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揾食”

记忆顽诘,总以另一种方式重来,像倒流的水,像重燃的死灰。

几年过去,阿喜总会想起那段苦日子。那个冷月,夜间阿喜窝在楼梯底睡觉,行军床和楼梯形成一个夹角,怎么看都像副畸形的棺材。他刚来时,身上没钱,租不起房,老板待他不错,找了关系给阿喜行方便,楼梯底,门帘一挂,就成了“宿舍”。阿喜知道老板的厉害,这个粤西人讲一口难听的白话,口头禅是“揾食艰难”,前鼻音总是发成后鼻音。阿喜本来可以睡仓库的,那间仓库租的自建房,民改仓,虽然阴暗潮湿,但好歹可以住人,不像这里,跟老鼠窝差不多。阿喜不敢跟老板提建议,他精得很,怕阿喜半夜偷拿衣服卖。

后来住久了,也就习惯了。反正一个人,住得再好迟早要搬。

现在即便把棉被裹紧,寒气还是从门缝渗进来。南方的湿气重,每天睡醒,阿喜都感觉颈椎酸痛,加上前一晚搬货爬楼梯,脚到隔天还是僵的。门缝透射的天光照在他脸上,他从枕头底下摸出诺基亚看了看,这才六点。再过半小时,外头就热闹起来了。买早餐的小贩沿街排开,都是推车,下雨天就撑起大伞,更多时候立交桥下能遮雨。食客们都是附近服装城上班的,人来人往,撑起了早餐档的生意。来的头个月,阿喜就摸清了这一带:最便宜的是家潮州人,卖粥的,白粥五角钱,配咸鸭蛋,咸菜或榨菜,也有卖热豆浆和油条,两三块包你吃撑。阿喜每次去,卖粥的阿伯都会用家乡话亲切招呼:小老乡,来食哩!卖粥的过去,还有其他摊档:煎饼果子,糕点,酸辣粉,麻辣烫,茶叶蛋……背靠护栏,一眼望去,腾起的热气把人脸都模糊了;地上丢满了纸巾、塑料袋、纸杯和食物的残渣,一到雨天,污水横流。天南地北的方言混成一锅粥。只要有钱赚,再狭长拥挤的街,也会挤满摊贩。

这天清早阿喜醒来,喉咙干渴,提不起任何食欲。他伸手摸额头,那里热得烫手。不上工是要扣钱的,阿喜知道,扣就扣吧,也没多少,反正还有一个小妹。每天做的都是重复的工作,阿喜负责跑仓库,拿货、换货,货来的时候负责搬运,清点,登记,依款式和尺码摆成叠堆起来。有时客人要打包,量多,又急着要,他要推手推车送去货运部,服装行干搬运的人不少,他学他们,将推车倒过来拖,双手向后抠住车把,遇到下坡路,一屁股坐上去,凭借推车驮的重物保持平衡,风呼呼吹过耳边,过瘾得很。

双脚伸出被窝时,他冷得倒抽口气。这种破天气还有几个月才结束,他勉强起身,穿上羽绒服,踩着拖鞋到厕所洗漱。头还是晕的,用力擤,乳白色的鼻水黏在掌心。

晨间寒气袭人,阿喜绕过热闹的早餐摊,折往大马路,走了几步,发现对面骑楼底下的药房还没开,又逛回来。肯德基倒是开了,二十四小时营业嘛,阿喜推门进去,口袋有些散钱,阿喜要了杯豆浆和老北京鸡肉卷,都是热的,坐下来,这个钱够他吃一周的早餐了,他也不管,呼呼吃起来,边吃边拿纸巾擦鼻涕。

那天阿喜没去上班。“大参林”开门后,阿喜跑去买了一盒感康,一袋感冒冲剂,回他的窝,去开水房倒热水,喝了冲剂,服了药,躺回行军床上歇息。楼梯底对着小门,打扫卫生的、送外卖的,进进出出。阿喜迷迷糊糊睡着了,盖着棉被出汗。醒来时是中午,衣服湿了,汗酸臭熏得他干呕。

这样迷迷糊糊过了一天,除了老板的电话,再也无人找他。要是死在这里,也没人理我吧。阿喜想着,也不知脸上是汗是泪。出外几个年头了,过年别人都忙着抢车票,有时还不惜高价找黄牛,只他不知去哪里,哪里都不是家啊。来服装行头一年,春节他坐地铁去看花市,花市热闹,红的绿的,一家老小,边走边笑,拍照的也不少,阿喜裤兜里揣着一只诺基亚,想拍照都拿不出手。就拿眼睛看吧,琳琅满目的花,比他年龄还小的女孩子,打扮入时,几人手挽手,走几步停一下,高举手机,嘟嘴自拍。

阿喜没什么朋友,也讨厌交朋友,尤其尽量避免结识老乡。他知道的那几个,浮夸得很,喜欢拉帮结派,动不动就搂你肩膀说:自己人,有事相扶!人都有个通病,喜欢问你家在哪里,兄弟姐妹几个,父母做什么的。这些问题搁别人身上,很正常,对阿喜来说,就是揭了隐私,撕开旧疮。现在他撒起谎来也不心虚,对信任的人是一套,不信任的人又是另一套。档口老板从未见他和家人打过电话,偶尔闲聊问起来,阿喜就说,我是孤儿,福利院养大的,出来,总不能一辈子靠别人啊。阿喜觉得这么说也没错,生母跑了,养父家形同虚设,这样的他,跟个孤儿有什么分别?

日后他总会记起这段日子,以前觉得苦,后来想想,也没什么。秋蓝听他讲起的经历,末了忽然话锋一转:这几年你没找过她?阿喜知道秋蓝说的“她”是指谁。他苦笑一下:大海捞针,怎么找?以前想过,后来就不想了,觉得现在这样也好,她如果没死,也有自己的家了,就算找到人,我看也不好吧。

所以干脆就断了念想?

阿喜移开视线,不说话。

秋蓝拉起阿喜的手说,把你的身份证带上,办护照去!

阿喜满脸疑惑:办什么护照?

秋蓝说,傻瓜,有了护照就能出去找她呀。

阿喜苦笑:别开玩笑了,我连她人在哪里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再说,护照只能回去办,你觉得我会回去吗?还回得去吗?

秋蓝有些丧气。她怔怔看着阿喜,也不知说什么好。她有时把阿喜当弟弟疼,有时又把他当情人。对阿喜来说,秋蓝的掌控欲太强了,她总希望把阿喜留在身边,即便是以如此扭曲的方式。阿喜有时怕她,又离不开他,惯性,依赖。秋蓝身上有股韧劲,像水,截不断的,还会继续流淌。也许她是为了获取心理上的平衡吧,在别的男人那里得不到的,阿喜全都有。

“揾食”
以父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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