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网

秋蓝开车载阿喜去城西的“鱼美人”美容会所,她是那里的会员,每个月都会去一两趟。美容、按摩,做护理,像固定的节日,更衣沐浴,焕然一新。似乎只有借助这些,才能抵臆想中日渐逼近的衰老。衰老像势必降临的末日。阿喜年轻着呢,对此不理解。有时他觉得,他们之间始终挂着道垂帘,厚厚实实的,遮蔽了她本该袒露的面目。在阿喜看来,三十二岁的秋蓝一点也不老(这大概和她没有生育过有关,她的身体没有因另一个生命的到来而消耗),除了眼角细微的纹路,她身上并无任何衰老迹象。

回来的路上,阿喜坐在副驾,目光从秋蓝身上扫过。她看起来像是刚剥落身上的保鲜膜,更光鲜了,也因此更诱人。大半年过去,阿喜逐渐摸熟了秋蓝的生活习性,就像知悉一头高贵的麋鹿。她出手阔绰,爱逛街买衣服,家里衣柜鞋柜堆得满满,有时懒得出门,就窝在沙发上看书。阿喜知道,秋蓝过去一定不是这样,过去的她和现在的她截然不同。这样的女人,怎么会看上他一个穷小子呢?

秋蓝问他,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他疑惑看她一眼,怕死?她摇摇头,不,我不怕死,我怕老。阿喜说,是个人都怕老啊。秋蓝沉默一阵,目光直视前方,像在污浊的记忆中打捞着什么。顷刻后,她的视线拉回来,同时慢吞吞讲起来:我从老家出来的时候才十七岁,比你现在还小,那时出去过的姐妹都说广东遍地是钱,我就来了,坐火车来。谁知道第一份工就给人骗了,招工的人说是五星级酒店,当服务员,其实是拉我们去做小姐……话未说完,他皱了皱眉。秋蓝笑着说:还没说完呢,看把你吓的!阿喜不说话,脸上堆起一丝怪笑。秋蓝于是继续讲:开头那几天来月经,我就请假待在房里,其他人上钟去了,我就琢磨着怎么跑。走廊有监控,门口有保安,身份证又给扣着,跑出去抓回来,会打个半死。熬到晚上,领班的进来,说有个大老板,口味很刁,喜欢处女,问我干不干。我咬紧牙,摇摇头。领班就说,一晚一千呢,伺候舒服了还有小费呀。我就说,我来那个了……领班说,我不管,他们说你是处女,只要是处女就行,客人来头大呀,我们开罪不起。我当时还天真地想,来月经了,他也不敢对我怎样,咬咬牙就去了。

阿喜饶有兴致地听着。他们在一起已有半年了,他没想到秋蓝竟在这种情况下向他自我曝露。马路在眼皮底下延伸开去,日头毒辣,阿喜眯缝起眼,沉浸在秋蓝软绵绵的声线里。秋蓝边开车边讲,他越听越觉得,比起她的经历,他的事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你第一次,给了他?

呀,你先听我讲。

好,你讲,你讲。

直到进了景都宾馆,两人躺床上,秋蓝还没停下。她究竟怎么了。阿喜觉得她有点怪。她看天花板,阿喜看她,想象比现在年轻十几岁的她。天气燥热,空调在墙上发出嗡嗡声,阿喜满头大汗,躺着将上衣脱了,露出壮实的胸肌。秋蓝的声音在房间里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他喜欢听秋蓝说话,尤其是叫床时,她的叫声发嗲,类似娇喘,但并不尖利。他登时起了反应,拉起秋蓝的手覆在裤裆上。她抽开手,拍他一下,疼得他翘起脚,“呜哇”叫起来。秋蓝说,大老板没有想象中那么吓人,穿件花衬衣,腰上挂只手机,胳肢窝下夹个黑皮包,梳着主席头,油腻腻的,从走廊走过来就看着我笑。阿喜在头脑中迅速勾勒财大气粗的中年男人形象,想着想着就笑起来。秋蓝骂他,别笑,严肃点。他抑制不住,捂嘴,腹部起伏,笑得更厉害了。

我站在床边,也不坐,就瞪着他看。他拍拍大腿,意思要我坐过去。我就说,我来月经。他皱眉,很快又舒开,笑着说,坐,坐床上。我就坐下来。床单很白,我怕弄脏了,坐着别扭。他把皮包搁下,脱裤子,花衬衫几下剥光。我很怕,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抽出一叠主席头,晃一晃递过来。我没有接,就坐着,不说话。他顺势搂过来(阿喜的手也搂过来)要亲我,我嘴巴紧闭,他有口臭(阿喜偏过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后来呢?

我说,大哥我是被骗来的,大哥你救救我,救救我……

他根本就不信,还以为是借口,手一边脱我衣服,一边在我身上蹭,还捏我(阿喜的手从裙子底下伸上去,伸到胸口,勾住文胸,捏了一下)。

我越说哭得越厉害,他反而来劲了,趴身上,使劲脱我内裤,我用手死命拉住。

(他的右手滑落到三角地带,手指勾住内裤的蕾丝边,左边褪下一点,右边再褪下一点,直到脚尖。)

事实上,他对女人的“第一次”怎么失去了不感兴趣。丢失的永远丢失了,并不属于我。她轻描淡写讲着,仿佛讲的是别人。他忽然发现她的讲述有种魔力,至少眼下看来,话语催生情欲。他翻过身和她做起来。她嘤嘤叫起来,身体配合着起伏,伸动。待他喘着气摊开四肢。女人搂着他汗津津的背,扯过被子盖在身上,把还没说完的补充完整。他沉溺在此种满足中。我二十几年真是白过了。

我后来能离开那家酒店,也多亏了他,第二次,第三次……后来也不怎么疼了,就是那次床单脏了,衬着白色像朵黑玫瑰。

阿喜无法将“堕落”、“情妇”这样的字眼套在她身上,当他真的卷进去她参差的人生并成为其中一部分时,他自动站在了她的立场上;在当下,他们是平等的,又或许,他比她还要低贱。他在他们的冷战期充当了替补,这种感觉就像一个站在球场外等了很久的球员,真正在场上飞奔时,早已忘了等待的目的。

这一切令他觉得自己深陷巨型中,他们是彼此的猎物,又是彼此的捕手。

阿喜这么想着时,她突然转过头看他说,下次别戴(套)了。

他睁大了眼,为什么?

秋蓝苦笑起来,我打过几次胎,最后一次打,医生说以后再也生不了了……

阿喜想知道“几次”究竟是多少次,但是话到了嘴边始终没开口。他忽然发觉,秋蓝的话话勾不起他应有的快感,反倒令人怅惘,令他陷入某种酸涩的负罪感。

这时,秋蓝兀自说,现在你知道了吧,我反正就剩这张脸了,怕老,跟怕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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