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烤摊

阿喜(举起啤酒瓶仰头灌了一大口,沁凉的啤酒滑过喉头,咕噜咕噜进入肠胃,他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像我这样一个乡下孩子,出来这么多年,有时觉得自己是个怪人。你说我有家吗?有,家就在那里,闭着眼也能走回去……可那个破地方是家吗?回不去了,回不去的不能叫家。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跑的那天起我就没想过要回去,回去有什么意思。不,你别打断我,我不是冷血,我是人,我对那里也有感情,但我就是不爽他,看见他就恶心。你知道乡里人怎么叫他的吗?他们喊他“姿娘细”,姿娘什么意思?你们那边叫婆娘叫姑娘,我们就叫姿娘,字面上你理解为有姿色的姑娘。对,这么说你就明白了;至于“细”,细就是小,他在几个姐妹中排行最小。说白了,就是一个娘娘腔,你看他虽然留了胡子,其实跟女的没什么差别,她会“钩花”(就是我们那里一种手艺),这玩意他妈都是女人做的,哪有男人成天没事往女人堆里扎,钩起花来还不比他们差!我小时候最怕的就是他拉我手,捏我脸,帮我洗澡还掐我屁股。我真是怕啊。……他还喜欢赌钱,打扑克、玩老虎机,最喜欢就是摸麻将,我的学费是他赌来的。

秋蓝(一只手盖住啤酒瓶,一只手拉住阿喜发抖的臂膀,她也喝了不少,脸颊绯红,路边烟雾弥散;她生怕裙子被油污弄脏,坐在矮凳上,脸色紧绷,身体扭捏着,看起来颇不自在):都过去那么久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呢?我跟你说,每个人都有过去,我有,你也有。说白了,有些事是天注定的,你只有让自己强大了,才能摆脱上天强行塞给你的包袱,你看我,三十几岁,也没结婚,也没小孩,不也过得自由自在吗?那段时间我也郁闷啊,每天都拿着他给我的钱去酒吧喝酒,找不同的男人一夜情,可那有什么用呢?男人不就喜欢这一套,贪图享乐,完事了甩甩手,受伤的还是女人。越是这样,我就越不开心。伤心的事只会加剧,不会翻页。每次做完,酒醒了,我就哭。我后悔啊,觉得那是耻辱,它时刻提醒我,这辈子别再指望有小孩了,这都他妈都是你们男人的错!(诶,我不是针对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后来啊,我想通了,生不了就生不了,要是生个小孩下来报仇,还不如不要。

阿喜(拨开秋蓝盖住酒瓶口的手,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咬着唇,此刻的样子活像一头饥饿的狮子,盯着闯入视线的无辜野兔,时刻准备扑上去啃咬):没错,你说的都对。小孩生下来就是来报仇的。当年她要是不生我,把胎打了,清清爽爽跑掉,现在不会是这样。他们做的孽,要我来承受,凭什么呢?(说到这里,阿喜捏住一串烤鸡胗,用牙齿咬住,嚼起来)小时候乡里有乞丐上门讨食,有次一个七老八十的老乞丐推着手推车,其实就是那种学步车,上面坐着一个小孩,看不清是男是女,头歪着,眼珠突出,像鱼眼一样,半截腿没了,跟个怪物差不多。老头用麻绳绑住车,另一头捆在自己腰上,走一步,小孩的头就晃一下。那天他们停在我家门口,老头用普通话讨口饭吃,阿嫲舀了碗米饭,把家里吃剩的饭菜倒在上面,叫我端过去给老乞丐。那时他们没有再用绳子绑我来,等老乞丐走了,阿嫲蹲下来,捧住我的脸恐吓说,要是走丢了,就会跟那个小孩那样,被人砍断手脚。她说的我现在都记得很清楚。呵,你别以为他们是好心,他们只是怕我跑了,我跑了,他们家就断后了。

秋蓝(招招手,叫的老板娘结账,老板娘走过来,秋蓝打开钱包,不料被阿喜抢过去,“还没喝完呢,着什么急!”):哎呀,你看你,都这样了还想喝?(喝,怎么不喝?)行,别说了,你要喝我陪你,但别在这里,等一下发酒疯还像话吗?把钱包给我,埋了单回宾馆去,你想喝多少喝多少,喝死了我也不管!

阿喜(眼睛快睁不开了,手哆嗦着打开钱包,掏出一叠钱;右脚踢倒了堆在折叠桌下的酒瓶,酒瓶“哐当哐当”滚落在地,惊动了弯腰坐在摊档前穿烤串的老板娘):有钱很了不起是不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钱是那个男人给的,车是他买的,化妆品是用他的钱买的,你浑身上下哪件衣服是自己挣钱买的?你别以为他可以包你一辈子,醒醒吧!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不稀罕你的钱!(阿喜朝地上啐一口,吐出浓痰,将钱包拍在折叠桌上,站起来,身体晃动,站稳了,从裤兜摸出钱,走过去埋单。)

秋蓝望着阿喜离去的背影,昏黄的灯光照在她的妆容上,她长长的假睫毛挂着泪。她吸吸鼻子,举起酒杯,剩下的酒仰头喝干,再重重将酒杯拍在桌上。的食客停下来望向这边。秋蓝从未被人如此羞辱过,即便与其他女人对峙,被她们指着鼻子骂“婊子”“贱人”,也从不当回事。然而此刻,阿喜的话回荡在她耳畔,像针扎进她肉里。阿喜将她裹在身上的硬壳剥落了,所有她自以为理所应当的事,倏忽间滔天洪水般涌过来,将她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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