亲重重叹了一口气。

秀锦嫁人之后不久,秀绣也结婚了。秀锦生了一个男孩,到了那年冬天,秀绣也生了,但让秀绣一家人不敢相信的是,她生的儿子是个畸胎!手脚都扭曲着,眼睛像被人糊住了,睁不开,更加可怕的是,孩子没有屁眼,整个身体看上去就像一只瘦弱丑陋的猴子。母亲说:“那孩子我看过,很吓人。”

秀绣不相信自己生了一个畸形胎儿,在产房里哭得要死要活。医生告诉她的时候,她差点晕过去。家人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婆婆在医院里大吵大闹,冲进来就要掐秀绣的脖子,如果不是儿子和丈夫拦住她,估计会把医院吵得天翻地覆。

这桩不幸的事情让这个家鸡犬不宁,孩子只活了十几天就死了。母亲和大姨妈他们去医院看他们的妹妹。孩子当时躺在襁褓里,呼吸平静,不哭也不闹,可是整个身体触目惊心,令人不敢再看下去。

秀绣哭得两只眼睛都红肿了。她躺在床上,一直用枕头捂着脸。

“我怎么这么倒霉……”

母亲他们几个人看了她这样子,心里纠结着,却不知道如何安慰。

舅舅说:“妹,别哭了……”

“这样子怎么能叫我不哭呢……”

秀绣哭得越来越伤心,整个人神志不清,接着就开始发脾气,把我母亲他们几个人统统赶出来。

她不想让别人看见她,不想她的可怜暴露在别人的眼底。而丈夫这边,虽然闹过一阵,慢慢也就淡了下来,但秀绣和他们之间,毕竟划下了看不见的深渊,特别是婆婆,她一而再再而三要秀绣交代,是不是嫁人之前干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事情。

“你说是不是在外面乱搞?不然怎么会生出畸形胎!”

那时秀绣刚出院,面对婆婆的指控,她也只剩下暗自垂泪的份儿了。嫁人之后,她大体褪去了当姑娘那阵子的中性打扮,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都和她说,要嫁人了,总得有个姑娘的样子。

如今,孩子夭折,这对她来说是个天大的打击。而婆婆却不这样想,她咄咄逼人:“你到底说不说!”

秀绣已经够伤心的了,可是婆婆还是说个不停,在她老人家的眼里,女人如果生了不干不净的胎儿,不是做了什么不干净的事情,就是被牛鬼蛇神给缠上了。

秀绣看了丈夫一眼,他交叉着双臂,在沙发上静静地坐着。秀绣说:“我没有,你们爱怎么想怎么想!我辛辛苦苦生了孩子,出了事情,怎么能怪我呢?你以为我想啊?!”

新婚还不到两年的她,遭遇了从未料想过的不幸,和婆婆一家的矛盾已经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没多久,她就收拾了行李,回到溪桥镇了。

外祖父他们知道秀绣的苦处,平时从不敢提孩子的事情。外祖母说:“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地过日子,等那边平静下来,我们再去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秀绣还是无法咽下这口气,她赌气,干脆不和丈夫他们联系了。

溪桥镇的人看到秀绣嫁人了又回来,起初还以为是回娘家而已,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秀绣知道别人会说风言风语,平时能不出门就尽量在屋子里带着。

母亲说:“我们姐妹几个人怎么这么命苦呢。”

外家的事情,让母亲伤透了脑筋。秀锦和秀绣两个人之间,竟然也闹起了矛盾。

大年初二,按照礼俗,嫁出去的女儿都要回娘家。那天,母亲载着我和姐姐一起回去溪桥镇,刚走到门口,就听见秀绣和秀锦的争吵声,外祖母气得坐在地上直哭,外祖父和我舅舅以及大姨妈在劝架。原本热热闹闹的春节,被搅得一团糟。

母亲来了气,走上前就把秀绣和秀锦一一推进了家门,把门锁上了。

母亲问秀锦:“你们怎么吵起来了?大过年的!丢不丢人?”

秀锦说:“你怪我干吗?她一见到我儿子就说要摔死他?你说我能不生气么?!”

母亲整个脸色都沉了下来。她看了看屋子里其他人,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

我和姐姐被外祖母带着,站在门口,我问外祖母:“他们怎么了?”外祖母说:“没事,他们很快就出来了。”

原来秀绣自从生了一个畸形胎之后,就一直怀恨在心,见不得别人的小孩子,特别是看到健全的孩子跑跑跳跳的,心里就不是滋味。死去的孩子像一个阴魂,总是缠着她,搅得她不得安宁。

有段时间,她晚上睡觉都做噩梦,她梦见孩子突然站起来走路,他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一边走一边用一种尖厉的声音喊着:“我冷,我要穿衣服……”

那天上午,秀锦抱着儿子高高兴兴回娘家,看到秀绣搬着张凳子坐在家门口洗菜,于是把孩子交给我外祖母,也坐下来帮忙了。一开始两人还没有说话,但秀锦很快就发现秀绣不对劲,她好像精神恍惚一样,不断把菜叶扯断,然后扔到篮子里,秀锦吓了一跳,她摇着秀绣说:“妹,你没事吧?”

秀绣抬起眼睛,一双眼怔怔地盯着秀锦。

外祖母正抱着孩子,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哇哇的哭声很响亮,外祖母轻轻摇着他:“哟,不哭不哭。”

秀锦擦干双手,接过孩子。她抱着孩子走进屋里。

片刻之后,秀绣走进来说:“姐,我还没有抱过孩子呢,让我抱抱。”

秀锦犹豫了一下,就把孩子放到她怀里了,一开始,秀绣还很开心地抱着孩子,激动得一直亲孩子,可是亲了几口之后,就莫名地哭起来,她嘤嘤地哭着,把秀锦吓了一跳。秀锦惊讶地看着秀绣,她的哭声让人不寒而栗。接着秀绣就笑了起来,她好像失控了一样笑着,嘴里念念有词:“看我不把你扔了……”

说完就真的将孩子高高抛起来,然后用手接住,孩子被她这样一折腾,哇哇地哭个不停。

秀锦吓得赶紧冲过来,从她手里抢过孩子。

秀锦惊魂未定,抱着孩子就从屋里跑了出来,她已经吓得脸色都发青了。我的外祖父和舅舅他们听到争吵声,都急匆匆过来了。

我和母亲看到他们的时候,秀锦正抓着秀绣在数落,两个人各执一词,秀锦指着秀绣骂道:“你好狠心,连我孩子你都不放过!”

秀绣说:“我哪有?我逗着他玩而已!”

两位老人家还有我的舅舅,大姨妈以及我母亲,极力制止她们的争吵。大姨妈一生气,喊了一句:“够了!这个家就差被你们拆了!”

两个人才慢慢平静下来。

年初二注定平静不了了。一家人围坐一桌,却一点儿和睦的气氛都没有,大家面面相觑。

外祖父隔了许久之后,突然要舅舅帮他倒酒。

舅舅说:“你不能喝!”

“谁说我不能喝?快倒酒!”

那一天,我和姐姐挨着坐,看到外祖父仰起脖子,将一杯白酒喝下,他的喉结一起一落,把那天的悲戚以及无奈,一口气全给灌入胃里了。

13.路有多长
薄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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